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山

青瑶宗坐落群山环抱之中,峰峦耸翠,晨雾夕岚终年不散。时有空谷鸟鸣夹着钟声响彻山脉,抬头却难在满目苍翠中觅得巍峨建筑的影踪。

然而山脚下的百姓们却鲜有不恭敬者,每每听到钟声响起,都会虔诚作揖而拜,心道一声“仙人庇佑”。

毕竟若非青瑶宗坐镇于此,他们又怎得龙脉安稳,千年来邪魔不侵,安稳地过太平日子呢?

小老百姓寻常受修仙门派庇护,称对方一句“仙人”也不为过。

是日,正值阳春三月,三名背着包袱的“仙人”悄无声息降落到半山腰的林中。

山顶尚残留未化的积雪,山腰已经遍野开满了烂漫的繁花。

这三人便是那样,闲庭信步地穿过花瓣如云朵一般堆叠着的枝丛,一路往山脚而去。野径上的小花拂过他们的足尖,从冬梦里方苏醒的虫豸在草里跳跃。他们这一路行过却没踩下痕迹,留得生机潮涌,方兴未艾。

不多时,前方岔路。

“去万魔窟得往北走,不如顺路先到云梦辛夷谷,找邈邈师姐要几瓶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二位师兄意下如何?”

三人中那名提剑的少女辨别了一眼方向后对身边的人道。

十七八岁的年龄,身量纤长劲瘦,却意外地生了张极显幼态的漂亮的娃娃脸。脸圆眼睛也圆,专注地盯着人看时,眼珠子澄净墨亮,显得机灵又乖巧,看得人心都能化。

可偏这样一张最是无辜单纯的脸却常年神情都是淡淡的,好似青瑶宗山上的那些雾岚也笼在了她的眉眼间,让她的眼底极其静,静得完全看不见心头的涟漪。

白柔桑的话音落后,被她称为“师兄”的二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掩住了心头的那点算计。

大师兄宋誉“啊”地拖了个长音,表情有些苦恼:“我倒是没有关系,但就怕你五师兄……”

“五师兄怎么?”白柔桑不解。顺着宋誉的眼神示意,她转头望向另一边的五师兄曲泠然。

而曲泠然此时正按着额头皱着眉,触碰上白柔桑望过来的眼神,他将头顶斗笠一压,忽的偏头朝向了另一个方向,显然有难对外人道的心事。

白柔桑更不解了。

“怎么了?”她求助地问宋誉。

宋誉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似的复杂,随即跟白柔桑勾了勾手,然后将她往边上揽过去了些。他压低声音说道:“小师妹你记住啊,之后千万别在你五师兄面前再提起‘辛夷谷’三个字了。”

“为什么?”

“你五师兄之前不是在外云游么?”宋誉稍倾下身,手掌拢住嘴型凑到白柔桑耳边,“他向司邈邈告白,但是被拒绝了。”说完之后跟白柔桑扬了扬眉,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白柔桑了然:啊……原来是失恋了。

难怪。

想通了这一点,白柔桑便也同情地拍了拍曲泠然的肩膀,善解人意地打消了之前的念头:“那便罢了,反正此次下山已经带了不少丹药,想来也够用,还是直接去万魔窟好了。”

她的声音生来就带点软糯,加之语气平淡,说着宽慰的话直教人心头发暖。

倘若曲泠然不是装的,大概在小师妹的话后真能盈起两眶热泪。

看着白柔桑在话说完后先一步往前而去,宋誉这才在曲泠然手臂上锤了一拳,提醒:“可以了,小师妹已经走了。”

曲泠然有些怨念地转过身来,与宋誉并肩落后白柔桑几步:“干嘛要找这个借口啊?你明明知道的,我只要一想到原主对司邈邈的感情就紧张,就怕露出马脚穿帮。现在好了,不仅喜欢人家,还表白被拒,得多演一层了……”

“嘘,小点声。”宋誉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师妹的修为如今可在你我之上,被她看出端倪来,到时候咱们这些穿越过来的人都得完。”

他模样生得俊,举手投足间尽带温文尔雅的风流韵致,哪怕嘴上说着石破天惊的秘密,神情也依旧端的一派霁月清风、潇洒倜傥。

曲泠然在宋誉话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越发显出几分愁苦来。

“背挺直,别忘了你的人设。青瑶宗五弟子可是修真界最落拓不羁的逍遥客,一琴一剑,诗酒风流,哪儿能摆出你现在这种满脸绝望的表情?”

