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鲜死去的女尸已经被解下来。随行侍卫许多出自军中,也见惯了杀伐之事,可却犹自面露厌恶惧色。
谢冰柔要验看尸首,阿韶已经灵巧的从马里里取出那个匣子,可程妪却面露难色。
程妪面色苍白,更有些迟疑:“五娘子,这样有些不妥吧?”
谢冰柔的嗓音还是那样子温和:“这死去的女娘年纪尚轻,观其服饰应未出阁,正值妙龄。我虽不认得她是谁,可观她下裹曲裾,足踩高齿木屐,应当不是出自贫户,这贫家女娘多半窄袖短裙,方便劳作。程妪,我不过想护住现场,记录一下尸体状况,看能否帮衬一二,查案缉凶终究是官府的事,我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
她嗓音是平和的,并不显得如何的疾言厉色。可不知为何,程妪没有反驳,又或者不知晓如何的反驳,然后终于冲着谢冰柔轻轻的点了下头。
此刻程妪好似不认识谢冰柔一般,她只觉得一切很怪异,她也没想到这看似怯生生的五娘子居然是个这般大胆的人。
那几个解下尸体的侍卫都面露惧色,甚至忍不住作呕,可五娘子仿佛是对所有的血腥都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小女娘,为什么是这副性子?
也许裴妍君的反应方才是该有的反应,裴家千金并不是个娇弱的人,可也被吓得走不了路。
或许正因为如此,程妪方才不自禁依从谢冰柔的吩咐。
若换做平日,程妪大约不会如此依顺,她发现自己心底升起了一缕惧怕,而这缕惧怕源于谢冰柔之不惧。
见着这样血淋淋尸首而不易色之人,必定是个狠角色。
可谢冰柔面上却一派柔和。她伸出手指,将细发拢在了耳后。
谢冰柔柔柔说道:“魏伯,劳你四处搜寻一番,这女娘血未凝固,死去未超过一刻。”
魏伯是这次护送谢冰柔回谢家的侍卫长,生得高大魁梧,面颊处还有一道疤。谢冰柔之前已经悄悄打量过他,见他手脚粗壮,神光内蕴,想是个经历了杀伐之人。
旁的侍卫还面露惧色时,魏伯倒是颇沉得住气。
听了五娘子的吩咐,魏伯也点点头,召唤几个人四下搜索。
谢冰柔未必使唤得动他,可魏伯觉得谢冰柔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故而愿意听从。
魏伯是见过死人的,就像谢冰柔所说那样,刚死之人才会这样滴血水。那杀人的兔崽子说不定未走远。
程妪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又仿佛有些不好反驳这位五娘子。所以她只喃喃说道:“杀人了,只怕早就走了。这毕竟,毕竟是在官道旁。”
官道人来人往,便很容易被撞见。那么程妪这番言语也似有些道理,并不是跟谢冰柔纯杠。
谢冰柔目光越过了尸体,落在了那颗树上。
谢冰柔轻轻说道:“程妪,你说凶手杀了人,为何将这女娘尸首放在树上?”
