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津本家庭旅馆的二楼安顿了下来。因为除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所以津本显得格外周到。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总是被一种茫然的状态支配着,竟没有对津本说些感谢的话。
我住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虽然墙壁有些陈旧,但地席和窗户都是新的。
津本热情地问我是否先洗个澡,我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拒绝了——好像是拒绝了。我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下了楼梯,经过一楼土特产的展示柜,走向那台绿色的磁卡电话。我想先给阳子打个电话。
但随后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电话磁卡插在钱包里。我在皮裙的口袋里翻找,手指触碰到了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我犹豫着抓起听筒,塞进硬币,拨了阳子家的电话号码。
响了三下之后,阳子接了电话。
“喂!这里是小濑川家。”
我——听到阳子那装腔作势的声音,立刻就改了主意,把听筒放了回去。
和她说什么呢——“我为了证实妄想狂阳子的谎言,现在赶到津本家了?”我慢慢转过身,登上楼梯,回到了房间。
“住田,你太累了……”津本支好吃饭用的小桌,一边布置碗碟一边说,“来杯啤酒?或者清酒?喝上一杯,赶紧睡觉!不,还是一样来一点吧!如果你喝不了我可以替你喝完。”
说完,津本拿着托盘站在那里。我定睛一看,桌上摆着两套餐具——看来津本要和我一起进餐。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可以和津本喝杯啤酒,甚至连津本是怎么回答的也都忘记了。
晚餐不但种类繁多,而且味道可口。我只知道津本一个劲儿地自夸,剩下的就不记得什么了,我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闪耀的光芒,浑身乏力。
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像一张巨大的网一样笼罩住了我的精神。眼前的光芒每闪烁一次,落到我头上的网就增加了几分重量,使我几乎不能行动,甚至要放下筷子,蹲下身去发出呻吟。
晚餐变得索然无味,我的食欲如同落在手掌上的雪花—样瞬间便不见了。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只有酒能落入喉咙。
光芒在眼前的闪烁。我虽然像死人一样,但还能偶尔恢复神志,能听到津本的声音,勉强和他说话。
那时自己还在思忖,可能的确像津本所说的那样,我过于疲劳了。今天一整天,从早晨自东京出发时开始,我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没想到晚上居然能够和津本这么亲密地交谈,而他却使我失望流泪。喜悦、失望、悲哀、惊讶、恐惧、痛苦、疲劳、寒冷……全都一起向我袭来。我在巨大的压力下,已经变得精神恍惚了。
我从包里拿出隐形眼镜盒,把隐形眼镜摘下来放了进去。我因为疲劳而眼睛酸痛。
“雪停了,能看见星星。”津本说。
我转过身,看着背后的窗户。玻璃窗外一片模糊。津本站起身,绕过小桌来到我的身后,用手擦试着玻璃上的水汽。但他似乎觉得这样还是看不清楚,于是推开了窗户。
寒气刷的一下涌入室内,接着就听见了潮水声。波涛似乎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可能是因为距离远了一些吧……风已经停了。
云层之间出现了些许间隙。黑色的夜空如同峡谷之间深不可测的湖水,冰粒一样的星星在闪烁,散发出惨淡的光。
“瞧!能望见星星。”津本又说。
我站在津本旁边,仰望着寒冷的夜空。
“这么看,星星像不像散落的珍珠?我小时候曾经阅读御木本幸吉的传记,深受感动。当时就想,夜空里的星星不正像蕴藏在贝壳中的珍珠吗!虽然奇特,但在我却坚信这一点。在初中时候,我还写过一篇这样的散文呢。”
津本关上了窗户,直起身,绕过饭桌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嗯!和鸟羽有关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这种幻想啊!珍珠是有灵性的,珍珠在每个人的心中的分量也是不一样的。”
孕育珍珠要耗费四五年时间,真的像妊娠一样,这对我而言实在有些不敢想象。
“不再吃了吗?”津本指着桌上的菜肴问。
“嗯,不吃了,已经饱了。”我回答。
“那就撤下去吧!”津本说。
我点了点头。这时,津本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津本所在的空间也被切成方形,变成了一张小画片,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他的脸小得几乎无法辨认。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津本将碗碟都装在托盘上,站起身来。遥远的他就像在宇宙飞船上一样,俯视着我。
我的眼前再次出现白光。我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刺痛的感觉在我的内心渐渐膨胀,使我坐立不安。
我站了起来,无法自制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呻吟,脚下也摇摇晃晃。我就如同站在了东京塔的顶端,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距离地面有几百米远。
“怎么了?”津本问。
“去一下卫生间。”我回答道。
我步履蹒跚地出了走廊,摸索着,吃力地把脚伸进拖鞋。
“小心点儿,你喝醉了。”津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吗?我醉了吗?
