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车子绕着旅馆转了一圈,缓缓地驶入了文珠庄。轮胎轧上铺满沙粒的小路。
雪花不断地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拨去两边。车窗外是个白雪飞舞的世界。车灯照着纷飞的雪花,发出白光。
庭院里的植物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车子缓缓地绕过,停在和式建筑的玄关前。旅馆的屋檐并不高,是一座平顶建筑。
两位撑着蛇目伞的中年女性,顶着纷飞的白雪,飞奔而出,打开了车子的后车门。一边说着“欢迎您的光临”,一边迅速地将伞撑在吉敷竹史头上。
玄关内十分宽敞,照明却有些昏暗。然而也正因为这暧昧的灯光,令吉敷竹史感到一种古香古色的韵味。
走廊的地板、窗户和墙壁,都已经不是新品了,但若用手触摸,就会发现其表面非常光滑,地板甚至被打磨得发出黑色的光芒;透过走廊上敞开的窗户,能看见披着薄雪、巍巍挺立的暗色灌木,笼罩在石制灯笼昏黄的灯光下。脚下打开的小窗,渗出淡黄色的光。
卧室里铺着的榻榻米也很古老,但十分清洁,应该花了不少工夫打扫。每间屋子都带着阳台,稍微拉开一点窗帘,就能望到庭院里,夜晚落下雪花的美景。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除此之外,还有大浴场。”负责接待的中年妇女说。她将茶水放上小桌,行礼离去,开始安排晚膳。
吉敷竹史拿起屋里的电话,先拨“0”转去外线,然后打去了警视厅搜査一课。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中,吉敷竹史顺手拿起旁边烟灰缸中的火柴盒。
小谷不在一课。吉敷竹史看着火柴盒的背面,对接电话的人,读出了上面印的旅馆地址和电话号码,让对方传达给小谷,如果案情有任何发展,就打这个电话号码通知自己。
身体早已凉透,吉敷竹史决定立刻入浴。他离开屋子,穿过走廊,走进浴池。浴室的薄木门、墙壁和地板上,贴着的花砖,全都很古旧,只有木制的浴槽是崭新的。吉敷竹史俯身塞上浴槽的塞子,打开阀门放水,顿时间,一阵木香扑鼻而来。
等水放好,吉敷竹史从抽屉里,迅速地取出浴衣和毛巾,才开始脱衣服。外间空气冰冷,浴室中反倒热气蒸腾。吉敷竹史关掉水,用热水冲洗身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顺手打开了小窗。伴随着蹿入的冷风,吉敷竹史望见庭院内,早已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吉敷竹史又关上窗户,将身体沉入浴槽。他闻着浴槽散发的馥郁的香气,猜测也许是桧木制成的,只要注入了热水,香气就会变得浓烈。
真是个好东西,吉敷竹史心想。能闻到清新的木质香气,表明这个浴槽是个上等货。泡个澡就这样感慨万千,真是上了年纪的表现,如果能每个月来一、两次,这样的旅馆就好了。
吉敷竹史之所以能想些如此悠闲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今天工作太顺利的缘故,平日办案也经常住旅馆,看来今后要经常来这种和式旅馆。
吉敷竹史许久不曾这样心情舒畅地泡过澡了。他一直泡到身体完全暖热,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裹上浴衣,披上棉质和服,吉敷竹史一边擦拭着濡湿的头发,一边踏出了浴室。旅馆的女服务员,正在饭桌前摆放晚餐。
晚餐非常丰盛,是以鱼类为主的料理,而且,器皿种类繁多。吉敷竹史早就饿了,不禁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还为您准备了啤酒……”女服务员面带歉意地说。
“啤酒啊,不错呢,我喜欢。”吉敷竹史正回答着。
放在地板上的古老电话机,响起一阵经过调整的铃声,那是一种低沉饱满、非常特别的铃声。也许是为了不打扰客人睡眠,才特意将铃声调成这样的吧。
身穿和服、跪坐在地的女服务员,抬起膝盖、站起身来,以非常优雅的姿态,走到电话机跟前,再度跪坐下,拿起话筒。
“是。”一连串小声地交谈后,她说道。接着将话筒交给了吉敷竹史,说:“客人,您的电话。”
略感意外的吉敷竹史,将话筒放到耳边。
“吉敷竹史先生?”记忆中听过的某个男人的声音。
“岩井,就是那个房东,非常简单地坦白了哦。就在刚才,承认了杀死向井绢代的事实。”
“真的吗?”吉敷竹史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事情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这真令人欣喜得想手舞足蹈、吹哨庆祝一番了。
“所以,到下个礼拜一为止,你就在那里好好享受吧。就当做是休假,补休正月的假期,反正你都拼了那么久了。这边我会全权负责的。”小谷刑警说道。
“麻烦你了,不过,岩井那家伙,真是出乎意料地脆弱啊。”
“是啊。我们跟他说,死者从八月开始,就一直没有交房租,而是将同等金额的现金,汇给了住在天桥立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自己的孩子。他听完就一下子崩溃了。”
“这么说来,房东果然和向井有肉体交易?”
