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警察署内的办公室时,刚才送地图来的、那位带着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员,己经在里头等着了。他告诉我们,经过对全市所有宾馆饭店的筛查,终于发现位于新宿的CH髙层饭店里,曾经来过两位男女,领着一个老人,在那里登记住宿。三人曾住在同一个房间。
可是,查找大正十一年时的出租屋的房主姓名一事,目前尚未得到确切结果。时间已经过了六十年,因此,搜寻起来相当有难度。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现在还活着的,己经为数不多了。我想,这也很自然,即使他们还活着,有许多人早就患上老年痴呆了吧?若找不到确切的文字记载,想弄清当时的情况,似乎并不容易。
当天夜里,我和御手洗洁两人,仍旧回到阵内屋二层,那个八叠的大房间住宿。也许,御手洗洁又思念起那帮流浪朋友了,天刚一黑,他就出门到处寻访他们,直到半夜也不见他回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左右,我被楼下阵内严先生的喊声惊醒了,赶紧爬起身来。
“石冈先生,御手洗洁先生来电话找你!”
我快步跑下楼梯,迷迷糊糊中,脚底一滑,差点儿倒栽葱摔下楼去。
“喂,怎么啦,一大早就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对手己经上钩了。刚才有人给我这里打过电话,听声音像是由利井。没提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地追问,那个牙医昨天是不是真的被释放了,还有现在是不是在家。我猜,他很快要上这里来。你一定想亲眼看看,故事是怎样结尾的吧?”
“那还用问?这么说,你现在在驹込?”
“是的,你赶紧到这儿来吧。让阵内严先生也一起来,他也有资格,亲眼看看故事是怎样结尾的。”
“你是在驹込的雉井牙科诊所吧?……去那里怎么走?”
“诊所在驹込车站正南边,就在本乡大街旁边,六义园的前面。到那里一看,就能找到了,是一间很旧的木头建造的屋子。”
“那好,我知道了。我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你出门后到国际大街,就能打上出租车,别忘了跟司机要发票,拿回来,以作家石冈和己的调研费名义,找我报销。进这个家的门时要多留意,小心别让人看见。这里没有后门可以进来。好了,我等着你。”
御手洗洁这号人,说起来真有点古怪。他闲着的时候,懒得像只虫,常常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肯起。快到中午了,才磨磨蹭蹭起了床,又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不挪窝,我每回扫地,都嫌他碍事。可是一旦有案子找上门来,他又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这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有时还会半夜出门,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过的夜。
这一天的天气依旧相当好,我出门后,见到御手洗洁那群浑身脏得要命的流浪汉朋友,正在排着队,一二三四地做早操呢。我猜昨天夜里,御手洗洁大概又跟他们睡在一起了,一想起那满身臭味,我心里就害怕。
我领着阵内严,一起走到浅草的光景大饭店门口,找了辆出租车,直奔驹込而去。雉井牙科诊所很快便找到了,是一座前面围着石墙的二层木头房子。我们小心地躲着行人的眼光,快步走进了大门,里面是个狭窄的庭院,摆满许多枸橘盆景。房门上钉着一块不大的白色牌匾,上面写着“雉井牙科”几个黑字,油漆已经开始剥落了。
“御手洗洁先生就在里面吗?”
