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宫墙外柳垂金线,翠□□流。
天子御撵停至太液池清德殿前时,正是天边霞光似锦的时候。
朔风袭来,扬起金丝帘,一袭满绣盘龙的乌舄踏下御撵金阶。
两排内侍早早恭候在清德殿前,内侍宫人乌泱泱的跪满一大片,口呼万岁。皆是垂手凝望着身前白玉地砖,半点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皇帝负手而立,身量高大,背脊高挺笔直,巍峨如山,端的是金昭玉萃叫人万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晌午的日头倾洒在廊庑殿台之上,小黄门们在长阶前站定,毕恭毕敬为当今朝前引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今日前来,特意吩咐后厨备了酒水,只命奴婢等人在此恭迎圣上。”
皇帝步履闲雅迈过丹陛,行至正殿。
只见殿中排窗大敞,灿烂艳阳射入,一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吞云吐雾,香烟袅袅,氲满乾坤。
金漆象牙宝座上,当今太后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
皇帝行至宝塌前,朝着陈太后揖手。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许久没见这个儿子,自是高兴不已,见皇帝比亲征前略瘦一圈,脸上一圈青色胡茬好似长戟。
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这儿子战场上打打杀杀久了,俊美眉眼俨然已经被凌厉杀气罩过,举手投足间便叫人想要退避三舍。
太后本想好好与儿子诉说一番母子离别之情,奈何天家无血亲,皇帝生来反骨,中间又隔着十几二十年冷薄的感情。
如今外人瞧着母慈子孝,可他们彼此都知晓这份母子情有多微妙。
哪里是说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陈太后好半晌才强迫着自己流泪唤一声儿啊,再说些叫他感激涕零的话。
可这儿子却不是个细腻之人,皇帝并没瞧见太后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
太后那头眼泪还没落下,皇帝已经自己去寻了矮踏坐下。他招内侍来,给他捧茶递水。
殿外闷热,皇帝正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走来额角染了些薄汗,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擦拭。
太后那边翘首等了皇帝半晌,仍不见他擦完抬头,只叫她酝酿起的悲伤一腔空付,一双打算抚摸儿子脸颊的手抬起,又难为情的落下。
“黑了,更是瘦了许多,可是军中没吃好?”太后软了些声儿,抹了抹眼眶,问皇帝。
二人虽亲情上有些淡薄,可若论相貌,今上与先帝爷相似的并不多。先帝爷是个义薄云天的武将,能力上乘可算不上十分俊朗。
奈何皇帝的容貌就出色太多了。
皇帝像是会挑着长,比亲爹的八尺之躯甚至还要略高几寸,长相上却完全避开了先帝爷的粗犷魁梧。
多是像了体态清瘦修长的陈太后。
他常年戎马生涯,肩腰一块块筋节虬札,却得益于四肢骨骼修长,并不显得魁梧腰圆,反倒是挺拔高华。
隔着龙袍衣物,也能瞧出胸襟下的紧实肌理。
身姿,骨骼,眉眼,甚至连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与陈太后总能看出些相似来。
“将士们都苦,总不好叫朕一人特殊。”他嗓音略有些沉,低低的似那古琴琴弦起的余韵,嗡嗡震荡在胸怀。
太后听闻颇有些嗔怒:“你是君主,还不能开个小灶了!少了你一个,莫不是那十几万的将士连冲锋陷阵都不会了不成?果真是从小到大这般的榆木脑袋!”
“儿子自小便是这般过来的,以前孤身陷阵尚且使得,如今身边还有几万禁军护卫着,如何会出事。”他面无波澜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都是些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太后唤宫人往皇帝桌案上呈菜。
面对宫娥纷纷呈上的酒水,膳食,皇帝却是没胃口。陈太后亦是发觉儿子脸色似有些不好。
他自小到大总是精力过人的,连病都没生过,何时会像如今这幅恹恹的茶饭不思的神色?
“可是这些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不如再叫御厨重做。”
皇帝垂着眼,只道:“天气闷热,没什么食欲。”
太后见如此,忍不住唠叨:“你这是如何?从小就能吃的人,今儿个是怎么的......”
皇帝没吭声,太后却趁机又说起过往来:“犹记在兴州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被那些逆贼几次围困,一困便是一个多月,你爹你祖父从来都是一出门打仗便不管我们后边儿的死活。我却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从不肯饿着你......”
