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雾雨,如如烟般笼罩着百级月牙阶梯。近处的树木还可以见到青翠的绿色,但是远方的山脊早已蒙上一层灰色的烟幕,缓坡上的整排茅舍也因为下雨濡湿而变得漆黑一片。围绕整个犬房的杉木林就像一幅水墨画,完全失去了色彩,而且一点声响也没有,仿佛是静止的世界。这样的雨天午后,更让人觉得寂寥沉郁,连花圃的鸡冠花也失去了光鲜的色泽。
阿胤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登上石阶,在离澡堂还有一级石阶的地方,她抢先认出那个用手巾包住头脸的人就是芳雄。阿胤的脸上原本带着微笑,却突然表情严肃地举起右手,此时芳雄正要从澡堂门前走下台阶来到花坛中庭,他跨出脚步,一只脚刚好放在木制阶梯的第一阶。
“芳雄!”阿胤扯高嗓门叫着,“不要走!”
因为被叫住,芳雄赶紧缩回脚,停住脚步,转身望着阿胤。
阿胤将伞稍微撑高,然后将和服的裙摆拉高,露出整个小腿,小跑步过去。
“啊,夫人您好!”等阿胤走近时,芳雄才打招呼。
“芳雄,别走那个阶梯。”阿胤气喘吁吁,很严厉地对芳雄说道。
听她这么说,芳雄被吓到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看着阿胤。
“你最近有没有从这个阶梯走到下面过?”阿胤问他。
“嗯,前天才刚走过。”芳雄点头回答。
在雾雨中,只见芳雄眉根深锁,眉头紧蹙。但即便如此,年轻的芳雄还是很俊俏。
“你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吗?”阿胤问他。
“嗯,阶梯好像摇摇欲坠,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芳雄回答。
“果真如此。”听完以后,阿胤点点头,“我昨天要下台阶时,那个踏板好像就要松脱掉落似的,害我差点滑倒,吓了一大跳。”
“是。”
“这台阶很危险,木板已经腐朽,不要再从这里进出了。你一定要告诉滨吉,叫他小心一点。”
“是。”
“听懂了吗?这是我的命令,你要好好遵守,你跟滨吉都要听我的话。”
“那女佣们,还有老爷那边……”芳雄抬起眼睛,望着阿胤。
“老爷那边,我已经提醒过他了。至于那些女佣,我会跟她们说。你就照我说的,别再从这里出入了,尤其是这样的雨天更此危险,木板湿了,会变得很滑。因为木板都腐朽了,过几天我会叫工匠来修理,知道了吗?别再从这里出入了。”
“是,我会听从您的吩咐。这样的话,要不要我打木桩、架网警告呢?”芳雄问。
“不用这么麻烦。我会通知大家,叫大家别从这里出入。”阿胤说。
“是。”
“那么,你就绕远路下去吧!”
芳雄低头向阿胤鞠躬,正要从阿胤身边走过时——
“芳雄!”阿胤又叫住了他,“现在浴室有人在烧水吗?”
“有,滨吉在烧水。”
“是吗?你没带伞吗?”
“没有,我不用撑伞。”芳雄回答。
“你走近一点,我帮你撑伞。”
听阿胤这么说,芳雄满脸讶异地看着她。
“是,可是夫人,我身上很脏,也没洗澡。”
“没关系,你就进来吧!”
