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正在四处寻找失犬的我,首先遇到一只被辗死的猫,接着遇到了一群杀害宠物的年轻人。
一辆以超乎常理的疾速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的深蓝色轿车发出“叽——”的煞车声,往左弯过转角不见踪影之后,旋即传来一声短促的“咚”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宜人的温暖,仿佛只要时间对了,全镇的樱花都将一齐绽放;然而听到那道声音的瞬间,我顿时全身发冷。
我慌忙冲了出去,跑下平缓的坡道,奔往深蓝色轿车左弯的转角。
时间是黄昏五点过后,逐渐西沉的夕阳,慢慢将城镇的表面染成一片赤红。
那道“咚”的声音,有一种在身体内侧震荡般的独特音色,所以我知道——被撞了。
“What happended?(怎么了?)”我身边的金历`多吉一面跑,一面用英文问道。
“车子,”我调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车子好像撞到什么了。”
“车子,吗?”多吉用结结巴巴的日语问我。
“嗯,好像被撞了。”
“黑柴,吗?”
我偏起头看他,讲这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差点没发火,还是吞了下去。黑柴是我上班的宠物店走失的柴犬,正是我和多吉从刚才一直在市区里四处寻找的狗。
因为是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这样的命名或许太随便,但做为商品分类的标记倒是不坏。而在它失去做为商品的价值的现在,我们也只是继续这么叫它罢了。
“黑柴,非常遗憾。你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商品,要降级成为朋友了。”这是店长丽子姐两个月前对满四岁的黑柴所说的话。黑柴相当可爱,相当聪明,价格也压得相当低了,还是卖不出去。我想可能是因为它的鼻子天生歪一边,这个外表的缺陷比起它各种“相当”的优点都要来得醒目之故吧。
心脏剧烈地鼓动,我胸口都痛起来了。我快步走下坡道,多吉随后跟上来,这名二十三岁的不丹人健步如飞。
世界是充满讽刺的,这我也明白,所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找了大半天找不到的狗,有可能会在归途中以被撞死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很平常的黄昏。城镇似乎正屏住声息,窥视着意外现场。路上不见任何放学后的孩子,可能因为上下学路线没经过这里吧;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只见配色大同小异的房舍栉比鳞次。某处传来开窗的声音,或许哪户人家也听见了刚才的煞车声,但很快又关上了。
因为是下坡路,我又走得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我踩稳脚步开始小跑步,鞋子好几次差点掉了。
我想起丽子姐的脸。要是黑柴被撞了,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丽子姐拥有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白肌肤,总是面无表情,从不表露情绪。我听说以前曾有客人把丽子姐误认为店里的摆饰人偶,恐怕未必是玩笑话。她那张标致到几乎毫无现实感的脸孔,与其说是一位从事服务业的店长,更接近无血肉的橱窗模特儿或蜡像。
不过就算是那副模样的她,要是得知自己疼爱的滞销柴犬遭逢意外,应该也会皱起一道眉吧?
弯过转角,车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只小动物倒在马路正中央。道路施工过后隆起的柏油路面上,那只猫宛如沉睡似地倒卧在人孔盖上头。
是猫。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但,我说不上松了口气,反倒忧郁了起来。那是一只年约四、五岁的黑猫,体格很健壮;黑色的毛皮虽然沾到泥土,仍非常漂亮。脖子的部分被压烂,露出了骨头,它的脚尖一阵一阵地痉挛,令人不忍卒睹。有股动物特有的骚臭传进鼻腔。
“好可怜。”
“真,不幸。”我身后的多吉说着生涩的日语。
“这种时候,不该说不幸,应该是说不走运哪。”
“是罢。”多吉以不带感情的平板腔调这么应声。多吉的英语非常流利,日语却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单字组合。
他虽然以留学生的身分就读大学,但一起念书的同学们多半是来自海外的留学生,对话几乎全用英语,应该是没什么机会练日语。
和琴美你说话的时候,我想尽量用日语。——多吉虽然这么说,结果还是多半依赖英语。
“是罢。”是多吉的口头禅。遇到听不懂的日语,或是穷于回答的时候,他几乎都用这句话暧昧地回应。
不久,猫的身体不动了;吐长了舌头,肠子从肚里掉出来。我只求别让它这么曝尸荒野,便提议说:“帮它埋葬吧。”
于是多吉打开手上提着的纸袋,用英语说:“(装进这里,带走吧。)”袋子里只装了回家路上买的T恤,他把T恤挟在腋下,将袋子交给我。我一打开袋口,多吉便毫不迟疑地蹲下身子,双手捧起倒在人孔盖上的猫。多吉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触摸污物的不愉快或嫌麻烦的表情,真要形容,那氛围甚至像是在进行农务翻松泥土似的。
“(在不丹人看来,像这样打算把它埋起来,很奇怪吗?)”我用英语问道。
“(因为不丹没有坟墓嘛,不是火葬就是水葬。)”
“鸟葬呢?”