阵内先生那双金鱼眼又瞪得溜圆,指着诊所招牌下挂着的“本日停诊”小纸牌向我问道。
“嗯,他说是在里头。”我回答后,推了推门。
门没有关,后面站着髙髙瘦瘦的御手洗洁,伸出右手,使劲向我们挥舞着,嘴里不断催促道:“快!赶紧进来!……快把门关上!……”
我和阵内严两人,急忙闪身进了屋,把镶着毛玻璃的大门关上,脱下鞋进了房间。屋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我们换上拖鞋,进了铺着地板的房间。
“阵内先生,你请到这边来。”
御手洗洁领着我们,进了大门正面的候诊室。这里摆放着几张木头制成的长椅,右边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诊疗室”三个字,门在开关时,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御手洗洁推开门,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里也铺着木地板,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让病人胆战心惊的牙科手术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椅子上。在它旁边,就是用来在牙床上钻洞的医疗手术器械。
“石冈君,这桩案子的最后一幕,就设定在这个舞台上了。阵内先生,你也沉住气,一块儿欣赏这出好戏吧。”
说完,御手洗洁便掀开东边墙上,悬挂着的那张门帘,走了进去。我们也跟在后头,进了里面那间小屋。后龟山和田崎两位警官,己经在这里守候着,身边还站着一位不认识的、胡子拉碴的男子。
“阵内先生,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后龟山警官,这位是田崎警官。这位就是我曾经对你们提过的阵内严先生。哦,石冈君,你还没见过吧?这位便是这间牙科诊所的主人——雉井宗年先生。
“好了,先简单介绍到这里。你们二位都还没吃过早饭吧?……这里还有牛奶和面包可以充饥。你们可以一边吃,一边听我把最后这一幕的剧情说明一下。”
御手洗洁说着,让我们在他身边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他自己又开始倒背着双手,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实在饿得太厉害,便伸手抓过一个面包,打开包装袋,啃了起来。
“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一个电话打到这里来,打电话的人不是由利井宜孝,便是金谷。内容必定是说他的父亲由于牙痛难忍,急需医生为他治疗。”
“这位由利井宣孝,是不是那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的疤痕,声音带着点儿沙哑,门牙缺了一角的人?”后龟山问道。
“是的,就是他。这家伙是这帮人的主谋。”
“把舟屋敏郎先生从家里带走的,也是他吗?”
“正是他。不过,当时他报的是同伙的名字。”
“那他为什么一定会往这里打电话?”
“原因我下面正要告诉你。他想让这位牙医为他父亲——当然了,实际上和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出诊看牙。那位由利井源达老先生,最里面那颗白齿需要动手术。”
“可是,为什么他非得选这家诊所?……整个东京市的牙医,还不多得是?……为什么一定要认准这家诊所,来请医生呢?”
“就因为这位源达老先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还患有奇特的病,必须采用不同寻常的治疗方法,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到一家患者多的医院找医生,这个消息很快便会泄露。他是想避开闲言碎语,才找到这里来的。”
“你说源达老先生,是个特殊人物,是不是指他经常乱跳舞?……你提到的不同寻常的治疗方法,又是什么呢?”
“这个方法太特殊了,他才肯向雉井医生支付高达百万日元的诊疗费。”
“啊……百万日元?”两位警察和阵内先生的眼睛全都瞪圆了。
“你们也知道,这回雉井医生打伤人后,惹上了大麻烦,连行医资格也成了问题,因此,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他将得不到收入,急于挣钱。因此,由利井认为,无论提出什么要求,对方都一定会答应。另外,由于诊所无法营业,这里除开雉井医生外,连护士也不会有。凑巧的是,雉井医生又是单身一人,因此,消息更不容易被传出去。只要肯多付些封口费,这件事便神不知鬼不觉了。这家小诊所,可以说具备了由利井希望的各种好条件,因此我可以肯定:由利井没有理由,不找到这里来。大家明白了吧?”
“嗯,我看你说的确实有道理。”阵内严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佩服地赞同道。
后龟山警官问道:“照你这么说,杀害舟屋敏郎先生的凶手,就是这位由利井宣孝了吧?”