看来我的确醉了,所以才这样稀里糊涂。
我扶着墙壁,沿着卫生间指示牌箭头的方向,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
等我回来时,尚未拾掇妥当的小桌上还残留着几个小碟,却不见津本的踪影。
一坐在尚且残留着自己体温的座垫上,那种白光又出现了。
这样下去不行,不能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了。这种状态不堪忍受,我会疯掉的。
我慢慢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狐皮大衣穿好,出了走廊,下了楼梯。
“啊,住田,你去哪儿?”津本正从楼梯下面向上走。
“我有点儿难受,想到外边吹吹冷风。”
“你没事吧?要我陪你一起出去吗?”
“嗯,不用了,没关系的。”我的声音似乎并不是自己发出的。下了楼梯,我穿上了自己放在下面的鞋子。
我经过纪念品展示台,拨开玻璃门前的布帘,拔下插销,打开了大门。我裹紧大衣,缩着两手,来到波涛低吼的寒夜里。
我转身关上玻璃门,沿刚才和津本散步的路线走去。
真是奇怪的夜。风突然停止,因此天气不那么寒冷了。厚厚的云层中间出现了空隙,月亮时隐时现,散发着苍白的光亮。二见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月光照射着街道和屋顶上的白雪,如同粘在冰冷金属上的精盐。
我蹒跚地沿着商业街前行,我知道这是前往夫妻岩的方向——之前,我并没有看到过天下闻名的夫妻岩。
好像有冰冷的东西在触碰脸颊,是什么呢?原来是雪花。雪又开始下了。
但是月光仍然明亮,整个天空泛出淡淡的亮光,下面是一片雪的世界,好像覆盖了一层洁白的丝帘。
雪花漫天飞舞,刚才皎洁的月光和轮廓分明的云彩,转瞬之间就模糊了。我在泛着青色光亮的雪夜里,如同在浓雾中摸索一样踟蹰前行。
我的四周全都是飘散的白色亮点,纷纷扬扬,像是在演奏一场无声的音乐。突然,白光又如约一样到来了。
我徘徊着,慢慢离开商业街,靠近了堤防。波涛的声音大了起来。大海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走了过去。
我摇晃着登上防波堤的石阶,波涛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数的雪花缓缓落下,冬夜里漆黑的海展现在眼前。无边无际的海面涌起波浪,浪花在月光的映照下拍打着我的脚。风虽然停了,波涛却依然汹涌。
现在的我如释重负,从青春时代开始就一直存在于我内心的结终于打开了。我强烈地感到,过去的一切已经被冬日里的巨浪打得粉碎。
虽然没有风,但我一个人在防波堤上仍然有些站立不稳,就好像是一个失去了平衡的奇特的陀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我的喉头。
我第一次想到,在东京的时候,每天都被杂事羁绊,考虑的仅仅是物质生活——虽然总是感到很空虚,但那果真是错误的吗?有必要改变吗?
