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塔西亚所住的病房窗外传来了雨声。这是一个下着雾雨的夏夜。虽然还没有出现正式的子宫收缩,但已经有定期性的前期阵痛了,这时候安娜塔西亚总是额头冒汗,紧咬着牙强忍着。
虽然军医已经详细地对安娜塔西亚说明之后会面临的状况,但是她还是感到相当不安,一刻都不准仓持离开她身边。依据传统,日本的女人在生产的时候会和丈夫隔离,其中的理由主要跟羞耻心有关,但是安娜塔西亚是西洋的女子,她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希望有男人在身边。于是,在安娜塔西亚病床边放张椅子,几乎一整天握着她的手,便成为仓持的工作。自己并不是安娜塔西亚的丈夫,跟她之间除了一次接吻,再也没有更多的进展,因此仓持总是有股相当不可思议的心情。
皇帝一家全被都被杀害的谣言,也传到了日军内部。谣言中指出,安娜塔西亚也已经被杀了,所以军方内部又引发一阵安娜塔西亚是假公主的声浪。可是仓持知道她的确是真公主,所以他认为,皇帝被处死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误传。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安娜塔西亚,安娜塔西亚自己也什么都没问。
一天晚上,仓持已经离开了安娜塔西亚床边有好几个小时,因为晚餐后他马上接获传令被叫了出去。安娜塔西亚看着黑暗窗上滴流的水滴,忍受着痛楚和不安。
过了很久,仓持终于跑回病房,他还没来得及坐在椅子上,边说道:“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是布尔什维克分子吗?”
仓持点点头:“没错。上个月向我们投降的白军,也已经耗尽力气了。今天也有白军的其他部队跟我们会合,但多半是负伤的将士。”
“其中有没有叫做米克罗夫·伊萨奇克的男人?他是个将军。”
“没有,没有这样的人。”
“是吗。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不,安娜塔西亚殿下……”
“仓持,我们一起死吧。”安娜塔西亚忍着苦痛,看着仓持果断地说着。
“不,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请您活下去。”
“还有什么希望?”
“回日本,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一起回日本去吧。”
安娜塔西亚一边用白色手帕擦拭着太阳穴附近因为阵痛而冒出的汗,同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问:“回日本?”
“对,明天清晨出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安娜塔西亚摇摇头说:“这不可能。先不说别的,我现在已经难过到无法动弹了,阵痛已经开始了。我听说日本是个很遥远的国家。要搭很久的火车和船,要是孩子已经出生就算了,对现在的我来说,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长途跋涉。既然一样要死,那还不如在这里……”
“安娜塔西亚殿下,我希望您再使出最后一点点力量。日本政府已经确认了您是真正的公主殿下。政府和天皇都很急着想见到您。政府已经下了最高命令,无论如何,不管用任何手段,都要把安娜塔西亚殿下平安带到日本。”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仓持继续说:“您可以看到樱花和富士山。我会带您到您父亲当初住宿过的箱根富士屋饭店。”
“我也很想去啊,仓持,但这真的不可能。再过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了。前期阵痛让我光是这样说话就已经很痛苦了。与其叫我勉强去努力,不如让我们在这里干脆地死去吧。然后请你命令士兵烧掉我的尸体。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布尔什维克的玩物。”
“安娜塔西亚殿下,您不能死。”
“仓持,到日本要花好几天的时间不是吗?”
“不,不用一天就能到。”
“不用一天?怎么可能?”
“搭飞机。”
安娜塔西亚听了之后目瞪口呆:“飞机?我听说那种危险机器现在还在研究。而且,这里根本没有飞机场啊?”
“我们有贝加尔湖。如果是飞行艇,就可以降落在贝加尔湖上。”
“飞行艇?”
“像宫殿一样巨大的梦幻飞行艇。集结了现在航空科学技术最高峰的空中军舰,是最适合罗曼诺夫安娜塔西亚殿下的交通工具了。这架飞行艇在今天半夜,很快就会从德国飞到贝加尔湖了。”
“空中军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飞机啊!”
