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再次跟我说“我有话跟你说”是在一星期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晚上。
虽然是星期天,不过爸爸还是一早就出门工作了。因为市面上发售了新的次世代主机,所以我去参加了好久没去的电玩大赛。这天我一直待到比赛结束才离开,所以没有绕去六花町便直接回家了。一进家门,我发现爸爸居然很稀奇地比我早到家。更稀奇的是,他居然还内己准备火锅。
“这是我特制的泡菜锅,还是热的喔。”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然,这让我觉得今天的爸爸相当可疑。
老实说,其实我很讨厌泡菜的味道,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装出很好吃的样子吃了很多。餐桌上,不知道已经喝了几杯啤酒的爸爸突然一脸认真、口气慎重到令人怀疑,他对我说:“三知也……我决定明年初要去美国了。”
我一开始以为爸爸是在说海外旅行的事情,不知道他是要带我一起去,还是要我一个人看家——但是我完全误会爸爸的意思了。他所谓的“去美国”,并非只是单纯的旅行,而是“长时间留学美国”。
“到了这把年纪还做这种事情,一定会被其他人说太乱来了。不过应该说是我突然想通了,希望改变现状,总之我下定决心,决定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这半年来我考虑了很多,最后我决定暂时住在美国,去念那里的法律研究所。”
爸爸停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你才刚转学到这里不到一年,听到这些话,你一定很惊讶吧。”
爸爸撇着嘴,窥探着我的反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妈妈的状况还是很不安定,我不能把你交给她。”
“你还是要跟妈妈离婚吗?”
我静静地问道。爸爸再次撇了一下嘴,缓缓地点头。
“我们的离婚协议书已经签好了。”
“——是吗?”
“抱歉。””
“——没关系,真的。”
想要改变现状前往美国留学,我想一定是爸爸真正的想法。但是在这个想法的背后,是不是也有想要放下一切离开日本的心情呢?他是不是想从地检处这个职场、十志雄的死亡、跟妈妈的争执……等等事情中逃开呢?
“如果三知也无论如何也不想跟我去美国,宁愿留在妈妈身边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觉得妈妈很可怜,可是这一年来,她完全不曾和我联络过。我偶尔会对她连一通电话也不打给我感到难过,但是一想到她光是为了走出内心的伤痛就已经费尽心神了,我便放弃了对她的期待。
“我和爸爸一起去。”
吃完饭后,当爸爸粗手粗脚地开始洗碗时,我告诉他自己的决定。爸爸并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从星期二开始,我就无法上学了。
我并非因为突然受到爸爸要去美国的打击而不能上课,真正的原因是很多日本人在孩提时期都会得到的病。
从星期一晚上开始,我全身上下就开始长出一颗颗红色的疹子,而且还开始发烧。
我一告诉爸爸这个状况,他便说:“明天不要去学校,天一亮我们就去医院。”到了医院后,医生看了一眼便做了“这是水痘”的诊断。
就算返烧了,但是直到水痘破掉结痂之前,还是会传染给别人,所以绝对不能去上学。一般情况下大约一星期就会痊愈,在那之前要乖乖地在家休息。就算很痒,也不能去抓……
真是令人痛恨的状况。
如果跟爸爸去美国的话,最晚第三学期开学我就必须办理转学手续。将来会不会再问来这个地方,谁也说不准。不论是俊生或是小葵,甚至是跟我说“下次再请你吃比汉堡更好吃的东西”的新名大哥,我都无法再见到他们了。而我居然得在这个紧要关头,关在家里休息一个星期……
这时候水痘已经蔓延到我的全身,手脚、胸口、背部、脸上还有头皮,全都痒得不得了。
在我卧病在床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俊生曾经打过一次电话来。
可能是因为发高烧,我只记得一些片段的对话内容,不过我的确记得他问了“你打开那个秘密盒了吗?”在俊生给我那个盒子后几天,我的确花了一点心思想打开盒子,可是当时并没有打开。我还记得他也问了我“需不需要提示?”但我全身又累又痒,实在提不起力气讲这些事情。
小葵也很担心地打了几次电话来。
“我已经长过水痘了,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传染。”
但我还是拒绝了她来探望我的要求,因为我不想被她看见自己满脸痘子的脸孔。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水痘终于开始结痂——
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头写着: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天下午五点半,将在我家举行俊生的十二岁生日派对。请三知也务必前来参加。我会准备可口的点心和晚餐,以及有趣的表演,静候你的光临。
寄件人是古屋敷龙平。以蓝色的墨水写着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有点往右上偏,而且让人觉得写信的人似乎有点难相处。
“古屋敷……这就是那楝洋馆的主人吗?”
