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传说中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真面目。
都井睦雄在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出生于冈山县苫田郡贝繁村的大字仓见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振一郎生于明治十三年(西元一八八〇年)二月十六日,一边务农一边以烧炭为生,他的酒量非常好,但个性和品德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说是个很温和的人。
都井振一郎在日俄战争时从军,当时整个贝繁村出征的人数分别是:贝繁村六十二名、西贝繁村五十一名、东贝繁村三十七名、上贝繁村五十五名,听说当中有三十二名战死沙场。
但是,振一郎却升了上等兵,幸运的从战场上归来。在大正二年(西元一九一三年)以相亲的方式,和同郡的小田君代结婚,当时振一郎的父亲已经过世,只剩下母亲伊根。
睦雄的母亲君代于明治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出生,她是个性情急躁,动不动就生气的人,但是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她和丈夫两人都是苫田郡的人,她的父亲叫做小田宇作,在阿波村的大字于曾务农,她在十七岁时嫁入了都井家。
都井家的土地规模算是中等农家,有一町三反的农地,还有三反的林地。夫妇两人感情似乎也不错,他们一边照顾着婆婆伊根,一边认真的务农和烧炭,在当地算是过着中等以上的生活。不久之后,在大正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四日他们生下了长女美佐于,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长男睦雄就诞生了,睦雄生下来时是个非常瘦弱的孩子。
虽说他们过的生活是中等以上,那也只是和一般人比较而已。
当时农家的饮食生活,和现在比起来,可说是非常匮乏。中等家庭的饮食大概就是以麦子三、稻米七的比例去调配,因为麦子会膨胀,所以煮出来的饭会让人以为麦子和稻米各放一半。
愈是贫穷的家庭,放入麦子的比例就愈多,当然也有些家庭贫穷到只能吃麦子,有时可以混入一些季节性的农作物一起煮,像是马铃薯、茄子、豌豆、蚕豆、大豆等,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常常能够吃到的。
秋天小米收成后,为了不要浪费,将小米碾成粉,冲热水后搅拌,做成丸子来吃,当地称之为茶子。原则上,副食品都只能是田里的作物,当时认为,如果吃牛肉的话,会受到神明的惩罚,鱼也是只有在过年和祭祀的时候才能吃。所以,菜肴一定都是自己种的蔬菜,除此之外就是腌菜,每户人家也都会有一间专门腌渍食物的房间,在自己家里制作各种腌渍物。早餐大多是吃茶泡饭配腌菜,当时也没有人煮味噌汤。
这样简单的饮食生活,却要从早到晚工作,有时甚至忙到深夜。营养不良,加上当时的医药又不发达,所以大正六年振一郎会病倒也不足为奇,他得了肺结核。虽然在此之前,他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但是生活贫困,再加上意识到自己是妻儿的生活支柱,就硬撑着工作。听说来为振一郎看诊的医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为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
第二年十二月一日,都井振一郎因肺结核过世,享年只有三十九岁。这时的都井睦雄只有两岁,但因为他是长男,所以一町三反的农地和三反的林地都由他继承,母亲君代则是儿子的监护人。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引起世人瞩目的事件,也就是大正的米骚动,连日持续上扬的米价终于冲破了一公升五十钱七厘的关卡。感到生活陷入危机的主妇们,便站出来要求米降价,当时就是如此贫穷。骚动波及到全国各地,最后演变成需要军队出来镇压的地步。睦雄他们所住的贝繁村也受到影响,但是并没有酿成流血事件,只不过是由抗议代表对米店提出米降价、不要将米卖到别的地方这样平和的诉求,所以这个地区并没有人被判刑。
睦雄的祖母伊根此时便怨叹:“米价上涨,我们这些农民虽然感到很高兴,但社会却变得如此动荡不安,这不等于是要杀死我们这些农民吗?真是可怕。”
这一年的年底,睦雄的母亲君代便卧病在床了。次年,即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九日,她便过世了,享年只有二十八岁。她自己是说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但其实她也得了肺结核,可能是被她的丈夫传染的。这样一来,睦雄的监护人就变成了他的祖母伊根。
睦雄的父母亲因为肺结核而早逝,让长大成人后的睦雄变得非常害怕。当时的结核病就是不治之症,如果病人被告知得了这个病,就等于被判了死刑;以一般人对这个病的了解,再加上当地人情特有的顽强保身意识,慢慢就演变成只要家里有人得这个病,就会被疏离的习俗。
家里没有人工作的都井家,开始了祖孙三人的生活,生活贫穷自然不在话下。伊根慢慢将田地卖掉,只耕种一些小米,养活年幼的两个孙子。睦雄性格羞怯又容易生病,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和姊姊感情很好。他的姊姊美佐子事后说,记得从来没和睦雄吵过架。
为了生活,祖母伊根孤军奋斗,虽然对两个孙子同样疼爱,但是一定会将地炉的上座让给睦雄坐。尽管睦雄年幼且又内向,但睦雄还是一家之主。有一次,美佐子开玩笑坐到上座去,伊根居然把她打到哭了,因为当时的这种习惯是一定要遵守的,并不是伊根的想法有问题。
就这样,米价不断上涨,一公升已经暴涨到五十九钱,所以当地的小学校长们,便联名提出陈情书,要求增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因为这个消息,伊根似乎对校长们感到非常失望,对她来说,校长是非常神圣的工作,必须忍受清贫的生活。然而他们现在却仗着自己的权位,做出这么庸俗的举动,这件事让伊根越来越厌恶学校。
大正九年(西元一九一〇年)睦雄四岁时,伊根搬到了贝繁村大自小中原塔中,租了一间房子,一家三口在这里度过了三年。
在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睦雄六岁的那年夏天,一家人再次搬家,搬去了祖母伊根的故乡,也就是后来发生问题的西贝繁村大自行重字贝尾。因为伊根是这块土地出身的,所以很喜欢这里,也很熟门熟路,他们住的房子和田地是以五百圆的价格,将仓见山林处理后建造的,伊根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
十六年后,发生“都井睦雄事件”的这间屋子,据说外观虽然非常漂亮,但是很老旧,感觉好像已经荒废了。事件发生后,报告书上也写着屋内非常阴暗,如同文字的叙述,感觉阴气逼人,但一家人刚搬来的时候,屋子还算新,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这间屋子其实是有因果的。睦雄事件的被害人之一,犬坊八重告诉警察这间房子的过往,让人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巧合并非偶然,令人毛骨悚然。八重在睦雄事件发生时,因为躲在地板下面所以逃过一劫。
这是在睦雄事件发生前六十三年,所以是在睦雄一家搬来的前四十七年,八重就住在这间屋子里面。她当时的丈夫犬坊忠次郎,与同村大字楢井的藤木德藏的老婆阿妙通奸,德藏当场抓奸在床,忠次郎恼羞成怒,便回家拿武士刀,杀进德藏家,他原本打算先杀死阿妙再强迫德藏和自己一起死,但是他没能杀死阿妙,便砍了德藏之后自己切腹自杀。
这起事件,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之后的睦雄事件也和德藏杀人事件几乎是同一个模式,当时忠次郎二十二岁,发生睦雄事件时,睦雄也是二十二岁。
睦雄的姊姊不久后就上小学去了。因为内向胆小,之前只和姊姊玩的睦雄,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不只如此,这块土地对睦雄来说也很陌生,伊根在自己的故乡有很多朋友,应该是过得很快乐。
她虽然很朴实,但从以前开始就到处活动,她走到哪睦雄便跟到哪,在姊姊放学回来之前,他通常没做任何事。而且,伊根还越来越溺爱睦雄,对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
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睦雄满七岁。虽然三月出生的睦雄,因为是在四月一日(日本的入学日)前才出生,所以当年还无法上小学。但是,睦雄本身就很畏缩内向,所以根本也不想上学。不仅如此,他甚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害怕跟外面的孩子们玩在一起,更何况是学校呢!
