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光因为帘子被拉上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模糊了。窥视者皱了皱眉,这是突如其来的状况。他不喜欢这样,他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但随后,一切恢复了常态,楼下的灯灭了。他已经摸熟了规律,比兹顿别墅的大卧室的台灯会随即亮起,接着大卫·克尔妻子的影子会出现在窗前,她会把厚重的窗帘拉到只向外面透出一点微暗的亮光。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束椭圆形的光会投到车库的屋顶上,那是来自浴室的灯光,他想。大卫·克尔准备洗澡睡觉了。可是他就像麦克白夫人那样,永远洗刷不了自己。二十分钟后,卧室的灯会灭掉,今晚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转动插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开动汽车驶入夜色之中。他已经逐渐掌握了大卫·克尔的生活规律了,但他想了解的还远不止这些。比如,为什么他没有像亚历克斯·吉尔比那样搭飞机去西雅图,这太冷漠了。你怎么能不向既是你的老朋友,又是你犯罪的同谋表示最后的哀悼呢?
当然,如果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盗贼分道扬镳的事情也时有耳闻。杀人犯做同样的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两人之间产生分歧,必定需要一段时间以及空间上的距离。但是在罪行刚刚被暴露那会儿,两人间还没有立刻出现分歧。多亏了布莱恩舅舅,他才了解这些情况。
凡是清醒的时候,与舅舅的谈话始终在他脑海中回响,就像是一串珠子,不停地来回摆动,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要做的一切就是找到他的双亲。他想不到找寻过程如此艰辛。别人或许以为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但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信仰和正义。他深信母亲不安的灵魂正望着他,激励着他完成使命。他睡觉前想的和醒来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舅舅对两人在公墓的相遇并不感到十分激动。起初,麦克费迪恩以为舅舅会袭击他,因为他握紧拳头,垂下头,仿佛一头正要发起攻击的公牛。
麦克费迪恩毫不畏缩,“我只想谈谈我的母亲。”
“我没什么好说的。”布莱恩·达夫吼道。
“我只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吉米·劳森警告过你离我们远点儿。”
“劳森为了我来和你们谈过?”
“别臭美了,小子。他是来告诉我关于我妹妹那起案子的最新进展。”
麦克费迪恩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他和你提过证据遗失的事情了?”
达夫点点头。“是的。”他垂下双手,目光转向别处,“一群废物。”
“如果你不想谈论我母亲的话,能不能说说她遇害时都发生了什么?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的事你是清楚的。”
达夫觉察到了他的坚持。这一点是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和他以及科林的共同点。“你当真不想走开吧?”他怀着敌意说。
“是的,我不会走的。瞧,我从未想过我的血亲们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我想你们或许认为我不属于你们这一家子,但是我有权利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我的母亲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走开,离我们远远的吗?”
麦克费迪恩想了一下,这样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或许他以后还有机会在布莱恩·达夫的严密防卫下找到一丝缺口。“会的。”他回答。
“你知道拉玛斯酒吧吗?”
“我去过那儿几次。”
达夫扬了扬眉毛。“我们半小时后在那儿见面。”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看着舅舅走入漆黑之中,麦克费迪恩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感涌到了喉咙口。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寻真相,如今答案近在咫尺,简直令他喜出望外。
他快步跑回自己的车里,径直驶向拉玛斯酒吧,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边拣了张桌子坐下。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想要侦察出打自罗茜·达夫开始在这儿上班以来,酒吧发生了多少变化。看起来这地方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曾经有过一番改头换面,但从墙上磨损的油画和整个酒吧的沉闷氛围来判断,这里算不上是人气沸腾的酒吧。
麦克费迪恩的酒喝到一半,就看见布莱恩·达夫推门而入,健步径直走到吧台。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还没等他开口,侍应生就端给他一杯酒。他端着一杯八十先令的啤酒,坐进了麦克费迪恩那桌。“好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查阅了一堆过去的报纸。在一本描写真实案件的书里提到了这件案子的一小部分,但那只让我了解了基本的事实。”
达夫吞了一大口啤酒,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麦克费迪恩:“事实?也许吧。真相?绝不是。因为你不能把别人称作凶手,除非陪审团是那么裁定的。”
麦克费迪恩心跳加快,看起来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什么意思?”