“ㄋㄠㄗㄤ?”
“(交由鸟处理尸体的葬法。)”
“(哦,是有那种葬法,不过现在几乎没人那么做了。就算有,也只剩一些偏僻地方吧。)”
我还一直以为鸟葬这种仪式是远古的野蛮风俗,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你现在在想:不丹人真是野蛮。对吧?)”多吉简直看透了我的内心。
“(日本也应该采用鸟葬的。)”我没想太多,就这么脱口而出:“(坏蛋们哪,全给鸟吃了最好。)”
多吉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很伤脑筋似地笑了。“(鸟葬不是杀人的手段,是为死者治丧的方法耶。)”
“啊,对唷。”我笑了笑掩饰难为情。
我们在镇上徘徊,寻找可以埋葬猫的地方。我一方面担心纸袋底可能会破掉,忍不住走得有些大步。
“(不丹也会有被辗死的猫吧?车子数量可能不多,但都开得横冲直撞的不是吗?)”
“(不丹人开车真的很乱来呢。因为我们相信转世,一点都不怕死。)”他这话不晓得有几分认真。
淡淡地说“相信转世”的多吉,对我来说很新奇;我深切地感受到他果然是跟我不同世界的人。
我想起和多吉的初次邂逅。
那是约半年前的事。深夜一点过后吧,我正走在路上,眼前一名男子突然冲到大马路上。那是一条没有号志的行人穿越道,而那个人就是多吉。
他似乎打算冲上去救睡在路上的醉汉。
高声按着喇叭的3车号轿车简直就像扭曲了法律条文,认为倒在路上的醉汉就可以任意辗过似地,完全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是加速迎面冲来。
千钧一发啊。——应该是吧,其实当时我闭起了眼睛。睁开眼时多吉正拖着醉汉,把他往人行道上拉。惹事端的醉汉平安无事,反而是多吉受了不轻的擦伤。
我急忙跑过去,当时内心可能相当激动吧,又没人拜托我,我却连声称赞他的英勇、一边斥责他的鲁莽,吱吱喳喳地比手画脚讲个不停。
过了好半晌,多吉开口用英语说:“(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吵的日本人。)”我才终于发现,他不是日本人。
店家的招牌灯都已熄灭,唯有偶尔驶过身旁的计程车车灯这点程度的微弱照明,但就算不考虑光线状况,多吉的外表看上去也完全是个日本人。
“(你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英语能力还不错这件事,对多吉来说是幸或不幸?不过总之,我记得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最初的对话。
多吉表明自己是来自不丹的留学生。
“(你为什么会冲出去救他?)”我问。
他歪着头纳闷地说:“(不知道耶,当下很直觉就……,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呀,你因此认识了我,以结果来说是很幸运的唷。)”
“你,很乐观。”多吉生涩地说完便笑了。
“(反正人迟早会死,不乐观点怎么撑得下去。)”
听到这句话笑了开来的多吉,或许是在吟味这不同于自己国度的生死观吧,但他什么也没说。
此时,我发现有股恶臭扑鼻而来。
“(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脸错愕地说:“(会吗?)”