太后说到这个时候,忍不住泪湿眼眶,一旁的宫人们如何相劝也止不住。
皇帝放下筷著,坐直了身子,实在有些懒得听下去。
他道:“自从每日跟在祖母身边用饭,与大阿姊,少宣一道,再没饿过。”
大阿姊,这说的是善化公主。善化公主被抱来老太后身边时,还没满月。
少宣是殷瞻最小的小妹,活了不到十岁。
兵荒马乱的年代,早早夭折不是什么大事。
殷瞻出生时这片天下还姓周。
他祖父还是个天下人人骂道的逆臣贼子。
他一直长到十多岁的年纪,都与族中老人、女眷留守老宅。
纵使那时祖父已经在京都称帝几年了,却因诸侯裂土各自封王,兵荒马乱四处都不太平。
京城登基的帝王,更像是一只立着的活靶子,无数诸侯群起而围攻。
他们所在的兴州府曾三度被攻破。
殷瞻年幼时随着族人四处躲避动乱,再到大些了,能骑上马背的年纪,便开始随着叔伯兄弟南征北战。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过的倒是不多,可上下交困,四面楚歌的日子,他经历了十多年。
每一件事皇帝都记得清楚。
只唯独不记得,太后什么时候节衣缩食供他吃穿了。
他只记得,陈太后总崇尚着那些文人墨客,世家名流。她节食食素,一日三餐都滴荤不沾,甚至连正在长身体的儿子也不准他食荤。
他那时夜夜都饿的受不了,没多久就跑去祖母院子里吃饭,这才能填饱肚子——
陈太后听了儿子的话,脸色便有些难看。只觉得他是个只会记仇的,那些陈年旧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都说孩童是没记忆的么......
太后强颜欢笑,“是啊,你祖母对我们这些媳妇儿过往事便不说了,对你们这些子孙却也是真的好。可她也是最偏心的,放着嫡亲的子孙不喜欢,最偏心符瑛......”
善化长公主闺名便是符瑛,被先帝亲自抱回来的,虽是交由高太后养育却是记在先帝的名下。
如此算来,善化长公主还该称呼陈太后一声义母。
只是陈太后入门时善化年岁已经颇大,成日跟在高太后身边,二人没机会相处出什么母女感情来。
语罢太后一声叹息,两人间便是再有不合,人也都走了好几载了。
“如今也不好再说这些了。那般好的年岁说没就没了,一想起她只生了一个女郎,连个后继香火也无,哀家这心里想起来也不好受......你父亲曾说康献王爵位要从符瑛后嗣中过继,奈何她连个儿子都无,这日后符家的一切,爵位,什么都成了一场空......”
这话可谓是一语双关,恨不得敲打敲打如今还后继无人只想着到处打仗的儿子。
皇帝听太后此言便开始沉默不语,他举盏饮下一杯酒水,酒水穿喉烧刀一般,竟是压下了连日来胸腔里那股悒闷。
他一时禁不住多喝了几杯,听着太后在耳边絮絮念叨:“哀家倒是忽地想起你长姊的女儿来,两年前她还入宫来拜见过哀家,只是那时陛下凑巧不在京中。”
皇帝听了,也生出几分兴致,犹如闲谈一般朝桌案比了比,“记得是唤鸾鸾吧?犹记得她小时候,只这般高。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是高些了?”
太后一见他比的高度,面上忍不住显出嗔怪来:“瞧你胡言乱语的,哪里有点长辈的模样?又有谁家孩子一生来就七尺八尺的?还不都是一点点长高的。你是没瞧见过那丫头,跟她小时候俨然变了一副模样,哀家都险些没认出来......”
皇帝闻言低笑了声,却是不信的。
都道三岁见老,那姑娘从小就比旁的孩子慢吞,学什么都慢,个子也比同龄的矮许多,莫不是还能后劲大,能追赶上来不成?
***
几杯酒过后,皇帝也不顾太后挽留,只道是还有政务,摆袖离席,朝太后告退而去。
殿内待的久了,满心烦闷。
皇帝经过莲池时,见碧波千顷,微风浮荡,湖面波光粼粼,倒是罕见的停下脚步,吹吹凉风。
见一群立在廊上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只怕又都是一群太后闲来无事召入宫的娘子们。
以往每逢此时,他皆是从不侧目,步伐匆匆而过。
可这日,当天子余光瞥见一处似曾相识的裙裾,当今鬼使神差的眸光追随那处而去——
那个立在暮光下,穿着销金裙身姿窈窕玲珑的娘子。
等那娘子慢慢转过身来,陌生的面容映入他澜海般的眼眸。
皇帝猝不及防,满心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