“正是如此,不过,我想他并非有意杀死舟屋先生的。”
“既然并非有意,那舟屋先生是怎么死的呢?”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金谷和由利井的妻子两人,己经在新宿的CH髙层饭店,租下了一间屋子,并带着源达老先生住了进去,在那里等候由利井宣孝,把舟屋敏郎带到房间里来。事情虽己安排妥当了,但在宣孝开车,把舟屋送往饭店的途中,舟屋先生心里越想越害怕,因此,在途经千东的十字路口时,他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跳了出来。不走运的是,他落地时,一头撞在马路上,因此意外身亡。正巧这时候,下了三十分钟的雨,一切痕迹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死亡现场未能完好地保留住,使我们很难区分,这是否是一起杀人弃尸案件。”
“……是这样啊!……”后龟山重重呼出一口气后才回答道,“那么,为什么要把舟屋敏郎先生,偷偷带往新宿的饭店里去呢?”
“是为了给源达老先生进行牙科手术。”
“做牙科手术,还得费这么大的劲儿?……而且,动一个牙科小手术,也用不着付五十万定金吧?”
“这正说明了这次手术的重要性。花了一百七十万,强租阵内屋的二层小屋、用缺了口的破饭碗来为老人做餐具,以及指定了那些供老人食用的菜谱、探望老人时戴着鸭舌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都是为了源达老先生,这颗宝贵的牙齿吗?现在你理解了吧,阵内先生?”
御手洗洁用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盯着阵内严看了好久,而阵内却睁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儿?”说完他垂下头,叉着手臂思考着。
“别着急,其中的道理请你慢慢想。那么,过一会儿要是由利井来了电话,雉井先生,还是由你出面去接。今天早晨,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假装出你的声音说了几句,不过,这太危险了。另外,假如他提出要求,让你上哪儿出诊,你可千万要拒绝。告诉他,你现在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想离开家门一步。或者干脆告诉他,即使肯出一千万,也别想让你去,不过我想,他也不会同意出如此高的价钱。这么一来,他一定会提出带上患者,到这里来找你。你可以告诉他,这个你完全可以答应,另外,对方也许会在电话里,提一些奇怪的要求。你告诉他,只要多给钱,一切都好商量。他一定还会问,诊所里另外还有谁,你就告诉他,连一个护士也没有,就你自己一个人,电话里这么回答就行了。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料,进展顺利的话,几个小时后,我们便可以回阵内屋,去喝庆功酒了。关于雉井医生行医执照的事,我看适当情况下,也可以酌情给予一些关照吧?……你看如何?……”
这时电话铃响了,两位警察和我,顿时紧张了起来,可是,阵内严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叉着双臂,呆呆地思考着什么。
“雉井先生,你来接电话。我的声音恐怕己经被他记住了。”御手洗洁不慌不忙地催促着。
雉井摆出医生的架子,傲慢地往电话机旁走去。
“喂,我是雉井。”他故作威严地压低嗓子拿起话筒说道,“好,好……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警察啊!”说着,他用手掌盖住话筒下方,回头说道,“是浅草警察署打来的。”
我们马上松了口气,田崎上前一把接过话筒:“喂,我是田崎。什么?喂,呢,哦……是吗?……那好,我知道了,谢谢。”
他把话筒放回原处,扭头说道:“昨天问的事有着落了。当年这个区域——噢,就是昨天他用铅笔在图上画围的那个区域——在大正十二年九月,发生关东大地震前,的确有户人家住过外人——不过,其实也说不上是外人,他们是在那里干杂活的学徒。房东平常管吃管住,学徒们干活就在一层,而二层则是宿舍。这户人家姓坪田,据说借住二层的学徒不止一个,但是具体名字已经记不清了。现在那家的女儿,仍然活着,住在浮间附近。是她把自己当年记得的事,提供给警方的。”
“原来是这样。有关借住者的年龄,她都说过什么?”
“据说几位学徒当年都很年轻,具体岁数她说记不清了。”
“借住者的姓名她还记得吗?”
“说是完全忘了。”
“请再问问她,是否名叫小日向、铃木或者鉴?另外,即使不是他们,也问问她,对这几个名字,是否还有印象。”
“小日向、铃木、鉴……这几个名字怎么写?”田崎掏出本子边记边问。御手洗洁一一做了说明。
“那好,我记下了,让他们再去问问。”田崎边说,边拿起话筒,突然又停下手问道,“噢,请问,这户人家当年的职业到底是什么?”
