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伦南怒气冲冲地跑出医院,来到警车前的时候双手猛地在车顶上一拍。这个案子简直是一场噩梦,罗茜·达夫之死让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现在,又出现了绑架、伤人、非法拘禁等一系列恶行中的不愿意指控施害者的受害者。据基吉所说,他被三名男子攻击,但因为天色太暗,他没能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他也辨认不出那几个人的声音,对方也没有用名字称呼彼此;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就把基吉关进了地牢。麦克伦南曾威胁基吉要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逮捕他,但脸色惨白、筋疲力尽的基吉却直视着麦克伦南说:“我们要求警方展开调查,所以怎么能说我妨碍了你们呢?这只不过是一场玩过头的恶作剧罢了,仅此而已。”
他一把扯开车门,猛地坐进车内。坐在驾驶座上的贾尼丝·霍格面带疑问地望着他。
“他说是一场玩过头的恶作剧。他不想指控对方,他不知道是谁干的。”
“布莱恩·达夫。”贾尼丝很肯定地说。
“凭什么?”
“你刚刚在里头的时候,我问了几个人。达夫和他的两个密友昨晚在港口那边喝酒,正好在通往古堡的那条路上,他们九点半离开的。据酒吧老板说,他们看上去好像要办什么事情。”
“做得好,贾尼丝。但证据还是少了些。”
“你觉得马尔基维茨为什么不愿意指控呢?你认为他怕受人报复吗?”
麦克伦南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他昨晚在教堂那边寻男色去了。他是怕万一指证达夫和他的朋友,对方会在法庭上向全世界揭穿他的同性恋身份。这个年轻人想做医生,他不愿意为此冒险。天哪,我真恨这起案子。不管走哪条路,到头来统统都是死路。”
“你可以去吓吓达夫,长官。”
“能有用吗?”
“我不知道,但这会让你感觉好点。”
麦克伦南惊讶地看着贾尼丝。接着他咧开嘴笑道:“你说得对,贾尼丝。马尔基维茨现在仍是嫌疑犯,即使有人要揍他,那也应该是我们。我们去加德布里奇。”
布莱恩·达夫昂首阔步、自以为是地走进经理办公室,那种神情仿佛自己是这儿的土皇帝。他靠着墙,傲慢地扫了麦克伦南一眼:“我不喜欢有人来打扰我的工作。”
“你他妈闭嘴,布莱恩。”麦克伦南鄙视地说。
“这可不是和一个共和国公民说话该用的语气,探长。”
“我不是在和共和国的公民讲话。我在和一个人渣说话。我知道你和你的狐朋狗友昨晚做的事,布莱恩。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自己知道了基吉·马尔基维茨的秘密后就能平安无事。我来就是告诉你算盘打错了。”他靠近达夫,离他只有几英寸,“布莱恩,从现在起,你和你兄弟已经被盯上了。只要你开车时哪怕超速一英里,也会被罚款,喝酒哪怕多那么一小杯,也会被勒令做呼吸测试,你再碰一下那四个年轻人就会被捕。根据你的个人记录,你会被关起来。这一回,就得好好关你至少三个月。”
“这属于警方骚扰。”布莱恩说,但嚣张却减弱了几分。
“不,不是。警方骚扰是指你被送往监狱的时候不小心摔下了楼,绊了一下撞到墙上碰坏了鼻子。”话音刚落,麦克伦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抓住达夫的裆部。他把手握得紧紧的,腕部猛地一转。
达夫尖叫起来,脸色突变。麦克伦南松开手,敏捷地退了两步。达夫弯下腰,嘴里骂骂咧咧。“这才叫警方骚扰,布莱恩。见识过了吧。”麦克伦南拉开门,“哎呀,布莱恩好像撞到桌子弄伤自己了。”他笑着经过前厅的秘书身边,出了门,上了警车。
“你说得没错,贾尼丝。我感觉好多了。”他笑容灿烂地说。
法夫园的小屋里没人顾得上做家务。蒙德和歪呆在玩乐器,但是仅有吉他和鼓不能组成一支乐队,亚历克斯显然不想和他们一起演奏。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些天来几个人的种种经历,心情复杂。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基吉不愿意把秘密告诉另外两个伙伴。亚历克斯相信,歪呆和蒙德在内心里会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们太了解基吉了。但他低估了人云亦云的力量,他讨厌两位伙伴得知秘密后的反应,这也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这些年来,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与类似布莱恩·达夫这种心胸狭窄的人渣的交往中,值得吗?在去医院的路上,基吉悄悄告诉亚历克斯事情的前前后后。让亚历克斯害怕的是他的两位伙伴居然抱有同样的偏见。
没错,歪呆和蒙德不会像布莱恩那样,晚上闲着没事去找同性恋毒打一顿来寻求刺激。然而,话又说回来,也并不是每个身处柏林的人都参与了水晶之夜屠杀犹太人的暴力事件,可最终的结果又如何呢?因为心中怀着同样的不宽容态度,人们实际上默许了激进分子的暴力行为。恶势力要取得胜利,只需要正义的人们不作为。
他能理解歪呆的立场。他与一帮原教旨主义者为伍,这就要求他全盘接受他们的全部教义,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可是蒙德找不到借口。亚历克斯甚至不愿意和蒙德同桌。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崩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他听到前门开了,他爬下床,没多久就来到了楼下。基吉靠着墙,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你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亚历克斯问。
“他们要我留在那儿观察一段时间。但我自己也能观察自己,没必要躺在床上受罪。”
亚历克斯扶着他来到厨房,把水壶放上:“我觉得你的体温过低。”
“只有一点点。我没生冻疮,体温基本已经回升,所以没事了。我没有骨折,只是有些瘀伤。我没有便血,所以肾脏是好的。我宁可躺在自己的床上受罪,也不愿意被医生和护士在身上摸来摸去,被人嘲笑。”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蒙德和歪呆出现在过道里,神情有些窘迫。“见到你就好了,伙计。”
“是啊。”蒙德附和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知道了,基吉。”亚历克斯插话说。
“你告诉他们的?”基吉的责备听上去更像是疲倦,而非生气。
“麦克伦南告诉我们的。”蒙德说,“亚历克斯只是证实罢了。”
“好吧。”基吉说,“我不认为达夫和他的朋友是故意去那儿找我的。我想他们是手痒了,想找同性恋撒撒气,正好在圣玛丽教堂碰上了我和另外一个男的。”
“你在教堂里乱搞?”歪呆很震惊。
“那里是废墟。”亚历克斯说,“不是个神圣的场所。”歪呆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亚历克斯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
“大冬天晚上,你和一个陌生人在露天乱搞吗?”蒙德觉得恶心和鄙夷。
基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难道你想让我把那人带到这儿来吗?我可不想像你那样时不时地把一大串姑娘带回宿舍。”
“那不一样。”蒙德说。
“为什么?”