“那原本是德国的国家机密。现在全世界只有部分跟航空技术开发相关的人员才知道。我们对负责开发的德国人说明了安娜塔西亚殿下的窘境,希望他们协助这次的输送战略。德国皇室应该也在暗地里出了不少力。”
“可是,真有那种飞机?简直像做梦一样。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德国人真的做出来了。我以前也曾经听说,但是并不知道真的有人建造出来。现在只完成了一架实验机。我们政府马下这架实验机,这都是为了要把安娜塔西亚殿下和俄罗斯白军极机密地送回日本。我们会在半夜到达日本。一到了之后,马上就会把这架飞机爆破、丢弃。”
“为什么呢?”
“像这种大得惊人的飞机,如果以后还继续留在日本,一定会在国民之间引起骚动。毕竟现在日本有的飞机,都还是些比风筝好不到哪里去的小飞机。这样一来,国内外的间谍就一定会发现曾经有过一场大规模的空运战略。直到西伯利亚王国建国那一天之前,我们还不希望世人知道安娜塔西亚殿下进入日本的事。对于那家飞行艇的制作公司,我们也严密地封了口,要他们不可以将日本购买试验机这件事泄露出去。”
安娜塔西亚惊讶得哑口无言。
“所以安娜塔西亚殿下,关于这件事今后也请保守秘密。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您可以答应吗?”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仓持,时机到来之前,就连你的名字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为什么要把白军士兵也送去日本呢?”
“这是军事上的机密,我也不知情。但很可能是为西伯利亚王国建国做准备。”
“飞机会从德国飞来吗?”
“是的,很快就会抵达了。在这里会由专家们来补充燃料和维修,装上需要的预备燃料,等到明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飞机就会载着我们飞向日本。我们也不希望这附近的人知道有大型飞行艇的存在。飞行艇停在贝加尔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而已。”
“日军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呢?”安娜塔西亚强忍着阵痛说着。
“这次的机密作战,关系到我们的威信,不容许失败。我们会采取各种手段来保持完全机密。所以,请您一定要在日本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仓持说。
“为什么呢?”安娜塔西亚问道。
“为了西伯利亚王国。如果孩子在日本出生,他就会有日本国籍。”
“哦,真的吗?”安娜塔西亚惊讶地问。
“这是国际间新的共识,成为属地主义。”
“那么,这个孩子会变成日本人啰?”
仓持点点头:“这和日本政府传统的想法不同,但没有错,是有这种共识。而且这个日本人将同时具有继承西伯利亚王国皇位的资格。”
这是安娜塔西亚表情一沉,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仓持继续说:“我们会找一个配得上他血统的人来当父亲。可能会从德国、丹麦或者英国皇室招聘一位身份相当的男性来……”
安娜塔西亚打断他的话,很坚决地说:“我不同意。这是推翻我们政府的布尔什维克的孩子,不能让他继承神圣的皇位。皇帝要是知道也会生气的。”
仓持听了之后,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我懂了。我想日本政府应该是想把这孩子在日本出生,当做日本政府介入此事的正当理由,但是我现在了解安娜塔西亚殿下的想法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让这孩子继承西伯利亚王国的皇位。”
“那当然。”
“我会照实跟上面报告的。但是这么一来,就更应该要在日本生下这孩子。这孩子会以一个平凡日本人的身份在我国登记出生,所以以往后您可以跟他切断所有关系。关于孩子的将来,我会在日本负起责任照顾。生下的孩子跟安娜塔西亚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会在日本国内长大成人,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活下去。安娜塔西亚殿下在日本生下孩子以后,就可以回到这里。这样以后就不会跟这孩子有任何瓜葛了。”
安娜塔西亚露出悲哀的表情沉默了下来。
“这个孩子要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将来一定会引起问题的。还是在岛国日本生下他,是最好的方法。那布尔什维克军呢?”安娜塔西亚越来越痛苦地说。
“他们很快就会逼近这里了。我们并没有外国军队支援,美军和英军都很快就撤退了。”
“什么,实在太过分了!”
