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我突然醒了过来,现在离天亮应该还很久。今天太早起床了,所以晚上九点多就很困,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都很晚睡,所以太早上床睡觉的话,没办法一觉到天明。我听见走廊上好像有人的脚步声,心想,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打赤脚,而且还走得非常慢。那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是谁会在半夜,赤脚走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呢?
因为一直听到这个声音,所以我也没办法再睡着了。会是谁呢?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我的脑海一一闪过住在龙胎馆里人的脸:坂出、二子山父子、警察现在都不在,应该不是阿通母女或仓田惠理子,那会是犬坊夫妇、里美或行秀吗?还是守屋或藤原?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直听着这声音,怎么样也无法入睡。当我开始思考时,我越来越清醒了,现在这个时间有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真的很恐怖,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必须要去确认这是谁的脚步声。我掀开棉被,坐在被窝上,试着忍受寒冷,这个房间竟然没有暖炉,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我觉得好冷,便披上了外套。这时,很不可思议的是,脚步声居然停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便再次倒卧在床上,接着,我又听到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然后再走到两叠大的房间,这里已经和屋外差不多了,寒气逼人,还带着点湿气,我将芦苇草帘门往左推开,看见中庭弥漫着薄雾,排列成螺旋状的灯泡发出的点点灯光在雾中晕开。这里的雾真是重啊!可能是因为地面温度和空气温度相差太大的关系吧!我将脚套进走廊上的拖鞋里,好冰啊!我走到走廊上去,先看看我的左前方,在坂出的房门前,我看见了他的拖鞋,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带着湿气的雾飘进了走廊,弥漫在走廊上。
我又听见那个脚步声了,好像就在我的旁边,现在觉得很清楚。这个时候,我的感官清楚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绝对不是听错或是我的错觉,我转向走廊的右后方,然后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觉得毛骨悚然,定睛一看,耳朵又听见了脚步声,白雾像波涛一样慢慢飘动着,在风吹日晒的走廊另一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站在那里。
又是脚步声,应该是那个远方的影子发出的,他全身都是黑色,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左右插着两根手电筒,像是发光的两个角,头巾下的双眼炯炯有神,右手拿刀,左手拿着猎枪。我看见了睦雄的幽灵。
突然,脚步声又响起了,而且连续不断。但是,站在烟雾弥漫的走廊上的那个黑影,却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脚步声,那个人却完全没有动。还想睡的我,此刻的脑袋更混乱了,我的脖子和脸颊越来越冷,但我还是一直站在走廊上。我听得见那个黑影的呼吸声,不久之后,就变成了沙哑高亢的啜泣声。到底那是谁?是谁躲在这个雾里,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我的身体开始摇晃,脚也好像开始颤抖,连膝盖也站不直了。不只是因为太冷,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我的身体朝着走廊的后方迈开蹒跚的步伐,朝着那个浑身漆黑的亡灵慢慢移动。就这样,我非自愿地慢慢向他靠近,虽然很害怕,但我的身体却自然地朝那里移动。为什么我会走过去,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因为这个走廊是斜坡,而那里是在下方的关系吗?
因为这样,我看清了黑漆漆亡灵的真面目,原来那是一幅画。龙尾馆三楼玻璃屋里挂着的那幅油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搬到龙胎馆的走廊上了。是谁做了这么恐怖的事?那里应该是二子山父子就寝的“云角之间”的墙壁,挂这幅画的用意是要驱妖除魔吗?