“呃,首先,那不犯法。”蒙德说。
“谢谢你的关心,蒙德。”基吉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缓慢而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睡觉了。”
“你还没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呢?”歪呆说。
“当他们发现是我的时候,达夫想让我坦白,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绑起来,关进了地牢。那可不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夜晚。现在我要告辞了。”
蒙德和歪呆挪了一步给他让路。楼梯很窄,容不下两人同时通过,所以亚历克斯没有上前搀扶。他觉得基吉此刻不想要别人帮他,哪怕这种帮助来自亚历克斯。“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搬去和你们感到舒服的人一起住?”亚历克斯边说边从两人身边经过。他拿起自己的书包和大衣:“我去图书馆。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俩已经不见了。”
殊为不易的各自相安无事的几个礼拜过去了。歪呆大多数时间泡在图书馆,不然就是和教友一起。随着身体的康复,基吉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着镇静,但亚历克斯发觉他不喜欢在天黑后出门。亚历克斯埋头干自己的活,但依然会在基吉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一个周末,亚历克斯回到柯科迪,带着琳去爱丁堡。他们在一家意大利小餐厅吃饭,还去看了电影。他们从车站一路走到琳三英里开外的家。他们穿过树林时,她把他拉到树荫里吻了他,那一吻仿佛包含了琳的整个生命。之后他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受最近这几起事件影响最大的是蒙德。基吉被袭击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校园里恣意蔓延。公开的故事版本里漏掉了第一部分,所以基吉的隐私依然完好无损。但绝大部分的人都议论着他们就是嫌疑犯,仿佛基吉的遭遇是罪有应得,他们成了被公众遗弃的人。
蒙德的女朋友甩了他,说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他也没找到替代品,姑娘们都不再多看他一眼,在酒吧和舞厅里与她们搭讪时,对方都躲得远远的。
法语课上的同学也明显不想与他为伍。比起另外三人来,他被孤立的感觉更强烈。歪呆有自己的教友;基吉的医科同学坚决与他站在一起;亚历克斯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有基吉为伴,另外——蒙德不知道——他还有琳。
蒙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应付这一切,他每做一件事,结果必然归于失败。四个人中,数他感情最为脆弱。没有其他三个伙伴的支持,他很快就撑不住了。抑郁的情绪像一条沉重的毯子一样压下来,甚至连走路的时候,他的背上也好像压了重物似的。他不能学习,无法入眠,他不洗澡,不刮胡子,只是偶尔换件衣服。他没日没夜地赖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听平克·弗洛伊德的歌。他到没有人认识他的酒吧一个人喝闷酒,接着醉醺醺地走进夜色中,孤零零地在城中游荡到凌晨。
基吉想和他谈谈,但蒙德不愿意。他在内心里责怪基吉、歪呆和亚历克斯,正因为他们,才让他变成这样。他不需要他们的怜悯,这才真的会令他颜面无存。他需要的是欣赏而非同情他的朋友,他需要的是他可以信赖的朋友,而不是担心认识他们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的朋友。
一天下午,他醉醺醺地从酒吧出来后游荡到了斯科尔斯街上的一个旅馆前。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去,点了一杯啤酒。吧台招待略带轻蔑地看看他说:“对不起,小子。我不招待你。”
“你什么意思,不招待我?”
“这是一家正儿八经的旅馆,你看上去像个流浪汉。我有权利不接待我们不愿意其在此喝酒的人。”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钱柜旁边的一张告示:请走开。
蒙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看了看四周的客人,想向他们求助。每个人都刻意躲避他的目光。“操你娘的。”他骂道,顺手把一个烟灰缸撸到地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就在他待在酒吧的短短片刻里,压在半空中一整天的雨倾泻而下,借着一股东风抽打着镇上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转眼,他就浑身湿透了。蒙德抹了抹脸,意识到自己在哭。他受够了,他一天也不能再忍受这种可悲的日子了。他没有朋友,女人看不起他,期末考试眼看也要考砸,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功课。没有人在乎他,因为没有人理解他。
极度抑郁、烂醉如泥的他沿着斯科尔斯向城堡走去。他受够了,他要证明给那些人看,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立场。他爬过人行道的护栏,摇摇欲坠地站在悬崖边。脚下,大海不停地撞击着岩石,向空中翻涌着高高的浪花。蒙德呼吸着咸咸的水汽,望着悬崖下咆哮的海水感到出奇的宁静。他张开双臂,扬起头,冲着天空呼喊出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