“我们的援军已经朝这里出发了。可是,这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争,在那之前,我们一定得逃走。安娜塔西亚殿下现在无法动弹,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将安娜塔西亚殿下交给布尔什维克那些人,所以,现在只剩下这个方法了。请您一定要帮忙啊。”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亚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是飞机,万一坠落,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点亮着火把的三十几艘大型手划船溯着安加拉河划进贝加尔湖,每一艘船上都乘载着日、俄的负伤军人。在不久之前,这三十几艘点亮着火把的船只并排在水面上,引导着飞行艇的降落。
雾雨蒙蒙之中,有一艘船上撑着两把伞。伞下是身上披着防水布的安娜塔西亚,她忍受着越来越激烈的阵痛躺着。由军人划着桨,仓持则撑着伞坐在安娜塔西亚身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因为雾雨的关系,贝加尔湖上笼罩着一层雾霭。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但船越划近,军队之间开始涌起一阵鼓噪。听了那声音,仓持也忍不住抬头看着前方,接着,连他也目瞪口呆。日本的士兵们被严厉禁止流露出个人情感,但他们还是克制不住,发出了低沉的惊叹声。
在雾中,一个超乎想象的物体缓慢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东西大得离奇,简直像座小山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宫殿。点亮着一排黄色灯光,在夜雾当中,伸展着黑色羽翼蹲踞着梦里的大鸟怪物吗?在仓持所知道的东西里,就属军舰跟它最接近了。
小船越来越接近,影子也随之变得无比庞大,宛如山崖般地耸立着。简直像在做梦。船首可以看到明显的船形,可是船身上却背着翅膀。如此巨大的物体要飞在空中,顿时之间让人难以置信。
巨大的飞行艇一点都没有动摇,就好像在湖心出现了一座新的小岛一样。看来仿佛雄伟苍穹的广大羽翼下,载着安娜塔西亚的船最先到达。船体的舱口打开,穿着水手服的人走到舱口下的漂浮型站台上,朝这边挥着手。小船上的军队拿着的火把亮光,一闪一闪地打亮着船体的金属。
小船划到站台的旁边。水兵抓住船缘,趁着这时候,一个日军士兵登上了站台。一看到对方打了信号,仓持立刻将痛苦不堪的安娜塔西亚抱起,将伞交给划船的人,双脚代开站稳在浮动不安的小船上,把安娜塔西亚交给在站台上的同事。
一离开伞下脸颊和头发马上被雾雨淋湿,安娜塔西亚伸出了手让站在站台上的日本兵握住、拉近,从小船上移到飞行艇上,接着,她扶着这名日本兵站在站台上,可是她很快就露出不安的表情,回头看身后的仓持,她的眼神说着:“快点过来。”仓持也连忙拿着装衣服的箱子上了飞行艇,一手环抱着安娜塔西亚走进了艇内。
对于待过伊尔库茨克古老医院的人来说,飞行艇的内部实在让他们吃惊。虽然通道相当简朴,但看得见后方有一道阶梯,感觉很像一艘客船。安娜塔西亚专用的船室里装好了门,室内还贴着碎花壁纸,墙上甚至挂着小幅的风景画框。圆形窗户前挂着粉红色薄布制成的蕾丝窗帘,还准备了藤制的床和沙发,虽然空间不大,为了避免躺在床上的安娜塔西亚因为摇晃跌落地板,在上半身和下半身两个位置都准备了两条固定带,沙发上也有固定带,这所有的家具和相框都分别用螺丝固定在墙壁和地板上。
仓持把安娜塔西亚装衣服的箱子塞到床下,并且用细绳牢牢地固定在床脚上,设想到飞行艇很可能有剧烈的摇晃。
安娜塔西亚终于开始定期阵痛,子宫开始正式收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可是在这批军队里并没有军医。伊尔库茨克周边今后一定会发生激烈的战事,就算是为了安娜塔西亚,也不能因此把军医待会日本。万一真的即将临盆,只能由曾经在医院执勤过的仓持来处理了。仓持不断地在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发生这种状况。
