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拆开的小药包,里面装的是当归,均已制成了晒干的切片。
但在这些当归里,却混入了不该出现的东西——陵藁。
陵藁有泻水逐肿、消积散结之效,但同时也是味毒药。尤其与这药方掺在一起,用在方老将军的病情基础上,毒效只会更加剧烈。
这陵藁同样被斜着切作碎片,混杂于当归之中,难以分辨。
今日若非是荆如蕴,换个普通医女来,恐怕完全不会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
荆如蕴继续拆着药包。手上的动作未停,心中却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军营中无人同自己核对药物,也没有懂药理的人在。如果自己直接指出药有问题,有可能招惹更大的麻烦。
毕竟有人想害方老将军,说不准在军营中,就有对方的眼线。
敌在暗而我在明,贸然暴露并不明智。
荆如蕴在砂锅里加了凉水,将草药倒入其中浸泡。
她手指挡在一侧,不着痕迹的将那两片陵藁拦下。将瓷盘放回原位的时候,陵藁片便凭空消失了。
荆如蕴在心中默念:“当归,两片。”
水面荡起涟漪,两片当归凭空出现。
荆如蕴拿起木筷搅拌。涟漪被搅乱成水波,砂锅中的各类药材也混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
一侧的军士毫无所觉,依旧抱着臂靠在墙旁。
荆如蕴沥干药材的水分,随后净了手。
此时,药炉下火苗正旺,里面的水已经完全烧开。她将草药尽数倒了进去,扣上炉盖煎煮。
接下来便是等待了,荆如蕴目光落在炉底,闪烁的火苗左右晃动。
幕后之人当真打得好算盘。
方老将军本就病得重,若再服用这掺杂陵藁的药,恐怕会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以方小将军暴戾的行事作风,不起成效的太医尚且被军杖伺候,她这个让老将军咽气的区区医女,恐怕得把命拿来陪葬。
就算有人怀疑中毒,草药煎过了,药渣倒了,药碗也涮了,毫无证据可循。
哪怕寻到了证据,证明汤药有毒,也依然无法证明荆如蕴的清白。
因为药方是正确的,抓药时也有医士核对过。而她这位使唤医女,才是一路护送药包过来的人。 更别提,来路上还遇见了那黑衣刺客。
这救命的药若半途被人劫走,同样会生出不小的麻烦。
无论如何发展,都是死局。
荆如蕴不由得有些后怕,暗叹自己命大。
像她这样的使唤医女,于太医院而言微不足道。牺牲一个使唤医女,幕后之人在暗害方老将军的同时,还将自身摘了个干净。
荆如蕴扇了扇火苗,将炉盖的位置挪正了些。既然遇见了她,今日那幕后人便不可能得逞。
山道上。
两位黑衣人结伴而行,一前一后的迂回向前。
“应该快到了吧。”高个子说。
“奇怪,”身后的矮个子道,“记号分明指向这里,但我怎么没瞧见人?”
高个子踩着轻功,落在树梢望向远处,结果差点从半空中跌下来。
“你看见什么了?”矮个子问。
见高个子不答,他只好自己去看,结果也是一个趔趄。
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该不是……在做梦吧?”矮个子说。
高个子捶他一拳,“醒醒。”
矮个子一边喊疼,一边追着捶回去,“你下手可真狠!”
两人穿过树林,朝着方才望向的土路奔过去。
路中央有一辆马车。说是马车并不准确,应该说是四个轮子、几根木椽和一地碎片。
几步开外的距离,有一滩血迹,血迹中央是个侍卫打扮的人,旁边还落着一把剑。
车旁则倒着一位黑衣人,那人正从面具后看向他们。
高个子拔了剑,第一时间来到侍卫身旁。他确认这人已经成为了尸体,才收剑归鞘。
“苍天啊,”矮个子则径直跑向黑衣人,“殿——主子!”
两位暗卫连忙把人给扶着坐起来。
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人,杜濯心里稍安。
他原本打算处理完马车里的药,再留下记号,哪知道栽在了一个小医女的头上,直接被放倒了。
距离此处最近的记号也有将近半里远,好在这俩并不蠢,很快找到了自己。
“主子,怎么会这样!您是被人围殴了吗?”
“您这种以一敌十的人,怎么也会失手呢?对方不会派了一百个人来吧!”
“被踩了好多脚印,这件衣服不能要了!”
“太可怕了,对方一定非常记恨您!”
“主子,您为什么倒在这个地方,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您怎么不说话?”矮个子一连问了一串,发现并没有得到回答。
“主子您怎么了,该不会被人下了哑药吧!”
杜濯:“……”
他一个眼刀丢过去。
矮个子缩了缩脖子,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表示会管住自己的嘴。
“此处不一定安全,先换个位置。”高个子示意矮个子和自己一起,将杜濯搀扶着,带入旁边的密林里。
高个子察觉到,杜濯浑身无力。
松筋药和软骨散,都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主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恐怕是更为棘手的情况。
两人停在一棵槐树旁。
杜濯被扶着靠在树干上,高个子和矮个子则一左一右的半跪在他身边。
“不如这样,”高个子说,“主子,属下来猜测情况,您不用回答。”
“若是属下说的不错,您眨一下眼即可。”
杜濯对他眨了眼,随后瞥向矮个子。
“主子,”矮个子很怂的和他对视,“我,我不会乱说话的。”
杜濯依然暼着他。
矮个子有点慌,“您……您怎么了?”
