得知自己还有得救，扶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往后靠了回去。
魔力失控一遭引起了这么强的反噬是他没想到的，对一个月要发作两次的蚀骨的疼痛，扶昭如今也确实想不到应对的办法来。
他有身为邪王的骄傲，哪怕走的是魔道，他也要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地走，而不是像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一般，靠最下作卑劣的手段，永远都得靠吸血来度日。
而他自然也不愿去死。
活了一千多年了，坐在邪王的宝座上，往后千万年的时光已经都是望得到头的空虚与无聊。比起大梦一场就能过去一两百年的日子，回到最初的少年时期重新再活一次，难道不来得更有趣一些吗？
况且他也很好奇，曾经与他有过交集的那些人在这一世有没有区别。因为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已经发生改变，他这一生还会不会过得与上一世相同？
就比如此刻站在两步之遥的白柔桑，在这一世修了无情道后，面对一个样貌丑陋如同怪物的他，还会不会同前世一样假装善良将他带回青瑶宗里去？
扶昭目光沉沉地盯着白柔桑。
因为心中正在盘算，所以盯的时间不免久了一些。
白柔桑有些不解地回望过来：“怎么了？”
少年苍白的唇角抿得平直而紧绷，得了白柔桑的问，便如梦初醒一般将目光收了回去，垂着脑袋不讲话了。
只剩蜷在衣角的手指稍稍收紧，显示出他心中正在起着波澜。
好像流落街头的小狗，令人无端生出两分怜悯之心。
藏在曲泠然壳子里的社畜：想到当初骤然失业，面试又接二连三失利，在人才市场茫然浮沉时的自己了。
他跟宋誉道：“大师兄，小怪大概是怕自己的毒难解，会给我们添麻烦吧？”
宋誉点头：想来如此。
苏灵晔有心在白柔桑面前表现。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师兄师姐不用担心，咱们家里什么药都有，甭管是要百年的人参还是千年的灵芝，哪怕是其他天材地宝上等仙草，我们都能提供。你们就安心地在江南多待些时日，慢慢地给这个丑八——咳，小怪——慢慢给他解毒好了。”
“陆离姐姐。”白柔桑问，“既然小怪的毒能解，那可需要准备什么吗？”
陆离看着白柔桑，一双漂亮的凤眼弯起来，却没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难得见你对一个人、一件事能这么上心，看来这个小孩对桑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咯？”
“怎么可能啦！”白柔桑还没回答，苏灵晔就急吼吼地跳出来，“小白师姐怎么可能会对一个——”
“确实有点。”
然而苏灵晔的话还没说完，白柔桑便开了口。
她的神情淡淡，语气也淡淡，却因语速不快而显得平和又温善：“他是我此次下山，第一个觉得特别的人。”
无论从根骨、体魄、容貌、身世还是其他每一方面来看，他都很普通，却偏偏有着超出这个年纪的忍耐力，以及他生在泥沼，却不甘就此沉沦，对“生”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世人庸碌而生，庸碌而死，他身为这万千之一，却与万千皆不相同，让她感到很意外。
所以他自然便是特殊的。
扶昭抬起头来，沉默地看着白柔桑说这话时平静无波的眼睛。随即早有预料一般在心中冷冷地哂了一声：果然如此。
同上一世一样，因为他身上带着别人没有的邪气，所以她其实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决定要将他带走了吧？
难怪会那么爽快地救下他。
上一世不惜与大火部落交手，这一世也无惧犯了众怒。只是因为他们早就想到了可以如何利用他的这份“特殊”，所以才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带走。
白柔桑，还有青瑶宗的所有人，果然和上一世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伪善到令人恶心。
那么接下来呢？
就该准备不惜代价地投钱给他治疗，好让他、乃至整个修真界都看到他们青瑶宗的高风亮节了吧？
扶昭这样想着的时候，陆离也问出了口：“知道你们青瑶宗不差救人的这点钱，不过我还是要再向你们确认一遍，真的决定要治好他吗？”
她挑了挑眉：“要知道这位‘小怪’身上的毒经过多年的积攒，毒性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要彻底拔除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他都得静心留下来治。你们有这个时间陪着他慢慢磨吗？还是说，你们决定要破例将凡人带回青瑶宗去？”