我还是听得见脚步声,像是啜泣的恐怖声音尾随在后。浓雾里充满了奇怪的邪气,彷佛将这整座建筑物都覆盖住了似的。我到现在仍然无法了解。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慢慢卷成漩涡,在中庭上空游移着,看不清楚真面目的邪恶势力,正包围着整个龙卧亭。
突然,我看见中庭里有一个会动的影子,就在登上石阶的龙雕像旁边。因为是在白雾中,所以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实体,还是我看到的幻影。那影子的形状太奇怪了,不像人的形状,反而像是落在地面上的变形人影,如果真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瘤”。瘤慢慢地移动,没有声音,也没有摇晃,就像是坐在有轮子的车上一样,慢慢地在中庭的雾中移动。
当我发现时,那个令人费解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没有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中庭的影子。是藤原吗?我先怀疑了一下。自那以后,藤原就没有回来了,守屋担心的样子,令身为旁观者的我看了都觉不忍。不过,好像不是藤原,如果这是人,确实是像藤原一样瘦小,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影子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从中庭的小径附近往龙头馆的方向走。
虽然我很害怕,但我更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回到被窝里也睡不着,我心想,干脆叫个人起来和我一起去,因为一个人跟踪这个影子,好像还是有些危险。但是,没有时间让我犹豫了,影子虽然移动得很慢,可还是一直在移动,他现在已经爬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了。
我开始跑了起来,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不赶快的话,就会错过机会。我一边跑一边将拖鞋丢掉,已经打着赤脚了。不久之后,影子就走出了龙胎馆,我干脆跳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抓了一双放在木屐箱中的木屐,但又立刻改变想法。因为穿木屐会发出声音,可能会被对方发现,而且在紧急时也很难跑,所以我就改拿出我自己的鞋子,虽然穿鞋花了一点时间,但也没办法。穿好鞋子之后,我连忙在雾中跑了起来,我用跳的爬上眼前的石阶,一口气跑了上去。
我跑到龙的旁边,雾中的龙看起来栩栩如生,白天看没有这种感觉,但在夜晚,这个雕像彷佛像是活的一样,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胡须看起来似乎在动一般。我往龙头馆的方向看去,除了雾还是雾,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我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跑在碎石的小径上,然后跳着往龙头馆的石阶向上跑,朝龙头馆前进。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如果那个影子是往反方向走的话,从中庭应该可以看得见。我小心地走,沿着龙头馆的墙壁向左转,只要一走到转角,就会仔细看看另一边有没有那个影子,没确认之前,我不会轻易踏出脚步。
当我发现影子时,我已经来到龙头馆后面的竹林前,在黑暗中,我看见了左前方的池子,左边就是之前守屋说放了圆盘锯的小屋,另一边就是焚化炉。我心想,影子应该是往那里去了吧!我走进竹林,脚踩着白山竹,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追着可能是杀人魔的影子闯入龙头馆后面这么恐怖的地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就贸然行事,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我这种门外汉,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当我正想往回走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以书喻的奇怪味道,那像是一种腥味,又像是焦味,非常独特,是一种湿的有机物燃烧时的味道,就像是将很多湿的皮包焚烧时所发出的味道,不是普通的烟味,而是非常阴森、让人觉得不安的味道。因为今天晚上有雾,所以刚刚才没发现,原来在白雾中还混合着烟雾,这是为什么?
突然,我听到我的头上有草的声音,我吓得缩起了脖子,反射性地将身体蹲下,于是闻到了草的味道。但是,当我习惯这个味道后,我又闻到了烟的味道。从我右边上方的竹林中,也就是那片黑暗中,传来了声音。我低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持续听见嘎沙嘎沙的声音。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是在左边,而是在上面,刚才那个影子现在已经进入竹林中,往斜坡上方慢慢移动。
我非常犹豫,到底该不该再跟下去?在这茂密的竹林和白山竹中,有更胜于左边黑暗的危险,我还是回去好了。犹豫了半天,最后我想,比起去那个恐怖的圆盘锯小屋和焚化炉,我还是待在竹林里比较好,所以决定继续跟下去。而且,比起待在令人厌恶的味道中,这里要好得多了,我胆战心惊地走进竹林之中。