“的确如此,双方达成契约,以维持性关系做交换,免交房租。”
“这样啊,案件进展得真顺利。”
“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就在那里好好地放松两天,星期一再回一课也没关系。”
“嗯,好。不过我大概不会待太久,明天上午观光一下天桥立,下午就回去。”
“好吧,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辛苦了。和谁出去喝一杯吧,我刚刚泡完澡,正准备享受一杯啤酒呢。”
“好的,那我挂了。”
吉敷竹史放下话筒。女服务员拔开啤酒盖子,将杯子放在吉敷竹史面前,坐在一旁等着。吉敷竹史赶忙拿起酒杯,受她斟酒。
“有什么好事吗?”女服务员微笑着小声问道。她看上去是个相当寂寞的女人,年龄不轻了,面相十分平和。
“嗯,工作顺利解决了。”吉敷竹史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答道。
“那真是恭喜您了。”女服务员说着,又倒满了一杯啤酒。
吉敷竹史再度一气暍下半杯。看来是口渴了,这啤酒美味得无法形容。
“这间旅馆真不错。”愉悦的吉敷竹史,不自觉地变得话多了起来。
“是吗,承蒙夸奖。”
“似乎元禄年间就有了吧?”
“是的。”
“建筑都很古老了啊。”
“是的,不过这个别馆,是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建起来的。”
“气氛很棒啊。没有二层吗?”
“是的,这里只有一层。不过,每个房间外面,都有阳台。”
“哦。”吉敷竹史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早上,等您醒来以后,可以从阳台的楼梯走下去,一直能走到海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天桥立。”
“哦,那一定要去看看了。”吉敷竹史笑着说。
刚沐浴完,又是空腹喝酒,再加上工作完美地告一段落,没有什么压力,吉敷竹史比平时更早感受到醉意,上半身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但这是令人心情愉悦的酩酊感。吉敷竹史伸手取过面前的筷子,将竹筷抽出筷套、分开,伸向晚餐。
黑暗的屋中,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吉敷竹史从深沉的睡眠中,努力寻回意识,逐渐想起自己是在天桥立,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睡觉。
“虽然是半夜,但说不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起来接电话!”