我总是同情那些生活在轮椅上的人,同情那些靠丁字拐才能勉强移动的人,但其中也有傲慢的成分吧?我不靠丁字拐就可以自由行走,一个人自由地旅行,就像现在这样站在海边。
津本踏上了我身后的石阶——他还是追出来了,他静静地站在我的旁边。
“津本……”我说道,“我有点醉了,让我靠一下你的肩膀。”
津本无声地靠近了我。我靠在他的肩头,手指触碰到了他的男式大衣。
“哦……”我低声呻吟,喉头有些作呕。我弓着腰,但是没能吐出什么来。月光、波浪以及无数的雪花充斥着的世界在我的周围旋转。
我用右手扶住津本的肩膀,等待着虚热从身上消退。终于不那么恶心了,但意识仍然模糊。一丝风也没有,满世界的雪片却在我周围旋转狂舞。
“夫妻岩就在这附近吧?”我强打精神问道。
这里作为观赏元旦日出的胜地,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很有名。我两次来到这里,却没有观看过日出。
明天早上看看日出岂不正好——我从津本注视着我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含义,我也正有这个念头。
夫妻岩!夫妻岩!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想看看,但怎么也没有时间;第二次来的时候,这个愿望也同样强烈,然而因为滓本要提前回去,只好放弃,同他一起离开。今天是第三次了,现在我距离夫妻岩只有几十米!
“喂!津本,我想看夫妻岩。”我说。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但为了克服身体上的不适,与其回去,倒不如活动活动。
津本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就迈开了大步,我跟在后面。我也说不清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我低着头,心情沉重,走到防波堤的边缘,下了石阶。雪让我们的脚下直打滑。
石砌堤防的左侧,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右侧是山。因为左侧的防波堤比较矮,所以可以越过石垣,望见远方白色的波浪。雪水润湿了小路,一想到自己此时如此接近大海,我的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恐惧。
好像又起风了,呼啸的声音穿过夜空,然后隐匿到右边的松林深处。不,不像是风声,该不会是海啸吧?
穿着大衣的津本只是大踏步地向前走。我似乎处于梦境之中,因为我的身体完全陷入了麻痹状态。以前在梦境中,也有向导这样冷淡地走在前面,一旦回过头来,我看到的就是一副陌生的鬼脸,然后便就会惊叫着睁开眼睛。
看见牌坊了,周围全是岩石。我终于要进入梦境了,这样的景色屡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经过牌坊,又从两个石灯笼中间穿过,波浪的声音越来越近,简直有些振耳欲聋。声音如此之大,如果我尽力呼喊,也不会有人察觉吧?
拍打着岩石的波涛麻痹了我的神经,恐惧早已慢慢浸染了我的全身。
右边有一座奇怪的寺庙,巨大的红色立柱和载着白雪的三角形飞檐以及红色的镂雕屏构成了牌楼,但是正殿却在岩洞里。岩洞的洞口用红色的立柱和格扇之类的东西装饰。这情景正好与梦境吻合。
路沿着右边的山势迂回蜿蜒。过了一座红色的小桥,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块突兀的岩石——一块巨大的岩石在不远处赫然矗立。
这一段路很近。幽暗之中我视线模糊,但只要凝神观察,就会发现岩石分成两块,都比事先想象的要大得多,就如同两个黑色的巨大怪物,中间似乎还缠绕着粗草绳。虽然巨石和我们隔着一小片海,但距离已经非常近了。
这就是夫妻岩。
翻滚的波浪冲刷着巨大的岩石。在这里,海面忽然低了下去,岩石露出了黑色的下半部。
“哗——”澎湃的声音震耳欲聋。在月光和飞雪的笼罩下,我心惊胆战地望着巨石。
我们顺着岩石间的小路绕到夫妻岩的正面。在明信片和带有日出的海报上常见的风景,此刻就在我们的眼前。但是,好像有一个问题。两块岩石的确像往常一样耸立在那里,但月光下显现出来的轮廓却有点不对劲儿。真奇怪!
我提心吊胆地靠近为游客设置的铁栏杆,担心突然腾起的巨浪把我卷走。
夫妻岩中间连接着很粗的稻草绳,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并不是一根草绳,而是好几根。绳子简单地将左侧大岩石和右侧较小岩石的顶端缠绕起来。在大岩石上面,还有一座小牌坊。
在稻草绳的中间,好像悬吊着什么东西——几根绳子下面吊着几张白纸一样的东西——那应该是某种装饰。但我指的不是它们,而是在稻草绳中间垂吊着一个更大的东西——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吊在绳子上,下边贴到了海面。
“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叫出来。我们的背后本来是一片漆黑的,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突如其来的惊恐让我缩成一团,接着用尽全身力气惊叫起来。
一个精瘦的老头儿站在巨石的暗影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清冷的白炽灯距离这里很远。
“我看见你们杀人啦!真可怕!你们都是恶魔!杀人抛尸!”