竹林的斜坡应该是延伸到法仙寺的院内,所以这上面应该是法仙寺的撞钟房。那个不明物体已经在很上面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不管再怎么努力,踩在白山竹、草根和枯枝上还是会发出声音。每次发出声音,我都吓得心脏快要停了,我害怕如果斜坡上的那个人发现我的话,他会突然在黑暗中跳起,朝我颈部袭击。如果真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手上连一根木棒也没有,一定一下子就会被击倒的。
竹林里好像已经没有人走在我前面,我犹豫着是否该追上去,但是千万不可以大意,或许他正躲在前面的某处等着抓我。今晚有雾,现在又是没有月光的深夜,连十公尺的前方都看不见。我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几乎是用爬的登上了斜坡,所以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法仙寺撞钟房旁的土墙附近。这样爬上来一看,发现从龙头馆的后面到法仙寺居然这么近,只要能忍受难走的山路,就不用绕到外面爬坡道和长长的石阶了。虽然法仙寺是用土墙围着的,但那只有在道路旁,围墙到了撞钟房的前方就没有了,只要爬上这个斜坡,就可以进入没有土墙围着的院内。
宽广的院内弥漫着雾,好像往我这里,也就是龙卧亭的方向慢慢朝下飘。在宽广的院内,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刚才那个影子,但相对的,那个影子也可以轻易发觉我吧!如果被他发现,我就无处可逃了。为了藏身雾中,我将身体靠在撞钟房下的石墙。可能是因为在上风处的关系,刚才那奇怪的味道消失了,为了怕站起来会太醒目,所以我只好蹲下,就这样一直仔细观察着。
在主殿的旁边,那个像瘤一样的影子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怀疑那是石灯笼吗?正当我想那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他其实是慢慢在移动的,看起来很像站在那里不动只是我的错觉。他是往我这里移动吗?还是往另一边移动?我很紧张地推测着。他是往另一边移动,并正慢慢走远。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看出来他是要走出这个地方,便慢慢跟了过去。
影子往主殿角落的左边转进去,再走上屋檐下的石板路,他没有脚步声,好像是滑着往前移动。来到了前方的石阶前,他又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墓地,那里排列着无数的墓碑和墓石,影子便直直穿过那些林立在雾中的墓碑,完全没有停留,速度虽然慢,但确实有在前进。
墓地很宽广,我没想到主殿的后面会有那么大一片的墓地,在起雾的夜里,那些墓碑看起来就像是国外不知名的摩天大楼。影子穿梭在墓石间,一直不停地前进,跟在后面的我,也穿过主殿的石板路,爬上石阶,将身体躲在墓石的后面。我怕只要稍不留意,影子就会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来到墓地的正中央,宽阔的四周令我感到不安,我回头一看,发现主殿的轮廓已经消失在雾中。
影子几乎走到了墓地的尽头,那里是再更高一些的山麓,而且是树林的正前方。他就停在那附近,好像冻结住了一样。我从其中一块墓石的后面,一直监视着那个影子,等他再开始移动。我想伺机行动,但过了五分钟、十分钟,那影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的。我站起来,再找到一块墓石蹲在后面,就这样重复相同的方法,慢慢向那影子靠近。
奇怪了,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随着我慢慢接近,才发现那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棵树,我越靠近看得越清楚,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树木长得很茂盛,就像是倒立的灯泡,我后来就忘了要躲藏,直接站在这棵灌木的旁边,那是香椿树,高度和我差不多,即使是在深夜,我仍然看见树上开了两朵很红的花。我觉得很纳闷,从龙卧亭一路跟来的那个影子消失了吗?到哪里去了?
当我这样想之后,我慢慢觉得事情不可能会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棵香椿树吗?是这棵长得其貌不扬的树,从龙卧亭把我带到墓地来的吗?我这样想着时,突然感到背脊开始发冷,其实刚才身体就已经很冷了,现在则是一直冻到了体内。但这也只是一下子而已,当我一直站在那里时,我内心的恐惧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怀念的感觉。
在小泉八云所收录改写的《日本怪谭集》中,有好几个故事我很喜欢,我想起了其中一个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以前在某个地方的糖果店,每到了晚上就会有一个女客人来买麦芽糖,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寂寞,每次付的钱都像冰一样冷。糖果店老板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便跟踪女客人,那女的走路没有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走进了村子旁边的墓地里。当她走进墓石间,就消失在其中一个墓的下方。老板心想一定有什么问题,便拜托住持将墓石移开,将棺木挖出来一看,樽形的棺木底下,那个死掉的女人旁边有一个婴儿,正在舔着麦芽糖。那女的是接近临盆时过世的,所以在棺木中生下了小孩。让小孩就这样死掉实在太可怜了,做妈妈的才会变成幽灵,在现世徘徊,为了地底下的孩子,每到晚上就买糖来喂那个孩子,以取代乳水。