伊根也不想送睦雄上学,她片刻都舍不得睦雄离开她的身边,她还以和睦雄同年生的小孩都还在家里为由,心想,让睦雄晚一年去上学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村子里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觉得不可思议,好几次亲自登门拜访,想说服伊根让睦雄提早就学,而伊根总是拿睦雄身体不好当藉口。这也并非谎言,睦雄是常生病,但是当时的他并不是整天卧病在床。对于区公所人员的游说,伊根总是坚持“请再等一年”,然后予以严厉拒绝,这也是心疼害怕上学的孙子所做的奋战。
平时待人总是很客气的伊根,在这种时候就变得很顽固,不管对方怎么说,她就是不点头。学务组的人员最后只好投降,伊根对孙子的溺爱和占有欲,在这个阶段已经非常严重。
当年的九月一日,东京发生关东大地震,死者有九万一千八百零二人,失踪者有四万二千二百五十七人。距离东京很远的睦雄一家,当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有关朝鲜人暴动的传言满天飞,非常担心的伊根,连日来都将门户紧紧地锁上,连着两、三天直接穿着衣服睡觉,还拚命地到处拜托派出所巡警和邮差,请他们帮忙留意,因为他们一家只有老人和小孩。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睦雄还是足不出户,一心一意等着姊姊放学回来和他一起玩。他这个样子,看在附近孩子的眼里,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常常会大声嘲笑他“羞羞脸!男生和女生玩!”其他孩子的这种粗暴行为,让睦雄越来越害怕上学。
过完年后,也就是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讨厌上学的睦雄,一定得去上学了,随着入学日期越来越近,睦雄的胆怯也越来越严重,伊根觉得非常心疼。但其实睦雄入学之后,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很大的差异。睦雄本身也很惊讶,他到学校一看,发现并不是全都是坏孩子,和他一样老实的孩子也很多。
感到安心的睦雄,从此以后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每天都去上学。本来以为睦雄问题很严重的学校,还有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都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了。
不仅如此,非常内向的睦雄一心向学,他的表现更胜于其他学生,成绩非常优秀。根据当时的纪录,十分是满分,睦雄的生活与伦理九分、国语九分、算数十分、美术八分、音乐八分、体操八分、操行中等,所以在班上排名是第二名。
当时的级任老师藤田萱子的评语是:“顺从、听话,是班上的模范儿童。学业成绩优,在教室内会照顾其他同学,是个好学生。”老师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但好像也有评语说:“身体不好,常因感冒而缺席。”一年级时,睦雄总共缺席七十二天。睦雄就是那种班上很常见的学生,身体虽然不好,但是表现优异,完全符合优等生的资格。
只是,他的缺席并不全都是因为生病或发生意外,在学籍簿上有纪录:“祖母伊根因为只有一个男孙,所以很宝贝,外面只要有一点风雨,就不让他上学。”所以,不愿意让睦雄离开身边的孤独伊根,只要找到一点点理由,就会帮孙子请假。
放暑假对伊根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但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一下子变得很哀伤,会以睦雄得了疝气为藉口,让他请长假。即使这样,睦雄的成绩还是很好。
睦雄升上二年级之后,成绩还是很优异,缺勤的天数也减少了。内向的睦雄终于交到了朋友,还会去朋友家玩。当时贝繁的农家,副业多半是养蚕,蚕要吃很多桑叶,所以他们会种桑树。而去摘桑树枝,就是小孩们的工作,摘下来的树枝则会被当成剑。所以孩子们就一边工作,一边拿着“剑”打打杀杀。
帮大人工作除了可以获得零用钱和食物,这个打斗游戏也很有趣,所以睦雄会去同学家帮忙,因为睦雄家没有养蚕,也没有种桑树。
但是,伊根不喜欢睦雄去。据说打斗游戏很危险,有一天,睦雄玩打斗游戏时,左眼上方被戳到,流了一点血,当他哭着回家时,伊根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冲到那个小孩家去。
一进人家家门,伊根就扯着嗓门大叫。
“睦雄可是都井家的宝贝命根子!你们把他弄瞎了怎么办!大人不在家吗?别开玩笑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事给我试试看,我可不是好惹的!”
伊根平常是很沉稳又客气的女人,没有声音到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如此大发雷霆,对方都会吓得呆若木鸡。这个事件后来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直在村子里流传着。对伊根来说,睦雄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升上三年级后,睦雄当了班长,这表示,他缺勤的天数又减少了。这个时候,他的个性还是一样内向安静,但是他的身体很明显变好了。
当他被任命为班长时,在教室内并未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但是,一走出校门便雀跃不已。他说:“我要赶快去告诉奶奶。”一里多的路,他像飞的一样冲回了家。
伊根一开始还不相信睦雄所说的话,但是当睦雄拿任命状给她看之后,她便拿着任命状到附近炫耀。“我孙子是神童,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世闻名的伟人。”伊根这样说道。
他的姊姊在学校听到这消息之后,也是一路跑回家,就好像是自己当班长一样高兴。她这样说:“睦雄真的很聪明,现在开始,姊姊要请睦雄教我念书了。”
这一年是大正十五年(西元一九二六年),同时也是昭和元年,在千叶县发生了一些不容轻忽的大案子。后来,还发生了一件称为“鬼熊事件”的大案子。这些案子的相关资料,或许就形成了后来的“都井睦雄事件”的远因。
在千叶县香取郡,以驾驶货运马车为业的岩渊熊次郎,当时三十五岁,虽然已经有老婆,但还有一个从事特种行业的情妇,叫做阿惠。他因为知道阿惠移情别恋而勃然大怒,要求阿惠回到他身边,但是遭到拒绝。于是,熊次郎就用木柴将阿惠打死,再去怂恿阿惠和他分手的那个男人家放火,然后逃到附近的山中。
辖区警察除了增加员警支援外,还取得村里的消防队员协助,进行大规模搜山。报纸称岩渊为鬼熊,一连好几天做出耸人听闻的报导。在这段期间,鬼熊曾伺机下山,有村人同情他给他饭吃,然后他再逃回山中。最后,他把发现他的两名警察给杀死了。
从村人的反应来看,他绝对没有被世人憎恨,他也的确有令人同情的地方,而且,当时的警察常以暴力恐吓市民,对政府官员阿谀奉承,贪污腐败已是公然的秘密,所以大家心里都暗暗为鬼熊喝采。在搜山的时候,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还和他见面,因为将他的发言报导出来,鬼熊竟然一下子变成了时代的英雄。
尽管警方大规模搜山,而鬼熊因为得到市民的援助,所以逃亡了四十九天。但是,他认为自己最后还是逃不了的,所以就在九月三十日天亮时,喝下番木鳖碱,再用剃刀割喉自杀。
在他死后,“鬼熊事件”立刻被拍成电影,选被做成歌曲传唱。因为当时的日本警察都是暴力相向,所以违抗警察比现在更能引起一般民众的共鸣,这一点对睦雄事件的推论,或许也很重要。
睦雄对于鬼熊事件的感想,后来从他姊姊美佐子口中也可略知一二。
当时的报纸照例拍下了鬼熊的妻子和儿女在自家庭院中哭泣的相片,然后予以报导。听说,当时十岁的睦雄看了以后,便问伊根这是什么。伊根就读相片下面的说明给睦雄听,然后说出一般人的感受:“爸爸不在了,好可怜喔!”睦雄却回答说:“但是妈妈还在,总胜过我吧!”美佐子在一旁全都看在眼里,睦雄当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从那个时候开始,睦雄就爱看一本叫做《少年俱乐部》的杂志。据说,睦雄常说只要有书就好,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即使去庙会,他对玩具、零食也全都不感兴趣,只想要摆在蓆子上过期的少年杂志。睦雄看书的速度非常快,新出刊的杂志,刚买回来没多久就看完了,他还会去拿姊姊看不到一半的《少女俱乐部》来看,常常也是一下就看完了。
当时的《少年俱乐部》出版了很多小说,内容都不逊于大人看的小说,虽然汉字旁边都有标识假名,但是当时的汉字并未被规范,小孩子看小说应该会很辛苦,不过,睦雄对印刷品和小说的适应力,明显比一般孩子好。
昭和二年(戏院一九二七年)睦雄升上了小学四年级,这一年,他缺勤的天数又增加了,但是班长的职位并未被解除。此时的级任老师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质朴,沉着,不够开朗,阴沉。健康方面,因为头痛常缺席,所以不喜欢体操、运动等,学业成绩方面,特别是智能科学非常出色,能正确记臆。动作虽正确但不敏捷。”
昭和三年(西元一九二八年),睦雄被责备“因为头痛常请假缺席”,但他的班长职位还是没被解除。学校方面,还特别委托校医帮睦雄做精密检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小学一般科修业完毕之后,睦雄就直升该校的高等科就读,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即使到了初中,睦雄的学业成绩还是很优秀,甚至比以前更好。他几乎不再请病假,所以当然能继续当班长。
级任老师杉山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温和,健康中等,学业优秀,操行甲等,话少、严谨的优等生。”此时的睦雄已经变成村子里最优秀的青年了。伊根曾说睦雄是“神童”,现在已经不能说她是夸大其词了。
这一年,睦雄谈了生平第一次恋爱,还发生了一点纠纷。他写情书给比他低一个年级的武井孝子。他是用像教科书那么大张的图画纸,做成非常特别的形式,将摺叠好的纸张摊开的话,是一个绑着辫子的少女画像,画得非常好,他依据当时少年俱乐部里的插图,模仿最受欢迎的椛岛胜一的笔触,画了一幅非常细致的铅笔画。在“孝子的肖像”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我喜欢孝子。”然后大大方方签上都井睦雄,不知道为什么还盖上图章。睦雄具有绘画的天分。
真是一段令人会心微笑的小插曲,但是,依当时村子里的风气,这却被视为是不知羞耻的不道德行为。孝子回家后,将图画藏在书桌的抽屉里,却不小心被她弟弟看见了,所以她妈妈也知道了。非常震惊的妈妈,将孝子痛骂了一顿,气急败坏的将图画拿到学校给级任老师。但好在这个女老师是个明理的人,她将画拿给了睦雄的姊姊,并没有去追究这件事。
不管是谁看到这幅画,都会觉得比较像是在画睦雄的姊姊美佐子,而不是画孝子,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将画拿给美佐子。而美佐子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弟弟,这也是因为她觉得这幅画,好像是在画自己的缘故吧!
