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学生街上的旧书店偶然发现并买下《杀人迷路馆》后的隔天——
那天是星期一,我下午有一堂课,但是我决定逃课,独自到东京车站搭上西行的新干线。列车开动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不正是六月六日吗?
我其实一直对于要不要回去一事感到迷惘,然而一旦从脑海深处抽出那个事件的记忆后,我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再将那段记忆推回内心角落,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前一天晚上我几乎无法成眠。读完《杀人迷路馆》后,我只在沙发上睡了两、三个钟头,醒来之后……不,或许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也一直在面对小时候那段“惊吓馆的回忆”。
那个事件的犯人究竟是谁呢?
明知故问——整个晚上我:直反问着自己这个我应该十分清楚的问题。
杀害古屋敷先生的真正犯人究竟是谁呢?于是,我想起了……
在我前往美国后,有段时间我偶尔会和湖山葵通信。透过她的信件,我了解了很多地震后的状况。然而,过了一、两年后,来信次数渐渐减少,到最后便失去联络。现在想想,我不再阅读喜爱的推理小说,刚好也是那个时期。
三年前刚回国时,我曾经试着联络她,但是当我发现她之前的电话号码已经不再使用时,我便很干脆地放弃了。我一方面虽然感到有些失望,然而一方面又觉得松了口气。当时的心情——就像是面对再婚的妈妈一样,我内心其实十分恐惧。我对于到底该不该去找小葵和俊生,以及了解他们两人现在的状况,内心相当的不安。
我坐上了西行的“希望号”,或许因为是平日的午后时间,自由席车厢里的空位相当多。我靠在窗户上眺望着布满沉重乌云的天空,开始回想十年半前的圣诞夜。
那个晚上真正的犯人究竟是……
当我和新名大哥两人一起撞破房门后,我们三人一同踏进了〈梨里香的房间〉,那个时候——
当时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房门被锁上之外,房内的钥匙孔上还插着钥匙,而且门上的锁炼也是挂着的。
彩绘玻璃没有任何异状,两道上卜开启式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窗户外面是十分坚固的木头格子,窗户玻璃当然也没有任何被割开打破的痕迹……
接着是“七彩惊吓箱”。
二十八片七色嵌板——墙壁上的“惊吓箱”的盖子全部都关着,没有任何一个是开着的。所以不用说,通往隔壁房间的秘密门也没有开启。
只要按照一定的顺序打开七彩惊吓箱的话,锁就会打开,秘密门便会自动开启。然而只要先关上那道门,再关上惊吓箱的盖子,门便会自动锁上。这样一来,从隔壁的房间就无法打开那扇秘密门。也就是说,这扇门基本上只能从〈梨里香的房间〉打开,因此——
房内状况一目了然。在七彩惊吓箱全部关上的情况之下,没有人可以使用那道秘密门逃到隔壁房间去。
因此当时新名大哥对我说道:
“这个房间是——密室。”
密室。
不论是正常的门窗或是秘密门,所有的出入口都从房间内部被关闭,四周完全没有人逃脱的痕迹,这是完全的密室——而古屋敷先生却在这个密室里,背上被插了一把刀子死了。
——也就是说?