老人用嘶哑的声音叫着。这是古装戏里的台词,它唤醒了我的噩梦。没错,这是场噩梦!我在月光下的雪地里睡着了。
眼前又出现了闪光。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我自己邪恶的记忆。
“我看见了,就用这双眼,全都看见了。就在刚才,你们杀了人,一个掐住了脖子,另一个……就是你,”老人指着我,“你拾起一块大石头,从后面砸向那人的后脑勺,然后你们到了海边……看!”
老人打开了手中的大号手电简。对习惯了黑暗的人,这不啻于探照灯的强光。
老人用右手举着手电筒,照向海面。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光线的方向。
灯光照射着飞舞的雪片和翻卷的波浪,迅速移动着,最后落在了夫妻岩上。光斑在黑暗粗糙的女岩表面上下滑动,接着慢慢向左,照到了稻草绳中间悬吊着的物体。
我尖叫起来,但大海吞了我的声音。
稻草绳的中央,垂挂着一个男人!
那是吊着的尸体,脖子显得特别长,双手垂在左右两边,湿淋淋的,下半身几乎都泡在海水中。海面下降时,他全身都能浮出水面;海面上升时,水面又没到了腰部。
他身上湿淋淋的灰色工作服似乎有些眼熟。虽然天黑看不太清楚,但这个人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好像是从东京站就一直尾随我的那个家伙!
我的头脑里出现了邪恶的幻觉,杀人的快感折磨着我,遏止住我的惊呼,并且使我精神亢奋。
我茫然的双眼流出了泪水,完全不明所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这是梦,一场噩梦而已……”
津本此时是什么表情?为什么一声不吭呢?我顾不上看他那边,他大概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周围一阵杂沓的声音,是波浪在冲刷海岸,还是寒风穿过树林?
看看背后,老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侧的津本正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时间在跳跃,我头晕目眩,不省人事。
随着尖叫,我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继而恢复了神志。原来是蛤蟆,巨大的癞蛤蟆。它们蹲在岩石下和石堤上,直勾勾地盯着我。蛤蟆有大有小,但小的也有人头那么大。
我忽然想起了吊在稻草绳上的那个男人在新干线中对我说过的话:“夫人,您被蛤蟆精迷住了!……一个大癞蛤蟆正趴在您的后背上。”
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恢复神志的时候,发现津本的双臂揽着我的腰,我们两人正在沙地上漫步。
“还有另一个我,”我低声嘟哝着,“我一分为二,就在刚才……”
我说不下去了,开始哭泣。我内心的邪恶幻化为另一个我,开始作恶。“她”发出奸笑的同时,现出了鬼一般的面孔,肆无忌惮地释放邪念。
津本抓起我的右手,将它硬塞进我狐皮大衣的口袋里。他是扭心我着凉吧?
于是我温顺地把冰冷的手在大衣口袋中握紧,松开,再握紧……突然,意想不到地,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小物件。是什么呢?我把它拿了出来,借着远处白炽灯的光亮,我看到这好像是珍珠做成的耳环。
我呆住了。刚才那个中年店主曾指责我——你偷走了这里的珍珠耳环!
口袋中还有别的东西。我拿出来一看,是珍珠项链,还有钢笔。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时,另一个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雪花飞舞的前方,“她”正在缓缓行走——那就是另一个我。
月光依然明亮,“她”那狐皮大衣泛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追了上去,我焦急地告诉自己:“快点儿啊!快点儿啊!”但最终白雪和细沙还是“抓住了”我的鞋子,然后是梦境中特有的慵懒袭扰着我,使我动弹不得。另一个我在前面走着,要想赶上“她”谈何容易!
