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太阳系行星之一,是一颗外围轨道离地球很近的红色星球,自转时间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绕行太阳一周需时六百八十七天。直径约是地球的一半,质量约十分之一,人口约两倍,文明程度大约相同。
成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车窗外,天空几乎全被云层遮蔽,虽然灰沉沉的,但还不至于给人前途晦暗的感觉。相反地,倒有几分像从高空窥视银行抢匪如何进行抢案,露出微笑的脸庞。
雪子开的是辆旧款汽车,好像是从平塚那里找来的。曾看过几次雪子偷车的手法,她只需把一支像扁平钳子的东西,插进驾驶座窗户的空隙里稍稍转动一下,再用垂在钳子下方像钓钩般的针打开车锁,无论动作或技术都堪称一流。然后把线路连接起来,车子马上可以上路,除了这一招,有时候她也会用模型打造车钥匙。雪子常常自嘲地说,年轻时混街头的日子,常遇到许多地痞流氓之流,他们总是很自傲地把绝活教给她,后来多练习几次自然驾轻就熟。
“车牌已经换过了!”雪子确认后立刻回答。
“真是不同凡响。怎么车子一经你开,就变得这么生气蓬勃哩!”
“久远,你真懂车子的情绪吗?”坐在后座的响野说。
“我当然懂!”
成濑说:“久远,你真是无所不懂啊!狗的情绪,你懂;鹿濒临灭绝时的愤怒,你也懂;而最懂忠志的大概也是久远你吧!”
“关于自闭症这种疾病,好像是直到近年,才比较被医界确实掌握。是一九四三年精神学家李欧·卡纳(Leo Kanner)在杂志首度发表的。”响野说道。
比起说一些客套又愚蠢的同情话,响野起不了作用的知识对成濑而言反而比较受用:“真是不可思议的疾病。”
“说它是‘疾病’,感觉好像非进行治愈不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说法。”久远说道。
“那是属于一种中枢神经障碍。”成濑说话的口气俨然像个医生。
他想起夫妻俩第一次一起走进医院时的情景。当诊断确定为“自闭症”时,他们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不过一想到“幸好不是重大疾病”时,欣慰感油然而生;只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障碍”的不安情绪也夹杂其中。他似笑非笑地面对着妻子,她也以同样表情侧头看着他——他们对自闭症毫无所知。无知有时候可以变成一项武器,能够带来勇气,但有时也会让人承受不必要的不安。“自闭症”——从字面上来看,很多人会误以为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灰暗疾病”,甚至还有人以为它是忧郁症的一种。成濑自己原本也这么以为。
“你们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吗?”医生一开口就这么问。
“是一种沟通障碍吗?”成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离正确答案并不远。
医生说:“自闭症的特质是非常厌恶人类言行中不明确的部分,此外,患者对事物的敏感度,比一般人都高。”
医生脸上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真像一只蜥蜴,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不过他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忠志已经十岁,但对于生活中“不明确”的事物,始终不知该如何应付。平日的生活步调只要稍有变动,他会变得很不愉快;对于不清不楚的问题,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就连牙刷位置放错了,他也会生气;平常散步的路线也只能有一条,否则他会突然失控。
“忠志其实是很愉快的!”久远若有所思地说着,而他的话的确是事实。
“不久前我和成濑哥还有忠志三个人碰了头,一起看了‘星际大战’。”
“旧的那部吗?”响野想确认一下。
“是旧的那部,我们看录影带,欧比王也出现了!”
“那是艾力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演的啰!”
成濑不禁对着响野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真是说话老言不及义。
“后来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忠志对剧情好像无所谓?”
“是呀,他对故事内容的确无所谓。”这种充满想象的抽象故事,对忠志来说是非必要的。
久远发出咯咯的笑声说:“可是欧比王的光剑挥动过几次,他可数得很清楚,而且还记住了,还有他和黑武士打斗时挥剑几次,秋巴卡吠叫了几次,他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忠志对这种事特别敏感。”成濑说道。
“我和忠志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非常舒服。”
“虽然他也会突然失控啦。”和久远在一起时,忠志不只一次失控,也曾痉挛发作倒地。
“他完全没有坏心眼。”
“他小时候更严重,他总是给周边的人造成很多困扰。”成濑苦笑着说。忠志小时候的确非常难搞,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完全无关,只是顾着做自己的事,而且情绪非常不稳定,会不停地来回奔跑。尤其键盘声让他异常兴奋,有时甚至发出悲鸣或捣着耳朵蹲在地上。
久远轻声地说:“这世界上有谁不给周遭的人带来困扰的?那些只会指责忠志的人,还不是一样乱按喇叭,给大家造成困扰?”