既然没有任何人逃脱的痕迹——而且根本逃不出去,那么答案只有一个。犯人此时仍旧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个再单纯也不过的答案。
然而,当时房内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所谓“可疑的人物”指的是“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而且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躲藏的空间。
这么说来——
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在确定现场的确是密室之后,我和新名大哥还有小葵只能接受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犯人就是放在这里的“梨里香”,只可能是它。
当我们撞破房门时,“梨里香”随意地靠着东边的墙壁,双腿向前伸直地坐在地板上。当小葵发出尖叫声、新名大哥喊着“古屋敷先生!”冲到他身边时,梨里香仍旧动也不动地以空虚的眼神看着趴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
鲜艳的黄色洋装,垂到胸前的金色长发,蝴蝶形状的翠绿色发饰,睁得又圆又大的蓝色双眼——我们三人一开始就知道,坐在地板上的“梨里香”不是原来放在这个房间内的“梨里香”,那是完全人偶化、不是真正的梨里香的“梨里香”……俊生。
俊生痩小的身躯穿着和梨里香相同的黄色洋装,戴着和梨里香一样的金色长假发,然后戴上和梨里香眼睛同样颜色的隐形眼镜。接着,他还和梨里香一样,从嘴角两端到下巴画了两道粗粗的黑线——那是张十分诡异、腹语表演用的脸孔。
我们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俊生。
对,在两个星期前,十二月十二日的生日派对上,我们便已经在这个〈梨里香的房间〉里,看过完全“梨里香化”的俊生了。
那天晚上,从音乐室回到餐厅休息的时候,古屋敷先生命令俊生“该去睡觉了”,然后自己也跟着俊生上了二楼。他同时还告诉我们:“接下来是有趣的表演。”过了整整二十分钟后,古屋敷先生便叫我们前往〈梨里香的房间〉——
进了房间后,我首先被七彩惊吓箱的盖子打开的景象吓到了,接着看到开启的秘密门,以及房间里出现了放在隔壁房间的“惊吓馆模型屋”,这让我更加讶异。当古屋敷先生叫我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才发现眼前有更应该惊讶的东西。
那就是坐在古屋敷先生身边的“梨里香”。
最初,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因为坐在我眼前的并非是梨里香人偶,而是被装扮成和梨里香一模一样的俊生。而且古屋敷先生还将俊生当成真正的人偶操弄着。他将右手绕到俊生背后,潜入他的衣服下,表演着和我之前看过的同样拙劣的腹语剧。而俊生也完全化成梨里香,配合着古屋敷先生发出的“梨里香的声音”,以人偶的动作喀啦喀啦地开合着双唇,眨着双眼……
面对这实在太过诡异的光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其说是俊生完全化为梨里香——不如说他被强迫化为梨里香。我看着他空洞的双眼,感到毛骨悚然。新名大哥和小葵想必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接着——
我们战战兢兢地在椅子上坐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那两人演出的腹语剧——“惊吓馆的起源”。
从头到尾都只有古屋敷先生一人说着台词,俊生=“梨里香”只是一心一意地“动着嘴巴”、“眨着眼睛”、“摇着头”地演着“人偶”。
在表演结束时,古屋敷先生拿起准备好的水果刀挥向“梨里香”时也是。我们当时心想“不会吧”,慌张地想阻止古屋敷先生将水果刀剌向“梨里香”胸口,然而俊生却始终毫无表情,继续扮演着无法说话和行动的腹语人偶。
我屏住气息注视着诡异的腹语剧,同时又想起一件事,这么说来——
我在十月初第一次带小葵去惊吓馆玩,也第一次在〈梨里香的房间〉看到古屋敷先生的腹语表演,他还说要在十二月举办俊生的生日派对。当时,古屋敷先生自己说:
“这样的话,现在开始就得做很多练习了。”那时我不人懂究竟要练习什么,我想那应该是指和俊生两人一同演出“惊吓馆的起源”的练习吧。
如果在表演结束的瞬间,俊生立刻恢复原来的状态,和古屋敷先生一起微笑着解释的话——就算那并不像古屋敷先生预告的“有趣的表演”,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是非常适合“惊吓馆生口派对”的有些特殊的余兴节目。然而——
就算古屋敷先生说了“到此结束”,俊生还是没有恢复成俊生,仍旧是不发一语的“梨里香”状态。他的模样已经不能说是“演技”,而是“催眠状态”或是“失神状态”了。
留下那样的俊生离开〈梨里香的房间〉后,我很在意地再次偷看了〈俊生的房间〉一眼。在微暗的灯光下,我确认了睡在床上的其实不是俊生,而是从〈梨里香的房间〉运来的人偶梨里香……
为什么古屋敷先生要对俊生做那种事情?为什么俊生还乖乖地听从呢?
