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筱森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我要去抢《广辞苑》。”
“你说你要做什么?”
“所以,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没有敢抢书店的觉悟,就不该去向邻居打招呼。
大学新生椎名怀抱着对新环境的不安和期待,战战兢兢地来到樱花尚未绽放的四月仙台。当他站在新公寓的走廊上哼着巴布·狄伦的《随风而逝》时,被邻居河崎搭讪,虽逃过被迫买下昂贵教材的劫难,却卷入了诡异的书店袭击事件。——这是伊坂幸太郎的第五部长篇作品《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的开头。居然有人要为了一本《广辞苑》决定去抢书店?这个抢匪河崎的心路历程就和难以理解其关连性的书名相互辉映似地令人觉得莫名其妙。
即使是村上春树在一九八六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面包屋再袭击》,至少村上点明了主角夫妻是因为深夜肚子饿才会徘徊于东京街头,但是河崎的真意究竟是什么?这般特异的开场白除了和出道作《奥杜邦的祈祷》的稻草人杀害事件相比不遑多让之外,所有真相也全都隐藏在这个奇特的书店袭击事件背后。
这个事件精准地将推理小说所需要的“开头神秘的谜团(=为何袭击书店?)、中盘的悬疑气氛(=车中的神秘男子)、结尾的意外性(=错抢成《广辞林》)”全都妥当地收在其中,并成为贯穿全局的关键存在。放眼日本推理小说史上能将事件开端写得如此精妙并且洋溢一股荒唐无稽的幽默感的作者,伊坂实为个中翘楚。
故事开头分两条线交错进行。一条线是正在发生的椎名和诡异邻居河崎的互动,一条线是两年前宠物店员琴美、不丹人多吉和琴美前男友河崎的故事。将真正的时序和真相打成碎片,撒在故事各处缓步进行,最后再一气呵成的写作方法是伊坂经常使用的手法,尤其是第二作的《Lush Life》更是会让人看完一遍又再次从头看起。
不过或许是《Lush Life》这样登场人物众多、剧情时序复杂的作品写来需要精密的计算,实在太过辛苦,之后的伊坂便鲜少采取如此庞杂的剧情线。相对地,《家鸭与野鸭》在登场人物和时序上虽显得十分精简,但是在剧情的前后呼应则更为精准、更能勾引出让者想要一窥究竟的欲望。透过时而现在、时而两年前的剧情交错推进,两年前的河崎、丽子都已经出现在椎名的生活中之际,那琴美到哪里去了?而两年后的河崎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古怪、疯狂的气质,和两年前好色、爽朗的个性又大不相同,在这两年之内他又经历了什么?再加上令人不寒而栗的“宠物杀手”三人组似乎又在两年前对琴美步步进逼,莫非琴美的不再出现是惨遭他们毒手吗?剧情的交错进行让读者无法立刻知道琴美的下落,便会在脑中自行试着想像琴美可能的遭遇,同时也跟着两年后的椎名和丽子的相遇开始察觉到河崎的不对劲的行为举止之下可能隐藏的秘密。
犹如电影的交叉剪接手法,也让读者察觉到在两年前琴美、多吉和河崎的那段奇妙的三人时光中所发生的琐碎小事似乎也影响着两年后的人们,例如两年前的多吉想要一本《广辞苑》、两年后的河崎也打算抢一本《广辞苑》给公寓里的外国人——诸如此类的巧合,更是将剧情的悬疑感推至顶点。这也看出了伊坂作品中强烈的影像性格,也难怪日本演艺圈对于伊坂作品如此钟爱。
而在丽子和椎名的谈话和跟踪行动之后,河崎之所以进行那场诡异的书店袭击行动的原因终于曝光。至此,和那个荒唐无稽却又洋溢着一股独特幽默感的开头完全相反的沉重真相,便一一地被掀了开来,那竟是一场多吉独自进行的苦涩、悲伤的复仇行动。而在这场复仇剧的背后则隐藏着多吉身处异国的不安和孤寂,即使是椎名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来到了一个搭乘新干线仅需两个钟头左右的异地都不免感到不安、孤独;那么来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国度的多吉,纵使外表多么近似日本人,在他开朗、乐天的举止之下,当然也会感受孤独、疑惧的心情隐隐地啃噬着内心的某个角落。也因此相较于听到英文便会露出惊讶眼神望着自己的日本人,可以毫不在意自己外国人身分的琴美、河崎的存在对异邦人多吉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至此,伊坂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便从一场难以理解的书店袭击行动之后浮现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在看本作之前恰巧碰上乙一来台,所以看着本书中琴美和多吉遭遇“宠物杀手”,甚至支持着多吉在陌生土地找到归属感的“三人时光”都因为宠物杀手而骤然结束的部分时,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出乙一的《SEVEN ROOMS》的场面。这时候,我不禁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伊坂和乙一的类似之处。
乙一在访台期间曾经提过非常喜欢一九九七年的美国电影《悍将奇兵(Breakdown)》,那是部描写主角因为妻子失踪,而在陌生的土地上和强盗集团对峙的动作电影。主角被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暴力夺走幸福,不论在伊坂或乙一的作品中都是反复出现的母题,似乎他们总是一方面思考着“恶”是何种模样的存在之外,同时也揣想着做为一个人究竟该怎么面对“恶”所带来的横祸?
当多吉无法处理琴美和河崎突如其来的死亡,就连自己从小所理解到的轮回转世观念都不能拯救他万分之一的痛苦,徘徊在不丹和日本之间的他开始模仿起河崎的打扮和生活方式,活在那段“三人的故事”里。而遭遇横祸的琴美却在死前接受了有时会让她难以理解的遥远国度不丹的观念——“是啊,或许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和死后的多吉再会了。……感觉意识仿佛睡着般逐渐淡去,我朝着看不见的多吉一再地确认:真的会转世吧?一定会转世的吧?”地坦然迈向死亡。甚至之后多吉执意要以“鸟葬”的方式杀害江尻的段落,可以看见对琴美而言理应陌生的异邦宗教却成了让自己接受死亡的方法,然而对多吉而言理应熟悉的教义却成了再陌生不过的语言。
伊坂在此藉由多吉的痛苦更加强化了人生始终无法逃脱毫无缘由的暴力。就像是琴美在听完宠物杀手的留言后所说的:“就算没做坏事,台风、地震也会侵袭过来的。这就是毫无道理的恶意。”
相较于伊坂广受台湾读者欢迎的有些古怪但的确存在着某种幸福感的《重力小丑》、《死神的精确度》和《孩子们》,《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虽然有个轻飘飘的书名,底层却流动着和其毫不相称的悲惨、灰暗的氛围。然而,看到那对终于顺利偷走小熊猫的姐弟时,这部一路读来有些阴暗的作品,终于露出了虽然微弱、但切实存在的幸福光芒。
作者介绍: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