“小白师姐怎么可能会为了他而破坏师门的规矩啊？”苏灵晔在听到白柔桑承认扶昭在她心里的特殊性时就已经感到不爽了，此刻更是直接反驳道，“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凡人，有什么资格踏进青瑶宗的山门？”
他抱起手臂抬着下巴，轻蔑而不屑地睨着倚坐床头安静到像是不存在一样的丑陋少年，心中再没有对对方的同情，只剩下了嫌弃和隐隐的敌意。
长得跟怪物一样的丑八怪，还是个哑巴，也配让小白师姐上心？也就走了狗屎运才被小白师姐救下了。有这个福气躺在黄花梨木做的床上，得到辛夷谷医仙的入室弟子的医治，心里不定都高兴成什么样了，还在这里装可怜。
看着都晦气！
宋誉和曲泠然也认真地看着白柔桑。
他们就陆离的话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讲道理，虽然带凡人进宗门有违修仙门派的规矩，但如果给小怪解毒最起码得一年半载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又能把小师妹留在山上至少一年半载了啊？
毕竟是她自己决定要救的人，那肯定只能是她自己对人家负责到底啊！
曲泠然向宋誉投去个眼神：大师兄，你觉得呢？
宋誉庄严而肃穆地点了下头：我觉得可行。
于是他开口道：“小师妹啊，其实你如果想将小怪带回——”
“大师兄放心。”
宋誉刚起了个头准备做思想工作，白柔桑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打断了他的话头。她正色说道：“不带凡人入宗门是每个修仙门派的规矩，我自然不会让师门为难。但小怪既然是我救下的，我也应当对他负责。”
宋誉有些愣：“……所以？”
“所以，我会等陆离姐姐确定好治疗方案后再离开。之后也会拜托苏老先生，将小怪托付给苏家照顾，直到他痊愈为止。”
白柔桑看向苏灵晔：“苏家是修仙世家，正气浩荡，灵晔师弟古道热肠，想必定能妥善安置小怪，不会让人为难他。”
小白师姐眼中的笑意充满温和与信赖，让方才还因嫉妒而气鼓鼓的苏家小少爷连忙将抱起的手臂放下了。
啊……原来在小白师姐的心中，对自己的评价竟然有这么高吗？
“正气浩荡，古道热肠”。
这八个字让世家公子顿时浑身充满力量：守护小怪，舍我其谁？！
苏灵晔当即气也顺了，看病歪歪的哑巴丑八怪也顺眼了，拍着胸脯保证：“小白师姐放心，我们苏家一定会配合辛夷谷将小怪治好的！”
陆离：“确定了？”
宋誉：“不再考虑一下？”
白柔桑/苏灵晔：“确定，不用考虑了。”
于是这事基本就这么定了下来。
宋誉和曲泠然略有些失望地自我安慰：罢了罢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左右小师妹决定在江南待几天，不着急去万魔窟了，蹉跎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吧。
时辰很晚了，陆离没在苏家多逗留，先回医馆了。走之前让苏灵晔去药房吩咐了一声，将明天正式开始解毒所需要的东西准备一下。
宋誉和曲泠然出去送了一送，白柔桑便留了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与扶昭两个人。
苏家没有厚此薄彼，给他们顺手救回来的这个凡人安排的住处很敞亮也很干净。
季春夜里仅剩的那丝春寒也被炉中烧着的银火炭驱散，绢丝窗格上倒映着一片树影，打散了落在屋内地板上的月光。
白柔桑看到扶昭的手指正抠着他的衣角。有些用力，指关节透出些许青白。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说道。
黑亮的眸子静静地定在扶昭身上，古井一般，幽深得见不到底。
哪怕音色生来柔软，也不妨碍扶昭在她问话的时候感受到她性子里的冷淡。
他忽然有些好奇，究竟是所谓的“无情道”真的能将一个所有情绪都摆露上脸的人变得这般疏离静漠，还是它不过一重借口，掩饰的是白柔桑生来无情的这一事实？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扶昭下意识地张口，却只发出一个短促沙哑的气音。
忘了。他心想，自己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哑巴。
就在他决定什么都不问，继续保持沉默时，眼前却忽然伸过来一面掌心。
素白，五指纤细。掌心的纹路凌厉而清晰，没有一点分叉，如同难以撼动的坚定的道心。
扶昭疑惑抬眸，听到白柔桑对他说：“你可以用写的。”
风过。窗上疏影横斜，月下暗香浮动。
扶昭沉默地盯着白柔桑的手心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指尖。
「你明明知道，苏家的小少爷视我为敌。」他在白柔桑掌心里写道，抬头望着她，「为何还能放心地将我托付给苏家？」
为何这次不带他一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邪王：你们青瑶宗人怎么这么多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