我拚命地想象各种可能。
古屋敷先生因为心爱的梨里香死亡而太过悲伤,所以将那个腹语人偶取名为梨里香。他透过操作人偶演出腹语来安抚自己的悲伤,而欣赏腹语表演的观众就是俊生。他和外公一起和外公演出的梨里香说话,或许刚开始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游戏,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古屋敷先生——说不定俊生也是——开始感觉到梨里香人偶身上的确寄宿着梨里香的灵魂……
我不知道古屋敷先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让梨里香的弟弟俊生打扮成梨里香,然后用他表演腹语,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实现这个想法的。或许是在他说出得替俊生的生日派对“练习”后的十月底的某一天,当然也可能是更早之前。说不定,当我在暑假即将结束之际,第一次遇到俊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
不管怎么说,开开心心地在我们面前表演这种事的古屋敷先生,他的内心某处一定生病了——而毫不抵抗那种行为、就像是被催眠似的俊生,他的心里一定也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以小葵才会说古屋敷先生的脑袋有问题,还说他在虐待俊生这种话。
我无法判断俊生身上的伤是不是也是古屋敷先生打的……然而,被疯狂的外公逼迫在腹语表演中演出诡异的“人偶”,就已经是一种残酷的虐待了。或许帮佣的关谷太太之所以辞职,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件事情——新名大哥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我们开始认真地谈论着拯救俊生的方法,我们下定决心要拯救他。
因此,有关圣诞节的晚上杀人事件的真相,对于知道内情的我们而言,答案再明显也不过了。
那天晚上,古屋敷先生再次将俊生打扮成梨里香,等待我们的到访。他打算用“梨里香”表演腹语给我们看。虽然他说要表演“接下来的故事”,但说不定内容和我们之前看过的“惊吓馆的起源”没什么两样——
离约好的七点还有一点时间,古屋敷先生就已经准备妥当了。他让完全梨里香化的俊生坐在〈梨里香的房间〉的沙发上,而将真正的梨里香放到〈俊生的房间〉的床上,还把轮椅推到床边。生日派对那天也是这样,他之所以刻意将俊生和梨里香“对调”高,恐怕是为了提俊生已变身为梨里香的暗示效果。
准备结束之后,离七点还很早,古屋敷先生开始练习接下来的腹语表演,也再次准备好水果刀当成小道具。此时,他锁上房门,挂上门上锁炼,就像俊生曾经说过的,“外公练习的时候,总是从里面上锁,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样,接着—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但我认为说不定是古屋敷先生在练习时,心臓病再次发作,而成为俊生犯罪的契机。
当俊生看到突然开始痛苦呻吟的占屋敷先生压着胸口痛苦地跪在地上,试着往背心口袋里摸索药锭时——
俊生的内心突然涌现一股冲动,那是想要报复一直虐待自己的外公的冲动。
他完全没有考虑后果——或许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根本就无法考虑任何事情。他抓起放在手边的水果刀,将它刺进,跪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的背部。虽然俊生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而且双脚还不良于行,然而他的一刀还是让古屋敷先生虚弱的心臓受到冲击,没多久就断气了……
下手之后,俊生慢慢爬着离开尸体,虚弱地靠在东边墙壁。他陷入茫然失神的状态,根本就没想过要逃出房间。就算他想,房间内也没有轮椅。爬过房间,打开门锁,再爬到走廊……这些动作对当时的俊生来说:定会让他难过地昏厥过去……
当我们撞破房门冲进房间之际,俊生=“梨里香”仍旧是茫然地坐在墙边,看来就像是睁着眼睛昏倒的状态。就算新名大哥离开古屋敷先生的尸体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不论我们问他任何事情,他脸上空虚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察觉此刻房间里出了什么事情的我们,立刻面临了极大的烦恼。
我们应该直接报警吗?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此时在我内心响起了爸爸严厉责备前年自杀的哥哥十志雄罪行的话。
——绝对不能原谅。就算人家骂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毕竟这是重罪。
——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都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严格规定的。
我再怎么样都无法接受爸爸说的话,我内心一直怀疑:真的是如此吗?