达夫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显然,他不想进行这场对话。“让我把整件事告诉你吧。罗茜遇害的那晚,她就在这儿上班,在那个吧台后面。有时候,我会接她回家,但是那晚没有。她说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可事实上她要在下班后去和人约会。我们都知道她在约会,但她不愿意透露那人是谁。她喜欢有自己的秘密。我和科林认为,她隐瞒那人的身份,是因为她觉得我们瞧不上那人。”达夫抓了抓下巴,“或许我们为了看护罗茜,下手的确重了点。尤其在她怀孕后……哎,我们不想让她再和那个混小子搅在一起。”
“不管怎样,酒吧打烊后,她就走了,没人看见她约了谁。好像她整个人从世界上蒸发了整整四个小时。”说到这里,布莱恩紧紧地握住酒杯,指关节一片发白。“大约在凌晨四点,四个在派对里喝得醉醺醺的学生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她躺在圣山上的雪地里。警察的说法是,四个学生被她的尸体绊倒了。”他摇了摇头,“但是在那个环境下,你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发现她的。你必须首先牢记这一点。”
“她的腹部被人捅了一刀,伤口很致命,又深又长。”达夫的双肩出于防护似的耸了起来,“她就这么流血而死。杀害她的人把她带上山,像丢垃圾那样把她遗弃在雪地里。这是你其次要记住的一点。”他的话语紧凑而清脆,一如二十五年前那样激动。
“警察说看上去她被人强奸过,但是我不信。罗茜已经吸取了教训,她不会和约会的对象发生关系。警察说罗茜骗了我和科林,但我问过几个曾和她约会的人,他们都起誓从未和罗茜发生过性关系。我相信他们说的,因为我们当时的态度可不是很好。当然,他们也胡来过,但是她没和他们发生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她一定是被强奸的。她的衣服上留有精液。”他粗粗地哼了一声,表示气愤,“我不敢相信,那些饭桶警察居然把证物搞丢了。他们需要的正是这些啊,DNA技术可以解开剩下的一切谜团。”他又吞了几口啤酒。麦克费迪恩等待着,仿佛一条猎狗正蓄势而动。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断他,破坏“故事”的气氛。
“这就是发生在我妹妹身上的事,我们想知道是谁做的。警察没有任何线索。他们查了查发现尸体的四个学生,但没有彻底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了解这个镇子吧?没有人愿意开罪大学里的人,那时候更是如此。”
“记住这几个名字,亚历克斯·吉尔比、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大卫·克尔、汤姆·麦齐——就是他们四个发现了她,最后还沾满了她的血,却有个合情合理的脱罪理由。罗茜消失的四个小时里,他们在哪儿?他们在一个派对上。一个满屋子都是喝得醉醺醺的学生的派对,没有人会注意他人的行踪。他们可以进进出出,而不被人注意。如果他们开头待了半小时,结束前待了半小时,谁知道他们中间去了哪里呢?而且,他们还有一辆‘路虎’车。”
麦克费迪恩一脸惊讶:“我看过的文件里没提到这一点啊。”
“没有,不可能提到。他们偷了室友的一辆‘路虎’,那天晚上开着到处转。”
“为什么没人起诉他们偷窃?”麦克费迪恩怒气冲冲地问。
“问到点子上了,但我们从来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或许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没人愿意开罪大学里的人。或许警察在无法定重罪的时候,不愿意在小打小闹的犯罪上浪费时间。要不然,他们会显得很无能。”
他松开酒杯,用指尖在桌子上轻点着:“所以,那几个学生根本没有真正的脱罪证据。他们有在雪夜运送尸体的最佳工具;他们在派对上喝了酒;他们认识罗茜。我和科林都认为学生不是一群好人,他们利用像罗茜这样的女孩,等到真正能当他们妻子的人物出现后,就把那些女孩甩得老远。罗茜也知道我们的想法,所以她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是否和学生约会。他们四个中间有一个还承认邀请罗茜参加派对。而且据我所知,罗茜衣物上的精液可能属于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大卫·克尔或者汤姆·麦齐的其中之一。”说完,他靠在椅背上。说了这么一大堆后,他感到有些累。
“就没有其他嫌疑犯吗?”
