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回到我的房间,准备要回横滨。这准备工作不是只将内衣裤塞进旅行袋里就可以了,我要先发个电报给御手洗。电报的内容如下:
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我原本想要在短短几个字中,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与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这真的很难写,而且我也会害羞。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期盼我会发那种电报给他,所以最后我就这样简单的写了一句话。
我提着旅行袋来到了龙尾馆的大厅,看见警官们都在那里,我就将《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还给他们。
因为育子女士和松婆婆也在大厅,我也去谢谢她们在这段期间的照顾。
松婆婆告诉我,二子山先生要表演“黑田节”给我看。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舞台上的红色幕帘被拉开时,我看见穿着紫色和服裤裙的二子山增夫就站在那里,于是我们就坐下来欣赏。
他的儿子一茂小跑步的将幕帘拉开后,便将舞台边缘颇有历史的留声机唱针放下,歌声隐隐流泄出来,神主便开始静静的跳起舞来。我很讶异,茫然的望着他。
那个舞蹈非常长,结束时,他露出稀疏的头顶向我们鞠躬,然后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育子从屋里拿出火车时刻表,告诉我贝繁车站火车发车的时间。我一看,发现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医院。我想去医院向暂时住院的坂出小次郎、犬坊行秀还有阿通母女一一道别。
但如果要去的话,就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里美呢?”我问。为什么她突然不见了。
“刚才还在那里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育子说。
很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决定要直接去医院,可能无法再碰到里美了。
警官们说要用车送我去医院,我坐进他们停在龙卧亭门前的轻型汽车后,就在那里和大家道别。二子山父子、育子女士和松婆婆等人依依不舍的向我挥手。车子一下坡道后,他们的身影就在尘埃中显得越来越小。
一抵达医院,三位警官可能也有事要办,所以就跟着我走了进去,他们说等一下要送我去车站。
我对躺在床上的坂出道谢,并向他辞行。然后我对他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听他慢慢讲战争的故事,他也对我说没问题。我又走去向隔壁床的行秀道谢,并告诉他,没有钟声大家都很困扰呢,他腼腆的笑了笑,向我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之前他给人恐怖的印象,全都一扫而空了,我这才发觉,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阿通的床在隔壁房间。警官好像要和坂出说话的样子,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阿通的病房。我一敲门,母女两人便同声回应。
我走进去,看见小雪靠在母亲所躺的床上,又在玩着恐龙的玩具。
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你看!这是恐龙的小宝宝喔!”不知她是从哪里拿来的,小小的塑胶恐龙在地上围了一圈,恐龙的前方散落着几本图画书。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我问阿通。因为她应该是住院的这些人当中伤势最重的。
“有一点痛,但是不要紧。”她说。
“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说完后,她就说:“是的,我想要赶快出院,继续完成我的一百次参拜。”
她虽然看起来没化妆,但好像只有眼睑有眼影,这种化妆法和里美一样。我是在这次事件中,才知道这种化妆法的。我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后,跟她说,虽然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件,但住在这里的这段期间还是很快乐,然后我告诉她,我现在要回横滨了。
“那请您保重。”我说。警官们正在等我,而且,我要坐的那班火车也快要来了。
当我正要从病房出来时,她却勉强的想要坐起来。
“啊,你不要起来,这样就好。”我说。但她还是执意要起来,所以我就跑过去扶着她的背。
“石冈先生,这次真的是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了,真的非常感谢你。”她这样说完后,就低下头对我示意。
“这没什么。”我赶紧说:“是樽元先生,不是我。而且,我到龙卧亭的那天晚上,阿通小姐还救了我们呢!”
“当时,我就有预感救世主会来救我的,这是真的,所以我想,我一定会要想办法让你们留下来。”她一边笑一边说。如果这是真的,她的预感还真准,但我真的是救世主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我退到门边,然后说:“那我就告辞了。”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吧!”阿通说。
“我也觉得会再见面。”我也说。
小雪挥着手对我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对她说“拜拜”。
然后,我向她们行了个礼,就退到走廊上了。我正要将门关上时,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之前我一直想问你,但是都忘了问。阿通小姐,你的全名要怎么称呼?”
