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谢冰柔犹自听着自己一颗心在砰砰乱跳,她平静呼吸,忽才发现自己后背浸出了一层汗水。她面颊发白,不过谢冰柔本就气血不足,如今瞧着倒也不算明显。

谢冰柔轻轻想,那梦居然是真的?那后背一缕浸凉之意透来,使得谢冰柔慢慢掐了一下自己手掌心。

那苦缠自己几载的噩梦骤然成了现实,谁都有几分恍惚。

裴妍君只当她有些羞涩,轻轻笑了下:“这打量俊俏少年郎,有什么要紧的?卫郎君虽没什么少年气,却确实生得好,只是性子冷情了些。”

裴妍君时常出入宫闱,于是她也知晓昭华公主是对卫玄有意。只是公主虽是率直,卫玄却总是淡淡的,并不如何亲近。

谢冰柔用手指轻轻理了一下头发,又慢慢攥在一起:“我只是有些怕他。”

虽只看了卫玄一眼,可卫玄如今样子却好似烙铁般印在自己脑子里。十九岁的卫玄确实有着一种收敛的锋锐英气,如剑藏于鞘,也不知藏了多少,竟似有些深不可测。

谢冰柔明明极怕,却反倒将这道身影记得愈深,甚至一些细节处,都记得十分分明。这本也正常,有时越恐惧之事,反而越容易留下更为清晰的记忆。

她想着卫玄微白的脸颊,于是便想到时下都城极流行的五石散,也不知卫玄是否私底下沾染此物?毕竟梦里的卫玄,已需有人抬轿代步,也不知为何耗空了身子。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又发现自己对卫玄揣测仿佛不自禁的带着主观上的恶意。因为畏惧,谢冰柔是对卫玄生出厌憎的,这自然有几分不好——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慢慢压下这样心绪。

她说自己怕卫玄,裴妍君倒是有些意外。卫玄风姿动人,很多小女娘见了他都不由得为之心驰神摇。未曾想谢冰柔非但没什么心思,还说对卫玄有些畏惧。

裴妍君越加觉得谢冰柔是个奇怪的人,含笑说道:“他心思深,是有些令人害怕。”

谢冰柔握紧了一下手掌,然后方才缓缓松开。

她想着自己要回谢家了,这回谢家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要知晓战死的谢云昭并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长女便是谢冰柔,次女谢青缇小阿姊两岁,自幼在谢氏养大。

谢云昭和何穗君二人夫妻情重,并无纳妾蓄小。彼时虽只生了两个女儿,但两人年纪尚轻,也不必很担心子嗣。

谁想谢云昭后来战死,并没有留下男丁。

朝廷对谢云昭之忠勇嘉奖一番,不但追封亭阳侯,还让谢府旁支过继,使谢云昭不至于断了香火供奉。

本朝的侯爵之位分很多等级,大至列侯,可拜为丞相,食邑万户。不过天下就那么大,饼就那么多,朝廷也不能无限分饼。谢云昭被追封的亭阳侯食邑不过两百,每年财帛没多少,但有个很高贵的象征意义在,也算是一块含金量颇高的敲门砖。

有爵位可承袭,给死去的谢云昭当儿子也是一件颇具诱惑力的事。

最后比死去的谢云昭还要大三岁的谢澈被选中,成为了谢云昭名义上的儿子。

谢冰柔名义上也有了个异父异母,大她二十多岁的兄长。

要以现代人观点来看,谢澈也有点儿不要脸了,显得为了爵位和利益很能放得下身段。

不过搁这个时代,也不算很突兀。大家族本来子孙繁多,论辈分,谢澈本就是谢云昭的侄儿。

搁朝廷角度来看,这还是对谢家两姐妹的恩赏,让姐妹二人有男丁可以依靠。

这么个家庭环境,谢冰柔想想也还有些小刺激。

这时候京城谢氏正等着谢冰柔回来。

谢冰柔马车走得慢,而受惊的程妪早就打发侍卫回去报信。故而谢冰柔中途验尸那档子事,如今谢家上下都是知晓了。

但因死去谢云昭的缘故,谢家迎这位娇客礼数倒是颇为隆重。谢府正门大开,大夫人温蓉领着女眷一并相迎。

如今的亭阳侯夫人秦玉纨也在大门口候着,不动声色扯扯自己衣服角。

她会忍不住想,谢云昭这个养在姜家长大的女儿是什么模样?

有一些旧事一直压在秦玉纨的心里,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当年秦玉纨做姑娘时,已经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那时候她正值妙龄,家里为她选了几个成婚对象。这其中一个,就是死去的谢云昭。

那时候谢云昭已有贤名,可秦玉纨并不喜欢谢云昭这人人称颂的贤名。她觉得谢云昭太张扬,为了一些公义得罪廷尉,哪怕最后博了一个好名声,可其实已经结下了仇怨。

她觉得谢云昭为人轻狂,迟早会惹祸,是早夭之相。而秦玉纨又是个性子低调,且极守规矩一个人。她只想过些安稳小日子,并不愿意挑谢云昭这种招惹是非的人。

后来她便挑中了谢澈。

其实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家挑挑拣拣,谢家也是如此,都是彼此挑剔。最初案前的几个备选,也不过是个意向选,谢云昭甚至不知晓自己没有被这个姑娘挑中。