这时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非常标致。任何人都有过对异性充满幻想的经验。
到了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睦雄已是高等科二年级的学生了,他已经满十五岁。到了二年级,他的成绩更为优异,语文科、历史、地理、理科、农业都是十分,生活与伦理、习字、作文、绘画、工艺都是九分,算数、音乐、体操则是八分。
暑假结束后,到了第二学期开学的这一天,当牧村康治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从后面传来一声“牧村!”牧村回头一看,原来是睦雄。牧村康治是这个时期和睦雄最要好的同学。
“什么事?”牧村停下来,睦雄赶紧跑过去,打开书包的盖子,在书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本用绳子绑好的几张便条纸,有点不好意思地交给牧村。
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的稻穗结实累累,现在正是要收割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恰的秋风徐徐吹来,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什么?”牧村问。
“这是我暑假时写的。”睦雄有些害羞的说。
怕被风吹乱的牧村看了第一页,上面写着“幽默侦探”的标题,还有睦雄的签名。牧村本来想问“我可以看吗?”但他猜想,睦雄一定是希望他看的,所以就直接坐在田埂上,默默地读了起来。
那是侦探小说。一个不怎么优秀的中年私家侦探,某个有钱绅士来拜访他,告诉侦探他的女儿被一个怪盗绑架了,希望侦探能帮他救出女儿。于是,侦探就开始行动,但因为他实在太笨了,所以一直找不到怪盗的藏身之处。怪盗也对侦探白痴的行径感到不可思议,想尽办法嘲笑他、戏弄他。就这样,两个人展开一场热闹的打斗,内容大概是这样。但最后一页并没有故事的结局,还写了“末完待续”几个字。
秋天的田地充满了独特的香气,看完之后,牧村抬起头,看见坐在旁边的睦雄一脸担心的样子。
“怎么样?”睦雄说。
“很有趣呢!”牧村说的是真心话。“但,这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啊。”睦雄小声的说。
“真了不起。”牧村说。
牧村之所以会问睦雄这是不是他自己写的,除了因为他很佩服中学生就能写小说之外,还有这本书是属于幽默的作品,和睦雄这个人多少有点不搭调。即使是写书,平常不爱讲话、只热中于学习的睦雄,应该会写些主题比较严肃的作品,但这本书不管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戏谑的感觉。
“感觉像是江户川乱步和佐佐木邦的作品混合在一起的小说,但是很有趣。”牧村又说了一次。
牧村的成绩中等,但是非常喜欢看小说,《少年俱乐部》就不用说了,他也爱看《王子》等杂志,还有《讲谈俱乐部》,在这方面,睦雄远不如他。
睦雄或许是希望,有一个了解小说的人来给他评语,这个时期的睦雄,潜意识里也许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小说家。至于是否有可能办到,睦雄希望能借助牧村的判断。因为爱看少年杂志,所以无论是在绘画方面,或是小说方面,都慢慢培养了他的实力。
“让班上的同学看可以吗?”牧村说。睦雄便回答:“唔。”
第二天,《幽默侦探》便开始在班上传阅。同学们或许是出于对班长的敬畏,但这本小说还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班上便涌现要读续集的声浪。睦雄很在意,过了两、三天后便写好续集带来学校,续集也获得好评。但续集也尚未结束,所以班上又再催促睦雄快带续集来。睦雄很得意,继续写了三、四次续集。
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叫做清原武,他对牧村说:“我也有写些东西。”然后,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稿纸拿给牧村看,牧村简直就像是负责文坛新人的编辑。
他所用的纸不同于睦雄的便条纸,而是稿纸。清原的文字非常有内容,整体结构也更胜于睦雄。但,令人惊讶的是内容,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小学老师的悲哀”,这么圆熟的遣词用字、完美的构思,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学生写的文章。
非常佩服的牧村问:“这真的是你写的吗?”
清原神色似乎有点慌张,他反问回去:“你觉得呢?”
“比都井所写的东西更具有文学性,如果真是你写的,就太了不起了。”牧村说出他的评论。
清原的成绩也是中等左右,但是和牧村一样喜欢看小说。清原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他终于说了实话。“这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
“是我哥哥。”清原说。
“啊?”牧村说:“我知道你有哥哥,但是我不知道他这么会写文章。”牧村说。
于是清原说:“哥哥是文艺青年。”
《小学老师的悲哀》将睦雄打倒了。睦雄太过震惊,所以便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的续集了。清原的哥哥是工业学校毕业的,好像是在冈山的电子公司工作。睦雄心想,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人,就能轻易写出这样的小说,而自己只不过写了本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就被班上同学吹捧而乐不可支,实在觉得很丢脸。他决定不要再写小说了。
牧村对自己的小说鉴赏能力很有自信,他觉得这本写得很好,便拿给睦雄看。睦雄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写得很好。这本小说也还没写完,所以睦雄和牧村都希望能一起读续集,清原非常高兴,说要回家拜托哥哥。
隔周的星期六,清原将第二集拿来了,也写得非常好。体操课请假的睦雄在教室内读着第二集,巡堂的老师刚好进来,睦雄反射性的将小说藏起来。觉得很诡异的老师,便将稿纸抢了过来。
那不只是第二集,还有第一集的原稿,老师两份原稿都看了之后,说了一句令睦雄很吃惊的话。“你为什么要抄小说?”
睦雄还不懂老师的意思,张大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为什么你要抄呢?是国语课的习题吗?”
睦雄非常讶异,“这是石川啄木的小说?”
“我在念师范学校时,曾经读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篇小说好像是叫做〈云是天才〉吧!”
非常惊讶的睦雄赶紧跑回家,将姊姊所收藏的啄木的书从第一页翻开来看,立刻找到了〈云是天才〉,老师说得没错。
第三大早上,睦雄将这件事告诉了牧村,牧村非常激动。
以睦雄的个性,根本没想到要去打清原,但是牧村的腕力很大,他在教室门口逮到了来上学的清原,就上前劈里啪啦的痛打清原一顿。
“清原,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你是骗子!”
清原一面哭,一面说明原委,他说他将睦雄的侦探小说在班上很受欢迎的情形告诉他哥哥,结果星期日他哥哥回家时,便带了一本啄木的书回来,要他抄下来挫挫都井的锐气。
清原的哥哥在冈山住宿,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家,周末都习惯在家里度过。一开始,他本打算说是自己写的,但是因为牧村好像看出来了,所以就决定说是哥哥写的。
连载小说《小学老师的悲哀》就这样中断了,但睦雄这才知道,他所写的小说竟然这样不被接受,也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了。
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进入第三学期后不久,睦雄一回到家,立刻对伊根说:“我想要上中学。”
伊根听了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要上中学的话,要去哪里上啊?”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冈山啊,冈山的县立冈山一中。”
伊根默默摺着衣服,脸上虽然露出一抹微笑,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在她僵硬的指头上表露无遗。
“冈山那么远,应该没办法通学吧!”过了好一会儿,伊根终于开口。“那就一定要住校了吧!”伊根嗤之以鼻的说:“这样睦雄没问题吗?”
美佐子正在厨房切汤的配料,听到伊根和睦雄的对话后,就走了过来。“要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睦雄办得到吗?”她也替伊根帮腔。
“大家都做得到,我当然也可以啊!”睦雄认真的说。
“你不会洗衣服,也不会煮饭,连打扫也不会。即使受伤了,一个人也不会处理,你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没办法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的。”然后美佐子哈哈大笑,伊根也跟着笑了。
“这是大家都做得到的事,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看。”睦雄生气的说。
“你知道怎么煮饭吗?”美佐子说:“你不知道!”
“我可以学。”
“以前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什么事,现在却突然说要一个人生活。”姊姊了解伊根深受打击的心情,拚命想让睦雄打消念头。
事实上,睦雄是被宠大的孩子,要一个人生活,确实是有问题。美佐子也认为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中学可以通学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而且,你的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头痛或是发烧时,你要怎么办?”姊姊越说越认真。
“睦雄,你哪有钱上中学呢?”伊根说:“我没有办法再工作了,你也知道我们家很穷吧!”伊根声泪俱下。“你的成绩很好,我很高兴,但是,你应该生在有钱人家。”伊根开始啜泣。“睦雄你去冈山的话,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忍心吗?”伊根提高声调,同时嚎啕大哭了起来。
“还有姊姊啊!”睦雄也哭着说。
“她是女孩子,一定要嫁人的!”伊根似乎生气了,就连美佐子也哭了起来,情况变得很糟。睦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沉默不语。
那一天,睦雄被学校的级任老师叫去。“都井,你的成绩很好,这样去做农民很可惜,你家里应该还不至于拿不出学费吧!你要不要继续升学呢?”
在此之前,睦雄自己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成绩应该是可以继续升学的,但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他没有父母,家里没有人赚钱,如果要住校的话,是很花钱的。而且,家里还有伊根,要是父亲或母亲还在,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自己离家,姊姊又嫁人,就只剩下伊根一个人了。虽然他试着说说看,但果然不出他所料,姊姊和伊根一直说他不懂事,很明显的,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还另有隐情。
那天晚上的晚餐,真是食不知味,伊根几乎没吃什么,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她躲在棉被里啜泣,似乎是刻意要让餐桌上的两姊弟听见。听到祖母的哭声后,美佐子也立刻掉下泪来,不断的叹气。
虽然睦雄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但是,他没想到整个家庭会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睦雄,我们是没有父母的。”美佐子很感慨的说:“我们没有钱,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念中学吗?”