宋誉在曲泠然佝偻的背上拍了一记,随后再没与他多言,疾走两步向白柔桑追去:“小师妹,小师妹!”

白柔桑的肩膀被宋誉的胳膊一压,整个人就几乎被他揽进了怀里。

但这种“揽”却不带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只有坦荡的亲昵。

宋誉在白柔桑的脸颊上捏了两把,笑着建议道:“春光明媚,春意盎然。你在山上呆了这么多年,师尊和师兄们都没带你下过山。如今既然都已经出门了,不如先随大师兄去江南一游如何?咱们也去感受一下什么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说完转过头,朗声冲曲泠然问:“老五在外头呆的时间多,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曲泠然已经收敛了神色,闻言便背着琴追上来,将斗笠往后压了压,露出一个落拓潇洒的笑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如今这时节,当至江南一游。”

“那咱就先改道江南!”

“可是——”白柔桑被他俩左右夹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有点蒙。“江南和万魔窟是两个方向啊。”

她从宋誉的胳膊底下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和曲泠然:“大师兄,五师兄,你们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拖延脚程,阻止我去万魔窟吧?”

诚如宋誉前面所言,他和曲泠然,甚至还有他们的师尊——青瑶宗宗主 “月泽真人”梁乐道,二弟子陆北冥,三弟子梁画椿,四弟子梁知楸,都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

穿越的诱因不一,有的看了小说,有的是看了漫画,有的是听了广播剧,甚至有的是瞄了几眼电视剧,但无一例外,他们都魂穿进了同一个剧情里。

这个剧情所设定的是一个修仙世界,而他们的身份则同属于其中一个修仙门派——青瑶宗。

青瑶宗什么都好,坐落于风水宝地,灵气充沛,境内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钱多到扔都扔不完;

他们每个人的身份也很好,天赋异禀,身手不凡,风姿卓然,走到哪里都受尽追捧。

可惜就是这么一场堪称完美的穿越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那就是在他们小师妹二十一岁那一年,青瑶宗将惨遭灭门,宗门所有人无一幸免。

而那个将他们屠戮殆尽的人,那个残忍杀害他们小师妹白柔桑并将她悬尸在山门外的人,那个将安宁了一千年的人间重新搅得生灵涂炭的祸世大魔头——扶昭,偏偏最初正是白柔桑救回青瑶宗来的。

白柔桑爱扶昭,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被师门上下当做珍宝一样呵护着长大的少女,连如何生火都不会,却甘愿为了扶昭伏低做小,放弃她世间难得的修仙天赋,去洗手作羹汤,成为万千站在阴影里支持丈夫闯荡的无名女子之一,成为修真界里最可惜又最可嘲的笑柄。

只是这世上多的是负心薄幸之人,更何况扶昭这个先天邪魔?

白柔桑的卑微和讨好,看在扶昭眼里不过是另有图谋。连带青瑶宗上下所有人,都不过是想要借助他的邪魔身份来博名声的伪君子罢了。

他和白柔桑虚与委蛇,嘴上谈的是感情,心里惦记的却是青瑶宗里藏着的所有术法秘籍。

扶昭学会了所有想学的东西,待能够完全掌控体内魔力的那一刻,他再无顾忌,放任自己彻底成魔。

然后他杀光了青瑶宗所有人。

当着白柔桑的面,无视她的痛哭和哀求,扶昭一寸一寸地捏碎了她的师兄们的头骨,又亲手洞穿了她的师尊——月泽真人梁乐道的心脏。

最终,肝肠寸断的崩溃的白柔桑被扶昭揽在了怀里。

可是她听到的却不是抱歉的话语,而是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听到扶昭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因她那可笑的、愚蠢的同情心。