如果警察现在来到这里,一定会判断夺走古屋敷先生性命的犯人就是俊生。这样一来,就算俊生有再多值得同情的理由,也一定会被贴上“杀害外公的可怕小孩”的“犯罪标签”。法律或许不会以和成人相同的标准制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是现实状况一定会变成这样……
“我能了解俊生的心情。”新名大哥低声喃喃自语。
“他一定不是真心想要杀害外公的。不论受到多么残酷的虐待,只要对象是自己的亲人,孩子便无法打从心里憎恨对方。就算曾经有过对方如果死了该有多好的想法,但下一瞬间一定会后悔、难过,甚至讨厌这样的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新名大哥的声音听来十分痛苦,就像我想起了十志雄和爸爸一样,我想他一定也想起了一直都没见面的妈妈。
“这不是俊生的错,绝对不是他的错。”小葵泪流满面地对我们说:“错的是他外公,他一直在虐待俊生。他逼俊生打扮成人偶,逼俊生和他表演腹语,还残酷地对待他的宠物……所以俊生才会终于忍耐不住……”
“——我们帮助俊生吧。”我下定决心地说道:“我们一起帮助俊生。”
“我们可以帮他吗?要怎么做?”小葵以衣袖擦干满脸的泪水。
“那么就将这间密室……”
“我知道永泽你现在在想什么。”新名大哥严肃地紧盯着我:“你想借着改变案件的类型来帮助俊生吧?”
“对,就是这样。”
我虽然害怕,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确定大家意见一致之后,我们便开始快速地着手进行“必须先做的事情”。
我们首先将俊生带回〈俊生的房间〉,帮他换上睡衣,拿下假发,拔下隐形眼镜,擦掉脸上的黑线。黑线似乎是以木炭之类的东西画上去的,所以用湿毛巾一下就擦掉了。还好古屋敷先生并没有大量出血,俊生的手、脸和衣服上几乎都没有沾上血迹。
俊生在这段时间内仍旧处于失神状态,但是新名大哥不停地告诉他“没事的”、“你一直在房间睡觉,什么事都不知道”。当我们让俊生躺下后,或许是因为身心的压力都已到达极限,他立刻就陷入深沉的睡眠。
接着,我们将梨里香人偶搬到〈梨里香的房间〉,放在俊生刚刚坐着的位置。新名大哥则将俊生穿的洋装和假发塞进背包,打算带回家处理。就算警察来了,应该也不至于检查我们的随身物品。
之后,我们再仔细地检杳了一次〈梨里香的房间〉。窗户真的没有异状吗?墙壁的惊吓箱全都关上了吗?被我们撞破的房门和周围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吗?真的没有第三者躲在某处吗?