睦雄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好,不念、不念!”睦雄说。
他心想,自己确实也不会打扫、洗衣和煮饭,只因为自己的成绩好,就开始做梦了,中学对他这种乡下穷人家的小孩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睦雄去找级任老师,告诉她不继续升学的决定。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不想丢下祖母一个人。昨天脸上还闪着光芒的睦雄,今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让老师觉得不舍。但是,对于睦雄为了照顾祖母而无法升学的回答,她觉得非常感动,之后她也说出相同的证词。
这一年的九月十八日,爆发满洲事变,日本慢慢被战争的气氛所包围。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对都井睦雄这个非常内向的人而书,应该是面临转捩点的一年。之前,睦雄是个胆小纯朴的优等生,对家人也非常好,很少会去麻烦别人。
但是,这一年,已经十六岁的睦雄,因为自己被迫做出很大的让步,所以开始出现愤世嫉俗的态度,也可说是一个心思过于细腻的人,开始学会社会习性的结果。说得讽刺一点,他正在慢慢“转大人”。
现在这个社会,比以往更加俗艳刺激,而且,贝繁村这个小社会,比起其他地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都以“淫风”来形容贝繁村,因为,这个地方弥漫着特殊的颓废气氛,这意味着,只要长大成人,就会自然而然接受这块土地的习俗。睦雄被迫做出不合理的妥协,也或是因为受到挫折,因而失去了对抗这个恶劣环境的气魄。
睦雄在高等小学毕业的前夕,开始发烧。一开始只是微烧,但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不久,就变成了高烧。他躺在床上不断呻吟着,伊根和美佐子夜以继日的照顾他,高烧持续了两、三天,医生说是肋膜炎,并不要紧,待在家里静养自然就会好的。虽然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但是也不可以下田,所以毕业后三个月,睦雄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度过。
伊根和美佐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的睦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医生说不要紧,但肋膜炎就是结核病的一种:虽然伊根和附近邻居都刻意隐瞒睦雄,但睦雄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父母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原因为何。
结核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现在自己也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年纪轻轻就必须死去,这样的恐惧从这时开始纠缠着睦雄,对他来说,这个打击更甚于不能上中学。
昭和六年一月,冈山广播电台开始启用,播报了一则新闻,就是几十名冈山一中的学生和二中的学生打群架,其中有名冈山市立商业中学的学生加入了二中这一边,被球棒打成重伤,生命垂危。伊根认真听完新闻后,便一直等着出去散步的睦雄回来,然后立刻告诉他这件事。
“睦雄,还好你没去上中学,如果你现在是中学一年级的话,我可能会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
“睦雄又不是那种孩子,不用担心啦。”这次,美佐子插嘴帮睦雄说话,但睦雄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就回房了。从这时候开始,睦雄和伊根之间,大多都像这样没什么交集,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因为,在睦雄心中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绝望感,觉得非常郁闷。
虽然睦雄关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但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美佐子和伊根也没有特别担心,也是因为这种孤僻的个性,才使得睦雄之前的学业成绩如此优异。
但是,有一天,美佐子走进睦雄的房间打扫,看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好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她顺手拿起来一看,每篇文章都是猎奇犯罪事件的报导。
其中一张是发生在名古屋的猎奇事件。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二月八日凌晨,名古屋市西区,中林公园附近的鸡舍,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这具尸体最奇怪的地方是,在铭仙绸和服的下面,乳房和性器官都被摘除了。四天后,木曾川的筏夫在河里发现女人的头颅,这颗头颅也很恐怖,头发是连着头皮整个被剥掉,没有耳朵和上唇,两颗眼珠也被挖掉。应该是精神异常的人所为。
死者是吉田松江,十九岁,女性。她的情人,也就是糕饼师傅增渊仓吉(四十四岁)当时已经失踪。警察认为增渊涉嫌重大,便追查他的行踪,却一直找不到。一个月后,也就是三月初,冬天过去了,木曾川游河季来临,船夫们为了重新开张而来到茶棚,结果发现吊在天花板下的增渊尸体,那已经是死后一个月的腐烂尸体。
他的尸体还有很多非常耐人寻味的地方。他的头上披着看似女人的假发,但那其实不是假发,而是吉田松江被剥下来的头发。再往下看,增渊的身上穿着松江的内衣,衣服的左右两个口袋,分别放入两颗眼球和两只耳朵。另外,在茶棚的冰箱里,还找到了已经风干的两个乳房,这篇报导就是在写这个惨绝人寰的案子。
另一张,是刚好和发现增渊尸体相同时间发生的案子,也就是“玉之井分尸命案”终于破案的报导:
这个案子是发生于昭和七年三月七日,当天早上九点,住在向岛区寺岛町的广岛久良治(三十二岁),在距离红灯户很近的寺岛町八七九番地,也就是俗称的御齿黑沟,发现用牛皮纸包裹的人头、胸部、下腹部、双手和双脚等尸块,引起社会一片哗然。分解下来的尸块被包在牛皮纸里,外面再用白色的浴衣包裹,并用绳子绑紧。警察赌上威信,花了两个月以上的时间,全力展开搜查,但还是无法找到凶手。
像是走进了迷宫一样,十月九日,水上警察局强制拘提住在本乡汤岛新花町三的无业游民长谷川市太郎进行审问,最后认定长谷川就是凶手。被害者原本是浅草地区的流浪汉,叫做千叶龙太郎,长谷川因为同情他,便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千叶不但没付房租,最后还使用暴力,所以,长谷川便和弟妹一起将千叶杀害。
还有一张也是轰动社会的猎奇事件报导,在神奈川县大矶町坂田山殉情的庆应大学学生和他的恋人,被下葬后,女方的墓竟然遭到破坏,尸体还被盗走。
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五月九日,在湘南大矶町北郊八郎山,发现一对殉情男女的尸体。男方是男爵家的长男,庆应大学的学生调所五郎(二十四岁),女方则是静冈县豪农场汤山家的三女,汤山八重子(二十一岁)。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确认死者的身分。女死者是个大美人,身边放了《青鸟》杂志、尚考克多和北原白秋的诗集,还有小本的《赞美歌集》,附近有像是焚烧信纸后留下的白色灰烬。在《青鸟》杂志上放着两人的高级手表,可以判断两人家境都很好,但还是看不出来两人的身分。男子胸前的口袋有一封遗书,上面既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署名,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当地警察没办法,只好将两人的尸体先放入白木棺材中,暂时埋在郊外一间叫做法善寺的庙里。
事情如果只发展到此,其实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墓地被挖开,棺木的盖子被掀开,女性尸体不见了。看守墓园的老婆婆大叫一声,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她发现情况不妙,附近散落着腰带和内衣。
有人说,殉情的女子另有爱人,是那个男人将尸体盗走,也有人说,可能是因为迷信,所以要对尸体用药,反正众说纷纭。但是,最后证实是一个性变态者的杰作,两天后,也就是十一日早上八点多,在大矶的海边找到了那具女尸,身上一丝不挂,被埋在沙里。
凶手是六十四岁的埋葬工人,因为在土葬死者时,发现是具美丽的女尸,所以心生歹念,在深夜时一个人将坟墓挖开,盗出尸体。但他只是将尸体的衣服脱光欣赏而已,并没有奸尸,事后解剖尸体时获得证实,也就是说,那具女尸仍是处女,和她一起殉情的男子也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美佐子就像是拿到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她将剪报拿起来,走到房间的角落,去问躺在棉被上的弟弟。“这是什么?你剪这个下来要做什么?”
睦雄将稍显苍白的脸转向姊姊,露出完蛋了的表情。这个时候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相当标致,睦雄也越来越怕这个姊姊。
“没有要干嘛啊!”睦雄说:“看到,所以就剪下来了。”然后又回复到看着天花板的姿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丢掉吗?”美佐子问。
“唔。”睦雄似乎不在意的说,所以美佐子就把这些剪报和垃圾一起丢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不久,睦雄的气色比较好了,医生检查完后,就说睦雄已经痊愈了。睦雄虽然感到比较放心,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诊断,因为医生并没有怎么帮他治疗。他不是乐天派的人,所以无法相信这样的治疗就能赶走难缠的病魔。
睦雄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美佐子心想,不能上中学这件事,很明显的让睦雄的精神出了问题,所以她让睦雄进村子里的实业补校就读。
伊根还是强烈反对,但是美佐子认为,学校在附近,可以通学,而且这样还可以挽救弟弟的挫折感。
但是,当时的睦雄已经提不起劲了,这个处置不见得正确,因为睦雄去上学后,便常与村子里青年会的成员密切往来,也开始被他们带坏。
睦雄因为肋膜炎而延迟入学,一直到第二学期才中途入学。学校分成男子部和女子部,男子部学习的科目有:生活与伦理、国语、数学,理科、农业,女子部还要多学裁缝和家政;上课时间,男子部一周只有一天六小时,女子部一周两天五小时。总之,这是为了农民开办的学校,进入这里后,即使成绩优异也不见得光荣,至少睦雄是这样认为。
再加上,睦雄的挫折感是很复杂的,他的不满到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因为无法继续升学的缘故。当时就算他去上中学,他的身体这么糟,一个人住宿应该会很惨吧!还好他没有去读中学,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任何人,这件事情给他严重的打击。
睦雄在这间实业学校上学时,和农村青年会的成员越混越熟,他时常参加青年会里的聚会,尽管才十六岁,就已经开始喝酒。只要是年轻男孩聚在一起,好像就会互相比较谁最坏,在青年会里也是一样,当时的那些人都证实:“都井可以喝个两、三合。”
因为年纪的关系,所以睦雄比较能喝吧!但是,他们在一起所做的事还有比喝酒更坏的,那就是这个地方特有的玩女人方式。当时,村子里的年轻人聚在青年会喝酒时,会吹嘘他们半夜去偷别人老婆的成果。
“你还没长大就学会喝酒。”美佐子常会对从青年会喝得满脸通红回来的睦雄说。
于是睦雄就会说:“以前的人不是常说吗?酒是百药之王。”这很明显是睦雄在青年会里听来的,就像是四十岁男人说的话。睦雄的失落感似乎全都转换成了酒量。
这个时候的美佐子,还在睦雄的笔记本上看到了关于堕胎的歌,歌词的内容有点猥亵。这首歌好像是叫做“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还是“堕胎歌”之类的吧!从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九—一九一一年)开始,就在当地偷偷被传唱着,根据研究者表示,在昭和之前很少有这种歌曲流传下来。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从明治时期以后到当时这段期间,贝繁村弥漫着什么样的气氛。事件发生之后,各报导机构都在报导这个地方的性泛滥情形,说村子里的男女关系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当地的知识分子极力否认,但如果报导属实的话,堕胎就是必须的了。
这个部分的真相,因为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所以很难考证。但在事件发生后,津山警察署长发给冈山县警察局长的报告书里,似乎就全盘否认了这些报导,上面写着:“这三十年来,仅有一件恋爱结婚的案例。”
也就是说,如果恋爱结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在当地很盛行的话,传说中的事或许就有可能是真的,但如果像这样并非事实,当然就不能胡乱猜测,这是一般逻辑的推论。可是,按照现在的感觉来看,是看不出这句话的否定意涵的,一般而言,因为禁止恋爱,就会变成躲在暗地里偷偷恋爱,这个规定在本质上是行不通的。
实际上,贝繁村的年轻男女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站在路边说话,表面上是禁止恋爱,但实际上是暗地里偷偷恋爱,所以这份报告当然可以证实,传说中的秘密恋爱行为实际上是存在的。
不管怎么说,不被允许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都井睦雄,已经到了将强烈的挫折赶藏在心里的年纪。当他和本地的年轻人来往时,慢慢也受到了当时气氛的影响,这也使得他后来犯下那件案子。
昭和八年(西元一九三三年)睦雄已经十七岁了。
这一年,相继有人在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造成社会轰动。
对睦雄而言,今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后来偶然间获得了证实。有一个人叫做内山寿,和睦雄同样都是贝繁五乡出身,他到大都市去之后,变成了小混混而恶名昭彰。