“说得也是。”响野高兴地接着说:“那些明知下属困惑不已却视而不见,只会逃避现实的上司不也一样吗?和他们比起来,忠志显得无害多了。”
“是无害中的无害。我最近才深刻体认到,像忠志这种孩子,是绝不会陷害或出卖人的,难怪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特别舒坦。”久远笑着说。
成濑并未表示认同,但也没有反对。
“对自闭症我并不特别了解,不过我好像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忠志他也一定非常努力了。”
“非常努力?”成濑重复一次所听到的话。
“我不了解忠志是中枢神经障碍或什么其他状况,不过那应该很像一个人突然被丢到国外的感觉吧?感觉上从一开始就失去和他人沟通的方法,换句话说,就像在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努力生存下去,摸索着和大家沟通的方式。他像鹦鹉一样重复我们的话或是把文章背诵下来。但是他完全不知道它们的意思和重要性,只是遇到什么背什么,因此偶尔在无法承受的时候就完全失控。”
“你少乱下断言!”成濑笑着说。
“其实,忠志试着寻找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摸索到一点线索,却又莫名地发生一点小变化时,就会感到迷惑不安,他很害怕已知的规则发生变化——如此而已。忠志希望把这个世界所有东西都记录或记忆下来,然后用他懂得的一些简单语言,来配合这个世界,所以啰……”
“所以?”响野问道。
“假设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火星上,内心最不会受到冲击的应该就是忠志吧!和茫然不知所错的我们比起来,忠志一定会在他可以做的范围内,努力去做他能做的事。对忠志来说,努力搜寻沟通方式的原则无论在地球或是在火星,都是不变的。”
“火星上面有狗吗?”成濑打断久远的话,突然冒出这样的问题。
“狗?”
“忠志记得全世界所有狗的种类呢!每年登记在美国狗俱乐部或英国狗俱乐部里的狗种类别数,他全都记住了。”
出门遇到刚好有狗从他前面经过时,忠志总能大声叫出狗的种类,兴奋地喊着:“那是小型杜宾犬!”、“那是纪州犬!”
讨厌“不明确”事物的忠志,看到杂种狗时会非常生气。
“火星上应该有狗吧?”久远说得自信满满,模样非常可笑。
“是吗?应该有吗?”成濑不禁笑了起来。“就我所知,火星上是没有狗的!”响野非常认真地回答,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时,成濑瞥了雪子的侧脸一眼——她正视前方,用力踩下油门,而且始终保持沉默。
大伙儿除了雪子,全都穿着一式的西装。这款深灰色西装,是他们在东京的西装量贩专卖店里购买的。在大拍卖的人潮中买东西,警方就很难从这个地方掌握任何线索。
“最不起眼的就是西装。”成濑说这话时,响野露出一脸的怒意。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唱反调”的疾病,那么这个从高中时代就结识的响野,应该就是符合这种疾病的重症病患。
“你是公务员,才会说这种话。我就是因为讨厌西装,才会选择当咖啡厅老板的,现在竟然叫我穿这种东西,简直是……”
成濑真想大声反驳他:“你当咖啡厅老板,干嘛把罪过推给西装?要怪就怪你自己在求职面试时,尽说些歪理,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吧?”
车子来到十字路口迅速右转。
“还好路上不拥挤。”成濑显出安心的模样。
雪子点点头:“没问题。阿成,你们从进入银行到搞定行员,共有六十秒的时间,接着就是阿响的演说。”
“四分钟吧!”响野答道。
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成濑想象着。每次抢劫银行,响野都要做一次演说,这是他一贯的坚持。他主张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拿了东西就要付出代价,因此深信自己的演说,可以弥补因为抢劫所带来的损害。
“三百秒后,我的车子会停在银行前的自动门正前方。”
“没问题吧?”成濑再一次确认。
“当然!”
雪子说话的模样信心满满,但声音却意外的颤抖。
连续三个号志灯都是绿的,车子顺利通过。随后车子向斜前方前进,位在一百公尺前方左手边“港洋银行”招牌映入眼帘。
车子穿过人行陆桥,太阳从云层的缝隙中照耀着柏油路面。
打了方向灯。成濑调整自己的呼吸。
仿佛要绕行港洋银行般,车身左转前进。
成濑套上毛线帽、戴上太阳眼镜,又从口袋里取出荧光胶布,然后分别交给后座的响野和久远各两张。
他们把胶布贴在脸颊上,然后和成濑一样,所有的人都戴上手套。脸颊上贴胶布,是模仿国外抢匪,因为曾听说过,人的视线会跟随着闪亮的东西移动,所以脸颊贴上胶布,可以混淆目击者,让他们只记得胶布。
车子一停,成濑飞快从副驾驶座跳出来;回头开车门的那一刻,久远把紧紧抱住的波士顿包丢了一个过来,他也随即伸手接住。
“浪漫理想在哪里呀——”响野非常开心地说道。
成濑任声音从耳边掠过,迅速朝银行自动门的方向前进——
银行抢匪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舞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