阿胤语气坚决,芳雄只好提心吊胆,很不安地躲进油纸伞下。芳雄那张被雨淋湿的脸就刚好在阿胤的鼻尖前,阿胤遂从和服袖中取出手帕,擦去芳雄脸上的雨水。
“啊,夫人,您不用这么做,这样太浪费了,反正马上又会再弄湿。”芳雄说完,仿佛逃命似的赶紧把脸移开。
“别乱动!”阿胤怒斥他,“芳雄,像这样的下雨天,怎么可以不撑伞走在雨中!这样会感冒的。”
“夫人,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再说,这只是毛毛雨而已。”
“你还跟我顶嘴!听我的话就对了!”阿胤的语气更严厉了。
“是,我知道了。”
芳雄不再反驳。因此,阿胤小心翼翼地擦着芳雄的脸。
“如果你没伞,我可以送你一把,待会儿到我房里来。”
“不是的,我家里有伞。那么夫人,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先告退了。”
芳雄赶紧跳出伞外,淋着雨快步跑下石阶。当他再回头看时,只见阿胤一直站在那里,双眼直盯着自己看。
第二天,家中的男主人森孝,就因在这座木阶上跌倒而骨折了。因为是从很高的腐朽踏板上面跌下来,再加上每跌下一阶,踏板就跟着烂一阶,于是森孝整个人就这样穿过整座木阶,跌落在石墙前的地面上。木阶的高度相当于两层楼高,而且落下的地面非常坚硬,森孝这一跌,右脚全折断了。滨吉刚好发现他在扯着嗓子呼救,于是赶紧通知女佣,接着快步跑去请村里的医生过来。
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话,而且屋漏偏逢连夜雨,东贝繁村的医生刚巧出了远门,到冈山参加研修课程去了。滨吉只好在村人的协助下,使尽千方百计,好不容易从津山请来了医生。当医生搭乘村民的马车抵达时,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森孝的右脚已经整个变成了绿色,肿成好几倍大,医生看了也大感震惊。
森孝就坐在石墙前,痛得紧咬牙关、冒出油汗,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家中的女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用湿手帕擦拭森孝的额头和身体,企图帮他退烧。医生命令大家用力按着发出哀嚎的森孝,用夹板固定患部,让他服药,再叫前来帮忙的百姓把他抬上带来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到主卧室。
森孝的右踝关节附近骨折,脚背则碎裂成五六块,伤势非常严重。如果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来看,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才能治好,而当时医学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加上森孝已经年过五十,这简直就是重伤。如果没有处理好的话,可能会导致肌肉坏死或腐烂,甚至还得截肢。就算不用截肢,也很有可能必须一辈子拄着拐杖或坐轮椅。医生说情况会如何,得看后续的疗养情况,他会每周送药来,并嘱咐下人,一定要让森孝按时服药。
后来,森孝在主卧室的床上躺了几乎有一年之久,一动也不能动。从吃饭到大小便,全得仰赖家中的三个女人阿胤、阿振和阿嘉轮流看护。整天躺在床上,真的会闷到发慌,有时也会想呼吸外面的空气,看看美丽的花草树木。而且森孝本来就是个风流的人,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因此,滨吉和芳雄只好做了一张附抬杆的卧床,当老爷想出门透透气时,便先去请示夫人,夫人答应后赶紧跑到主卧室,再由滨吉和芳雄两个男人小心地将森孝由床铺移到抬床上,抬他到百级月牙阶梯上去看风景。
森孝被抬到坡道正中间,眼神呆滞地眺望着花坛的美景。因长期卧床的关系,一头半白的发丝显得非常凌乱,后脑的头发由于一直压着枕头的关系,就像绝壁般平坦,上面随意绑起的小发髻则很整齐,再往前看,只看到头发稀疏、闪着油光的头皮。森孝眼下连喜欢的温泉也泡不了,他虽拥有极尽奢华的澡堂,却无法享受。
森孝自从受伤后,整个人动作变得很迟缓,一下子老了许多,就跟老年人没什么两样,想找人聊个天,对方又觉得无趣,连年轻的阿嘉也渐渐不来看他了。阿胤也很少来,家中的女人只有阿振常来看他,但是两人无话好说,阿振只是纯粹过来照顾他而已。
现在的森孝完仝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过着极度孤单的日子,即便是待在犬房里,他还是被孤立的,家中人口也锐减。“失魂落魄”这个词就是他当时的最佳写照。
医生说就算森孝的恢复情况良好,走路方面也还是会有障碍,不过,还不至于严重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是有点不太灵活罢了。
医生这么说,是想安慰大家,但所有的下人却大受打击,女拥们全都含泪欲哭。医生这番话等于在向他们宣告,老爷已经变成所谓的残障人士了。
听了这些话,芳雄觉得很痛心,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他也想走下木阶去花坛,却被夫人叫住而幸免于难,否则现在凄惨的人就是自己了。不过,夫人是位小心翼翼、有点神经质的人,为何没有警告老爷呢?看她那么严厉地阻止下人,应该会告诉自己的丈夫,通往花坛的木阶已经腐朽,不要从那里经过才对。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老爷还会从那里摔下来呢?芳雄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