睦雄事件发生的三年后,也就是昭和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一年),他因为犯了窃盗罪而被浅草警察局逮捕,他除了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之外,还说出在睦雄事件发生前的某一段时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和睦雄走得很近。但在当时,睦雄事件已经结案了,所以内山的供述并没有被用到,历史上也没有记载。在这一章里,将参考内山的供述,从内山的观点来试着描绘事件发生前的睦雄。
内山寿比睦雄大一岁,昭和五年和睦雄毕业于同一间高等小学,在家里帮忙种了两年的田,然后就来到东京,在川崎一带的铁工厂工作。工作很无趣,内山不久之后就开始流连于浅草的闹区,和附近的流氓混在一起。在他做大哥的跑腿时,被警察盯上,所以他决定暂时躲回乡下,当时是昭和八年的春天。
因为在东京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内山已经无法再乖乖的认真耕田。内山来到津山市之后,就在街上闲晃,然后走进电影院里。他一边啃着商店买来的煎饼,一边看电影,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结果,坐在隔壁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太吵了,最后受不了,就悄悄站起来移动到旁边的座位去。在黑暗中,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块头很大。
回家时,坐上作备线的火车,在同一个车厢里,他看见了刚才在电影院里面坐在他隔壁的那个青年。因为很无聊,内山原本想和他聊聊天,但对方好像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也就决定保持沉默。但是,就在内山要在贝繁车站下车时,他看到对方好像也准备要下车。下车后,穿过了剪票口,走到车站前的马路时,就看到对方也在那里。内山觉得这样不发一语默默的走着很奇怪,所以就开口说:“刚才对不起。”
对方只简短的回答了“唔”还是“嗯”之类的话,几乎没有回应,就这样默默地走在他旁边。青年剃了个光头,个子很高大,脸色苍白,眼睛、鼻子也都很大,动作慢吞吞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大秃头妖怪。
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傲慢。他暗自生着闷气,要是照以前他在浅草做小混混时学到的处理方式,一定是上前痛殴他一顿,但这个人看起来虽然迟钝,不过体型比内山高大,所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他又想到在浅草学到的另一招,于是,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那个男的看,那是一张裸女的照片。内山有个大哥叫做风户健,他拍下自己的女人脱光衣服的裸照,而内山在浅草就是卖这种相片为生。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声走着的男子,一下子变得很有兴趣的看着相片,先前无神的双眼现在竟变得炯炯有神。因为前后判若两人,内山不由得笑了出来。男子因为太专注看着相片,还被路上的树墩绊倒,几乎摔了一跤。
“你是第一次看这种东西吗?”因为对方太过纯朴的样子,内山心里感到很讶异。
男子的眼睛睁得好大,脸整个都红起来了。内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没有防备的反应。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浮现出酒窝,五官轮廓还生得真俊,内山对这个男子的长相很有好感。
“嗯,我是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脸上很明显的受到感动。
内山心念一转,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真可爱,说话口气很温和,还有股令人喜爱的气质。“这种东西我有很多,你还想看吗?”
“嗯,还想看。”他立刻老实的回答。
“我家里还有很多,你想要看的话,现在要跟我回去吗?”
“真的吗?”
“你来我家的话,我就给你看。”
“我要去。”男子毫不犹豫的回答,然后就跟着内山回家了。
在路上,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男子说他叫做都井睦雄,内山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同一所高等小学低他一年的学弟。
内山将他从东京带回来的裸女相片一张一张拿给睦雄看,睦雄非常感动,一直看个不停,似乎非常喜欢。
“你想要吗?”内山问。
“嗯。”睦雄点头。
“如果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卖给你啦。”内山故意装模作样。
“多少钱?”睦雄表情很认真的问。
“如果是在东京的话,一张要一圆,但看在同乡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对折好了。”一圆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金额,相当于去大都市嫖妓一个晚上的费用。
但睦雄没有杀价,就直接选了五张说:“这样的话,这五张卖给我。”他似乎非常感动的样子。
当时睦雄身上并没有钱,第二天,内山就带着照片骑着脚踏车来到都井家,以照片换取两圆五十钱的现金。
这就是内山和睦雄交往的开始。因为睦雄没有朋友,所以从此以后,内山就变成了睦雄唯一的朋友,还可说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内山去睦雄家就只有那么一次,所以美佐子对内山这个人并没有印象。
之后,内山和睦雄在贝繁村见过好几次面,但内山受不了无聊的乡下生活,过没多久就离开了故乡,之后的两年,他和睦雄也就断了音讯。
内山觉得一下子就跑到东京去有点危险,所以就躲到大阪去。他凭着本能找到了一个地方,就像东京浅草那样聚集了很多像他这类的人,内山便过着赚多少花多少的日子。总之,他先来到了釜崎这个地方,辗转住到大阪市内红灯区的小旅馆里。
住在小旅馆里的妓女很多,她们需要有人帮忙拉客或是把风,因为站在路边等客人实在很麻烦,有些妓女已经有这样的人帮她,也有的妓女还在寻找这样的人。
内山只要看到这样的女人,就会花言巧语地讨好对方,帮她忙,也赚个生活费,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内山在昭和十年流落到了天六的红灯区。
大阪天六,是指以天神桥筋六町目的市营电车车站为中心,从东淀川区川崎町和南长柄町,到北区国分寺町这之间的红灯区。妓女或是皮条客会依据客人的相貌开价,但昭和初期的行情价,是七十钱到一圆左右,有时候甚至可以要到一圆五十钱,例如妓女是上等货色,或是客人看起来很好骗时。
内山似乎和大阪的调性很合,他没有再回去东京,在大阪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他来到天六以后,就住进了位于北区国分寺町一间叫做“贝八”的小旅馆,然后就以此为据点。可能是因为这间旅馆的名字和他的故乡贝繁村,同样都有个贝字,让他觉得很亲切。这间旅馆有十几间房间,在天六算是便宜的旅馆,虽然不是特别干净,但也不脏。
贝八里面住了六个妓女,也在旅馆内卖春。内山为这些妓女拉客,并和其中两个妓女发生关系,其中一人叫做澄江,她告诉内山她今年十九岁,另一个叫做初子,据说是二十八岁。除了年纪以外,她们两人说的话,很难辨别是真是假,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坏人,和内山也很合得来。澄江可能因为还年轻,所以很老实,这也意味着十九岁可能是她谎报的年龄。
初子则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女人,乐天派又爱吹牛,就像个大姊头。她们两人的身材都很好,皮肤又白,至于长相嘛,也不是很难看。工作结束后的深夜,和初子喝酒,聊些有的没的,对内山而言是最快乐的时光。
而留在贝繁村的睦雄,出席了昭和九年(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美佐子的结婚典礼,对方是同一个郡内的农家,川岛家的长男,叫做敏夫。婚礼的仪式在川岛家举行,美佐子直接用走的嫁入川岛家,新郎二十五岁,美佐子二十一岁。仪式进行时,出席的人都称赞美佐子像人偶一样漂亮,伊根则是从头哭到尾。事实上,美佐子当时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新娘,后来还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典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伊根、睦雄和附近的邻居们一起走着来时的路,回到了贝繁村。这个时候,睦雄一直唱着竹久梦二作词的〈新娘〉这首歌,让人感到很惊讶。
顺带一提的是,画家竹久梦二在做完这首歌的半年后,也就是昭和九年一月,病死于信州的富士见疗养院。对睦雄来说,美丽的姊姊一直是他的偶像,可说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在某种意义上,睦雄也算是姊姊带大的,生活起居全都是由美佐子一手照料,所以美佐子嫁人之后,睦雄应该觉得很悲伤。
姊姊不在家里了,睦雄也慢慢不再参加实业补校的青年会,一个人将家里天花板的上面改造成他自己的房间,整天窝在里面。睦雄在这里看书、睡觉、写文章打发时间,这个时期的睦雄,似乎真的想要成为作家,高等小学时的幽默侦探作家,又再次在他的内心苏醒了。
可以确认的是,他这个时候所写的作品只留下了一篇,叫做〈雄图海王丸号〉的长篇冒险小说。是写受到时局影响很深的男人们,为了秘密维护祖国声誉,暗地从事各种活动的冒险故事。作品写满了一张张四百字的稿纸,但无法确认是否为都井睦雄本人的笔迹,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别人写的。
但是,〈雄图海王丸号〉一定是他的作品,因为都井睦雄曾经将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说这个故事给他们听。当时的一个小孩证实,这篇小说和睦雄所讲的故事内容是一样的,睦雄曾告诉过周围的人,他要用这篇小说去参加出版社的有奖徵文比赛,所以或许他曾拜托某个人帮他润稿。
内向又不喜欢与人接触的睦雄,只有对小孩不一样。从以前开始,他就时常将孩子们聚集起来,将《少年俱乐部》、《King》、《富士》、《讲谈俱乐部》等杂志上的小说,重新整理成适合小孩阅读的内容说给他们听。
睦雄很会说故事,个性又温和,待人也亲切,所以非常受到小孩们的欢迎。贝繁村的孩子们,最期待聚集在睦雄家的庭院前听睦雄说故事,这个时候,睦雄所说的故事内容,据说已经慢慢变成他自己杜撰出来的。
昭和九年,睦雄十八岁,富国强兵成了国家的政策之一,青年学校于焉诞生。
“青年学校令”正式实施是在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年,实业补校和青年训练所合并之后,就变成了青年学校。一般小学毕业后,无法进入高等小学校或是中学的人,就可以进入青年学校就读。
学科方面,除了生活与伦理、公民、职业(农业)之外,男子还有军事训练,女子则有体操和家政裁缝科。高等小学毕业的睦雄被编入本科五年级,这所学校所实施的军事教育,可能成为睦雄后来犯案的远因。青年们被教导男人应该拿着枪,骁勇善战,应该拿出英雄式的行动力,这使得睦雄强烈的感到自卑。
但是,在这里念书的睦雄绝不算是好学生,他知道这所学校不是义务教育后,就三天两头请假。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就算在这里当上了优等生,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去不去上学都没关系,那就不能称之为学校。
而且,这所学校是为了让农民接受军国教育而创办的,就算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也不具有什么资格,因为国家从一开始就对农民没抱任何期望,只不过是希望农民不要对战争漠不关心,成天无所事事罢了。
话又说回来,睦雄曾经是村子里成绩最好的优等生,青年学校的老师中,也有人兼任小学老师。有个叫做中田昭一的老师,为了要了解成天关在屋顶上的睦雄真正的想法,常来都井家拜访,他来了好几次,睦雄也一点一点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像是他为了祖母而错过上中学的机会,还有青年学校毕业也不具有任何资格之类的想法。
中田便建议睦雄去考专检。所谓的专检,就是指专门学校入学资格的检定测验制度。只要能通过这个考试,就能获得中学毕业的资格,可以用中学毕业的同等学历,去参加专门学校、上级学校或是求职的考试。这是为了有能力但没有钱缴学费,因而无法升学的人所设计的制度。
“可是我听说专检很难通过。”睦雄说。
这个考试确实非常难考,但不是所有的学科都要一次通过,可以慢慢花时间,一年考一科,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只不过,在所有科目都通过前,不管通过几个科目,都是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中田对睦雄说明这些情况。于是,睦雄心动了,因为他以前不知道可以一科一科慢慢的考,他心想,这样的话就有可能会考得过。
“你以前曾经是村子里最棒的优等生,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中田老师对睦雄说。睦雄便和老师约好,要向他借师范学校时期所使用的教科书。
美佐子回娘家时,睦雄已经开始准备专检的考试。她听睦雄说,两、三年内一定要通过考试,附近的邻居证实也听过同样的话。
事实上,从这时开始,睦雄就不太和小孩们说故事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考试。
就在这个时候,很糟的是,睦雄又再次遇到了内山。根据内山的证词,在昭和十年的六月中旬,内山从大阪天六回到贝繁村,在津山市内闲逛时,遇到了从书店出来的都井,他们有两年没见面了。
“喂!都井。”内山大叫。
抱着一包书的都井睦雄,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但立刻就露出熟悉的笑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过得怎样?”走近的睦雄说道。
“我吗?我现在在大阪呢!”内山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对乡下人来说,大阪或是东京这些字眼,听起来会造成多大的效果。但就算是这样,说太多别人也不喜欢听,于是内山就指着睦雄手中的纸袋,用大阪腔问:“你买什么?”