岂止是“会吗?”的程度。
我后来才知道,居住在干燥高地的不丹人不常入浴,但那个时候我只想到:“(拜托你去冲个澡吧。)”总之先带回我公寓再说。而醉汉,我记得最后就这么抛下了。
我没想到适合埋葬猫的场所竟然如此难寻。太阳已完全没入地平线,往来车辆开始打亮车头灯的时候,我们总算找到了一座儿童公园。
“这里,吗?”多吉以生硬的日语问道,一边指着公园前方一块写着“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他应该看不懂日文,可能误以为那块板子上写的是这座公园的名字吧。
那是一座种着杉林的公园,占地看起来很大,里头似乎正在进行防止土石崩塌的工程。“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上是这么写的。
但总不能一直带着猫的尸体晃来晃去。稍微侵入公园一下,应该不会害谁变得不幸吧。我决定翻过围栏。
“里面,可以,进去吗?”多吉的语气很不安。
“(上面说一下子而已的话,没关系的。)”我对看不懂日文的多吉撒了谎。
还不到七点,但在夜晚禁止进入的公园里却是既冷寂又阴森,光是看到杉树摇动的影子,就够让人惶惶不安了。
公园入口一带设有滑梯和秋千等游乐器材,再进去就是整片的树林。往深处延伸的杉林一片漆黑,弥漫着危险的气味;高高伸展的杉树仿佛正准备刺穿天空,一迳摆动着树叶。
公共厕所后方凑巧摆着锄头和铁锹。我挑了一支大一点的铁锹,朝树林前进。
走了有点距离,来到林子深处,多吉说:“我来。”拿起铁锹便俐落地开始掘坑。
可能是习惯这种劳动,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一锹,再一锹,前端挖到石头时,多吉便用手把它挑出来,又继续挖。
杉叶摆动的声音仿佛层层堆叠似地从天而降。
不到五分钟,就挖出一个够深的坑了。
我慎重地拿起纸袋移到脚边,一边留意猫头部的位置,慢慢地把它拖出来。分不出是血腥味还是猫呕吐物的饵臭味,一股腥臭扑上我的鼻子。我屏住呼吸。
我慢慢地把猫往坑里放。本来想让它脚部先着地再整只放平到泥土地上,却没抓好放手的时机,就这么直接落进坑里了。
多吉帮它盖上了泥土。
“(不丹没有坟墓啊?)”我问起刚才多吉提到的事。
“(因为死掉的人会转世啊。不管动物或人都是,全部重新洗牌唷。所以死了之后,做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
“(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佩服地点头。
“(我们只有这种想法啊。)”多吉说,露出微笑。
填平坑之后,我退开一步,合掌闭上眼睛。左手手指沾了血迹,我要自己不去介意。
我身旁穿着灰色运动服搭牛仔裤的多吉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为了死掉的动物这么大费周章,你会觉得怪吗?)”
“(不会呀,也不是不能理解。)”多吉回答,“(而且,对你而言,狗和猫都是……)”
“是什么?”
“查洛,吧。”
“(那是宗喀语吗?)”
“(是‘朋友’的意思。)”
“没错。”听他这么说,我点了点头,“比起人类,我更喜欢狗和猫。”
我说得很快,或许他没听懂吧,多吉只说了声:“是罢。”
我想洗手,而多吉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决定先留在禁止进入的公园里休息一会儿。
我在洗手台洗了手,多吉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我们两人在树林旁一座孤伶伶的长椅上坐下。
“辛苦了。”我说,多吉回道:“(没能找到黑柴。)”
“(但找到了一只死猫。)”我半苦笑地说:“(对了,)”我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多吉真的很像日本人耶,康子也完全没发现。)”
“(因为同样是亚洲人吧。)”
“(是多吉你尤其像日本人。)”
白天我们搭市营公车前往市中心的途中,偶然遇见我的朋友康子。我没说明之前,她一直以为多吉是日本人。
“(是因为你把我变帅了的关系吧,)”多吉笑道,抚了抚自己的浏海。
初邂逅时的他,浏海几乎呈一直线,我跟他说这种发型在日本不流行了,拉了他便上发廊去。
“(可是啊,)”多吉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那个女生跟不丹有仇吗?)”