我们再次确认房间自始至终一直处于完全的密室状态,犯人除了本来就待在房里的俊生之外别无其他嫌疑犯的事实后,开始进行下一个作业。
我们没有办法把被我们撞坏的房门恢复原状,但也不能告诉警察“因为从里面上锁了,所以我们才撞坏门”。这么一来,警察理所当然会怀疑犯人究竟是从哪里逃走的。
而且就算我们把插在房门内侧钥匙孔上的钥匙拿下,放在房间外某处,门上的锁炼也是个问题。
这时候我们想到的伪装方法是——以正确的顺序打开七彩惊吓箱,让连接这个房间和隔壁房间的秘密门开启,只要让现场看起来不是密室就可以了。
隔壁房间位于走廊上的那道房门则被锁上了,那是和〈梨里香的房间〉的房门同样老式的门锁,没有钥匙的话是打不开的。因为我们没时间找出钥匙,所以便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好让警察的注意力转向“从外部侵入的第三者”。
当时外面仍然在下雪,所以没有留下脚印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但我们三人还是在打开房门后,在阳台上和通往院子的楼梯上随意地留下自己的脚印,好隐藏原本根本没有任何脚印的事实。当然我们也没忘记擦掉插在尸体上的刀子指纹。
我们大概花了三十分钟左右完成所有的伪装工作。
我们在七点来到古屋敷家,但是按了门铃后却没人应门。因为不能随便进入人家的家里,所以我们便稍微在雪中散步一会儿后,再次冋到这里。可是仍旧没有任何人出来开门,我们觉得很奇怪,便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我们想好了所有细节和说词后,由新名大哥打了110报警。
就这样,等到飘下的雪花变成细雨后,大批的警察来到了惊吓馆。
正如我们所计划的,在房里睡觉的俊生一开始便被排除在嫌疑犯之外,警方始终怀疑是“从外部侵入的第三者”所犯下的案件。当时A**市内发生了一连串闯空门和强盗案,这也在我们的计算之内。这时我会突然想要告诉刑警们在小公园里碰到的可疑男人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外来者的犯案”。
但是老实说,我的——我们的内心一直都害怕不已。我们为了帮助俊生所进行的伪装工作,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被警察看穿了……
事件发生不到一个月就发生那起大地震,对我们而言或许可以称之为某种幸运。
一般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很多人都因为那场地震遭遇不幸,就连“同伴”之中的新名大哥,都死在那场地震中。然而——
当时如果没有那场大灾难,警察或许会重新启动调查,修正调査方针,而或许就有人会察觉到我们试图隐瞒的真相。
原本就不存在的“外来者”的足迹、持续发生的闯空门和强盗案、从医院逃走的美音行踪……这些事都犹如被那场地震吞掉似的,一切就这么暧昧不明地结束了……
我在新神户转搭另一线的电车,重新造访这个十年半不见的街道。车站周围的建筑物和以前完全不同。我碰见新名大哥的快餐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和爸爸曾经住过的大楼也被改建成别的新大楼。
“屋敷町的惊吓馆”现在仍旧在原地吗?
小葵当年寄给我的信上说,惊吓馆并没有因为地震受到太大的损害,但在那之后的状况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不知道那楝房子还在不在,如果还在的话,有人住吗?如果有人住的话,又会是什么人?……
出发时的东京天空沉甸甸的,似乎随时会下雨,不过这里则是艳阳高照。我循着孩提时代的记忆,独自一人前往惊吓馆。
在走向山区的路上,我发现到处都是充满回忆的景色。虽然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过好多次地震的惨状,不过这一带或许是地震状况较轻微的地区,我循着记忆来到了六花町,到处都是和以前没有太大变化的房子——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走到六花町东边郊外的某处,那楝我熟悉的豪宅还是矗立在那里。和往昔一模一样,丝毫没变……但是仔细一看,围着房子的红砖园墙布满裂痕,也有修缮过的痕迹,建筑物本身也和围墙是同样的状况。房子大门紧关着,青铜格子的铁门上挂着生锈的锁炼,门柱上没有门牌——现在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吗?
我半是失望,半是放心,并没有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而是直接通过门前。
我接着走向同样位在六花町的小葵家,但是那里则出现了一栋新盖的房子,门牌上也不是“湖山”。
在离开小葵家旧址后,我被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爬上了山丘上的小公园。
傍晚的公园里没有人影,简陋的游戏器材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所熟悉的攀爬架也还在原处,只是被重新漆上了明亮的水蓝色。我爬上攀爬架,在当年同样的位置上坐下。
和当年一样,仍旧能从这里清楚看见六花町内的许多房子。我瞇起双眼,试着从那些房子中寻找惊吓馆,但是和当年不同的是,旁边并没有递给我望远镜的男人。
当年我在这里碰见的那个可疑男人……
我追溯着遥远的秋日回忆,双手按着膝盖上的手提包,里头装着那本——《杀人迷路馆》。
这本书的作者,鹿谷门实。
前一天看到他的照片时,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多久后终于想起,他不正是我当年在小公园遇见的男人吗?