程妪也瞧到了那棵树,那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妪好似也嗅到了一股子浓稠血腥味,这使得程妪蓦然打了个寒颤。
程妪没说什么话,可谢冰柔那轻柔的嗓音却在程妪耳边响起:“他将尸体放在高处,是想要许多人瞧见,因为这是他的一件血淋淋作品。”
“这样的人,巴不得官道行人察觉,也许他还躲在暗处,等着看别人惊慌恐惧的表情。”
就好似裴妍君,妍君只看一眼,就惊得软倒在地。
也许旁人的惊恐,会使得这个凶手得到几分欣悦。而谢冰柔的这些话仿佛有着异样的魔力,使得程妪不由得升起了莫大的恐惧。程妪不可遏制的望向了现场的荒草与树木,仿佛这长草丛中会当真冒出一个人来。
程妪原本是要约束谢冰柔的礼仪的,这五娘子倘若举止粗鄙,那么在回谢氏途中,就要受程妪训诫,先行教导一番。
可现在,程妪已经惊得舌头发僵,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她已是头晕眼花,提不起劲儿来分辨谢冰柔的言行是否妥当。
程妪到底有些岁数了,终究让人扶着自己去歇息。
好在长草堆里并没有跳出个人来,魏伯等侍卫搜寻一番,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侍卫们按照脚印追寻,可行至中途,那脚印却没了影。
泥地里取而代之是马蹄印,可见那凶徒已经策马逃离,早不知去向。
谢、裴两家侍卫最要紧的是护住两位娇客,故而也并不敢追得太远。
好在阿韶已经采集好脚印和马蹄印,谢冰柔已令人护好了现场。
那女郎委实死得太惨了。
程妪受惊,固然是因她常年居于内宅,鲜少见着此等情景缘故,但也有这凶手委实太过于凶残缘故。
就连在外行走见多识广的侍卫里,许多也面露惧色。
女娘致命伤应当是颈部伤,凶手割破了她的颈部大动脉,使得那些血迹喷溅而出,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女尸半边脸颊跟身躯都被喷溅血迹所覆盖,竟好似个血人。
大面积的血污颇具冲击力,任谁看第一眼都会觉得极不舒服。
而这绝不是最惊悚之处,更可怕是,女尸腹部是被剖开的。
是于小腹处横剖一刀,划破了表皮和脂肪层,露出了内里脏腑。侍卫将之取下来时,甚至晃出了些许。
那一刀划得极深,不但剖开皮肉,甚至划破脏腑。凶手只是没划断女尸的脊骨,否则死者已经被生生断成两截。
唯一可欣慰是,受害者腹部出血量不多,致命伤是颈部那一刀。从出血量来看,死者纵然没有立刻死去,也会很快陷入眩晕之中。至少,她没有活生生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
程妪只觉得头昏眼花,一旁婢子寻了些薄荷油给她揉太阳穴。她略缓过劲儿来,看着阿韶已经将匣子里器物都拿出来。
那竟是些验尸之器。
程妪之前还吐槽过,说谢冰柔跟阿韶关系要好,少了些主仆之别。她还觉得五娘子性子柔软,喜爱卖好,可能不善驭下。
可现在程妪发觉自己认知有一个极大的错误。五娘子性子并不柔顺,而这个小婢也是五娘子胡作非为的帮凶。
阿韶是被谢冰柔教出来的好帮手,此刻戴上了手套和口罩,娴熟的翻弄尸体。
而谢冰柔则拿出了空白的竹简,开始记录。
程妪无意间又瞥见了尸首,于是慌忙侧过头去,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作呕。她不免心疼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要经历这样苦差事。
程妪甚至无可奈何的想,幸喜五娘子还没亲自去翻动尸首,好歹教了个小婢代劳。
这姜家,可是使得好手段!