“(为什么这么说?)”意想不到的话,我吃了一惊。
“(她一听说我是不丹人,就突然变得很冷淡。)”
哦。——我低下眉摇了摇头。多吉看起来总是很豁达,不像会去注意琐碎小事的人,实际上却很敏锐地观察着对方。
“(不是因为你是不丹人,)”我跟他解释:“(而是日本人不晓得该怎么跟外国人打交道,所以会不知所措吧。)”
多吉只是偏了偏单边眉毛。
“(像你大学的研究室,因为有来自许多国家的留学生,或许不会有这种情形,但是不习惯外国人的日本人,一遇到外国人就会手足无措啦,其实没有恶意的。若要问为什么嘛……)”
“(为什么?)”
“(因为日本是个岛国。)”
“(拿这个当理由,太狡猾了唷。)”多吉语气轻松地说。
“(可是就连我,之前根本不晓得还有不丹这个国家啊。)”
“(这可是侮辱唷。)”多吉笑了出来,“(你应该说得更带歉意一点吧。)”
我笑了笑打马虎眼。
“(不过不丹的确很落后,完全比不上日本。)”多吉以严肃的口吻说。
“(不丹才不落后呢。)”虽然没去过他的国家,我却语带包庇地说。
“(不会吗?很落后啊,而且不丹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文化,还排斥外国的文化,虽然最近逐渐有在改变就是了。)”
“(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国的文化啦。)”
“(那样的话,国家就富裕不起来呀,不上不下的唷。不丹要能早点变成像日本这样就好了。)”
多吉每次只要一开始聊起不丹与日本的差别,就会失去冷静,很像乡下青年因为憧憬大都会而力陈都市的美好。不,根本就是这样。
“(日本相当糟糕,全都是些笨蛋,不是笨蛋就是一脸了无生趣的大人。)”我总是拼了命说服多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就算全是笨蛋,在我看来,还是觉得日本比较快乐。)”
“(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一个曾经去过不丹。)”
“是河崎先生,对吧?)”多吉微笑。不丹人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总是温柔地抚慰着我。
“(你怎么知道?)”
“(琴美每次提到认识的人,说的总是河崎先生。)”
我苦笑说:“(那个人去了之后大受感动唷,直说不丹真是个好国家。)”
“(原来河崎先生去过不丹啊。)”多吉的眼睛亮了起来。
“(去过呀。应该是吧。)”真恐怖,我心想。虽然只有很短一段时间曾经是我男友的那个可恶家伙,竟然造访过现在与我一同生活的男子的母国,真是奇妙的缘分。
突然,背后传来刺耳的笑声。我浑身一震。与其说是恐怖或惊讶,比较像是对突然冒出来的人声下意识地起了反应,还害我的脚踝撞到长椅椅脚。
我察觉多吉想回头,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放上了他的肩膀,我跟他说:“(别出声。)”
或许应该尽速离开这里才对,但我选择了静静地留在原地不动。
或许是出于好奇吧。不,是因为恐怖。总之,我在长椅上缩起身子,侧耳倾听身后的对话。
“哈,爽透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鞋子踩着碎石子地的声响愈来愈大声,“那家伙叫得有够凄厉的。”
“折磨哭哭啼啼的家伙最爽了。”这是女人的声音,像在吟咏俳句似地,还打着节拍。
他们似乎没发现待在长椅这边的我们,一迳往杉树林走进去了。我小心不发出声音,悄悄地回头看后面。老旧的路灯下,那些人的模样浮现了出来。