爸爸看着明信片,摸着下巴说道:
“你跟那个叫俊生的孩子很要好,所以我不会不让你去。可是,那栋房子……”
爸爸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因此我便下定决心问道:
“爸爸,你在意的难道是前年春天的事情吗?”
“——嗯,是啊。”
“俊生的姊姊就是在那栋房子里被杀的吧?”
爸爸露出了“你知道?”的眼神看着我。
“之前你不是说过那里似乎发生过什么恐怖的案件吗?所以我一直有些在意。刚好上个月,我因为其他事情和当地的警方碰了面,偶然谈到了这个话题。那是前年五月发生在六花町古屋敷家的少女杀害案件,被害者是当时刚上国中的古屋敷梨里香……”
“抓到犯人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爸爸踌躇了一下后,“嗯”地点了点头。
“杀了梨里香的人是她的母亲。”
“什么?”
我不由得大叫出声,然而心中深处却也一直有着类似的预感。爸爸神情严肃地继续
“梨里香的妈妈叫做古屋敷美音,就是美丽的声音那个美音。据说她趁女儿熟睡时,拿了刀子刺进女儿的胸口。”
“为什么?她妈妈为什么……”
“动机至今仍然不清楚。被警察逮捕时,美音已经完全陷入癍狂状态,一直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也就是所谓的精神异常。她现在并不在监狱,而是在S**市某间精神疗养医院。”
“医院……”
因为重病入院,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不过你去古屋敷家时还是要小心为上。”
“小心为上……”
——你要小心那栋房子。
“因为是发生过那种事情的地方吗?”
“啊……嗯,是啊。”
爸爸看来有些惊慌,接着绝口不提这个案件。
“俊生,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新名大哥、小葵和我,我们三个被招待前来的客人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着,接着将各自准备的礼物送给俊生。
俊生的脸色还是很惨白,感觉有些无精打采,不过在收到礼物时表情还是瞬间亮了起来。他雀跃地向我们说了“谢谢”,然后偷偷看了古屋敷先生一眼,此时他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
我们围着惊吓馆一楼餐厅的六角形桌子坐下,当时刚好是十二月十二日晚上将近七点的时候——大家准时于五点半在古屋敷家集合,开始了庆祝俊生十二岁的生日派对。
“还有一点痕迹呢。”
刚见面时俊生看着我的脸,有些担心地说道:
“还会痛或是痒吗?”
“已经没问题了。俊生长过水痘了吗?”
“我想……应该还没有。会傅染吗?”
“结痂都已经掉了,所以不会传染了。”
“这样啊。不过这就跟麻疹一样,大家总有一天都会得的。”
“好像是。而且听说如果长大后才长,症状会很严重。”
“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让三知也传染给我好了……”
这天非常寒冷,虽然天气晴朗,但天空并没有飘下俊生喜欢的雪花——
当我们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新名大哥带着小葵抵达了。他穿着厚重的羽毛夹克,戴着皮手套、毛线帽和围巾,防寒装备十分齐全。他的摩托车似乎停在湖山家门口。因为有新名大哥做伴,所以小葵的爸妈很干脆地就让她晚上外出了。
“因为我家很近,就算玩到很晚也没关系喔。”
小葵一开始就很兴奋。
“究竟什么是‘有趣的表演’呢……?”