“参考书。”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参考书?是做什么用的?”内山内心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没想到。
“是专检的问题集。”睦雄说,但是内山听不懂。
“专检?什么是专检?”
于是,睦雄简单将专检说明了一通,这时的睦雄友情很生动,内山后来证明自己有点受到打击,如果睦雄通过了这个测试,就等于是中学毕业了,不是吗?那睦雄和自己就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了,即使不是这样,内山现在的生活也很惨。
“唔。”内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通过了考试之后,要做什么?”
“如果可以通过的话,我想要当老师。”睦雄畏畏缩缩的说。
老实说,内山觉得很高兴。
“那张照片你还带着吗?”他是指裸女照片,内山最后还是只能将话题带到那里。
“嗯,有带着。”睦雄还是像以前一样很大方的回答,他们朝着津山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有做过那件事吗?”内山问。
睦雄听了很紧张,小声的说:“你不要那么大声。”并不断看着四周。
内山觉得睦雄纯情的样子很好笑,所谓的“那件事”是指和女人发生关系。
睦雄整个脸都胀红了,他很快的说:“我还没做过。”
内山有点惊讶,“真的吗?”内山虽然觉得骄傲,但也吓了一跳,因为对内山来说,做爱是非常非常普通的行为。“看那样的照片,光打手枪的话,对身体不好吧!”打手枪是指自慰。
“我也没打手枪。”睦雄斩钉截铁的说。
“你说谎,看到那种照片,哪有人不打手枪的?”
睦雄不说话。内山心想,这家伙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很明显是在说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内山的优越感就越来越强了,于是他想施舍睦雄。
“喂!都井,你想要和女人玩吗?”内山问完后,睦雄并没有回答,默默地往前走。“不要害羞,老实告诉我,如果你想玩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
于是睦雄抬起头看着内山。“怎么安排?”睦雄的表情好像在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康的事?
“我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你。”
“真的吗?”
“嗯。”
“是谁?什么时候?”
“不是这里,在大阪,你要来大阪。”
“为什么要去大阪?”
“在大阪我认识很多女人,可以随你挑。”
“为什么只能在大阪?”
“因为现在我住在大阪,我有很多卖淫的朋友,还认识很多漂亮的女孩,我给你介绍最好的,只不过要付钱。”
“很贵吧?”
“比津山和冈山便宜多了,同样的钱可以玩两、三个,我介绍的,一定可以给你打折。”
“大阪很远吧?”
“你不来吗?你去津山或是冈山的妓女户看看,每个看起来都是很有经验的,你是第一次,如果一脱光,你就昏倒了怎么办?我在旁边罩你,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且,都市的女孩比较漂亮,很多美女呢!”
睦雄在回程的列车上,一直想着这件事,到了贝繁车站要和内山分手时,睦雄便说:“我会去准备钱的,等我一准备好钱,你就会带我去大阪吗?”内山一口便答应了。
根据内山的供述,过了两天,他便带着睦雄回到了大阪,然后将睦雄带到他在天六的住处。在天神桥筋六丁目下了电车后,胆小的睦雄就将高大的身躯藏在内山的后面慢慢走着,他将包包抱在胸前,已经被第一次亲眼目睹的都市给完全吞没了。
在大马路上,和他擦盾而过的男人们都戴着软呢帽,而乡下的男人因为都是农民,所以除了夏天的草帽以外,他不曾看过男人戴过别种帽子。都市男人的这种打扮穿着,就像是一群绅士,给睦雄留下很好的印象。
当时是黄昏,从电车大道一转入小巷后,就是酒店林立的街道,女人们的莺声燕语流泄在整条街,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却让睦雄感受到都市特有的繁华。在乡下,不管在哪间酒店前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穿着烹饪时的罩衫、手里提着像是装着化妆用具的袋子走在路上的女人,会对擦肩而过的睦雄抛媚眼,那些女人看来像是要去澡堂的样子。睦雄心想,化妆后的女人真是漂亮啊!当他这样想着时,一个背上背着小孩的女人,就很大方的对他说:“哥哥,今天晚上如何?”睦雄马上羞怯地低下头,他很感动,心想,都市就是这样吗?都市的女人和乡下不一样,对人的态度都很大方。
“那个女的是在卖淫。”内山说完后,睦雄打从内心感到惊讶。
“她不是在带孩子吗?”
“不管是带孩子,还是准备去澡堂,大家都是这样拉客人的。”
“真的吗?”
“是啊,现在没有人直接站在路边卖淫了,因为警察会来找麻烦,像她们那样伪装成一般人,物色可以成为她们客人的男人,化着浓妆要去澡堂的女人到处都是。”内山说。
睦雄实在难以置信,又再回头看了一眼带孩子的女人,她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良家妇女。
一些喝醉酒的客人陆续出现,内山毫不在意的穿过这些人阵,然后转入小巷的后面,感觉一下子远离了刚才的喧嚣。长长的黑色围墙突然出现一个缺口,仔细一看,那里有一条小巷子,内山侧着身体走了进去。睦雄想,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这条巷子,就直接走过去了吧?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烤鱼的味道。
玄关还算宽敞,立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屏风,内山叫睦雄上来,睦雄便暂时将包包放在入口处,脱了鞋子再走到走廊上。在又黑又窄的走廊上,走没几步,就到了内山的房间,内山将拉门拉开,因为房间里很黑,内山便打开电灯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出内山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房间里完全没有书,甚至也没有书架,酒瓶堆积如山,报纸也是一叠一叠的堆在角落,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封面都已经破烂的小说,从书的封面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些煽情的内容。又小又脏的桌子上,放着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旁边还有一床摺好的棉被,而装苹果的纸箱内放的好像是衣服,还有一盏有伸缩管的小台灯,这就是全部。
刚才在巷子里闻到的烤鱼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酸臭的汗水味,内山自己好像也闻到了这个难闻的味道,用手转动着螺丝锁,急忙打开窗户,用力的打开外面的木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
“你坐啊,我这里没有坐垫,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现在就帮你找个年轻的,你准备好了吗?”
“啊?喔,好。”睦雄有点紧张的点点头。
“好,你等一下。”内山将睦雄留在房间里,走去十九岁的澄江房间,第一次还是找个年轻点的比较好吧!
剩下睦雄一个人时,他从打开的窗户往外面的巷子眺望,竖起耳朵聆听,还是听得见外面大马路上的喧嚣,还隐约听得见电车的声音,睦雄心想,都市即使到了夜晚,还是一直有声音。
去到澄江房间的内山,吃了个闭门羹,他问住在隔壁的妓女,才知道澄江出去拉客了,这样看来,澄江是没办法了。内山走到初子的房间,初子的门也是关着的,很明显是在接客,所以他决定先回到自己房间,一边和睦雄聊天,一边等初子办完事。
“喂!都井,你第一次来大阪,觉得如何?”内山在睦雄身旁坐下。
睦雄看来很紧张,因为他在想,马上就要和女人做爱了。
“那个女的现在正在忙,你等一下。我的房间很脏,你吓了一跳吧?”
