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晨,天色灰暗阴沉,湿冷的雾气把北皇后渡口裹得灰蒙蒙一片。不远处,雾里传来一阵悲惨的声音,仿佛一头母牛在哀悼死去的小牛。断断续续地睡了一夜后,满脸胡楂、睡眼惺忪的亚历克斯把手肘撑在餐桌上,看着琳给达维娜喂奶。“晚上睡得好还是不好?”他问。
“一般般吧。”琳一边哈欠一边说,“这么小的宝宝每隔几个小时就得喂一次。”
“一点,三点半,六点半。你肯定那是个宝宝,不是个贪食仔吗?”
琳笑笑。“才几天呢,爱意就已经开始消退了。”她打趣着说。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这会儿还用枕头蒙着头呼呼大睡呢,哪会一大早就爬起来帮你煮茶,帮小家伙换尿布呢?”亚历克斯辩解说。
“如果歪呆不在的话,你可以睡在备用房间里。”
亚历克斯摇着头说:“我可不想那样。我们还得计划下一步行动呢。”
“你需要睡眠啊,毕竟还有份生意要打理呢。”
亚历克斯哼了一声:“那也要等到我已经不再满世界地追着法医跑的时候,不是吗?”
“是啊。歪呆住在这儿,你没什么问题吧?”
“我为什么会有问题?”
“我只是想想,我这个人生来多疑。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就认为,他是你们四个当中唯一有可能杀害罗茜的人。所以看到他出现在这儿,我总有些不舒服。”
亚历克斯看上去有些不安:“当然,查明真相能帮他洗脱嫌疑。但是事隔二十五年后杀掉我们剩下的这几个人,这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或许是他听说了重启悬案调查的事感到害怕了。隔了这么多年,你们四个人之中会有人站出来指认凶手。”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不是吗?他没有杀罗茜,琳。他没这个胆量。”
“人在毒品的作用下,总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据我所知,歪呆总能干出些出格的事情。他有‘路虎’车,罗茜也许跟他很熟,愿意搭他的车去兜风。后来他又突然信奉起了基督教,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摇着头说:“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真杀了人的话,我会知道的。”
琳叹了口气,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是想得太多了。这几天我的确很烦躁,对不起。”
她正说着,歪呆走了进来。他已经洗了澡,刮了胡子,看上去健康而又充满了活力。亚历克斯看了他一眼,嘀咕说:“天哪,你又来了。”
“那床真好。”歪呆一边说一边扫视着房间,并且设定好了咖啡机的时间。他穿过厨房,打开橱柜,在里面找了几个杯子:“我睡得真香,就像个宝宝一样。”
“我可不觉得。”琳说,“你可不会每隔三个小时就大哭一场。你不是应该还在倒时差吗?”
“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倒时差这回事儿。”歪呆得意地说,还给自己倒上点咖啡,“那么,亚历克斯,我们什么时候去邓迪?”
亚历克斯挪了挪身子:“我得先打电话预约。”
“你疯了吧?要给这个家伙拒绝的机会吗?”歪呆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面包箱。他掏出一片三角薄饼,咂着嘴说:“嗯,我已经好多年没尝过这种美味了。”
“你尽管吃。”亚历克斯说。
“我会的。”歪呆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找出黄油和奶酪,“不,亚历克斯,别打电话。我们就这么突然出现,让索恩斯教授明白,除非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否则我们就一直盯着他。”
“怎么,你想把他逼疯不成?”
“哈哈……”歪呆找出盘子和刀,坐到了餐桌上。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吓到他吧?”