这仍然是个梦。当我迈动脚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又在做噩梦。但这个梦前面还有噩梦,不论是哪一个都使人讨厌。难道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前面的另一个我站住了,而我却还在前进,距离渐渐接近了。突然,津本拉住了我,把我拦在原地。
我仰头看了看津本的脸;津本也看着我,但他的脸已经不是津本了,更像是动物的面孔——如同猴子的脸,双颊粉红,下巴前伸,一副疯狂与猜忌的心术不正的模样。
“你一直憎恨美国阳子,从初中开始就讨厌她,内心充满嫉妒。”津本——不,已经不是津本了——这样说。
这个家伙一副猴子脸,他的眼镜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大学时代你对她的嫉妒到达了极点,你抑制不住对美国阳子的怒火。”
对!正是如此。我认同了他的说法。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阳子。
“因而,大学二年级的夏天在这里举行同学会时,你不能接受一个钟情于美国阳子的津本治。那天晚上,大家都进入梦乡以后,你把津本治约到了这一带的海岸。”
我努力回想着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夏夜,但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深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来到这片海岸,大家喧哗吵闹,高声歌唱。后来大家都回木莲庄了。后来呢?我想不起来了。
“你强迫津本治疏远美国阳子,津本笑着没有答应。你怎么样了呢?”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波涛声。扑打在脸颊上的碎雪。脚下苍白的月光。
“你扑倒了津本治,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像这样!”
他突然猛扑过来,用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我们纠缠在一起,倒在了覆盖着薄雪的沙地上。
剧烈的疼痛与恐惧之后,就是无意识的世界。当我领会到这一点时,他的手松开了。
他放开了我,单膝跪在地上,微微喘息。我却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突然进发出如此强烈的憎恨与杀意。我不明白。
月亮躲进了云层,四周变得漆黑一片。
“就这样,你杀了津本,只是因为你不想让阳子得到他。然后你在这里的沙地上挖了个坑,把津本埋了进去。你想起来了吗?”
我呆呆地望着松树林里的雪花簌簌下落。另一个我已经不见了,踪影全无。
“胡说!”我嘟哝着。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蠢事——杀死津本?
“那就挖挖看!”他冷静地命令道。
我浑身乏力,一动也不能动。可能是因为太冷了,我的肌肉全都麻痹了。
“挖啊!就是这里!”他又一次粗暴地命令道。
我只好坐在雪地上,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
“快挖!”
在逼迫之下,我扒开沙土。最初很浅,渐渐地,两只手都深深地插进了沙土里。
就在那时,我忽然奇怪地想起了津本说过的“在珍珠贝中培育冬天里的星星”。这句话在我的头脑中反复出现。十几年过去,或许能在沙土中培育出什么来吧?
开始时的动作很缓慢,后来我惭渐进入梦境之中。沙土变得很柔软,不论我挖多深也没有硬物。不过沙土很冰冷,无异于徒手挖雪一样。
挖着挖着,沙土散发出令人怀恋的气息——那种孩提时代的生活气息。循着这种久违的味道,我回到了过去。
越挖越深,沙土似乎变得很温暖,我冰冷的手指就像浸在温水里一样。会有热水涌出地面吗?我很疑惑。
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我停住了。
“挖啊!”他还在催促。
我的动作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慢慢地拨开沙土。坚硬的东西徐徐现出它的全貌。很复杂的形状,是一副眼镜,一副沾满沙土的男式眼镜。
我的喉咙像被黏住了一样,身体也变得僵直。我直起腰,一动也不能动。寒冷与恐惧使我瑟瑟发抖。
猴子脸的男人伸出手,拨开眼镜周围的沙土,眼镜四周的鼻子、嘴唇和下巴都显露了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被隐藏起来的大地的脸。大地用它黑色的脸庞,注视着飘雪的天空。
“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十几年前埋在这里的!知道吗?回想起来了吗?”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清楚了,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我居然做下蠢事,杀死了津本?我是深深爱慕着津本的啊!
在我的注视下,猴子脸继续拨开沙土。脸颊的下面露出了领带,接着是大衣的衣襟。怎么会这样?我迷惑不解。
一阵强烈的耳鸣袭来,如同—百部电话同时鸣响一样。我不由得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别盖着耳朵,听着!”