“牙科医生。”御手洗洁回答。
田崎一听,眼睛都睁大了:“这就说得通了。可你是如何……”
“这事以后再说吧。先把事情交代完。”御手洗洁用手在鼻尖前挥了一下,田崎急忙拨了电话。雉井诊所和阵内屋的电话一样,都是有拨号盘的黑色老式话机。
在田崎打电话布置调查的时候,御手洗洁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说明目前一切都正在按照他的设想,逐步实行。
可是那以后,又过了很久,直到中午过后,窗外已经起风,院子里的鸣虫声音,也已经清晰可闻,电话仍然没响。我们几位已经饿得坐不住了,御手洗洁兴髙采烈的心情,也在慢慢消退。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先去买点什么充饥吧?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田崎断然回答,“这里没有后门。如果让人送餐,一下端进六人份的食物,也太显眼了吧?”电话终于响了。御手洗洁让雉井出去接。
“喂,我是雉井。”他刚听了一句,整个表情便又松弛下来,回头说道,“是找田崎警官的。”
田崎上前接过话筒说道:“我是田崎,什么?……噢,是吗?姓鉴?……嗯,那好,我知道了,谢谢。”
放好电话,田崎转身向御手洗洁说道:“那位坪田女士己经回电话了,说是对‘鉴’这个名字多少还有印象,隐隐约约记得一点什么。可是,至于叫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就是寄住她家的几个学徒之一,己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噢,是这样。”御手洗洁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声,看来多少有些失望。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我到这里的时间,大约是在早上九点,算算已经待了将近八个小时了。看来,即使御手洗洁料事如神,也总有失算的时候。
田崎脸上的表情却与御手洗洁相反。随着御手洗洁的推测,逐渐变得渺茫,他反而开始幸灾乐祸起来,不停地找些无伤大雅的笑话,说给后龟山听,一边乐哈哈地掩口大笑个不停。
御手洗洁根本没把他这副样子往心里去,突然站起身来说道:“田崎先生,你别把问题理解错了。刚才我之所以高兴,是听说源达老先生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他们肯往这里打电话,带人前来就诊,就说明源达老人还活着,可是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许,根本不在乎夺走源达老先生的生命,只要人在他们手里,杀掉他可谓易如反掌。所以你别忘了,万一他们不往这里打电话了,你们也就惹下了大麻烦。因为那就说明,他们改变主意,把源达老先生杀害了,而昨天你们没把老人保护好的事,就会变成明显的失职,这道理你该明白吧?”
御手洗洁一边踱步,一边毫不客气地把话挑明。田崎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太阳已经慢慢落山了,外头渐渐开始暗了下来,可是左等右等,电话铃还是没有再响。御手洗洁满脸焦急的神色,周围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心急如焚,开始在屋里走走停停,一会儿又坐回椅子上,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好久。
紧锁眉头思考了半天后,御手洗洁嘟囔着:“难道他们又想出了什么别的好办法?去找别的医生商量?要不就是己经动手,把人杀了……”
御手洗洁低低的自言自语声,在房间里清晰可闻,这无异于向我们宣布了,自己计划的失败。望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不由暗暗替他着急。
诊疗室里挂着一个旧式的大挂钟,每逢整点,都会发出响声报时,此刻已经敲过八下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到这里,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一个钟头。御手洗洁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子,用拳头顶往前额,眉头拧成一团,咬紧嘴唇,满脸愁苦不堪,默默想着心事,一动也不动。
“我可实在受不了了,饿得前胸贴后背,没法熬下去。我看还是轮流出去,吃点东西再来吧?”田崎说道。
“想去你自己去,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啊。”御手洗洁没好气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已经站起身来的田崎听了,只得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雪白的荧光灯照射下,时间正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门帘那边的旧式挂钟响了一声,说明时间己经到了八点半。
周围越是安静,钟摆咔嚓的摆动声,就听得越清楚。外头的本乡大街,车水马龙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窗外鸣虫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入耳中。
椅子“嘎吱”地响了一声,只见御手洗洁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帘前面,又猛地转过身子,朝着我们,双手背在身后,想开口说些什么。
正在这个当口,外面传来大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接着,一个压低嗓子的沙哑声音传来:“对不起,有人在吗?”