我看了看身旁的香椿树,又看了看排列在树木前方的墓石群,这些墓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看起来非常老旧,大多都已生了青苔,墓碑的角都磨圆了,而且尺寸也比其他墓石小。这些墓石被不到一公尺高的石墙围住两边,与其他的墓石稍稍隔开,我大概数了一下,应该有十几个吧!可以明显的看出,埋在这下面的人,和其他死者的葬法不太一样。
我蹲在这些墓石群的前方,在黑暗中拚命看着墓碑上的墓志铭,最靠近我的是金井贞子、胜裕、康夫,一个墓石上刻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块墓石上刻了吉田金、修一,好像每个墓石上都刻了两、三个人的名字。这种做法有点奇怪,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墓一样,这种墓石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在这黑暗中,我实在很难再看清楚墓碑上的东西了,我站在那里,心想明天再问住持好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恐惧消失了,在所有东西看起来都雾蒙蒙的夜晚,我只感觉身体很冷。我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回去,我虽然很胆小,但并不讨厌怪谭,令人感动的怪谭我更是喜欢。
我经过主殿旁边,一直穿过院内,来到了通往山门的木门前,我想打开,却吓了一跳,门是锁着的。该不会是用锁头锁起来的吧?但是没有,我仔细一看,木门上有钥匙孔,在清晨六点,行秀是一定会来这里撞钟的,所以是行秀和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分别有一把木门的钥匙吗?这个锁不管是从里面还是外面,好像都打得开的样子。
没有办法,只好走下那个竹林的斜坡了。我离开木门,朝撞钟房的方向,正确来说应该是撞钟房旁的土墙开口,就在这个时候,我又闻到了刚才那个已经忘记了的臭味,带点腥臭的奇怪烟味。我突然想了小时候听过的广播剧——“江户川乱步剧场”中的一集,其实刚才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有时间慢慢思考。正确的内容早已经忘了,不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恐怖的气氛。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有个都市郊外的湖边住了一个男人,只要一到傍晚,他就会时常闻到奇怪的臭味。为什么说是奇怪的臭味呢?因为那是焚化炉的味道,他小时候就住在焚化炉的正后方,他是闻着焚烧尸体的味道长大的。焚化炉在远离尘嚣的山腰上,从烟囱冒出来的烟味和森林里树木的青草味融合在一起,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味道。他一直清楚记得这个味道,他在湖边时常闻到的味道,就和他无法忘怀的火葬场味道一模一样。
有一天,他又闻到了那个味道,便用望远镜往湖的对岸看。他看见矗立的几根烟囱中的其中一根,不是正冒出淡淡的烟吗?他心想,那应该是火葬场吧,便去问别人,结果不是,听说是一般的纺织工厂。因此他便对朋友说,那间工厂时常在烧尸体,但是大家都笑他,没人理他。觉得不甘心的男人,便在某天深夜决定一个人潜入工厂调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任何人都有好几个小时候读过却忘不了的故事,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写书的人。我也是一样,那个在湖的对岸焚烧尸体的故事,令我印象越来越深刻,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向朋友打听我所住地区的火葬场位置,特别跑去闻那个味道。我早巳忘了当时我特地跑去闻的味道,但是我在听这个广播剧时,凭空想像的那个味道,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好像自己真的闻到一样,实在是不可思议。好像是腥臭味,又好像是刺鼻臭味,总之就是燃烧含有水分的皮革时,所发出的不完全燃烧的臭味吧!我当时在法仙寺院内所闻到的,就是那个味道。
我刚才明明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但当我穿过院内时,又再次变得心惊胆战、感到很不安。我渐渐接近无人的撞钟房,旁边就是倾圮的土墙,土墙和撞钟房之间的空隙是沙沙作响的黑暗竹林,想到又要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我就全身冒冷汗。我又重新意识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很错愕。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我会是一个人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居然会一个人晃到这里来,我是脑袋坏掉了吗?这种感觉突然在我心中形成了漩涡,甚至因为太害怕而当场蹲了下来。在这里等天亮吧?是的,还是这样比较好,我开始认真的考虑。
随着我越来越接近竹林,竹林变成了不知名魔鬼的栖身之处,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居然能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更讨厌的是,尸体焚烧的味道越来越强烈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间,会有这种味道?我既生气又害怕,好想大叫。
