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近来时常忙完了政务便要去太后宫里请安一遭。
有时太后正叫着一群女眷作陪,点着戏来看,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众人都觉得皇帝定是不喜欢看的,说不准很快便会走。
可谁知皇帝竟也能瞧的津津有味。
不——是宛如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坐在那儿,便是一整个下午。
如此一来,倒是叫太后连着许多女眷们都坐如针毡,太后心中亦是郁抑而发不得。
心中暗自嘀咕,偏偏也猜不到什么,好在如此满宫煎熬的日子没过几日,便到了宫宴那日。
......
辰时刚过,苍穹澄碧一片。
花窗半开着,风吹起銮铃阵阵,熹微晨光落进来,洒下遍地浮金。
卢恒如今在官署事忙,又是才上任,自入了京只怕还没回过府邸几趟。乐嫣从不理会他官场上的事,却也知才平定南面,武将们回宫,战事告终,可接下来还有的忙碌。
官员调动,外交文书,臣民密奏,只怕最劳累的便是理藩院同通政司了。
自上回二人不欢而散,卢恒甚至没出现在乐嫣面前。这日一早,卢恒却是早早从官署赶了回来,要同乐嫣一同赴宫宴。
宫宴需按着品级着装,半点马虎不得。
是以明明是晌午的宴,乐嫣却一早就起了身,让春澜替她梳妆。
“娘子头发浓密,便是盘什么发髻都使得。不过若是想要端庄些,自然还是要盘高髻的。”
春澜手巧,又喜好钻研各种发髻,她几下功夫便替乐嫣将一头乌发梳做垂梢高髻。
金叶玛瑙步摇为首,缀以珍珠,耳坠黄金坠,身披绛紫银丝折枝曲裾袿裳,外罩浅色燕尾纱衣,香肩玉颈以翡翠玛瑙为衬,腰侧悬着细细密密的白玉彩珠禁步。
镜中人黛眉若远岫,绿鬓染春色。柳夭桃艳,天香国色。
乐嫣上下打量自己一圈,止不住的徘徊不定:“可是惹眼了?”
春澜自是摇头,含笑道:“您生的美,如何打扮不是惹眼?就拿您上回入宫穿的那件交领素罗裙来说,如此清素,穿往您身上不还是夺人眼目......”
自家娘子这身段容貌,怎么打扮,都另有一番风情。
春澜说到此处连忙打住了嘴,感觉如何形容都不妥当。
乐嫣倒是明白她心中所想。
这话说出去只怕还叫人笑话,人人都盼生的一副芙蓉貌,可女子若是美艳太过,在这个世道又只会徒增烦恼。
乐嫣这副身子便是如此。
色弱春晓之花,身姿更是玲珑姣好,便是层层叠叠的衣袍裙裾着掩,光是露出那节细颈,反倒更叫旁人想入非非。
乐嫣未出嫁时居住在汝南,只出门过几趟便引得男子成群结队围观,更有男子为了一睹她的芳容,爬到了她家门前那颗大槐树上,没瞧见美人出来,反倒是摔断了腿脚。
此后烦心事更是数不胜数,便是连母亲都不厌其烦叫乐嫣平素多居家读书刺绣,少往外走动。
等她装点好出门,便见等候在花厅外的卢恒正在与郑玉珠下棋。
卢恒见她这番模样,很是一怔。
便听郑玉珠在一旁笑着打趣,“快别陪我下棋了,快去带嫂子入宫去吧。嫂嫂这般的美貌,兄长可要好生守着,免得遭哪个小贼惦记了去。”
卢恒听郑玉珠这般揶揄,当即也不敢再失神,他眸光浅落在乐嫣身上很快移开。
“总算来了,我等你许久。”
乐嫣这日没心思搭理旁的,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入宫的马车。
......
晌午的阳光穿透薄云,倾洒在殿角飞檐之上,苍穹璀璨金辉,皇宫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触目所及之处犹如琼宫仙阙,处处鎏金铺顶。
太液池四处宫廊灯火通明,锦绣连城。
宫宴百官们在西御苑,太液池四处则都是一群女眷,殿上丹漆,上设九金龙,五色流苏,铃镊之声,惊动左右。
当乐嫣到时,饶是在一群团花金翠,绮罗粉黛之中,仍是不可避免引来诸人侧目。
酒席中早早到来围闹说话的一众贵女甚至皆不约而同停下了交谈,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乐嫣身上。
“那不就是上回太后宫里见到的那位?今日也来了?”