御手洗洁一惊,马上伏低身子,同时小声地交代后龟山,把这间屋子的灯关上。后龟山关掉开关后,我们这间屋子里,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
“雉井先生,你先出去应付一下,无论如何得把他们带到旁边的诊疗室来。万一他们转身往外逃,你就大声叫喊。”
雉井医生掀开门帘,出去以后,御手洗洁马上又把门帘拉好,然后凑近我的耳边,对我小声说道:“原来如此,他们不到天黑,不敢出来。既然己经估计到他们会来,那就不过是迟一步、早一步的事情了,应该表现得更有自信才对。”
然后他又对着两位警察,小声说道:“没错,来人正是由利井这伙人。你们俩都准备好了吧?……抓住他们,想必问题不大,对方只有两名男性,还有一位老人和一位妇女,我开始往外冲时,你们俩也要紧紧跟上,其中一人先把通往候诊室的大门关上,这样才能保证瓮中捉鳖。”
门口方向传来雉井医生和由利井宣孝两人对话的声音,可惜隔着一间屋子,内容很难听清。御手洗洁竖起耳朵,警觉地贴在门帘上,倾听着外头的动静。灯光透过薄薄的白色门帘,映照在御手洗洁的脸上,他紧抿着的嘴角,无声地显示出擒获这伙恶徒的坚毅决心。
虽然御手洗洁平常性情古怪顽固,但此时有他待在身边,我还是感觉放心多了。几个人拖鞋踩在地上的啪嗒声,越来越近。
雉井医生领着他们,推门进了诊疗室。外屋传来由利井宣孝那沙哑的嗓音:“医生,我父亲有颗牙痈得厉害,请你给看看吧。”
“好的,那请他在手术椅上躺下,我好好看看。”雉井回答。接着,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服刮擦声、纷乱的拖鞋脚步声、和有人躺在手术椅上的声音。
“就是这颗牙,外头包了金子的那颗,看见了吧?……请你把外头的包金打开,取出里面的填充物,再把牙神经抽除。”还是那个沙哑的嗓音在说话。
“咦,是这颗牙吗?我得先告诉你,这颗牙的神经早就抽掉了,不然当年无法镶金牙。”
“不,那怎么可能啊?……当年的手术水平,根本就不行,说不定,根本没有去除神经。”
“我看可能性不大吧?……这颗牙的神经,不会没取掉的。”
“那为什么会牙痛呢?”沙哑的嗓子在问话。
“这颗牙还会痛?我来敲敲看!……”
老人叫道:“不用不用,我不痛。”
“哎呀,你看!……我父亲已经呆傻成这样,也许自己都忘了,刚才路上还说痛呢。别管他,医生,你还是赶紧动手术吧。”
“那我给你动手术了,行吗?”雉井医生转而向老人问道。
“不用!不用!……”
“你听,他本人反对动手术。既然本人反对,我当医生的只能……”
“你他妈还算什么医生!……行医资格,不是早他妈被停止了吗?”另一个男子恶狠狠的声音传来,“别给脸不要脸地摆架子!……老子说让你做你就做,还他妈的啰里八唆地说什么。不按老子说的做,就一枪崩瓢了你!……”
这时,又传来一阵咔咔嚓嚓的、拉动枪栓的金属声音。
“老子身上带的这玩意儿,是吃干饭的?里面装的可是霰弹!照着你的肚子来一枪,我看你想取出铁砂都困难!……混蛋,还不快动手?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人!……”
男子的声音越骂越凶狠,我偷偷瞧了御手洗洁一眼,两位警察也大惊失色地盯着他。御手洗洁透过门帘的小缝隙,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表情十分严肃,看来对方身上带着枪这件事,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他轻轻咂了咂嘴……
电动牙钻的呜呜声响了起来,同时还能听见老人短促的呻吟声。牙钻的声音响过一阵后,停了下来,又响起牙钳和镊子碰撞医疗器皿的咔咔嚓嚓声,以及微弱的嘎吱声响。窗外的虫鸣声,依然一阵高过一阵,看来屋里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毫不影响它们高声欢唱的好兴致。
“喂,老爷子,你别乱动。医生,你快动手吧,我按住他了!……好……好……”