他们是两名高个子的年轻男子,后面跟着一名女子,正摇摇晃晃地走着,三人都顶着一头黄褐色的染发。两名男子穿着西装,而女子身穿鲜艳的洋装。我看见男子踹飞脚边的杂草,连飞散的草屑都看得一清二楚。
“(谁?认识的人?)”多吉小声问。
“(不认识。不过,感觉很可疑。)”
“年纪,比琴美,大吧。”
只看背影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岁,有可能比二十二岁的我年长。
“他们,在做什么?”多吉直盯着他们瞧,纳闷地问。
“你的日语进步了嘛。”虽然毫无关系,但我不禁脱口而出。
多吉在不丹的时候好像曾在酒店驻唱赚钱,音感似乎相当不错。我所收藏的CD,他只要听过一次,马上就能哼唱出来。我一直认为语言能力不是一种知识或逻辑,反而比较近似音感之类的能力,所以在我的认定里,多吉应该是有语言天分的。而实际上多吉学日语的时候,也从不去确认教科书或笔记上的日文,总是喜欢用耳朵听、以嘴巴说的方式学习。
“日语,很难。”多吉继续说:“(我搞不懂第一人称的‘boku’和‘watashi’两者的区别。)”
“这倒是。”我也同意。日语肯定是属于难度高的语言。“(‘boku’是男人用的,‘watashi’是女人用的。)”因为解释麻烦,我姑且这么回答。
“(那使用‘boku’这个第一人称的话,就一定是男的了?)”
这时,传来那几个年轻人折回来的脚步声。
我和多吉同时转回身子,把头压得比刚才还要低,藏身在长椅上。
“搞什么,收获竟然是零啊。”男子咋了咋舌。
“我看那些野猫呀什么的,可能都没了吧。”另一个男子回答,音质与刚才的男子很像。
“无——聊——死——了——”女子拖着声音说:“就跟你们说那种陷阱很难抓到东西嘛,还是要一口气多抓一点啦。”
“我看还是要冲那个啰,店家啦,店家。”男子话说得很快:“直接冲去店家抓狗跟猫来。”
“这个好。”另一名男子的声音。
“可是啊,我们也差不多该从虐待动物毕业,往上升一级了吧?”女子似乎很兴奋。
“不不不,还是再练习一下比较好,先用狗跟猫练习够了再说啦。”
“我饿了。嗳,废话少说,先去老地方赖着吧?”女子讲了镇上一家速食店的店名。
“好耶好耶。”男子说。
不知是他们说话声太大,还是公园里太静,三人的对话就连身在远处的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杉树也仿佛谨慎了起来,不再摇晃枝叶。
“话说回来,我得继承我老头的店耶。”男子哀叹的声音传了过来。
“真的假的?”另一人语带鄙夷地提高了声调。
“真的啊,千真万确。”
“那不是很好吗?当老板耶。”女子的声音里也带着嘲讽。
“到时候,我们就杀去你店里顺手牵羊。”另一人说。
“找份安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呀,就是这样。”女子严肃地说:“在以前啊,能够尽情享受用刑拷问的,都是那些不愁吃穿的贵族啰。”
没完没了的冗长对话,犹如怠惰的年轻人喷发出来的混浊气息,我听在耳里,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每说一句话,草木便为之枯萎,花朵为之凋零,天空变得狭隘。
“可是啊,我还想再玩玩那个耶。”男子似乎很遗憾,另一人立刻接口:“你说钳子?”女子一听,立刻发出肆无忌惮的恣意干笑:“没错,那只猫真是有够赞的,超赞的,赞透了!”
听到猫这个单字,再加上钳子这个单字,我突然有种被重拳击中心窝的感觉。这两个词汇其实很平常,然而这两者的组合,却让人感受到某种极端凶残而阴森的东西,不快的感觉充塞整个胸口。我把耳朵竖得更高。
“我啊,比较喜欢那个。脚。”
“切断脚?”男子一说,不晓得哪里好笑,女子卑俗地笑了起来,“那个啊,弄人的话也是同样方法吗?”