达夫耸耸肩:“就是那个神秘的男朋友。但是,我说过,这个人可能就是那四个学生之一。吉米·劳森认为罗茜可能是被选中做了某个邪恶仪式的牺牲品,所以才被遗弃在那种地方。但是这种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她又是怎么被选中的呢?她不可能在那样一个暴风雪之夜独自在外行走。”
“你觉得那晚的情形是怎样的?”麦克费迪恩忍不住问。
“我觉得她和某一个学生出去约会。那学生一定为不能如愿以偿感到厌烦,所以强奸了她。天哪,也有可能是他们四个轮奸的,但我不确定。当他们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后,也意识到如果放她走,一定会惹来麻烦,那他们的学位、前途就都毁了。所以他们杀了她。”说完,他陷入好一阵沉默。
还是麦克费迪恩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我从不知道那精液指向这三个人。”
“没有公开披露过,但确有其事。我的一个伙伴的女友替警察干活,虽然是个平民,但她知道案情。根据警方掌握的有关四个人的证据来看,可以定他们的罪,但警察就让机会白白溜走了。”
“他们没有被逮捕吗?”
达夫摇摇头;“他们被审问过,但之后就没有了下文。他们依然能在大街上自由活动,逍遥得很。”他喝掉啤酒,“现在你知道整件事情了吧。”他朝后推开椅子,准备离开。
“等等。”麦克费迪恩急着说。
达夫顿住了,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你们没做些什么?”
达夫退缩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谁说我们没做?”
“呃,是你说那几个学生依然能在大街上自由活动,逍遥得很。”
达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啤酒的哄臭味从嘴里冒出来喷到麦克费迪恩脸上。“我们做不了很多事。我们收拾过其中的两个,但我们俩也都有案底。警察警告说,如果四个学生出了什么事情的话,那坐牢的将会是我们两个。如果事情只牵涉到我和科林,我们根本不在乎。但我们不忍心让母亲看到这一幕的发生,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悲剧之后。所以我们退缩了。”他咬着嘴唇继续说,“吉米·劳森总说这案子永远不会了结。有一天,他说,不管是谁杀了罗茜,一定会得到报应。我真的相信,现在悬案调查重新启动了,时机已经到了。”他摇摇头,站了起来说道:“我说话算话,现在该你了。离我和我的家人远点。”
“请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
达夫犹豫了一下,手搭在椅背上;“什么?”
“我的父亲,他是谁?”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孩子。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即便如此,毕竟我身上一半的基因是他的。”麦克费迪恩观察到了达夫动摇的眼神,于是进一步催促,“告诉我我父亲的名字,我永远不再见你。”
达夫耸了耸肩:“他叫约翰·斯托比。罗茜遇害的三年前他搬到英格兰去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麦克费迪恩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忘记了还没有喝完啤酒。一个名字,多少让他有了一些追踪的眉目。他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名字,但其实远不止这些。在吉米·劳森承认警方无能为力后,麦克费迪恩证明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在他听来并不陌生,他们就出现在谋杀案的报道中,他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些名字。他所接触到的材料无时无刻不在坚定他要为母亲的死查出真凶的决心。他刚开始调查那四个人的行踪时,觉得自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了解自己的母亲。当他发现那四个人都过着体面、富足的生活时,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失落感,太没有天理了。