“不,没有。”睦雄说,他说得很含糊,心里好像在想着什么事。“都市里的女人都很漂亮,男人都戴着软呢帽,很像电影里演的。”
“这只是外表。”内山不屑的说着。“都市很吵吧?”
“一直都很吵,即使是在夜里。”睦雄点点头。
“啊,因为贝繁太安静了。”内山也说。
过了一会儿,内山又去初子的房间看看情况。客人已经走了,初子只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内衣,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抽烟。
“喂,初子,我回来了。”内山边说边走进来,初子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但是发出愉悦的声音。“内山先生,你回来了啊,乡下怎么样啊?”
“嗯,还是老样子。”
“你不在真的好不方便喔,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要再走了。”
“嗯,先谈工作,我乡下的朋友还是处男喔,拜托你给他开苞。”
“已经来了吗?”
“在我房间等着呢,我去带他过来。”内山就对着房间叫:“睦雄,过来这里。”睦雄非常紧张,慢慢站起庞大的身躯。
当他走到房间时,初子站了起来,并把香烟弄熄。内山一坐下,睦雄就跪坐在他的身后,好像是要躲在他后面,他回头一看,睦雄羞红了脸,脸上浮现害羞的笑容。
“这位是都井,就拜托你帮他开苞了。”
初子看来很惊讶,“都井先生,你的身材这么魁梧,真的还是处男吗?”
“是的。”睦雄很小声的回答。
“真的喔,那太好了,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你的。”初子打了包票,内山就将睦雄留在初子的房间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内山独自抽了一会儿烟,初子就过来了。
“怎么了?完事了吗?”
“别胡说,都井先生说要用保险套,但我的刚好用完了,你有吗?”
“不,我也没有。”内山说:“因为我刚从乡下回来。都井还穿着衣服吗?”
“是啊。”
“好,那我去。”内山回到初子的房间,向睦雄拿钱后就出去了,在附近的药房买了一打保险套回来。“都井这个家伙明明没有经验,却知道要用保险套,懂得还真多啊!”内山心想。
回到房间后,内山将整盒保险套拿给睦雄,睦雄便说:“我不需要这么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够不够!”内山说完,就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内山一边抽着烟一边等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初子来到他的房间。
“完事了吗?”内山问。
“完事了。”初子说。
“那家伙真是处男吗?”
于是初子皱着鼻子说:“嗯,真的是处男。”
“处男表现得还不错吧?”内山问。
初子呵呵地笑了,她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这样对内山说:“我在帮他戴保险套的时候,他就山洪爆发了,我就只好让他先休息一下,等他恢复元气后才终于可以做了。他一定是处男,绝对不会错的。”初子斩钉截铁的说。
“嗯,他应该是处男吧!”内山也说,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内山走到房间一看,睦雄穿着衬衫坐在地板正中央。
“怎么样?”内山问。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回答:“嗯。”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睦雄又很害羞似的再应了一声:“嗯。”
那天晚上,睦雄就住在初子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就回贝繁村了。内山送睦雄到梅田车站,然后就在那里和他分手。
后来听初子说,都井睦雄是非常需要母性刺激的那种男人,他很爱向自己撒娇,也很依赖她。初子也很喜欢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妈妈。她教了睦雄很多。初子对内山分析:“他可能很渴望母爱。”
这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年(西元一九三五年),睦雄存够了钱就会来大阪找内山,他好像很喜欢天六和初子,前后大概来了三次。但是到了秋天,也就是进入十一月以后,睦雄就没有再来过了。
同年的十二月,内山回到故乡贝繁村,将他在都市办好的年货送回老家。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要回大阪时,内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看见了睦雄,睦雄从南下的列车下来,因为睦雄很高大,所以在上下车乘客很少的贝繁车站就更为显眼。
内山还没进入剪票口,而睦雄正想将庞大的身躯挤出剪票口,所以似乎故意缩着身子走出来,完全没有发现站在车站前的内山。
“喂!都井!”内山叫道。
睦雄慢慢抬起头,他的脸色很苍白。内山很兴奋,但睦雄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你最近怎么了?都没来大阪,你已经玩腻了吗?还是,晚上跑去别人家搞别人的老婆了?”内山用他惯有的轻快语气调侃着睦雄。
但睦雄苍白的脸显得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但还是没有笑容。
“不是这样的,我生病了。”他似乎很吃力。
“你有用保险套,应该不会生病的啊!”内山戏谑的说。
“不是那里生病,是我的肋膜炎好像又犯了。”睦雄好像很痛的样子,用右手摸着胸部。
于是,睦雄便把他之前生病的情形告诉内山。一直到十月底左右,睦雄每天都感到轻微的发烧,身体也觉得很疲倦。
一开始,还以为是大阪的妓女传染了什么病给他,但好像不是,很像是以前得过的肋膜炎。现在睦雄才刚从津山的中岛医院看病回来。
“那医生的诊断是怎样?”内山问。
“是轻微的肋膜炎,不要紧,他叫我不要乱跑,好好休养就会好起来……”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病。”内山说:“打起精神来,病好了以后,再来大阪找我,那些女人也等着你呢!”内山说完,拍拍睦雄的肩膀,然后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和睦雄分手了。睦雄挥动着右手,还是没什么精神。
睦雄是一个很敏感的男孩,只因为怀疑结核病再度发作,就像发疯似的陷入沮丧,这是没生过大病的内山绝对无法理解的感觉。睦雄的父母都因为结核病早逝,伊根虽然刻意瞒着睦雄,但是睦雄还是隐约猜得到。他深深了解结核病的恐怖,也知道这种病是有可能遗传的,他就是怀抱着害怕发病的心情,一直活到现在的。
根据事件发生后的调查,警察发现,当时的睦雄辗转于各家医院间看病。当时,各地医院所写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肋膜炎,但情况不严重,只要不去田里工作,吃营养的食物,静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这也是当时结核病称之为富贵病的原因。
肋膜炎的正式名称是“胸膜炎”。所谓的胸膜,是指在胸壁的内侧和肺的表面那两层薄膜,在两层薄膜之间称之为“胸膜腔”,而在这个空间里所产生的发炎症状就是胸膜炎。大多数结核性的疾病都会产生侧胸痛、背痛、轻微发烧和倦怠感,肺部还会发出杂音。如果患部的胸腔膜有积水的话,就称之为湿性,没有积水的话,则称之为乾性。睦雄的病是属于乾性,但两者都是结核病。
和父母相同的病已经出现在他身上了,他以为之前已经医好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病好像不会痊愈,已经跟着他了。死神终于现身,睦雄心想,他应该活不久了,他和父母的命运是一样的,睦雄这时候所感受到的冲击应该很严重。
昭和十一年(西元一九三六年),睦雄要满二十岁的那年过年。瞳雄决定要睡觉度过新年,不想起床。伊根责备他,他就说自己的肺不好,根本一动也不肯动。他还去伊根的外甥犬坊元一那里,问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因为结核病而过世的?犬坊隐瞒实情,还安慰睦雄“这种病会好的”,叫他放心。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会去蒐集许多治疗结核病的书,并按照书中所写的认真去做。
这一年,也发生了一些令大家印象深刻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东京进卫连队的青年将校率领了一千四百名士兵占领永田町一带,就是二二六事件。青年将校的其中一人,叫做野中四郎大尉,出身于冈山县,因此县民多少都受到冲击。连伊根也一边念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将神坛上的灯点亮,不断祷告,但是睦雄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当时的睦雄躲在屋顶下面的房间里,又开始写起〈雄图海王丸号〉,也再度将小孩们聚集起来,说故事给他们听。
因为结核病发作,使睦雄放弃了考专检,也因为不必念书,所以他才有时间写小说。这个时候,睦雄虽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的心事,但是他的挫折感应该很强烈。
此外,当时还有一个令人瞩目的事实,在听睦雄说故事的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很清楚记得这件事。就是在睦雄的作品当中,有个叫做立花的人物,某次有个小孩说立花感觉很像野中大尉。当时,睦雄很明显的不高兴,他有点加重语气的辩解:“像不像我是不知道,但他们两人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立花是为了天皇陛下而与世界为敌、展开打斗,他是远非野中大尉能及的伟大人物!”从睦雄的精神,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的气氛,还有在青年学校所受的教育结果。
五月十八日,发生了阿部定事件,这可说是睦雄很感兴趣的事件。喜欢乱步式侦探小说的睦雄,明显的对这种猎奇事件很有兴趣。二二六事件发生时,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睦雄,却对阿部定事件充满了兴趣。家中所订的报纸,已经不能满足他,所以他会骑着脚踏车,到贝繁卖报纸的店家去买其他的报纸。这个事件对睦雄的影响应该不小。因为很重要,所以在此简单叙述阿部定事件的概要。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东京荒川区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业地内的小旅馆“Masaki”,就是现在的宾馆。有一名男尸被发现横陈在棉被上,中年、长睑、五分头。尸体在窗边朝西仰躺,颈部被勒,而男尸的生殖器还被割掉拿走。凶手应该是用当时死者流的血,在床单上还有尸体两侧写下“只有定吉两人”,在男子的左大腿上也写着“定吉两人”,左腕上则用刀子刻出“定”字,选有血渗出。
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猎奇事件,所以引起舆论一片哗然。男性的身分很快就查出来了,是中野区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经营者石田吉藏(四十一岁)。他带着有风尘味的女人住进小旅馆,研判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下的手。
在三天后的二十日傍晚,这个女人在品川车站前的旅馆“品川馆”遭到逮捕,该名女子叫做阿部定(三十一岁),是石田所经营的石田屋的女服务生。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阿部定就被判刑了,检察官对她求刑十年,最后被判处六年。
社会上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判得太轻了,但是,若从非蓄意杀人的事件来考量,可以说是判得过重了。在这六年当中,还陆续发生了一些震惊社会的案件。睦雄对这个事件的感想,并没有对贝繁村的任何人提起过,当然也包含伊根和美佐子,但这个事件确实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以下是睦雄唯一的朋友内山寿的证词。
具体日期不明,但在阿部定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内山回到了贝繁村,他和睦雄会面,一起去津山市的产业博览会。这是为了庆祝姬路到新见之间的国铁姬新线在四月八日开通所举办的,当时的报纸曾报导,场内出现前所未有的人潮,所以场面应该相当盛大。
睦雄认真的在会场内逛来逛去,然后说:“我不知道女人竟然那么喜欢男人的那根东西。”
“那还用说啊!”内山笑着说:“因为那根可以让女人欲死欲仙啊!”