我站在竹林前,竹子在我脚边沙沙作响,起风了,我脚下一片漆黑,味道越来越重,我觉得我的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是因为害怕?还是想睡觉?一切似乎不像是真的。现在是几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吧?我没有戴表,为什么我会来这种地方呢?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如果我安分的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没事了。但如果我一直站在这里,是怎么样也不会在被窝里从梦中醒来的,因为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总之,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我的房间,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我欲哭无泪地走进竹林里,脚踩着茂密的白山竹,当我踏出第二步时,因为是斜坡,所以滑了一下。虽然后来的路没有那么陡,但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几乎是用跑的冲下山坡。我以为已经到了平地时,咚的一声,我的手撞到了墙壁。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我无法了解。我以为走的是和来时相同的路,所以应该会走回相同的地方,但我却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刚才是在黑暗中,又太慌张了,所以在下坡的途中我弄错了方向,我来到了之前那个圆盘锯小屋的旁边。我之所以感到惊讶的原因不只是这个,明明是没有月亮的起雾夜晚,而我却来到了有着微弱亮光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昏黄的亮光,我想起刚到这里时的那个夜晚,就是遇到龙尾馆三楼玻璃屋火灾的那晚,当时整个中庭就像沉浸在梦幻的灯光中,那灯光很不真实。
现在虽然不像当时,但我周围还是充满了微弱的虚幻亮光。我不知道原因,这不像是火灾,因为并没有那么亮。我完全忘记要回去的事,朝着光亮沿着木板墙壁走,那是往之前守屋告诉我的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方向。突然,我知道有光的原因了,在竹林和杂草之间,巨大的土馒头已淹没在雾中。从杂草间,我隐约看见一闪一闪的橘红色火焰,焚化炉内有火,然后,我闻到了令我害怕的味道弥漫在附近,这味道非常呛鼻。我害怕的事真的发生了,在黑暗中,有人正在被烧?
正在烧着人的火焰前,有一个影子,就像是地狱的哼哈二将一样堵在那里,我好不容易忍住没叫出声。我怕被发现,赶紧蹲了下来,但我没有其他的意图,老实说,我的腿已经有一半以上吓得发软,我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但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他的头上有两根角,我之所以感到非常害怕,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会往我这里走,还是会往后走,也就是说,我害怕是因为担心影子会往我这里走来。影子开始慢慢转向我,太好了,他又转到后面,但我一点也不放心。这次,那个影子又转向我这里了,我居然没有尖叫,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我蹲着的位置来看,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顶着天一样巨大,我的毛发全都竖起来了,这个现象真的发生了!
人影的额头裹着白色的头巾,两边各插着一根像是手电筒的东西,转向我的人影没有脸,脸的部位只有黑黑的一团。这个感觉需要说明一下,我尽量回想那恐怖的记忆,并正确描违。他虽然有额头和一部分的脸颊,但只有周边的部分而已,脸的周围只有一点点白色皮肤,中央部分则是一个黑黑的大洞。他的全身乌漆抹黑,腰上绑着白色的腰带,手上拿着枪,两个小腿好像裹着绑腿,非常细。这个影子慢慢地向右踏出一步,也就是说,他往我这里靠近。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跳着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拚命地往下跑,到了下面时,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摔倒在草地上了。我赶紧想办法站起来,在小径上跑了一阵子,然后穿过草地,从“四分板之间”前方跳上走廊。直接穿着鞋子在走廊上跑,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我一面跑一面脱鞋,就这样冲进自己的房间。我将门用门栓拴好,四叠大的房间拉门,也用门栓紧紧拴住,然后不知道是怎么钻进被窝里的,我用棉被蒙住了自己的全身。
之后的记忆就完全没有了,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因为当时的气氛根本无法立刻入睡,所以应该是昏倒了吧!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又像完全没事一样,被钟声吵醒,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人在遭遇到太可怕的事情时,大脑会有各种防御功能,以防止发疯。我很感谢我的大脑也有这种机制,还是说,只有我的大脑会产生这种奇怪的现象?