猴子脸说着,伸手拽下我捂着耳朵的左手。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不想听他说话,我只不过难以忍受耳鸣。
但最可悲的是,我无处可逃。混乱之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津本的死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精神,其他的东西都无暇顾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眼泪温暖了我的面颊。
“知道了吧?就是你,出于嫉妒,杀害了津本,鬼迷心窍,企图独霸他。多么可怕的女人,罪孽深重的女人,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我泪流满面,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他说得对,我的确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你杀死了自己的爱人,现在后悔吧?被罪恶所困扰,对吗?”
我拼命点头。他说得对!我已经后悔了,此时充满了赎罪心理。
“所以,你必须死!去死吧,补偿你的罪孽!还不冤枉吧?”
的确不冤,我想。我接受了他的观点。我杀了人,而且杀的是学生时代就一直思恋着的津本治。犯下了那么可怕的罪行,我必须死。说得对!我必须死。
“好的!你现在就做个了断吧,让我帮助你。站起来!”
我接受了命令,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
“朝着那边,跳海去吧!”
那个男人发出了命令。于是我裹紧大衣,向前走去。
风雪越发肆虐了。不见月光,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数不尽的雪片,在远处的白炽灯的映照下,如同萤火虫一样熠熠发光。
涛声更强烈了。在这野蛮横暴的声音的掩盖下,谁都无法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我们来到防波堤上的石阶旁。
“上去!”他低沉简短地说。
我小心翼翼地踏着雪,登上石阶。多么不可思议!我就要上绞刑架了,无论怎样,我都会死。
站在防波堤上,寒风裹挟着雪花,吹打着我的脸颊。我呆呆地想:“自己究竟用什么方法去死呢?”
耳边响起了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定睛一看,原来猴子脸把一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在这里写遗书吧!留给你丈夫和父母!”他说着,左手递过一支油笔。我接了过来。
“可以铺在我的后背上写……”他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慢慢写下丈夫的名字,接着是父母的名字,然后写出了一句——“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离弃……”可是,接下去写什么呢?
那男人回过头,从我手中扯过纸片,读了一遍,点点头,叠了两折,说:“你把这个放进口袋里。”
我按照他说的那样,把遗书放进了带拉锁的皮裙口袋里,然后把拉锁拉好。这个男人一直盯着我。
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就是那种常见的装维生素的小瓶子。
“这是氰化钾,只要一口气喝下去,一点都不苦,可以很舒适地死去。好,张嘴吧!”说着,他逼近了我。
我犹豫了,后退了半步。
“别磨蹭了,无论怎样都难免一死。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去死吧!我会负责地把以后的事情处理好。张开嘴!”
他伸出粗壮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
我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一种湿润的固状物一下落在了我的舌头上。
“咽下去!一口气咽下去!”
就像要和波涛一决高低一样,男人大声叫道。我拼命吞咽,然而剂量太大了,根本无法全部咽下去。我就被噎住了,蹲在地上,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不行!不许吐!”
他抓住我的右臂,努力把我提起来。我的上半身悬吊着,无力地晃动着。雪花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里有饮料,用它一口气送下去!”
他拿出了一个易拉罐饮料。我不顾一切地接过来,喝下了一大口,这样,毒药全都进入到我的胃里了。
又是干呕,接着是剧烈的咳嗽,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忽然,我感到自己好像燃烧起来一样,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热。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吧?
往事历历在目,我的人生啊!
飞雪的黑暗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啊!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弯下腰,跪在雪地上。
“不必担心后事,我会把你的尸体沉入大海。”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微弱,是我的视功能在衰退吧?
在远处的防波堤上,站立着一个身穿狐皮大衣的女人,那就是“我”。大衣的下摆随风抖动,“我”踏着雪,慢慢走了过来,越走越近。
那就是“我”。来到近前,我清楚地看见了“我”的表情。我拼命睁开眼睛。啊!那是一副鬼脸,充满了邪恶,“我”的脸像鬼一样扭曲着。我变成了鬼,居然那么丑陋,真是鬼呀——
“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后与我的身躯合为一体。我的身体开始痉挛,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眼前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世界……
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