古屋敷先生穿着黑色的厚衬衫搭配暗红色的背心,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进屋。一阵子不见,他的白色胡子又更长了。现在正好是寒冷的季节,如果他穿上类似的打扮走在街上,一定会被年幼的孩子们说是“圣诞老人”。
我本来以为邀请函上写的“可口的点心和晚餐”一定是关谷太太费尽心思做出来的料理,但是我猜错了,餐桌上摆放的是某家餐厅的“超级派对组合”之类的外送菜色。
乍看之下虽然很丰盛,却给人一种不太搭调的感觉,一问之下才知道,关谷太太在上个月底辞职了。
“得再找新的帮佣才行。”当大家正传着饮料时,古屋敷先生挑着白眉毛说道:
“俊生,这次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俊生默默地摇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钟头后,桌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古屋敷先生将十二根蓝色蜡烛插在蛋糕上,以火柴点燃了蜡烛。
当我们关掉电灯,唱起了只要有人生日就一定会唱的〈生日快乐歌〉时,我想起了以前的时光。直到前年冬天十志雄不在为止,我们家也是每年都会举行两次类似的派对来庆祝兄弟两人的生日吗……?
俊生吹了三次才吹熄全部的蜡烛。
俊生一个接一个慢慢打开我们送他的礼物。
新名大哥送的是自行组装的恐龙骨骼模型。
小葵则是送了手工饼干和蓝色封面的日记本。
至于我的礼物……
“哇!这是Game Boy吗?”
打开包装之后,俊生惊讶地直贬眼。
“虽然不是全新的……不过我还是想要送给俊生,还有一些游戏卡匣也一起放在里面了。”
“有俄罗斯方块吗?”
“有。如果不知道玩法的话,我再教你。”
“三知也,谢谢你。”
俊生接着看了沉默地看着我们对话的古屋敷先生一眼,战战兢兢地问道:
“外公,如果是稍微玩一下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古屋敷先生虽然微笑地点点头,但我却觉得他的眼睛里毫无笑意,我甚至觉得他瞪了我一眼。
“那么,大家——”
古屋敷先生满脸笑容地招呼我们:
“吃完蛋糕之后,就来听俊生弹钢琴吧。”
接下来我们被带去到目前为止一次也没进去过的〈音乐室〉。房间正中央摆着一架平台钢琴,还有样式老旧、却很气派的音响组合,以及整齐地放满了乐谱和唱片的橱柜,墙壁上还装饰了各式各样的绘画和照片。
今天的俊生不像之前见面时撑着T字形的拐杖,而是使用上半部可以固定前手腕的拐杖。难道是因为脚的状况比之前更差了吗?他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坐下,将拐杖放在地扳上,接着打开了很沉重的盖子。
“那么……虽然曲子不长,还是请大家听听看。”
俊生的演奏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老实说我吓了一跳,他弹的曲子听来有些阴暗,有着古怪又困难的节拍和旋律……我不怎么喜欢。之后新名大哥告诉我那是叫做“艾瑞克·萨第”作曲家的名曲。
“我之前也听过俊生弹琴。他妈妈似乎很喜欢萨第的那首曲子,所以经常弹奏。”
演奏结束后离开房间时,俊生低声地叫住我:
“三知也,你打开了那个秘密盒了吗?”
“我试了一下,但是后来就因为长水痘一直昏睡。”
“还没啊?”
俊生有点失望地低下头去,随即又抬起头来看我,“我给你提示吧。那个和一般的寄木细工的盒子不一样,因为‘也有斜的’……知道了吗?”
“喔,已经这个时间了吗?那么——”
当大家回到餐厅休息片刻,时间刚过七点四十五分时,古屋敷先生开口道:
“俊生差不多该去睡了。”
“咦?已经要去睡了?”
小葵不满地抗议道。我虽然也这么觉得,但是俊生的身体状况比较重要,他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如果还硬撑着让双腿的状况更加恶化的话,那今天的生日派对就没有意义了。这么一想,就会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俊生,你累了吗?”
面对新名大哥的问题,俊生一脸忧郁地轻轻点了点头。
“你自己可以走吗?——还是我带你去吧,来。”
古屋敷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我们说道:
“你们就先休息一下吧。”他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有种不容我们拒绝的压力。
“在这之后将会有有趣的表演,请你们一定要看,梨里香快等不及了。”
古屋敷先生搀扶着拄着拐杖的俊生走出了餐厅——
“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小葵像只猫似地眨着双眼。
“这明明是俊生的生日派对,古屋敷先生却把寿星赶去睡觉,还说什么‘梨里香等不及了’。”
“说到梨里香,邀请函上所写的‘有趣的表演’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听我这么一说,小葵立刻回答:
“又是那个在二楼〈惊吓的房间〉里表演的可怕腹语吗?”