可秦玉纨做挑选时,其实没亲眼见过谢云昭。

她见过谢云昭的画像,可画像跟真人是不一样的。

那时她已经与谢澈订了亲了,来谢家做客时,却在侧门口看见策马归来的谢云昭。骑马的少年郎带着鲜润的生命力,就这样子突兀闯入了她的眼帘,她忽而听得自己心跳了两下。

轻狂张扬之徒,总是肆无忌惮的绽放自己生命力的。

像秦玉纨这样的规矩人,一瞬间也微微动了动,然后她的心口就仿佛生出了一声悄悄叹息。就好像她注定安稳平顺的人生,却始终少了几分鲜亮之色。

谢澈是个温顺本分的人,成婚后也十分安静,对妻子言语也很依从。婚后的日子也跟秦玉纨设想那般平顺。这日子如秦玉纨预想那般安宁和顺,又波浪不兴。她也算如愿以偿,只偶尔暗暗嚼下岁月里泛起的沉闷滋味罢了。

谢云昭后来娶了何穗君,何穗君是个喜爱笑闹的性子,性情十分活泼,也与谢云昭性情相投。两人成亲后,好得跟蜜里调油,平日里十分恩爱。

秦玉纨也撞见过两人恩爱。

那时谢云昭夫妇一并归来,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何穗君笑起来。何穗君乌发间别着一枚流苏,她笑起来时流苏被晃得轻颤,这样自然显得很没仪态。可谢云昭也不是讲究的人,他伸出手手臂,一把将何穗君搂在怀里,这样抱起一下,再轻轻放下来。

这样的恩爱,是秦玉纨人生计划里没有的东西,因为这会有太多变数,令她的人生变得不安全。

她跟谢澈先生了儿子,后生了女儿。谢澈对夫妻之乐并无兴趣,也无憧憬。成婚几载后,谢澈就将心思放在读书、炼丹、垂钓上,目光很少落在自己妻子身上。

秦玉纨也安慰自己,有儿女傍身,男人有什么要紧。

这少年夫妻的恩爱也不过那几年罢了!后来谢云昭外放为官,成为巴东郡守。谢氏出了如此高官,又这般年轻,全族上下无不奉承。那秦玉纨也只能强压下刺心不快,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再后来,谢云昭早夭,连带着何穗君一并殉城。谢氏全族悲恸之际,秦玉纨心底却是隐秘的松透了一口气,竟暗暗有些得意——

自己当年择婿果真是没有错的,她那时候就看出谢云昭有早夭之相。

但她也没想到,自己夫君被安排成为谢云昭的儿子。

谢澈是他那一房的嫡次子,性子也不爱计较,自然也不会拒绝,何况还有些好处,更有利益可以分。谢澈会有一个爵位,那么他的子女也会多些便宜。

秦玉纨为了一双儿女,咬牙忍下来。

但这么些年,秦玉纨内心一直有着别扭。死去的谢云昭成为她丈夫名义上的阿父,何穗君成为了她的君姑,春秋二祭,自己要对谢云昭的牌位下跪。

她现在是亭阳侯夫人,可这个亭阳侯却不是谢云昭。

有时秦玉纨想想,也不觉生出几分荒诞之感。

如今谢云昭那个养在川中的女儿回来了,听说为人并不怎么样,惹得接她的程妪十分头疼。

秦玉纨似笑了一下,不禁止伸手扶了一下鬓间流苏,再向前走了一步。她走得稳稳当当,流苏坠子也丝毫不乱晃

一晃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当年挑拣夫婿的秦家女娘眼角也生出了皱纹。

少年时那些晦暗的心思如今仿佛也已经淡了,如今她膝下也有一子一女。女儿拂娘性子软柔内向,幸喜还算听话乖巧。

至于儿子济怀,那可是极上进能干一个人,与他那不成器的亲爹截然不同。

秦玉纨早不对丈夫有什么指望,只将自己满腔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谢济怀聪慧、能干,野心勃勃,便是跟长房那个极出挑谢令华相比,也是不差吧。

然而此刻,秦玉纨忽又想起了谢云昭。

如今谢济怀是宫中郎官,前程似锦。当年谢澈承了谢云昭这一房香火,儿子也被宫里下了恩旨,入宫做了郎官。

若不是谢冰柔归来,秦玉纨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切源于谢云昭。自己儿子能有如此前程,也是借着死去谢云昭的势。

可谁让谢云昭没有儿子?何穗君白生两个女儿,只要没有男丁,那便是断了香火。

这姐妹二人还不是要依靠自己儿子?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谢云昭当年的风流意气早便消散,留下的两个女娘也不怎么样。

次女谢青缇年纪尚轻,性子却是古怪,谈吐也尖酸,不及自己女儿拂君乖巧听话。大夫人温蓉本想抬举,可谢青缇这么个品性,温蓉哪敢带出去应酬。

至于那长女谢冰柔,则更为不堪了,养在川中姜家,也是一身粗俗气。

这人还没回来,便开罪大夫人温蓉的心腹程妪,倒先落了个恶名。

谢云昭和何穗君去得早,留下的两个女娘也不怎样。

秦玉纨这样想着时,谢冰柔的马车已赶回了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