然后在白柔桑的惊愕与绝望中,扶昭亲手拧断了她的脖子,将她作为一面象征着他的野心的旗帜一般吊在了青瑶宗的山门外。

此后千年,世间再无宁日。

这样的既定的结局,让每个穿越者在来到这个世界时都几近发疯。

不过好在这场穿越并非让他们平白来此牺牲,从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脑海里就被植入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告诉他们,若要改变命运回到现实世界,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阻止白柔桑和扶昭最初的相遇,将白柔桑以及青瑶宗全派择出祸世魔头的生命。

宋誉和陆北冥是最早穿越进来的,那时候,小师妹白柔桑还是一个稚嫩小童。

他们在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就定下了残酷的计划——让时年五岁的小师妹白柔桑入无情道,用艰苦的修炼来斩断她的情丝,从源头上根除悲剧的发生。

一晃十三年,如今距离原剧情中白柔桑和扶昭的相遇已经过去两年。眼看他们精心呵护着的小师妹终于无灾无难地长成了大人,众人那颗悬起来的心总算能够稍微放下一些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在他们为白柔桑精心举办的十八岁生辰宴上,当着修真界各大门派的面,白柔桑却自爆惊天消息:她决意去往万魔窟历练,以此巩固自己的道心。

万魔窟,上古神魔大战时落成,不知有多少穷凶极恶的邪魔被封印在里头。连各大派的掌门人都不敢放言要至万魔窟历练,白柔桑倒好,不出山则已,一出山就直接挑了这么一个人间鬼域。

修真界已经平静了一千多年,他们这群修仙人不说“不思进取”吧,却也实在没有青灯古佛潜心修道的了。

白柔桑根骨好,入了三千大道之最苦的无情道,且能在十六岁前就将修为提升至修真界前十,算是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了。若得突破,将很有可能打破修真界的历史,成为第一个不到百年就飞升的修士。

然而纵使她再是天才,也犯不着去万魔窟那种地方玩命啊!

最关键的是,去了万魔窟是正经会送命的!

各大派都觉得白柔桑这一行没有必要。巩固道心嘛,在哪儿不是巩固呢?反正无情道的进阶速度一向来是三千大道中最快的,她如今已经一骑绝尘了。

青瑶宗众人自然更加觉得没有必要。

先不论近些时日收到消息,万魔窟那里正赶上百年一次的异动。虽然原因不明,但是方圆百里内的活物都已经跑光了,可见其恐怖。

再者,如若下山,万一又走了原剧情老路,碰到了大魔头扶昭呢?

想到这一点的月泽真人和众师兄当场大喝:不可!

然而白柔桑是什么人?

十三年无情道修下来,她几乎已经断情绝爱。寻常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她可以听话懂事地任凭师尊和师兄们安排,不过是出于她规训后的教养。一旦遇上她做了决定的事,哪怕师尊和师兄们哭死在她面前,她也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说得好听点,白柔桑是犟;往直白了说,不过是因为无情道的道心,是冷的。

所以青瑶宗众人在和白柔桑僵持了几天后,最终还是没拗过,技术性答应白柔桑去万魔窟了。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吧,曲线救国,到万魔窟好歹有这么长的路呢,总能想到办法阻止的。

再不济,最起码得避开原剧情的路线,远离扶昭这个大魔头吧?

于是宋誉和曲泠然临危受命,明面上是护送白柔桑,实际上则是真正的破坏分子。

像是云梦辛夷谷之类的地点,那是断然去不得的!要知道原剧情中,十六岁的白柔桑正是在云梦地界救下的扶昭啊!

最好就是往反方向去,如江南这样的富贵温柔乡,既断绝了遇到扶昭的可能性,又最适合人沉迷玩乐不思进取,堪称完美。

当然了,心里这么计划的是一回事,当着小师妹的面可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在白柔桑问后,宋誉当即正色,痛心疾首地表示:“怎么可能?我跟你五师兄难道是这种人吗?”

白柔桑眨了眨眼睛,沉默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是不是的很难说,毕竟从她小时候起,她的这些师兄们一个个都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像是藏了满肚子的秘密——尤其是这个秘密似乎只瞒了她一个人。

但无所谓了,就算去江南绕一绕,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反正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万魔窟,谁都阻止不了。

故而白柔桑没再多说什么,随宋誉和曲泠然拉着她改道往江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2022-2024年,有在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