起飞准备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因为大批军队要搭上排成长龙的小船,正准备上飞行艇。安娜塔西亚看来又开始阵痛,她的额头上冒着冷汗、紧咬着牙关,完全没有说话。
“阵痛开始了吗?”仓持问道,而安娜塔西亚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低了一次头。仓持拼命地替她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同时也依照她的要求替她揉着背和腰,仓持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行为到底能不能替安娜塔西亚减轻痛苦。包括头部在内,安娜塔西亚身体上各处所受的伤,更加重了她分娩时的痛苦。安娜塔西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咬着牙,用力握着仓持的手。
终于,仿佛会摇动全世界的轰隆响声摇动着整艘飞行艇。响声迟迟不停歇,安娜塔西亚畏怯地靠在仓持上半身上。一位名叫笹森的长官走进来,告诉他们引擎已经点火了。
接着他坐上沙发,绑上固定带,命令仓持坐到他身边,也一样绑上固定带。
船体开始激烈地振动,振动幅度慢慢变小,慢慢感觉不到。轰隆响声也逐渐飘远,慢慢听不见,最后只剩下大家的紧张情绪。
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淅沥淅沥下着雾雨的湖面缓慢地向后方移动,飞行艇开始滑水。仓持注视着这水面好一阵子,始终无法移开目光。水面的移动变得越来越快,飞行艇开始加速。但这还只能算是船只的速度,实在不觉得这种速度能飞得上天,毕竟飞行艇宛如宫殿般的巨大啊。
“别担心,能飞的。”笹森仿佛看穿了仓持的不安般对他说,并且大胆地笑了说:“我们雇佣了以为德国民用航空的驾驶员。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把我们的命交给那家伙了,反正人该死的时候总会死的。”
仓持也点点头,把心一横。他望向安娜塔西亚,她却背向着他。仓持心想,她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飞行艇的速度越来越快后,又开始振动。振动逐渐变得激烈,房间里到处都喀嗒喀嗒地抖动。现在飞行艇正抖动着全身,挤出所有力量。窗外只有白色的飞沫和烟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滑水的过程相当漫长。仓持认为,应该是因为这次搭乘太多人,在这种状况下药起飞实在是太困难了。他好几次都心想,驾驶员应该已经放弃起飞,引擎已经到极限了吧。仓持也确信。驾驶员一定会走到他这间船室,要求他们再放下一些人。
他无意间看着窗外,竟然发现飞沫消失了,而且也看不到水面了。浮起来了?船竟然浮起来了!
“浮起来了……”仓持喃喃地低声说着。
“好像是呢。”笹森也说着。
飞行艇冲向雾雨中,扬起了机首,逐渐地爬升。仓持心想,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心中再次充满了感动。
“德国的技术果然惊人。”笹森说着,等到飞行艇进入平稳飞行之后,他解开固定带站了起来,面对仓持,只说了句:“你好好照顾她”便打开门走上通道。
驶入云层后,飞行艇又开始剧烈摇动。因为雨云中的气流很不稳定,可是一飞刀云层上方,瞬间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满月和满天星斗。巨大的飞行艇在好似棉絮的白色云层上,宛如滑行般顺畅地飞行着,循着空路往日本前进。