“应该吧?”
紧贴着长椅椅背的我的身体,开始因为加速的心跳而颤抖。
“(他们在说些什么?)”几乎是整个人缩躺在长椅上的多吉发现我的异状,目不转睛直看着我:“(你好像很生气?)”
我把脸凑近多吉,“(他们在说猫。)”
“(是同业的人吗?)”多吉压低了声音问。
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宠物店的店员。我否定了。“(搞不好,他们正是那些虐待猫的人。)”原本期待说出口来会不会舒服一些,却没什么效果。
“(宠物杀手?)”多吉一脸若无其事,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名称。
我的胃开始痛了起来,同时感到一股有如滚水注入血液的愤怒。
大约三个月前,市内开始连续发生多起宠物遭到杀害的事件。通称是宠物,但听说一开始受害的主要是野猫,过不久,家犬与家猫也开始遭殃,许多家庭饲养的宠物纷纷被带走,以残酷的手法杀害之后抛弃。
不知是为了杀害而加以凌虐,还是虐待到最后致死,总之惨不忍睹的动物尸体在各处被人发现。
光我所知道的,就有二十件以上。
可能因为我在宠物店打工,很早就听到了这个传闻,然而警方和报社却是最近才开始注意这些事件。
新闻并没有报导得很详细,但我从店长丽子姐那里听来的内容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背部被挖出卍字型、皮被钳子剥掉的柴犬;眼球被挖出来的三花猫;四肢连根切断的腊肠狗。尸体不是被弃置在河岸,就是扔在便利商店垃圾桶里。
刚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明知搞错对象,仍忍不住连声责问丽子姐说:“警察到底在做些什么?”
“又不是杀人,或许警察也提不起劲吧。”丽子姐顶着那张看起来没血没泪的雪白脸孔,说出没血没泪的话来。
“丽子姐你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丽子姐那双有如冰冷玻璃珠的眼睛凝视着我。不知道是在瞪我或者只是望着我,但她八成在生气。
丽子姐会这么挂心走丢的黑柴,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些杀害宠物的事件吧。突然从店里消失的黑柴,或许是以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它可能发现自己的自由与未来应该在宠物店的外头,所以悄悄地溜走了。若是如此就好了。但若不是,黑柴要是被宠物杀手给带走,下场实在是教人不敢想像。
“那种事,一定是哪里的年轻人为了消磨时间而干的。”丽子姐不知哪来的根据,一口断定凶手就是小鬼头,“要是凶手出现在我面前,我绝对饶不了他。”她一拳挥向空中。
丽子姐!——我在内心呼喊着。搞不好,我现在正撞见那群凶手了。仿佛呼应我的呼唤,杉树又开始摇晃,低声吟唱着:“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枝叶们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
丽子姐说,虐待宠物是年轻人孤独的娱乐,所以应该是单一凶手所为,但我的眼前有三个人。
“上次你们看到电视了吗?”男子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他们还没离开公园,似乎打算抽一两根烟才走,我还听见打火机擦燃的声音。
“有啊,看了看了,话题开始热了耶,这表示我们红了吗?”
“这下子难下手了啊。”女子说道。
“我说啊,那个哭哭啼啼的饲主,长得真是有够丑的。”
另外两人哄堂大笑。
“(错不了了。)”我很肯定,一边按捺就要大叫出声的怒气,对多吉说道:“(那些家伙,铁定就是凶手。)”
“(是吗?)”比起我来,多吉还是冷静多了。
下一秒钟,多吉的眼中浮现怯意,而我的眼神一定也是如此吧,因为我们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三人突然匆忙地移动。
回神时,我们坐的长椅正剧烈地摇晃。
椅背被踢了。
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从体内蹦出,突发的恐怖袭来,一时间我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多吉也站起来,睁圆了眼。
眼前是两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女子,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们两个。
“你们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来着?”左侧的男子努着嘴说。
我学到了一个教训:入侵禁止进入的场所时,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会面临相当程度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