“我以为这能告诉他我们不是开玩笑的。”歪呆说,“我以为这是两个性命受到威胁的男人应该做的。眼下可不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很害怕,你能帮我们。’”
亚历克斯皱了皱眉:“你确定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歪呆看着亚历克斯的那种眼神简直能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当场昏倒。亚历克斯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好吧。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琳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走开了。
“别担心,琳。我会照顾好他的。”
琳哼笑了一声:“哦,行行好吧,歪呆,我可不想让自己有那样的指望。”
他吞下一口薄饼,想着她说的话。“我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琳。”他一脸严肃地说,“忘了年少时的叛逆,忘了酗酒和嗑药。想想我一直是那个努力做功课,按时交作业的孩子。从表面上看来,我像是那种走歪路的人。可实质上,我和亚历克斯一样,是个规规矩矩的本分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觉得圣诞节要给一个经常在电视上布道的朋友寄贺卡这样的事很好笑——那些贺卡做得真不赖。但是,撇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说,我对自己的信仰和行为始终保持很严肃的态度。我说了会照顾好亚历克斯,你就应该相信,他和我在一起,就像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那样安全。”
被劝慰了这么一番后,琳的猜疑仍然没有完全打消。她把手里的婴儿换到了另一个乳房,“来喝奶,宝贝儿。”小家伙咬着她的乳头的时候,她皱了一下眉头,显然还没有习惯这种感觉。“对不起,歪呆。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所以很难改变以往对你的印象。”
他喝掉咖啡,站了起来:“我明白。我也仍然把你当成那个一心崇拜着大卫·加西迪的小姑娘。”
“混蛋。”她说。
“我现在要去做一会儿祷告。”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亚历克斯和我要得到所有的帮助。”
看到古老的佛兰芒体育馆的外墙,亚历克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同印象当中的法医实验室联系在一起。位于一座小巷里头的维多利亚沙石建筑已经被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污秽沾染得面目全非。建筑本身并不难看,单个楼层与高耸的意大利拱形窗户搭配得完美无缺。只是整座建筑看上去与法医这门先进的学科互不协调。
歪呆显然也是同样的感觉。“你确定是这里吗?”他一边问,一边在路口犹豫着。
亚历克斯示意了一下街对面。“那儿就是OTI咖啡馆。根据学校网站的标识,我们应该在这儿拐弯。”
“看上去更像是家银行,而不是体育馆或者实验室。”歪呆一边说,一边还是跟着亚历克斯沿着小巷走去。
前台区域地方并不大。一个得了严重牛皮癣,穿得像“垮掉的一代”的小伙子正坐在电脑前打字。他的眼光越过厚厚的镜片扫了亚历克斯和歪呆一眼。“需要帮助吗?”他问。
“请问能和索恩斯教授谈几句吗?”亚历克斯说。
“两位有预约吗?”
亚历克斯摇着头说:“没有。但我们真的很想见他,事关一件他早年参与的案子。”
小伙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是一个印第安舞者:“我觉得不大可能,教授忙得很。”
“我们也忙得很。”歪呆把身体往前一凑,插嘴说,“我们要和他讨论的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儿。”
“天哪。”小伙子说,“泰赛德区的汤米·李·琼斯来了。”
歪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可以等。”亚历克斯在两人还没有公然翻脸之前急忙这样插话说。
“你们不得不等,教授现在正在上课。让我看看他今天的日程安排。”说完他在键盘上敲了一阵。几秒钟之后,他问:“两位能下午三点再来吗?”
歪呆阴着脸说:“还要让我们在邓迪等上五个小时吗?”
“很好。”亚历克斯说,一面瞪着歪呆:“好了,汤姆。”两人留下姓名,案件的详细情况和亚历克斯的手机号码,然后离开。
两人走向车时,歪呆说:“我们到底有了结果。那么这五个小时我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去趟圣安德鲁斯。”亚历克斯说,“穿过桥就是。”
歪呆停下脚步;“你开玩笑吧?”
“没有,十分严肃。我不觉得再去重温一下对那片土地的记忆有什么坏处。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人会认识我们了。”
歪呆把手放到胸前原本挂十字架的地方。他用手在胸前空划了个十字,咂着嘴说:“好吧,但我可不愿靠近瓶口井那个鬼地方。”
行驶在前往圣安德鲁斯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怪异不安的感觉。首先,读本科时,两人都没有车,因而无法从一个驾车人的角度欣赏城里的景色。另外,进城的马路两旁尽是当年学生时代还未兴建的房屋:德克斯酒店伸展的混凝土结构,圣安德鲁斯博物馆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圆柱形大楼,看上去永远那么挺拔巍峨的王室古典俱乐部后面的海洋生物中心,以及高尔夫会所本身。歪呆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心神不安地说:“都变样了。”
“当然变样了,已经快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我猜你常来这儿转转的吧?”
亚历克斯摇着头说:“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来了。”他把车缓缓地行驶在斯科尔斯街上,最后把“宝马”车停在一个空位上。
他们默默地走下车,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亚历克斯想,真如同时隔多年后首次遇见歪呆,还是这么个身量,绝不会把他当成别人,或者把别人当成歪呆。但是面目却已不同,有些变化很细微,另外一些却显而易见。而在圣安德鲁斯漫步也有同种感觉,一些店铺还是老样子,连门面也同二十多年前的一模一样,而这些店铺却如同逃脱了时间洗礼一般,与周围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糖果店仍在原来的地点,那是苏格兰人爱吃糖的国民性的见证。亚历克斯认出他们头一遭品味中国菜的餐馆,对于他们已经被平庸的烹饪方法消磨得迟钝的味觉而言,那里的菜着实充满异域风味。那会儿他们四个还是意气风发、不谙世事的小青年。仿佛一夜之间,四人变成了仅剩的两人。
当然还有那所大学。这座小镇上的一万六千多人口中,有三分之一居民的生计全仰仗这所大学。倘若教学楼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恐怕整个村子就会像拔完牙一样残缺不全。学生们在街上行色匆匆,显眼的红色法兰绒校服紧紧地裹在身上,抵挡风寒。很难想象他俩曾经也是这副模样。亚历克斯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往昔的一幕:基吉和蒙德在一家男士服装店,试穿着新的校服,自己和歪呆只能将就着买二手的衣服来凑合,但是两人却不紧不慢,东挑西拣地挑战着店员耐心的极限。现在这一切都显得遥远和陌生,仿佛是一部电影而非一段回忆。
走近西港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巨大的石拱门那边熟悉的拉玛斯酒吧。歪呆突然停下脚步:“这里让我难受,我受不了了,亚历克斯,我们走吧。”
亚历克斯觉得这个建议倒也并非不合情理:“那我们回邓迪去?”