云海相当地厚,所以分不清楚现在到底飞到哪里。可是一直到抵达日本上空之前,飞行都相当平稳顺利。照看她累了之后,仓持就在沙发上小睡。一睁开眼,只见窗外洒满了灿烂阳光,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靠近圆窗一看,外面那一片云朵都没有的蓝天里,清楚滴刻画着灰色的巨大羽翼。翅膀上整齐载着一排大如小屋般的巨大引擎,每一座引擎都强而有力地不断驱动着前后两座螺旋桨。仓持不禁感叹。就是这样的设计,才得以让如此庞大的船飞上高空啊。
在这之后的飞行相当稳定,也几乎没有太大的摇晃,再也没有出现离水时的引擎振动和飞行艇吃力的轰隆声响。可是安娜塔西亚却好像越来越痛苦,除了阵痛之外,她还有严重的头痛。可能是因为气压的关系吧,她有时痛苦得辗转不断,偶尔还会呕吐,后来甚至大哭起来,吵着想死。为了生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为什么自己要受这些苦呢?她诅咒着自己的命运,如果可能,多希望有人现在来杀了自己,安娜塔西亚这么哭叫着。因为有引擎声的掩护,她刻意尽情地放声大叫。
她这样的哭喊持续了一段时间,痛楚一消退,叫喊的疲累就会马上让她陷入短暂和睡眠,这时候仓持也稍微可以睡一下。狭窄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会充满呕吐物的臭味,不过房里似乎有空隙,臭气很快就消除了。飞行艇里有厕所也有水槽,可以把呕吐物丢在这些地方。
餐点只有硬面包、炖菜还有水而已。仓持虽然吃得下,但是安娜塔西亚却完全吃不下,她只喝得进一点水。就这样过了一天。
明亮的蓝天再次暗下。太阳走了,换上月亮升起,又看见了星空。安娜塔西亚的脸色苍白,可是多少也睡了一下。飞行艇即将要越过日本海。
几声敲门声后,笹森打开了房门。“就快要飞进日本上空了。”他说道。
“我们预计降落在芦之湖,不过现在箱根周边正下着大雷雨,所以我们会在暴风雨中降落。”
“是。”仓持回答。
“从保持机密的角度看来,这种天气再好不过了,不过在深夜里,又有暴雨和浓雾,还有风,要安全降落相当困难。而且芦之湖又不大,所以不会像在贝加尔湖时那么顺利,你了解了吗?”
“是。”
“这就是本次作战中最大的难处。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机毁人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
“趁早吃晚餐,先消化吧。记得不要吃太多。”
“我知道了。”说罢,笹森便离开了这房间。
吃完晚餐后不久,船体就开始大幅度地摇晃。接着又倏地往下方沉沉地落下好几回。然后船体开始微微震动,尤其是窗户附近,轮流向左右倾斜。每次倾斜安娜塔西亚就会惨叫一次。
窗外是一片雪白,飞行艇正在云层当中。突然间,窗外亮起闪耀的光线,那光线照得整块云层都亮得刺眼,看来船飞进了雷雨云层中。船体开始降低高度,窗外突然暗下,斗大的激烈雨点吹打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撞上了巨浪一样,不断可以听到唰啦唰啦,玻璃破裂般的声音。飞行艇飞进雨中,他们已经来到云层的下方了。云下则是暴雨,窗玻璃上附着的水滴,像被撕裂般飞散成细长的线状。巨大的飞行艇摇摇摆摆地,吃力地朝下方降落。
引擎又开始发出呻吟声,抵抗着强风暴雨。可是,巨大的船体被风捉弄着,靠近窗边看上方的机翼,可以看到机翼上的布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不知从哪里来的闪电,有规律地照亮着机翼。
房间开始剧烈地上下摇晃,安娜塔西亚也不断地惨叫。她紧紧贴在床上,伸手去找固定带。“仓持、仓持!”她不断地叫唤着仓持的名字。
拍打着窗户的雨。氤氲成雪白一片的下方,可以看到令人怀念的日本街灯。虽然贫穷却很和平,这就是自己所生长故乡的灯火。闪电又倏然亮起,眼前有一瞬间可以看到很像富士山的巨大山影。仓持看到了之后,马上走到安娜塔西亚身边。
“安娜塔西亚殿下,请系好固定带,快点躺好!”仓持叫着。引擎声、风声、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雷声、船身不断发出的挤压声,他们两人就身处于这样轰隆声响中。
“仓持!仓持!我不要,不要管固定带了!”安娜塔西亚也叫着。
“不要固定带?为什么呢?”