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话:“你把大正年间镶嵌上的金方套搁到一边去,先将里头的填充物取出来。噢,出来了,太好了!……先把它放在盘子里……”
一看时机已经到了,御手洗洁掀开门帘,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两名警察也紧紧跟着猛扑向诊疗室,我和阵内先生跑在后面。
“混蛋……”御手洗洁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先抓住那名年轻人手里的猎枪枪身,与对方扭打成一团。我害怕他吃亏,便扑了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那人的腰。只听“啪”的一声,对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原来是御手洗洁一脚,踢向他的足踝,一下便把他制伏了。
这时,屋子里东西纷纷倒地,物品碎裂,到处响起“咣当”、“叮咚”的声音,扭打声和喘气声,也不绝于耳,但不可思议的是,双方在打斗中,全都默不做声。
御手洗洁先夺下那把枪,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阵内先生扔去。阵内接过枪后,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腾出手来,把被我摁倒在地的男子的右臂,反梓到身后。
“石冈先生,你得先按住这个关节,然后向后使劲,把手这样拧过来。”
御手洗洁居然还有闲工夫,向我示范擒拿动作的要领。
屋子里传来“咚”的一声沉重的巨响,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田崎警官也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用柔术中的背投技,把由利井宣孝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一本”。
“呀!……”女人凄厉的尖叫声传来。
也许是这个声音,引发了连锁反应,只听四处响起了“浑蛋”、“他妈的”这样的怒吼,男人们开始恶狠狠地互相骂个不停。
“后龟山先生,赶紧拿手铐,把这几个家伙铐上!阵内先生,你看住那女人,别让她逃了!……枪不用总抱在怀里,靠墙根放着就行了。田崎先生,你手里那家伙先交给我,你马上给署里打电话,叫两辆警车来。咱们得早点儿把活千完,好去吃晚饭!……”御手洗洁指手画脚地,向每个人发出指示。
“浑蛋!原来是你这小子啊……”由利井宣孝不服气地瞪着御手洗洁喊着。
“没错,就是我。台东区政府老人福利科职员。你自己讨厌这位老人,就强行拔掉他嘴里的牙,这属于虐待老人的行为。”
“骗子!浑蛋!……早就看出你没安好心!好,我记住你了!”
“话可别说得这么难听吧?我想你还应该感激我呢。那天我替你给老人动手术后,源达老先生晚上,已经不跳舞了吧?”
我这才想起来,不知老人的“舞蹈病”,后来到底怎样了?可是源达老人仍然悠闲地躺在牙科手术椅上,对身边发生的打斗,视而不见。
“雉井医生,请你给源达老先生的这颗牙,重新镶上金。哦,这盘子里取下的填充物,可不能随便倒掉,否则这帮人会骂我的!……你把它另外收好,再用别的材料,重新填充就行。”
“浑蛋!……你要把那块石头拿到哪儿去?”由利井力竭声嘶地喊叫着。
“该还给谁就还谁,你别操心了!……”御手洗洁回答道。
这时,只听门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两辆警车呼啸而至。那名叫金谷的年轻人,双手被田崎用手铐铐得紧紧的,但他还是脸朝天,不服气地喊道:“我早说过,要把那个家伙干掉,你又不听!……真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