“初子怎么没有这样?”睦雄说。
“卖淫是不可能的。”内山打断了睦雄,“那些人是在做买卖,每次做那件事都要有感觉的话,身体会受不了。”
“如果是普通的女人,就会感到很舒服吗?”睦雄反问。
“那是当然的。”内山说:“女人的身体构造就是这样,做爱时,男人的那根一插进去,就会受不了的。卖淫的人每天要和好几个男人做,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内山好像很了解似的说着。
“嗯,卖淫的和一般女人是不一样的……”睦雄好像能理解似的。
内山心想,这个男人还真单纯!然后他提出一个毫无建设性的建议:“你也去玩玩一般女人啊,只要你玩过一般的女人,就会了解我所说的了。”
“一定要是年轻女孩吗?”睦雄一脸认真的问。
“不,也不一定是要年轻姑娘,因为,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孩有一层障子膜。”
“障子膜?”
“是啊,女人都有这玩意儿。你听好啊,这玩意儿破掉的时候是很痛的,像你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最好不要找处女。”内山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信口乱给睦雄出主意。但是,这个忠告对纯情的睦雄而言,可说是有点造孽,因为睦雄为了实现内山的这个建议,可说是一步一步朝向空前绝后的大事件迈进。
“刚才你说的障子膜,那是什么?”睦雄问。
“你不知道吗?处女都有所谓的障子膜,当男人的东西第一次进入她们体内时,就会破掉。”
“那是处女膜吧?”
“啊?”内山很心虚,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处女身上的那片膜叫做处女膜,他一直以为是障子膜。“对啊,就是那个,你懂得很多嘛!”
“因为我听你说障子膜。”
“是你听错了吧!”内山拚命想要掩饰。“总之,你不和普通的女人做一做的话,是不会懂做爱真正的感觉的,和卖淫的女人做,就跟自己打手枪没什么两样。如果只和卖淫的女人做,就太可怜了!”但内山自己就是这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睦雄好像很丧气,喃喃自语。睦雄这种老实的个性非常危险。
当时的睦雄心里,已经受到了贝繁村青年会那些人的不良影响。睦雄十六岁去上实业学校时,在学校里和青年会的成员混得很熟,也常出席青年会,这个聚会充满了酒气,但是,睦雄还受到比这个更严重的影响,就是半夜到别人家偷人老婆,这是贝繁村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恶习。
在聚会时,只要大家喝得烂醉,大概就会谈到这个话题。当有新人加入聚会,气氛还没炒热时,大家都会很“ㄍ一ㄣ”,但是,聚会几次以后,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完全了解彼此之间的个性时,就变得像是命运共同体一样,谈论一些像是“我半夜去哪一家时,那家太太本来不愿意,但最后也主动把腿张开,爽个要死。”或是“哪一家的老婆因为老公很久不和她做,所以非常饥渴。”之类的话题。这些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或是当作精采刺激的冒险,在酒精的催化下讲出来的。
贝繁村的人,即使到了深夜也没有习惯锁门,这样看来,在当时确实有这些事情存在。
年轻时的睦雄只是听一听,并没有想要去做,但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大阪也和女人发生过几次关系,也学会了如何和女人做这件事。再加上内山跟他说了“卖淫的女人不行。如果不和普通的女人做,是不会了解做爱的快感的”这些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睦雄心想,那他也可以像大家一样,半夜跑去别人家偷别人的老婆。在内山面前若有所思的睦雄:心里其实是在想这件事。
从结论来看的话,都井睦雄后来也下定决心要去偷别人的老婆,而且其中有几个都成功了。但是,所谓的成功是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他可能和村子里很多女人都发生过关系,但也可能没有想像中那么多。事件发生后,应该没有哪个女性会主动说出自己偷情的实情,再加上村子里的当事人应该没有人想要揭露这个谎言。
很明显的是,“杀了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就是以贝繁村为舞台的睦雄所传出的丑闻。再说得正确点,也就是村子里的这些女人,对于和睦雄之间传出的丑闻想尽办法自我防卫,这些女人为了保护自己,拚了命的说谎,使得整件事的实情,在案件发生后,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案件发生之前,睦雄不断地被孤立,一直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睦雄可能误解了,在青年会上,村子里的年轻人所说的那些话,其实多半都是夸大其词,也就是说,应该都是在吹牛。但是,单纯的睦雄以为全都是真的,心想,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也得努力了;这是读书人常有的死脑筋。
不管怎么说,要期待笔者在这里尽可能写得正确,可能就无法明确写出睦雄“杀死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因为可以研判事件发生原因的资料,现在只剩下村里女人在警察局所做的口供,而这些都是些对自己有利的口供。所以,笔者只能相信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并继续写“小说”。但在进入事件的核心以前,还有一件很明显的事实,虽然时间可能会有些前后颠倒,但我还是决定要谈一谈。
这个事实也是从内山寿口中得知的。自从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内山和睦雄一起参观过津山的产业博览会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二年的一月,睦雄突然出现在大阪内山下榻的地方。内山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经从天六搬到了西成的“松寿庄”,内山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睦雄,睦雄说他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的路,才找到了内山住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有肺病的人。
据内山说,当时两人聊得很高兴,内山还问睦雄:“喂,都井,你已经和一般女人做过了吗?”但是,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好像不是那么容易。”这件事应该很重要,需要去深思熟虑,因为,“睦雄事件”就发生在这件事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这个时候,内山给睦雄看了一样非常珍贵、刺激的东西,如果内山没有和黑道往来的话,应该拿不到这种东西,这是很有价值的商品。
“喂,都井,你要不要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睦雄心想,可能又是裸女照片之类的东西,虽然是很类似的东西,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喜欢阿部定是吧?”
“对,我很喜欢那个事件。”
“我手上现在有阿部定的自白报告书。”
“自白报告书?”
“那是阿部定在预审法庭上,对预审法官供述自己和石田之间做爱的细节,你应该会喜欢吧!”
“真的吗?你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我没有的话,会问你吗?当然是真的,怎么样?你要不要看?”
“我要看。”陆雄立刻回答。
这个出版品已经在当时的好事者之间流传。传说,有个精神分析学者为了做研究,特别被允许阅览预审法庭报告书的笔录,因为他需要研究经费,所以把这份资料誊了下来,高价卖给好事者,然后被黑道集团买去,印刷后成了暗地里买卖的地下出版品。
顺带一提,现在的司法制度已经没有这种预审法庭了。这本秘密的书立刻被警察发现了,有一部分被没收,而且与调查报告的原稿比对后,发现是真的,也因此变得更有价值了。由此可知,当时阿部定事件是如何的受到瞩目。
内山被某个流氓强迫用五十圆去卖这本书,还被塞了三本,他已经卖了两本,剩下的一本虽然还在手边,但是已经被预订了,第二天就要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内山很谨慎的从柜子里拿出这本书,那是用日本纸对折后装钉的,大约只有九十二页,是很薄的一本书。封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很相符的书名——《艳恨录》。
睦雄拚命读着这本书,书里很详尽地记载着阿部定和石田两人做爱的过程。还有阿部定对法官描述如何将石田的性器官切下来。
“怎么样?有趣吗?”内山问。
“嗯。”睦雄虽然有回答,但他并没有将视线离开书本,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本书是真的,听说是将调查报告完全照抄。”内山一说完,睦雄就说:“我也认为是真的,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这要卖多少钱?”
“这真的很贵,和一般的黄色书刊不一样。”
“到底多少?”
“五十圆。”
“要五十圆啊?”睦雄真的很惊讶,五十圆对他来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睦雄想了一下,然后说:“好,内山,你能不能卖给我?”
这次换内山惊讶了,“卖你?你要买吗?”
“是啊。”
“你有那么多钱吗?”
“现在没有,我回去后就给你送来,你卖给我,找先付你订金。”睦雄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十圆的钞票放在旁边。
内山非常惊讶,他没想到睦雄居然那么迷阿部定。这本书虽然真是很刺激,但是只要看一次应该就够了。他一直不懂,为何有人会愿意付五十圆的高价,去买这样的东西,因为如果有了这些钱,可以和真正的女人做五十次爱了。
“不好意思,都井,这已经卖出去了,如果下次还有的话,我再卖给你。”听到内山这样说,睦雄似乎非常失望。内山觉得有点不忍,于是说:“你真的这么想要啊?”
“很想要,虽然五十圆很贵。”
“那你用抄的怎么样?”
“用抄的?”
“现在开始抄,因为明天才要将书拿给别人,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
“是吗?好啊,可以吗?”睦雄的脸一下子又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内山的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好主意。
“但是,不能免费的喔,因为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总要付一点抄录的费用吧!”
睦雄将从钱包里拿出的十圆紧握在手上。
“只是抄而已,还要十圆……”睦雄说道。
“如果不要的话就算了。”内山一说完,睦雄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并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那你书借给我,我现在出去买笔记本。”睦雄说完,就赶紧起身。他应该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内容吧!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怪。
睦雄在文具店买了小学生用的国语簿,就在内山的房间里抄起了《艳恨录》。尽管这本书很薄,但一个晚上要抄完还是有点勉强,睦雄很会精打细算,他决定先从有关性方面的告白,还有关于杀人动机的告白开始拚命的抄,如果还有时间,再抄其他的部分。
那天,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然无法抄完整本。即使如此,睦雄还是认为十圆的代价已经物超所值了,似乎非常满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