“你过来抱着我!”安娜塔西亚紧抓着仓持胸前。仓持抱紧了她,安娜塔西亚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或许是恐惧,让她全身抖个不停。
临盆的大肚子挡在两人之间,身体如此接近时,更能感觉到肚子里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很奇怪的,在这一瞬间仓持觉得自己对这条新生命有了强烈的情感。
飞行艇继续剧烈摇晃,安娜塔西亚就这样紧贴在仓持身上,他坐在床上,用空出的左手找到了两条固定带,接着用右手和左手各紧握着一条固定带,支撑着两人的身体。
“仓持,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安娜塔西亚在她耳边问着。
“你是指哪些话?”仓持问道。
“你说要从德国或丹麦皇室,找来适合当我丈夫的人。”
原来是这个啊,仓持心里有数,却没有回答。如果要让安娜塔西亚的孩子继承皇位,找来孩子的爸爸将会是最重要的前提。如果皇后单身,大家就会怀疑皇子到底是谁的。
“然后你自己要在日本养育我的孩子?你打算丢下我一个人?仓持,你觉得我和除了你以外的人结婚也无所谓吗?你难道不会嫉妒吗?”
仓持没有回答。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嫉妒的资格。
“到底怎么样啊,仓持。这架飞行艇再过不久可能会坠落,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心意!”安娜塔西亚怒气腾腾地大声说着。
“我的心意您……”仓持说到了一半,但又觉得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像是在找借口,他没有信心能够好好说明。“安娜塔西亚殿下,您站得起来吗?”
“啊?”
“现在可以看得到富士山,我想让您看一看。”
“那我试试看。”
仓持张开双脚,使劲地撑着,他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安娜塔西亚,等她一站起来,就用力抱紧她,好不容易将她领到窗边。她的身体纤瘦、娇小。
窗面上有大颗的雨滴不断拍打着,就好比波浪的飞沫一样,一边发出淅沥沥的声音,飞沫一边往后方飞去,在雨中频频有雷光闪起。安娜塔西亚忍住剧烈的摇晃,俯瞰着窗外。这时候刚好闪电再次闪起,强光的照耀下,残留着些微冰雪的山顶看起来格外的近。
“哦,这就是富士山吗?”惊讶之余,安娜塔西亚问道,“真是一座形状清楚,姿态美丽的山啊。”
仓持抵抗着暴风和引擎的声响说:“没错,安娜塔西亚殿下。这座山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人信仰的对象。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是一座相当神圣、相当重要的山。我向这座山发誓,我对您的爱比这座山还要高、比贝加尔湖还要深。要是失去了这份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其他女性。”
安娜塔西亚也叫着:“哦,仓持,我也爱你!请你不要抛弃我。在这种时候,公主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抛弃一切。你这一辈子都要用这双手抱着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不活了。你听清楚了吗?你要记住,我会去死的,仓持!”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亚殿下。如果我没有当上您孩子的父亲,我也会陪伴您一辈子!”接着仓持抱起安娜塔西亚,跟她一起回到床上,“好了,您躺下吧,很快就要降落,我要系上固定带了。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安娜塔西亚还是紧抱着仓持不放。
仓持对她说:“哦,安娜塔西亚殿下,您真是太可怜了。明明还这么年轻,却要背负这么多责任,被这些沉重压力吓得颤抖。为什么只有您要受这么多苦呢?如果是和平的时代,以您现在的年纪应该在宫廷里刺绣、读书啊。”
“这就是身为公主的不幸。”她回答。
仓持点点头:“是的,公主殿下,现在我也感受到爱上公主殿下的不幸。您并不是走在街上的平凡女性,您的肩膀上担负着一个国家,还有这个国家里居住的无数人民的命运。今后,您或许再也无法只依照自己的想法度日。我自己当然衷心期望能和您共度一生,啊,那将是我最大的梦想啊!如果真的能够实现,我很乐意献上自己的生命。可是,世界的潮流可能会逼着您走上违反自己意志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没有人能违逆的。”
“但是仓持,是你帮助了我,要是没有你,现在我也不会活着。因为这个理由,今后你也有权利把我留在你自己身边呐。”