女尸下裙被裁下一片,裁下裙摆不知去了哪里,但并无生前被侵犯的迹象。
凶徒似乎只喜杀戮之乐,对美色反倒并无兴致。
死者颈部的切创薄、深,刀痕连贯流畅,并无迟疑。可见对方有一定功夫底子,且有杀人经验,可能经过战场历练,又或者曾经做过盗匪。他显然是个娴熟的杀人者,手段厉害,且为人凉薄。
女子胸口处有六处刺创,出血量不算多,却刺得颇深。应该是女子被割喉后,凶手泄愤行为。
谢冰柔顿时也联想到了草丛中飞奔而走的足印,受害者临死前曾经竭力奔跑,想要逃走求生。
也许正是这样,她激怒了凶手,导致被割喉后又被凶手随性在其胸口连刺六刀。
从刺创的形状上来看,那把杀人的利刃上宽下窄,呈薄三角形,宽约寸余,长度不知,但至少超过半尺。
不算短,也不算长,但十分好用。
受害者面颊有手指掐痕,初窥应当是男子手掌。
阿韶撬开她嘴唇,发现其齿间并无血污。女尸手指也是一样,其手指指甲里无非有一些泥土与青草,并无与人撕打的血肉碎屑。
谢冰柔心里暗叹一声,凶手行凶时,基本没遇到任何的抵抗的。彼时受害者处于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竟似不能动弹。这与懦弱无关,有时候一个人极端惊恐时会进入一个应激的状态,使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谢冰柔心忖:她死时候,一定很害怕。
死者面容因为恐惧而十分狰狞,可谢冰柔犹自可分辨其五官清秀,年纪尚轻。
那个女孩子生前也应当是个可人的姑娘。
一朵年轻的小花尚未来得及绽放,便就此催折,未免使人十分之惋惜。年轻的生命这样子匆匆戛然而止,更令人十分感慨。
谢冰柔心底也有些难过。
她记录好验尸结果,又写了几笔自己的推测。譬如死者服饰华美,不便骑马,想来有马车代步。凶手很有可能是死者熟悉之人,所以方才能被哄至此处。
竹简记录当然有不便之处,此刻谢冰柔身旁也无方便描画的帛布,于是谢冰柔用炭笔在粗纸上描绘出兵器大致尺寸以及样式,准备回家再描在绢帛之上。
写好之后,谢冰柔便令人带着这份竹简去报官,且留下几人看住现场。
想了想,谢冰柔又取了自己一件衣衫,让阿韶替尸首掩盖这一片狼藉。
谢冰柔可以思无邪,心无惧,可旁人却未必这样想。旁人会觉得惊惧,心里也对这具尸首指指点点。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生前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可大约不会喜欢这些凝视。
程妪在一旁窥见,也不免又一阵子发酸。
那几个扶下尸首的侍卫都面露惧色,暗暗搓着手掌。这女尸模样这般凄惨,死了说不定会化为鬼厉。谢冰柔倒不忌讳,竟取了自己衣衫覆住尸首。
五娘子也不怕沾染些脏事!
阿韶做完这些事,扯了手套、口罩不要,换了身衣衫,又用烈酒搓手,一系列动作倒是十分娴熟。这一看,这些事平日里也没有少做。
程妪之前看这小婢,觉得她做事还算伶俐,只是有些不知礼数。她想着到底是五娘子用惯了的人,教教就好,留在谢家也无妨。
哪儿想得到阿韶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那婢子如今犹自一副娇憨样子,跟程妪这呕了几次虚弱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免令程妪胆寒。
五娘子怎么养了这么个婢子?
程妪倒不想让阿韶去谢氏,可话到唇边,却是说不出来。
究其原因,乃是因为程妪对这位奇怪的五娘子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人惧生死,畏鬼神,故而怕见尸首,会祭祀先人。
谢冰柔生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语,却仿佛是个无惧无畏的人。这无畏,也不免令人害怕。
程妪是有些怕开罪这位五娘子。
谢冰柔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她看似不善驭下,可方才使唤谢氏侍卫,让人搬下尸首、保护现场、搜罗凶手,由着她当场验尸,进而带着她验尸结果去报官。谢冰柔不但安排得井井有条,且谢家侍卫们也不由自主听这娇怯怯的五娘子吩咐。
故而程妪也不敢提阿韶行事逾越,只想着将今日之事回禀给大夫人,由着大夫人处置就好。
她扶着谢冰柔上马车时,瞥着谢冰柔那张秀美的脸颊。谢冰柔五官是温柔和谐的,加之面颊有几分病气,那张脸和妖冶二字也没半分关系。可如今阳光落在了谢冰柔这张略白些的面颊上时,照着她黑得出奇眸子,程妪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谢冰柔上了马,轻轻向程妪道了声谢。她抽回手时,手擦过了程妪的手背。谢冰柔手掌温度略低,触及处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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