“是了,就是她。”有认识乐嫣的连忙道:“我对这位侯夫人还有些印象,她呀娘家姓乐,说来你定是知晓的,她便是善化长公主的独女。”
若说乐嫣,乐家娘子,新入京的淮阳侯夫人?众人只怕都不知。
毕竟朝廷新立,大大小小公侯伯爵近百余人,若非家中子弟朝中出息,在前朝也能当着要紧位置,就如卢恒这般,早早去了老宅的,今年才刚刚入京,便是侯爵又有几人能记住?
但长公主,朝中可是不多。
高祖皇帝没有亲生女儿,只有一位养在宫里的义兄遗腹女,便是善化长公主。
至于善化大长公主的爱女,只要是京城人士,更是无人不知了。
到现在都有好些上了年岁的人津津乐道:“那姑娘名唤乐嫣,老太后在世时最喜爱的重孙女了。那时候据说了不得,骑在高祖皇帝头上呢......”
谁还没有点风光的过往。
乐嫣小时候,那可是满绥都,最最风光不过的小娘子。
而如今,不提也罢——
她被宫娥引入后殿之中,便见太后端坐于宝塌之上,左右两边都是些外命妇,珠围翠绕,笙歌鼎沸。
许多穿着吉袍的贵族女眷,有些面上甚至还颇为风尘仆仆,只怕是刚从封地赶回来的。
乐嫣收回视线,面上含笑朝着众人一一行礼。
许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不过都是认识幼时的她。
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乐嫣随母亲离京的时才只十岁,人又生的瘦小,如今许多人都是不认识她的。
还是听她自称乐嫣,乳名鸾鸾,一个个皇族女眷才恍然大悟起来。
“噢,就说是哪家府上的娘子?一进来我只觉得眼前生辉,谁曾想竟是长公主的女儿,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的愈发好了,竟叫老身也认不出来了......”说这话的是宗室里最年长的一位老夫人,她丈夫乃是太祖爷堂弟,当年随着太祖爷打天下,后朝廷立下,得封为太原王。
如今她的丈夫早已过世十几载,如今的太原王是她的长孙,这位连太后都要称呼一句老婶子。
太后正与旁的女眷说话,见乐嫣来,便令人给她赐座,当即有两个小黄门抬着一矮塌上前放在乐嫣手边。
太后看着光彩夺目的乐嫣,不由想起来:“宫人方才还说,见到你的夫婿了,与哀家说淮阳侯生的是如何如何的高俊。”
女眷们一听皆是七嘴八舌探听起来,听说乐嫣的丈夫身边没有妾室,一个个都艳羡不已。
女人又不能掌权,嫁了人还能有什么好比较的?无非是比比谁的子女出息,谁同丈夫更加恩爱。
以往的乐嫣被人这般吹捧,只怕心中满是欢喜得意,只是今日的她只觉满心苦闷,窘迫的笑了几声。
恭王妃看了眼身侧与乐嫣同龄的女儿,假模假样的哀叹一声:“可不是呢,这是小年轻夫妻才有的恩爱。我家这个女婿虽也与我女儿恩爱,只无奈往日政务忙,时常见不着人......”
恭亲王家的县主名唤义宁,算来义宁也要唤乐嫣母亲一句大姑母。
她年岁与乐嫣相差不大,小时候二人在京城自小是被众人比着来的。许是成了习惯,如今乐嫣一回来,义宁的母亲就迫不及待要将自己女儿再与乐嫣争一个高下来。
这话说来是埋怨女婿忙,其实何尝不是炫耀?
毕竟京城人都知晓,义宁的丈夫除了年岁比她大了一些,其它的处处都没得说。
一等公世子,在京城多是一群好吃懒做养废了的二世祖,只是这义宁的丈夫不一般,早早入了皇帝的龙镶卫历练,如今才几岁年纪?二十七八岁,便已是龙骧卫都统。
反观皇朝宗室,哪怕是亲王,拥有封地,也多数是不掌兵权的,只靠着些朝廷俸禄与汤邑过活。女婿如此了不得,自然成为恭亲王一家炫耀的资本。
义宁被母亲狠狠一手肘,便连忙将自己拿得出手的丈夫引进来。
她丈夫生的果真不差,虽皮肤黑了些,却是身高八尺,双眸黑亮,炯炯有神的正派之相貌。
先前离得远,乐嫣只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走进了仔细一瞧,可不就是那日驿站里那人身后的随从么......