他后知后觉,手掌心的触感有些奇怪。
矮个子将搀扶杜濯的手松开,在掌心里看见了鲜红的颜色,“血!”
“主子,您受伤了!”
方才救人慌乱,完全没有发现。矮个子连忙从腰间抽出小刀,划开伤口处遮挡的衣料。
那伤口不大,很细却很深。划破的皮肉向外翻着,看上去有些狰狞。
“为利器所伤,尺寸不大,可能是飞镖之类。”
高个子凑近观察,“偏内侧有叠加的伤口,同一个位置被划伤了两次。”
“第二次的利器比较小,也刺得比较浅,但似乎左右搅动过。”
杜濯闻言,脸黑了几分。
还左右搅动过。
高个子帮忙清理了伤口,向外挤了些血。
矮个子后知后觉,方才自己抓着主子的伤口走了一路。“主子,对、对不住。”
“你可真是毛躁,”高个子嫌弃,“这都注意不到。”
“是因为伤口太隐蔽了好不好?”矮个子不服,“主子又穿的黑色衣服,我怎么能瞧得出来。”
杜濯又瞥过来。
矮个子再次表示自己闭嘴,手忙脚乱的去给他包扎。
杜濯的思绪则回到先前的一幕。
那医女假借拿药的动作,骗自己扭开头,随后痛击自己的伤口。
杜濯十分确信,即便自己身上有血腥味,也完全被现场更多的血气所遮掩。
所以那医女察觉自己受了伤,不太可能是闻出来的。
而是在受惊状态下的短暂数秒内、在自己的刻意掩饰之下,看出来的。
矮个子还在和高个子狡辩,说什么“虽然我通些医理,但主子的伤口过于不易发现”,“即便找太医扫一眼,不仔细看也完全无法察觉”云云。
杜濯听得头疼。
高个子十分有眼力劲,迅速捂了矮个子的嘴,“主子,别听他胡诌。”
“您身上没有别的伤口。”
杜濯眨眼。
“伤您的利器有毒。”
杜濯眨眼。
“此处还有敌人。”
杜濯没反应。
“敌人不在附近。”
杜濯眨眼。
高个子便不再问。
“快起来,”他示意矮个子搭把手,“咱们赶快送主子去解毒。”
主子的安危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事情,都稍后再说。
“主子,除了那辆碎马车,附近还有车吗?”高个子问。
杜濯没反应。
这是没有的意思了,矮个子叹了口气,“可属下们轻装简行,没有驾车过来。”
高个子也有些犯愁。他们从没想过主子会中了敌人的招,便也没准备过车马。
如今这般情况,不知该如何是好。京郊大营距此处不远,但如果前去借车借马的话,很难不暴露身份。实在没办法的话,就只能徒手将主子搀回去了。
矮个子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咱们用上轻功,不然耽误时间。”
高个子点头,手臂从腋下处穿过,将杜濯架起来。
“我这边不行啊,”矮个子指着杜濯受伤的右臂,“会牵拉到主子的伤口。”
他戳了戳高个子的肩膀,“不如换个姿势,我头你脚,咱们一前一后,给主子扛回去?”
高个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杜濯听到矮个子提出的馊主意,脸色更黑了。
“主子,您脸色怎么这般差!”
矮个子大呼小叫,“您是不是毒发了?”
杜濯:“……”
矮个子呜呜两声,又被高个子捂了嘴。
没走出多远,高个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前方有动静。
矮个子查探一番,发现是两匹马。
“缰绳还在,尾端断了一半……断口齐整,像是被利刃削断的。”
高个子在马鞍上找到了铜质铭牌,“太医院?”
“明白了,这是方才那碎裂马车被惊的两匹马。”
矮个子拍拍马头,“恰逢瞌睡遇枕头。”
两人将杜濯扶稳坐好,最后快马加鞭的赶下山。
他们并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灌木丛,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马跑了一会,树木越发茂密。
树林阴翳,枝叶错杂交叠,遮蔽了日光。
杜濯咳了一声,发现自己终于可以说话了,“老将军的药。”
“主子您情况好些了?”高个子十分惊喜。
矮个子则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有、有些奇毒,人中了之后可能会、会回光返——”
高个子给了他一巴掌。
“您是说给方老将军送去的药吗?”高个子问。
杜濯点头,“没能拦成。”
高个子暗暗心惊。原来主子是在拦车劫药时失的手,他究竟遇上了何等人物?
“您就别担心方老将军了,”矮个子道,“已经这个时辰了,那药早该送过去,被煎好服下了,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杜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恐怕方老将军已经无力回天。
高个子回想了自己见到的场景,“那驾车侍卫是细作?”
“也是颗已经被放弃的废棋。”杜濯回答。
那细作手中的人命不下数条,被他一剑毙命,也是死有余辜。
“派人去查同行医女的底细,”杜濯冷声吩咐,“尤其是去京郊大营送药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