他在第一时间就专门设置了有关那四人行踪的网络搜索提醒程序。当劳森向他进一步透露案情后,他就觉得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四个。假如法夫郡的警察们不能让他们伏法,那就只能通过别的途径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与舅舅见面的第二天,麦克费迪恩起了个大早。他已经旷工一个礼拜了。书写计算机程序编码是他的专长,也是让他感到放松的一项工作。但是这些日子,呆坐在屏幕前,面对着一大串复杂的数字,让他感到不耐烦。与这几天一直在脑子里兜来转去的事情相比,其他一切都显得琐碎、单调、无聊。自己早年的经历丝毫不足以应付眼前的这一场追踪之旅,他必须全身心投入,而不能只在下了班后的那点时间下功夫。他跑去医院,对医生说自己经受不住强大的工作压力。这倒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话,而且他说得有板有眼,医生据此给他开了一张截止到新年的病假单。
他爬下床,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迷迷糊糊地感觉仿佛只是闭了几分钟的眼,而不是睡了几小时。他连镜子都不照一下,因此没有看到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和脸颊上的凹印。他有事情要忙,了解杀害母亲凶手的情况要比记得吃一顿像样的早餐重要得多。
他径直走到机房,甚至没有停下来穿上外衣或泡上一杯咖啡。他点击一台PC机的鼠标,屏幕下方的一个闪动窗口显示着“待读邮件”的字样。他打开邮件窗口,看到有两封新邮件。第一封:大卫·克尔在一本学术杂志的最新一期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一个麦克费迪恩没有听说过的法国作家,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但是,这封邮件说明他设置的搜索提醒程序起了作用。
下一封邮件让他读来饶有兴味。通过邮件,他联入了《西雅图邮讯报》的主页。读着文章,他脸上展露出笑容。
著名儿科医生丧生离奇火灾
法夫郡诊所的设立者于发生在国王郡的家中的离奇大火中丧生。
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医生(又被病人和同事称为基吉医生)在昨日凌晨的一场火灾中丧生,大火同时焚毁了医生居住的屋子。
三辆前往现场的消防车到达时,木质房屋的主结构已被烧毁。消防队长乔纳森·阿迪勒斯说:“马尔基维茨的邻居报警时,屋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除了尽力控制火势,阻止其向周边地区蔓延外,消防队员已经无能为力。”
探员阿伦·布伦斯特恩今天透露,警方认为起火原因很可疑。他说:“纵火案调查组已经赶赴现场勘查。目前警方没有更多细节可以公布。”
土生土长于苏格兰的马尔基维茨医生今年四十五岁,已在西雅图地区行医十五余年。九年前他开办了自己的诊所,之前他一直是国王郡总医院的一名儿科医生。马尔基维茨医生在儿科肿瘤学上建树颇丰,尤其擅长白血病的诊治。
与马尔基维茨医生同在诊所共事的安吉拉·雷蒙德说;“我们得知这一悲剧后都大为震惊。基吉医生宽厚、热心,对病人尽职尽责。与他相识的人无不悲痛万分。”
这段文字在他眼前闪动,激起他心头一阵既兴奋又失落的奇怪感情。根据精液的匹配程度,毫无疑问,马尔基维茨是第一个该死的嫌疑犯。令他失望的是,这篇报道的作者并没有挖掘出马尔基维茨早年生活的斑斑劣迹。文章里的马尔基维茨被描述成了如特蕾莎修女一般的大好人。或许自己该写封信给那个记者,让他找准报道的立足点。
但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他们知道有人对二十五年前的罗茜案感兴趣的话,监视凶犯的行动就会变得困难,还是暗中行事为妙。他依然可以得到有关葬礼安排的消息,并引起对方注意——如果对方反应敏感的话。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给他们点小小的惩戒也好,因为这许多年来他们给别人带来了太多的伤害。
他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如果现在出发,他还能及时赶去跟踪上班路上的亚历克斯·吉尔比。他可以在爱丁堡待一个上午,然后开车去格拉斯哥,看看大卫·克尔在做些什么。但在此之前,他要搜搜那个约翰·斯托比。
两天后,他跟着亚历克斯去了机场,看着他登上了前往西雅图的飞机。二十五年了,凶手们依然保持联系。他本来以为大卫·克尔会和亚历克斯同行,但结果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当他匆匆赶回格拉斯哥确认自己是否已经丢失克尔这个监视目标时,才发现这家伙正在做讲座。
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真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