“加纳通子。”她说。
“加纳通子小姐是吗?我记住了,那么,加纳小姐,再见罗!”然后我就将病房的门关上。
警官们按照约定送我到车站。我在龙卧亭打听好的火车发车时间,已经慢慢逼近。
我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站前圆环,白天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乡下车站。我在这里和警官们握手道别,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我心想,他们还真是不错的警察。
“谢谢你的帮忙。”铃木说。
“要保重喔!”福井也说,他们一起向我鞠躬。
就这样,两个人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停在停车场的小车跑去。
田中将之前提在手上的行李袋交给我,然后靠过来,我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他说:“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
我一边将旅行袋接过来,一边想要辩解时,他笑了笑,然后说:“算了,算了。”便槌了槌我的右手臂,接着就往后退,大声说:“如果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请教你!”就举起了右手。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旅行袋先放下,也举起手来。另外两位警官站在远处的汽车旁边向我招手。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坐上车后,发动引擎,白色的小车就绕了圆环一圈,往警察局驶去,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
车子的影子消失后,我慢慢的拾起旅行袋,走进车站。因为下午的天气很好,所以远方月台上的黄线闪闪发光。
我心想,要买到冈山的车票?还是到横滨的车票?便靠近卖票的窗口。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石冈先生!”原来是里美站在那里对我微笑,她好像是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样子。
“是你!”我很惊讶的说。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但是她的打扮更让我吃惊。她穿着驼色的短大衣,灰色的超短迷你裙,再配上黑色的皮靴。她这样的打扮在乡下地方,真是非常引人注目。
“这是车票,是到横滨的,听说新干线已经全线开通了。”她说完后,就将车票递给我。
“我帮您买好了。”
“不好意思,我给你钱。”
“不用了,是我妈要我帮您买的。”
当时我才发现,我住在龙卧亭这么久,却一毛钱也没付。
“啊,住宿费!我现在给你。”我摸着口袋。
“不用了!”里美叫着。“我妈是绝对不会收的。”
“是喔……可是,我吃了这么多餐。”
“因为是您帮我们破案的,这个包包拿着,快点走吧,没时间了。”里美说着,然后就先走进无人的剪票口。
在很像平交道的通道上,穿过前方的路,爬上没有半个人的月台,然后站在挂着“新见方向”的板子的旁边,等火车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乡镇的人口还真稀少,但是却住着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你的家会变得怎样?现在不用搬走也可以了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用搬了吧,石冈先生……”
我看了看里美,她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石冈先生,谢谢您。”然后她靠近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的亲了一下。“我很喜欢石冈先生。”她说。
“真的吗?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真的是我帮了你们家,就太好了……”
“是真的,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她说。
“是吗……但是,你们没收我住宿费和伙食费呢!”
“不要放在心上,我去东京的时候,再麻烦你了。”
“好啊,这没问题。”我说。
“真的?一定喔!”里美说。
“一言为定。”我回答。
铁轨传来了火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两节车厢的火车从远方慢慢驶来。我看见火车停下来时,几乎没有乘客下车。我提着旅行袋爬上台阶后,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回头看,将包包放在地上。
“说好了喔,我一定会去东京的!”里美说。
“嗯,好的,我等你喔!”我说。
里美一边笑着一边挥手,我也跟着她笑,因为当时的气氛很开心。里美慢慢走下火车,我看见她那雪白又健美的腿。
车门关上后,汽笛便响起,火车慢慢启动,一直挥着手的里美,站在月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我也一直挥着手,就这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贝繁村离我越来越远了。
火车在原野上行驶,不久之后,就看见民家,但是又立刻消失,窗外只看得到森林和田地,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树,看起来就像是缤纷灿烂的粉红色烟火。
我原本想要走到座位上坐下,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我越过车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外的景色,这样一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气息便飘入车内。
我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听着铁轨的声音和感受脚底的震动,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四周变得好安静。我肚子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人开心的时候,不会觉得痛,等到孤独时,这个痛才又苏醒了,就和心痛是一样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映在车窗玻璃的一角,我的左手打着石膏,从脖子上垂挂下来,很悲惨的样子。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衣服下的侧腹还包着绷带,现在血已经渗出来了,我真是浑身是伤啊,我觉得这样的我,就像是喜剧演员般,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样子。
然后,突然我觉得自己干得好,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么重大的案子上,真的是努力过了,虽然浑身是伤,但我想我真的尽力了。
“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我想起了里美刚才所说的话,这种话在最近这十年好像都没人跟我说过。
“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田中这样对我说。
我不由得嘴里喃喃自语:“老天啊,真是感谢祢。”接着,我也很感谢我的朋友。
老天爷和朋友就是用这种方法,解救了快要不行的我,我也因为这样而稍稍得以恢复自信。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话,我现在在横滨可能已经完全不行了吧!
这样想着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宫佳世的声音:“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要一起回东京吗?”
她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个事件里呢?我觉得是因为她发现事态严重,所以希望我能阻止她。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
突然,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样一想,我的泪水便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我的脸已经扭曲了。
我站在车厢的走道上,一边用右手拚命的拭泪,一边继续哭着。
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觉得佳世可怜吗?还是因为她来拜托我,我却救不了她,为自己的没用感到难过呢?亦或是因为我居然能独力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泪?还是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完全不明白。脑袋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但我的泪还是流个不停。
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