“不,我不这样想。我回来的原因之一是要会会这个送花圈的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莫南斯路离这里不远,是吧?让我们去看看这家伙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吧。”
“现在正是中午,他还在上班吧。”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加快步伐,跟着歪呆走回车里。
“至少我们能看看他住的房子。也许我们见过索恩斯教授后还有时间回来看看。”
以歪呆目前的心情,不能违背他的意思,亚历克斯无奈地对自己说。
麦克费迪恩搞不清楚情况起了什么变化。从一大早七点开始,他就待在吉尔比家的屋外,看到歪呆和亚历克斯两人开着车出去,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得意的劲头。这对犯罪搭档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他跟踪两人由法夫郡来到邓迪,接着又来到小巷。看到两人一走进那幢古老的砂石建筑,他立即跟了进去。门旁贴着“法医系”的标牌,这让他一愣。这两个人在找什么?为什么回到这儿来?
不管两人在干什么,他们没待多久,不出十分钟就从里边出来了。快到特伊桥的时候,他险些跟丢了两人,但他们拐进圣安德鲁斯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因而麦克费迪恩还能跟上。停车成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最后他只能占用了别人门前的车道。
两人徒步走过小镇时,他一直盯着他们。两人的行动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定目标。他们来来回回在北街、市场街和南街走了好几趟。幸好麦齐个子高,辨认起来比较容易。之后,突然间,他意识到两人看似毫无目的的闲逛其实是朝着西港而去的。他们往拉玛斯酒吧走去——他们居然有胆量跑到当初对母亲下手的地方!
尽管天气潮湿寒冷,大颗大颗的汗珠在麦克费迪恩嘴唇上方渗了出来。两人是凶手的事实确凿无疑。如果他们是无辜的,就绝不会出现在拉玛斯酒吧,只有犯下了罪孽的人才会被拉玛斯酒吧吸引过来,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他想得太过入神,差一点径直走到两人跟前。他们在酒吧前的人行道上停住,而麦克费迪恩却还是继续向前。他别过脸,从两人身旁绕过,一颗心在胸膛里扑扑直跳。他来到一家店铺的门口,回头观察两人的行动,湿冷的双手紧握拳头藏在衣袋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走到西港时回转身,大踏步地沿着南街原路返回。
等麦克费迪恩回到自己车里的时候,那两人已经朝大教堂驶去。麦克费迪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发动引擎跟了上去。几乎就要追上两人的车时,命运却给了他残酷一击。车子行驶到金科尔布雷斯街尽头时,那一带正在施工,唯一的一条车道由红绿灯控制着来往的车辆。黄灯改为红灯的那一刻,吉尔比的车一下子冲了过去,仿佛是知道自己在逃命似的。如果不是有多部车拦在前方的话,麦克费迪恩早就冒险闯了红灯。可是前面的路被一辆面包车挡住了。他气鼓鼓地用拳头猛力砸着方向盘,眼巴巴地等着绿灯再次亮起。面包车慢悠悠地爬坡前进,麦克费迪恩只得尾随其后,开出几英里之后才等来机会超车,他心里早已明白,自己再无希望追上吉尔比的“宝马”了。
他简直要哭了。他不知道那两个人要去哪里。这个早晨两人怪异的行踪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考虑回家,看看电脑里是否有新的消息。但是他觉得这样做的意义不大。互联网也不能把吉尔比和麦齐的行踪告诉他。
他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那两人迟早会出现在北皇后渡口。于是,麦克费迪恩一边抱怨自己无能,一边决定还是赶去那里守着。
就在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路过自家门前的弯道之时,歪呆和亚历克斯正坐在他的屋子外面。“你高兴了吧?”亚历克斯说。歪呆已经敲过麦克费迪恩家的门了,但是没人答应。之后,他只好绕到屋后,从窗户朝里面窥探。亚历克斯觉得如果附近的邻居注意到了两人的行踪,警察随时就会赶到。但是住在这一街区的人,在这个钟点,不会有多少还待在家里。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了。”歪呆说,“看起来他一个人住。”
“你为什么这样想?”
歪呆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哦?很难猜到吗?”
“没有女人居住的迹象,是吗?”
“一点都没有。”歪呆说,“好吧,你说得对,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去找间像样的酒吧,吃几口中饭吧。然后我们差不多就可以赶回美丽的邓迪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