是唤高什么来着——
“彦昭,彦昭你过来,叫太后娘娘好生看看你。”
高彦昭自然也是认出了乐嫣。
他瞪大了眉眼,很是惊诧,许久说不出话来,便是连义宁都瞧出些来。
“怎么,莫不是你二人认识?”
乐嫣恍然一下,倒是那位高都统先她一步矢口否认:“不,不认识。”
乐嫣不明所以,却也应他的意思,笑着摇头。否则解释起来,岂不是该将皇帝也给攀扯近来了?
高彦昭显然不懂自己妻子炫耀的心思,被叫来人群中同猴子一般被女眷们围观打量,往日想必便已经是直愣愣的一个人,如今一张黑脸中透着红,甚至同手同脚不会走路一般,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乐嫣见了也实在忍不住,以袖掩面,忍俊不禁偷笑起来。
义宁有火气不敢朝着长辈,却是不怕乐嫣的。
一见乐嫣偷偷的笑,义宁立马收拢面上的笑意,朝她狠狠瞪了一眼,旋即上前几步朝着太后耳语。
义宁这些年在陈太后面前极为得脸,她的话也叫太后起了心思,便抬手唤乐嫣道:“你丈夫是外头哪个?叫进来给我们看一看。”
众人一听这话,顷刻间就如同沸腾而起的开水。
“早听闻长公主的子婿俊美之名,我等还只是听过。今日想不到竟能有幸一睹其容貌。听说当年乐娘子嫁过去,爱慕卢二郎的姑娘们眼睛都快哭瞎了......”
众人只怕也报着叫二人对比的心思,好分出个优略来,一个个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撺掇着乐嫣去请人。
太后也发话了,乐嫣颇有些进退难为。
义宁县主见她如此磨蹭,更是还她讥讽一笑,“姐姐这是如何?不想去么?”
乐嫣一听,心中认不住讥讽一声。
旁的不敢说,若是论容貌,卢恒只怕还没差了谁了。横看竖看也比义宁这黑脸的粗鲁丈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怕?谁怕?
她将手上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冲着帘外虚手一指,面上带着点点绯红。
“喏,我丈夫便是前面那个,瘦高的穿绯红衣裳的那个。”
前殿是朝臣宴饮之所,后殿垂落着几道珠帘,将男女阻隔开,却并不掩人。
只是隔着太远,众人冲着乐嫣手指方向看去,饶是如何努力的瞧,也只能见到一个穿着朱红衣袍,高高瘦瘦的男子身型。
太后干瞧见那道青竹一般孤高冷傲的身影,见不着人,自是心中着急,便与乐嫣催促道:“快去,你亲自去叫他近来吃酒。告诉淮阳侯,外边殿里的酒水哪里有哀家赏赐的好喝?近来哀家给他与高都统赏酒喝。”
乐嫣应诺,顶着旁人凑热闹的眸光,莲步款款离去。
她无须宫娥引路,便径直朝前殿敛裙小步而去,走至那道身影身后。
卢恒正与同席男子互相交谈,卷着酒水来喝,猛不丁便听身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唤他,“二郎。”
久违的称呼,倒是叫卢恒很是受宠若惊,连忙回首看去,只见自己的妻子站在角落里,素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一角,将他往外拉。
“二郎,你同我往后殿去......”
“可圣上——”
卢恒话音未落,乐嫣灵敏的直觉叫她勾卢恒手袖的手指一顿。
她察觉到一道锋利如刀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那种似曾相识之感,直叫乐嫣心间微颤。
她幽幽抬眸,果真见那明堂之上,一身玄金龙袍的天子早已端坐龙座之上。
外边正是霞光万道,天光层层倾泄而来。
皇帝面庞威冷,身量高大,头戴梁冠,耳侧两条玉珠流苏垂至颌下。他眸光下敛间长睫掩落间,倒是将通身的凌厉柔和了几分,甚至显出几分罕见的斯文俊秀来。
他手端玉盏,杯口朝敬文武百官,只那双深邃威冷的眸,却是朝她睥睨而来。
皇帝深幽的眸,凝在她身上——凝在她牵扯卢恒衣袖的那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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