“听到您这么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可是,我会帮助安娜塔西亚殿下,这说不定是世界史中已经注定的发展。因为在您的命运里,那时还不应该死啊!”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
“安娜塔西亚殿下,我出身于贫穷的农家,因为父亲希望我当个军人,所以我才从军。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觉得我自己适合当个军人。我就是这么一个没什么特长,甚至称不上平凡的人。等到父亲走了,我打算离开军队,了不起开家杂货屋维生,我这个男人生来就只有这点本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如果世界的潮流要把您带走,我只能强忍悲伤地退出。而在我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中,能够与世界上的大人物——您有短暂的密切关系,已经让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了。”
安娜塔西亚在仓持怀抱中,仔细地思考着他说的话。过了很久,她开口说道:“除了你以外,我很难想到有谁能跟我共度一生。如果因为命运的捉弄让我不能跟你结婚,那么我一辈子都不会跟其他人结婚。对我来说,那将是枯萎的人生,不值得我活。”
“啊。您的话真是太让我感动了。能听到这些话,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我的生命就算现在终结,也都太值得了。”
摇晃的程度稍微轻微了一些。不过飞行艇开始规律性地左右倾斜。仓持站起来,走到窗边。下面是一片雪白雾霭迷蒙的世界,如白云般飞散的水滴烟雾间,慢慢可以看出状似平野的浅浅黑色平面。那是芦之湖,终于到了。黑色平面的中央排着一列灯光,犹如一道伸长的白线,那就是降落点目标了。这条白线在视线下方慢慢地回转着。
“是芦之湖!我们到了!安娜塔西亚殿下殿下,这艘飞行艇现在正盘旋着确定目标,只要掌握住风向,马上就可以降落了。看哪,湖面上浮着一排灯。不过,这将会一次相当危险的降落。”
“跟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怕,”安娜塔西亚注视着仓持,“请到我身边来。如果要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仓持。”
“如果您愿意跟我一起死,这是我的光荣。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给您,从现在起,我会赌上我这条命来守护您。”
飞行艇的发哦度顿时落下,终于要准备降落了。仓持走近窗边,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山、森林,这些景物在雾中乍现一瞬间,很快就往后方飞去。巨大飞行艇掠过树丛上方,一直线冲往湖面。雷光偶尔闪起。前方只有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相当糟,而且侧风不停地吹摇着机体,但驾驶员现在终于决心要放胆挑战。排成一线的灯光,像钟摆一样忽左忽右地摇摆、慢慢逼近。
“开始降落了,就快到了!”仓持叫着,回到安娜塔西亚的床上。他坐下来,抓紧固定带,安娜塔西亚则抱紧了仓持。
拍打着窗户的雨声越来越响亮,引擎的呻吟声也逐渐变大。风变强了,让船身不断地晃动,大幅度地左右摇摆,还夹杂着上下震动。每摇晃一次,船身就会扭曲,发出仿佛马上就要分解的声音。
“我不害怕,仓持,只要有你在!”安娜塔西亚就好像对抗着这些声响般,大声叫着。
仓持用力抱着安娜塔西亚,同时双手抓紧了固定带,咬紧牙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预测。这次的作战史无前例。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牺牲自己守护住安娜塔西亚。一定要保住安娜塔西亚,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坚定了心中这份稳固无比的决心。只要有这份坚定的心,上帝一定也会帮助他。仓持如此坚信着。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白雾,就在仓持这么想的同时,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让整个船舱震动。仓持就这样抱着安娜塔西亚,弹到接近天花板的空中。飞行艇回弹了两次、三次,可是,这次安娜塔西亚并没有发出叫声,她紧抱着仓持,闭上了眼。