前一晚读完《杀人迷路馆》后,我立刻在网络上査询名为鹿谷门实的推理小说家。
这才知道,他和在《杀人迷路馆》中出现过的建筑家中村青司有着复杂的关系,我还发现有人称呼他为“中村青司的馆痴”。当鹿谷走访各地的“青司之馆”时,有时会和真实发生过的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甚至帮忙解决问题。
所以他才会——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的那一天,他因为其他的事情来到了这里,然后抱着他当年说过的“一开始就知道应该进不去”的心情拜访惊吓馆。他或许也对两年前发生在那栋房子的梨里香事件感到兴趣,而进行过一些调查,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和当时的警方相关人上见过面。
那个调查古屋敷先生案件的中年狐狸脸刑警,或许以前便认识鹿谷了,所以那个晚上,当我告诉他自己在小公园碰到了可疑男人时,他才会很肯定地说“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他和案件没关系”——对,他们一定是这种关系。
我坐在攀爬架的一角,往西边的天空望去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
我不由得想起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尾声,我第一次在惊吓馆遇见俊生的那一天。那天的夕阳像是火山岩浆一般,有着十分不可思议的颜色。
在事件发生之后,我离开这个城市去了美国——
我一点一点地把“惊吓馆的杀人事件”相关的记忆推到内心深处,将它们统统锁在里面。在和小葵失去联络后,我更是努力地避免回想起那一切。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旧悄悄地在意一件事情,那就是——
梨里香和俊生的父亲。那个让美音生下两姊弟的男人。古屋敷先生痛骂他是“像野兽的男人”、“那头野兽”、“畜生”,然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该问什么人,也无法确认,只是——
我记得新名大哥曾经这么说过:
“我觉得古屋敷先生那么溺爱养女美音,如果不是他看得上眼的男人是不可能和美音结婚的。在那之后,我也想过莫非他……”
新名大哥只说了这些。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隐藏在那句“莫非他”之后的是什么,但是,如今我懂了。
新名大哥当时一定是想说,让美音生下两个孩子的男人莫非就是古屋敷先生自己。
就算没有血缘,古屋敷先生和美音仍然是养父与养女的关系。我不知道美音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但是从那场腹语表演的台词看来,古屋敷先生一定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而愤怒。而美音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梨里香是“恶魔的孩子”,或许也是受到同样原因的影响。
说到腹语表演,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古屋敷先生的言行之中有些奇怪的地方,那也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之一。
当表演即将结束之际,他从圆桌上拿起刀子,挥向“梨里香”——
他对我们的劝阻置若罔闻,拚命地剌向沙发的靠背,并且发出痛苦的低吟声,接着开始狂乱地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他究竟在对什么人说话呢?
还有那个隐藏在秘密盒中的讯息。
我坐在攀爬架上,从手提包上的口袋里抽出车票夹,里头放着当时的纸条。那张已经泛黄的小纸条上,用铅笔所写的内容仍然清晰可见——“Help us!”
当时我认为“us”应该是指俊生、梨里香人偶和梨里香。对俊生来说,有如“活生生”存在的梨里香人偶和死去的姊姊梨里香跟自己是同一国的,俊生和她们都一直忍耐着残忍的虐待,所以才希望我能救救“他们”。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果真是如此吗?
当我一旦开始怀疑,想象的内容便开始朝向恐怖的方向发展。
如果“us”不是“俊生、梨里香人偶和姊姊梨里香”的话,那究竟是……
在前往美国之前,我最后一次在病房里见到俊生时,他对我露出了短短的微笑——
随着那个微笑,我的想象更无法克制地膨胀起来。
那时候那个难以言喻的奇妙微笑。
我记得以前也曾见过一次类似的微笑。那是在我和小葵被叫去古屋敷家,俊生示范了打开秘密门的机关,我们三人进去隔壁的房间后,俊生紧盯着玻璃箱中的“惊吓馆模型屋”时,在唇边露出的微笑。
那是个冷漠到令人感到不舒服的诡异微笑……隐藏在那个微笑背后的,到底是——是存在于俊生身上的某种邪恶吗?现在的我不由得这么想。
存在于俊生身上的某种邪恶……
如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么那股邪恶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或许就是——
这也许可以说是荒唐无稽的想法,可是那说不定是来自于死去的恶魔的孩子——梨里香的邪恶。
这种想法说得通吗?