吉敷竹史这样想。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就在这时,电话铃声断了。
吉敷竹史顺势又躺下了,可没想到,电话铃又再度响起。吉敷竹史迷迷糊糊的,意识如坠雾中,只知道电话又响了,必须起来接电话,他的身体和意识,再度陷入了这样的斗争。
等他馒吞吞地挣扎起来,正准备去接电话的时候,铃声又停了。
这样反反复复了三次,吉敷竹史才终于清醒了。待铃声第四次响起时,吉敷竹史猛地坐起来,掀开了被子,虽然身在暖房,却依然觉得寒冷。他利索地站起身,走向电话机,脑中慢慢整理着思路,想着也许是刚坦白的岩井,又出了麻烦事儿。
“喂喂。”吉敷竹史接起电话。但只听到电话通路时发出的提示音,没听到有人说话。这时,吉敷竹史又听到了铃声,并且长久地持续着。
吉敷竹史一时间搞不清状况,看了看手中的电话,才反应了过来,那不是电话的铃声,虽然非常像,但肯定是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
吉敷竹史无奈地咂了咂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铃声,实在是太搅人清梦了。
吉敷竹史略感沮丧地回到棉被中,盖好被子,闭上眼睛,意识却意外地清醒。他已经睡不着了。
转过头盯着阳台。阳台与屋内,只隔着一扇拉门,拉门反射出柔和的白光,天色已经微明。吉敷竹史摸出放在枕头旁边的手表,拿到眼前,将表面正对着拉门反射的白光,上面显示七点零一分。
吉敷竹史将手表放回去,头枕在手臂上,侧着身子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睡觉,慢吞吞地起了床。
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吉敷竹史忽然想到外面去逛逛。他打开拉门,走到阳台上,又拉开窗帘,玻璃窗上沾满了水汽。吉敷竹史卸下锁,打开了玻璃窗。
冷。窗外是一片银白色的琉璃世界。庭院、植物、远处朦胧的山峰,都笼着一层雪色。放眼望去,积起来的白雪,厚厚地盖了一地。此时没有风,雪也停了。
吉敷竹史望向脚旁,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放着一双木屐,上面也盖着一层雪,他弯腰拿起木屐,拍去上面的雪,想了想,又把木屐放回到了石头上。回屋从沙发上取过棉和服,披在身上,这才套上冰冷的木屐。
吉敷竹史踏着初雪,沿着树丛间的一条小路往前走,终于走到了海边。海面非常平静,隶属于日本海的宫津湾,被天桥立所隔,宛如一个水池。
和昨晚女服务员说的一样,右手边是绵延不绝的树林,一直延伸向海域,阻断了汹涌的波浪。那就是天桥立。的确,这里是最佳的眺望位置。
有艘船从右边冲来,势如破竹,在吉敷竹史的眼前,打了个弯朝左方驶去。经过吉敷竹史身边的时候,船只故意降下了速度,即使如此还是相当快。
吉敷竹史被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速度,更因为这艘船的样子,和当地风情有些格格不入。那是艘小型快艇,应该是美国造的。两片尾翼垂直高耸于船的尾端,仿佛战斗机一般,上面模仿星条旗,绘有蓝底白星的图案,有些地方则是红白相间的条纹。
吉敷竹史忍耐着周围逼人的寒气,继续看着眼前的海面。又有同类型的船只,从右向左驶来,从他眼前横穿而过,船尾拖起白烟似的水汽。
吉敷竹史觉得,此景有些意外,于是又稍微仁立了一会儿,却依然没看到普通的船只通过。
航行起来那么快的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本地年轻人买下来玩的吗?这里的海面,的确很适合这种快艇航行,因为完全没有浪。
吉敷竹史折返回屋。
他踏上阳台,关好玻璃窗。任由拉门敞开着,打开电视机,边看新闻,边坐到阳台的椅子上,一边抽起了烟,一声礼貌而轻微的“打扰了”,从入口的拉门处传来,吉敷竹史应了一声,急忙去开了门,门外跪坐着一位女服务员。
“早上好。”女服务员说。
“早上好。”吉敷竹史回应道。
“您昨晚休息得好吗?”女服务员一边问,一边走进房间里来,开始收拾床铺。吉敷竹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里靠近海边吧?”吉敷竹史问道。
“是的,您出去看过了吗?”女服务员一面将被褥收人壁橱一面问。
“嗯,非常漂亮。天桥立就在眼前呢。”
“是啊,这里就在桥头,所以能看到全景。”
“有好多小快艇,来来往往的,那是干什么的?”