一波又一波的湖水拍打着窗玻璃,机身继续激烈地震动,也忽左忽右倾斜。晃动一直持续着,就好像会一直晃下去,永远不会停止一样。但摆动终于缓下,转换成湖面水波推摇的和缓波动。
降落了!飞行艇现在正漂在日本的芦之湖上。成功了!实在太难以置信了!这时候,从在西伯利亚时便一刻也不停歇的轰隆声,悄然消失了。耳边一边寂静,只听得到落在湖水上的雨声、拍打在窗户上变得平稳许多的雨声,偶尔混杂着低沉的雷声和风声。引擎已经关掉了。
“仓持,我们降落了吗?我们安全降落在你的国家了吗?”安娜塔西亚叫着。
“是的忙着就是您的父亲也曾经停留过的国家……”
可是,除此之外仓持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因为安娜塔西亚将自己的唇硬是抵在仓持的嘴唇上。接着,她用力地紧紧抱着仓持。过了很长之后,安娜塔西亚才慢慢移开自己的身体,盯着仓持的眼睛,接着,她用相当平稳的语气对他这么说:“一定是父亲在帮助我们,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可以顺利到达。仓持,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所以,请你一定要记住,到死都不要忘了我。要是被你抛弃,我只有一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忘记,如果你抛弃我,那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安娜塔西亚离开人世时吗,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但是我当时人正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二月十三日,突然接获消息的我赶到夏洛茨维尔玛莎·杰佛森医院时,正好遇到穿过医院停车场走来的约翰·马纳汉。他正抱着一个二十五磅装的狗食袋,里面装着情人节糖果盒,可能是别人送来的慰问品,还有安娜塔西亚的随身物品。我们在停车场前的道路上相遇。
“一切都结束了,”约翰说着,“安娜塔西亚已经死了。”
他的语气相当虚弱,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当场蹲下,哭了起来。他整张脸被泪水和鼻涕沾湿了,我在他身旁蹲下。
就这样,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恢复理性后,这么告诉我:“挡在路中间好像不太好。”
约翰很想尽快回家,待在狗的身边。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跟狗在一起生活。年老才结婚的他们没有孩子,所以这些狗就好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哪怕只有一丁点,只要能和跟安娜塔西亚有过联系的狗在一起,也可以让约翰感受到与安娜塔西亚之间的联结吧。约翰·马纳汉对安娜塔西亚的深情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读完杰瑞米的文章后,我又开始思考仓持寝无里,还有他父亲平八先生的事。克拉契瓦,也就是仓持平八,他也深深爱着安娜塔西亚。虽然安娜塔西亚看似有许多个性上的问题,可是至少有两位男性都曾经拼了命地爱着她。这让我感觉到她身为俄罗斯公主的力量以及气度。
杰瑞米给我们的信中,最后这么写着:
我毕生跟随安娜塔西亚的足迹所追寻道德,只是身为一介平民对这位不幸公主单方面产生的共鸣。可是,在日本认识了你们之后,现在有一股更强的力量在推动着我。那就是克拉契瓦,也就是对仓持平八的深刻共鸣。如果这份原稿能够顺利付梓成书,我将会到德国去旅行,到约翰生前曾经激烈抗争,最后才得以埋葬在泽恩城的安娜塔西亚墓前拜谒。除了向她报告这次的工作,我也会把这位日本人的遗言告诉她的。惟有如此,我漫长的旅程才算结束。
由衷感谢您的友情。
杰瑞米·克拉维
1.《安娜塔西亚——消失的公主》(Anastasia:The Lost Princess),James BlairLovell着,广濑顺弘译,角川文库。
2.《安娜塔西亚公主的真相》(皇女アナスタシアの真実),柘植久庆着,小学馆文库。
3.《大脑的秘密档案》(Mappingthe Mind),丽塔·卡特(Rita Carter)着,藤井留英译,原书房。
4.《趋向犯罪的大脑》(A Mindto Crime),Anne Moir/David Jessel着,藤井留英译,原书房。
5.“记者大林高士的NewsLand”(日文),http://www.kokusai-tokyo.co.jp/newsland/
*本作品系列将“季刊岛田庄司〇二”(二〇〇〇年九月)中所收录的同名中篇作品大幅润饰修正,再重新撰写后话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