因为古屋敷先生的一个念头,被迫打扮成“梨里香”人偶的俊生内心不知从何时开始被“梨里香的灵魂”侵蚀了,那个对于玩弄人心和人命感到兴奋不已的、恶魔的孩子梨里香邪恶的灵魂。
我不禁这么想——
让古屋敷先生陷入疯狂、做出异常行为的始作俑者,就是侵蚀俊生内心的“梨里香”,所以,当俊生也被他内心的“梨里香”操控时,就会做出违反他自身意志的行动……
撒拉弗和基路伯的死也是如此。或许杀害那两只宠物、并将牠们插在圣诞树上的人并非古屋敷先生,而是俊生。俊生心中的“梨里香”受不了取了天使之名的撒拉弗和基路伯,所以才……
十年半前的圣诞夜,在那间密室里杀死古屋敷先生的人的确是“梨里香”=俊生,但是事件的真相和当时的我们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长期以来遭到虐待的俊生并非因为报复心的驱使才做出那种事,而是——俊生心中的“梨里香”操纵他的身体引发的惨剧。说不定,不久之后抵达古屋敷家的我们会在事后为了守护俊生而做出伪装工作,全都在那个恶魔的预料之中……
我再次看着从车票夹取出的泛黄纸条。
“Help us!”
“us”所表示的或许是俊生自己和古屋敷先生——如今的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讯息在传达“请拯救我跟外公逃离我体内邪恶的‘梨里香’”,这才是俊生瞒着自己心里的“梨里香”偷偷写下这张纸条的真正用意。
我的想法没有任何根据,甚至完全背离事实。不论跟多少人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想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他们会嘲笑我“这根本就是恐怖电影的剧情”而对我的想法不一顾。但是——
那个事件的犯人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不停地反复着如此恐怖的自问自答?那个圣诞节晚上事件的犯人究竟是谁?而当时我们三人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
等我回神时,周围已经一片漆黑。我急忙离开公园,走下山丘……在回家之前,我再次经过惊吓馆门口,结果那里居然——
“咦?”因为太过惊讶,我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当我去公园之前,格子铁门是紧紧关上的,然而此时门上的铁链已经被拿掉,大门敞开着,而且在杂草丛生的庭院后面,那扇大门上的两扇彩绘玻璃,此时正隐约透出了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后有人进入屋里吗……?
还来不及深人思考,我的脚已经踉跄地往前踏出步伐。就像是小学六年级暑假的那一天初次穿过这道门的情景。
当我站在玄关前面时,大门像是等不及似地打开了,接着我听到了——
“三知也,好久不见了。”
那是俊生的声音,他似乎完全没经过变声期,那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少年声音。
“永泽同学?”
接着一旁又响起了我曾经熟悉的声音。
“吓我一跳,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是小葵,她替我开了门。
我看见俊生出现在明亮的玄关入口正中央,他穿着宛如黑夜一般漆黑的黑色西装,坐在轮椅上,紧盯着我。半年后就满二十三岁的他,仍旧维持着少年时代的美貌和白皙的肌肤。
站在门边的小葵巳经出落成一个充满女人味的女性了,她穿着犹如黑夜一般漆黑的黑色洋装。虽然她留着一头和以往不同的长发,但是我仍旧能在她脸上看到当年的少女模样。
“三知也,不要那么惊讶。”俊生静静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听见走廊深处的客厅传来了活泼热闹的音乐,和许多人正在谈话似的嘈杂声。
“快进来吧!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很多人都来了。我们一起庆祝吧,庆祝梨里香姊姊的二十六岁生日。”
此时,露出诡异微笑的俊生,他的眼睛颜色变成了这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可思议的橘色。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