“啊,那是为了让观光游客,早点儿到对岸,于是,船场派出那样的船出去载客。”
“哦……”吉敷竹史说。这似乎和暴走族无关。
女服务员收拾完床铺,将放在一旁的小桌子,移到了房间中央。
“需要为您立刻准备早餐吗?还是您觉得有些早?……”
“嗯,三十分钟后再送来吧。昨晚被吵醒了好几次,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服务员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还以为是电话响了,醒来了好几次。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铃声?……啊!那个啊,是船发出的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位于旅馆前面的这片海,被天桥立给阻断了,就像个池子一样,使得这里的船,无法顺利地到达外海去。所以……”
女服务员说的话,完全出乎了吉敷竹史的预想。吉敷竹史静静地听着,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所以,要在那个地方……”女服务员的手,指向天桥立方向,“开出通道并拓宽,让船只能够过去。”
吉敷竹史点点头。
“但那样船能过去人就过不去了,所以还要架桥。”女服务员继续说道。
“啊,原来如此啊。”
但这又如何,吉敷竹史想,这和船发出的信号,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架了桥的话,只有小船可以从桥下平稳地穿过,大型游览船还是无法通过。因此安装了一个装置,当大型船只要通过时,桥就会旋转一百八十度让它过去。”
“桥旋转一百八十度?”吉敷竹史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怎么转?……”
“那个,就是这样……”
女服务员从白色围裙的口袋中,取出一只一次性竹筷,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中间部分。
“就这样,像陀螺一样,旋转一百八十度。”
筷子咕噜噜地转了半圏。
“这样从这里,不管多大的船,都能通过了。”
“啊?还有这样的桥啊。”
“是的。”
“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从我们旅馆的玄关处可以看见。若有船只需要那座桥旋转,就会以鸣笛作为信号。”
“哦,是这样啊。”
吉敷竹史说着,将烟头按入烟灰缸底部熄灭了它。原来还有这么奇怪的桥,是由东京的胜关桥改良的吗?
“什么!……”吉敷竹史突然大喊出声,猛地站了起来。
“可旋转的桥?”吉敷竹史脑中突然灵光乍现。不会吧?!但是……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
“那座桥,在哪里?……从哪里可以看见?……”吉敷竹史大声喊道。
女服务员吓了一跳,惊愕地睁大双眼:“在靠……靠近旅馆玄关处……”
吉敷竹史立刻起身,绕过女服务员的膝盖,穿过屋子,奔上了走廊。他穿着拖鞋,快步走在走廊上。好几位女服务员向他问候早安、打招呼,但他似乎谁都没看见。他顺着回廊,一直狂奔到玄关处,出了大门,跳上门前铺的竹席子,换上木屐,奔进了被雪覆盖的前院。
正门处种着很多植物,左手边是一排松树,不远处还挂着几个石灯笼。这一切都被雪染成了银白色。庭院对面似乎就是大海。
吉敷竹史一脚踏上了柔软的雪地,朝海边奔去,一直跑到石灯笼旁,才停下了脚步。
看见了!……一座红色的、古色古香的木制拱桥,透着成熟的京都风味。在它前面是一个小型泊船场,停着很多刚才那种小快艇。
“就是那座桥……”跟上来的女服务员,站在吉敷竹史身后,指着那座桥说道。
“混蛋,那座桥可以旋转?……”
“是的。”
这座桥只在中心,有一个仿如桥墩的支撑物。从正面望去,成T字形。以中间的桥墩作为中心轴,一拨弄就能旋转半圈,和在银座的尾濑美术室,展览的通子的雕金作品一样。
吉敷竹史想起了加纳通子的那件作品。也是一座拱桥,只以一根独木作为支撑轴,稍一拨弄,就会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桥上站着一位身披羽衣的天女。
“这里,这个地区……”
吉敷竹史回过头,眼神中满含着期待,望向女服务员。她稍稍面露怯意。
“这个地区也流传有羽衣传说吗?”
“羽衣传说?……”
“是的。”吉敷竹史急切地简直想冲上去抓住她的双肩。
“有的,就在稍微往里面一点儿的峰山……”
“有?……真的有吗?”吉敷竹史越来越激动。
“有啊。那个……有书上写过,要找来给您看吗?”
“那就拜托了!!”吉敷竹史终于抓住了女服务员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