“或许吧。古屋敷先生似乎一直认为那具人偶是活的……”
“果然弟弟妹妹就是吃亏。”
小葵这么说着,皱起了眉头。
“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我们家就算有任何派对,我也总是被说什么小葵是妹妹,年纪还小,所以快去睡觉。姊姊就可以整晚熬夜,和妈妈他们看录像带,玩一整个晚上。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算是某种虐待。”
听到“虐待”这两个字,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恐惧的不安感。我看向新名大哥:
“新名大哥,你看过古屋敷先生的腹语表演吗?”
“我没看过,我也没看过叫做梨里香的人偶。”
“你一定会吓一跳的,因为古屋敷先生会装出‘梨里香’的声音,而且那实在是不怎么成功的腹语……”
“嗯——光是想象,就让人不舒服呢。”
新名大哥露出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咬着香烟的滤嘴。
过了一阵子——大概是整整二十分钟左右吧——从楼梯那里传来了古屋敷先生嘶哑的声音。
“请大家上二楼来吧,请来〈梨里香的房间〉,你们知道位置吧?”
“知道——”
小葵刻意很有精神地回答古屋敷先生:
“我们马上就去。”
我们爬上楼梯,转向左边的走廊……在前往〈梨里香的房间〉的途中,我很在意地偷看了一眼〈俊生的房间〉。古屋敷先生可能巳经在〈梨里香的房间〉里等我们了,不论楼梯或是走廊都没有他的踪影。
我悄悄地打开俊生房间的房门,室内只有夜灯微弱的光芒,可以看见床上有盖着棉被横躺的影子,拐杖则放在床边——看来已经睡着了。隔了这么久才和我们见面,而且还在大家面前演奏钢琴……想必一定累坏了。这么一想,我就决定不叫他了。
“来、来,大家快进来吧。”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已经走到〈梨里香的房间〉门口吧,从明亮的粉红色房门里传来了古屋敷先生的声音。那声音中透着奇妙的活力,讲话的口气听来装模作样的。
“请大家看我特地为今天准备的特别表演,快请进——”
进去房间后,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西侧墙壁上的“七彩惊吓箱”的盖子被打开了,就像之前来时俊生示范给我们看的一样,四个红色盖子和正中间的蓝色盖子是打开的,里面的假老鼠或手掌之类的东西统统弹到外面。这么说来,通往隔壁房间的秘密门现在是打开的……
有个东西从隔壁房间被搬到这个房间来了,那是收在透明玻璃柜中的“惊吓馆模型屋”。它连着当作底座的圆桌一起被搬过来,刚好就放在房间正面的三人沙发的旁边。
“请大家坐在那边吧。”古屋敷先生说道。
他坐在三人沙发的正中间,在沙发前面的红色地毯上,距离沙发大约两公尺处的地方有三把椅子,那是为我们准备的“观众席”。
“来、来,请不要客气——”
古屋敷先生还是维持着装模作样的口气。从我们的方向看去的左边……
——大家不要发呆,快点坐下来吧。
古屋敷先生的嘴唇不自然地动着,发出了诡异的“梨里香的声音”。在我身旁的新名大哥发出了“呃”的一声。
——虽然俊生已经去睡了,不过还是要请大家好好地享受接下来的表演喔。
“梨里香”就坐在左边。
鲜艳的黄色洋装,垂到胸前的金色长发,蝴蝶形状的翠绿色发饰,从嘴角两端直直地画到下巴的黑线,然后,睁得又圆又大的蓝色双眼……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各种想象,而那双十分空洞的双眼,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古屋敷先生仍旧像之前表演给我和小葵看时一样,右手绕过“梨里香”的背部潜入她的衣服下。
“那么,梨里香。”古屋敷先生对她说道。
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方才的笑容,反而像是被某种不好的东西附身似地扭曲着。因为太过恐怖,我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差不多该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外公,我准备好了。
配合着古屋敷先生以腹语发出的“梨里香”的声音,她的双唇喀啦喀啦地开合着,无神的蓝色双眼啪嗒啪嗒地眨着。
就这样——
我们三人战战兢兢地在“观众席”坐下,一起屏住呼吸、睁大双眼注视着诡异的腹语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