钟声几乎是在我的枕边响起,我在床上醒了过来,我想,应该没有人能继续在这种钟声中呼呼大睡吧。我环顾四周,和往常一样,天已经亮了,房间内听得到流经导水管的水所发出的潺潺水声,我发了二、三秒的呆,突然间,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昨夜的惊悚体验。是在做梦吗?我只能这样想。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胆小的我,昨晚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掀开棉被把腿拉过来一看,膝盖上还有土和草的污垢,我一阵错愕,原来不是梦,这样一想,我的膝盖便开始隐隐作痛。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床上开始试着回想昨夜一连串的体验。首先,是我听见走廊上有人赤脚走路的声音,便来到走廊上,但是没有看到半个影子,接着便看见穿过中庭的奇怪影子。在夜雾中,我跟踪那影子,结果到了法仙寺的墓地,那个影子变成了一棵香椿树。我没有办法,决定要回龙卧亭,在龙头馆的后方,我闻到了好像是焚烧尸体的味道,然后,我来到位于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前,结果看到了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奇怪的人影慢慢走向我,他的脸正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黑洞,当他慢慢向我走近时的那种恐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毛骨悚然。
我呻吟了一下,不自觉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感到一阵偏头痛,果然没睡好。那是理所当然的,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又死命地跑回来,然后跳进被窝里,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能进入梦乡。只要一回想,感觉就会做很多恶梦,而且一定都是梦魇。不只是头,我的身体也觉得好疲累,今天是不行了,我根本起不来。我心想,早餐不要吃算了,就睡到中午吧!我根本毫无食欲。
每发出一次撞钟声,我的头就更痛,每当这种像是鸣放大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就觉得好像是谁用拳头用力打我的头一样,钟声每响一次,我的头就更痛。不知道响了几次之后,我心想,要是再响一次的话,我的头肯定会裂开,幸好最后终于停了下来。龙卧亭是间好旅馆,但是只有早上的钟声令人受不了,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只留傍晚那次吗?我觉得好痛苦,躲在棉被中趴着,觉得非常不舒服,反胃想吐。
醒来一次后,因为不舒服,反而睡不着了。当我痛苦了三十分钟左右,便听见了敲门声,好像是仓田惠理子的声音。
“石冈先生,早餐准备好了。”
我应了一声,女孩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想吐,根本不想吃东西,于是我还是趴着说:“今天早上我不吃,因为我身体不舒服,让我休息一下!”我觉得自己说得很大声,但可能是因为想吐的关系,所以音量好像还是不够大。
“什么?”惠理子反问。
我没办法,只好坐起身子,稍微大声的说:“我身体不太舒服……”
“里美小姐说有话要和你说……”她的声音盖过了我说的话。
“喔,我马上就来。”我回答。
我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看见惠理子拿着我的鞋子站在那里等我。
“这是石冈先生的鞋子吧?”她说。
“啊,是的,没错。”我说。
“但是,为什么你要拿在手里呢?”我问。
“因为被丢在那里的走廊上,”她指着走廊上方说。
我想起来了,昨夜我是一边跑一边脱的。我向她道谢后,便拿了回来。我洗过脸,一走下走廊,又看到了“云角之间”墙上的那幅画,便赶紧走过去,无法盯着它看。一进入龙尾馆,我在走廊上碰到了一脸憔悴的守屋。
“啊!石冈先生。”他说:“你怎么了?”
“啊?”我说。
“你看起来很憔悴呢!是哪里不舒服吗?”守屋对我说。
我看起来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吗?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要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事实上,我昨晚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幽灵,这样绑着头巾,全身乌漆抹黑,拿着猎枪……”
“你也看见了啊?果然没有脸,对不对?”
“没有,脸的正中央好像是一个大洞,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这样说,是吗?”
“有人是这样说,但会不会是用黑布把脸遮住了呢?阿通是这样说的。”
“不。”我马上予以否定,然后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还是认为不是用布遮住的。如果是用布遮住脸的话,当他向我这里走来时,我应该看得出来,绝对不是这样,那是真的没有脸。
“守屋先生看起来也很没精神呢!”
“是啊,藤原那家伙还是没有回来,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
“我再联络一次田中先生,他说今天下午,他们三个刑警会一起过来这里,到时候再说吧!”我就这样和守屋分开,往大厅走去。
龙卧亭的早餐时间好像都是固定在七点,这对准备早餐的人而言,无疑是件轻松的事。为什么要定在七点呢?一定是因为客人们都在六点起床的关系,法仙寺的钟就是大型的闹钟。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被吵醒的三月三十一日清晨,早餐吃得比较晚,绝对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火灾的关系。
我一走进大厅,虽然大家都被卷入了悲剧的漩涡中,却很自得其乐,和昨夜经历过恐怖遭遇的我对照起来,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双重性格〉很好啊!”我听见二子山增夫说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啊,是吗?”活泼回应的是里美的声音,她对面坐的是妈妈育子。里美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难道是为我留的吗?
“早。”我嗫嚅的说,并坐到里美旁边。
“啊!早—安!”里美用几乎让我头痛的大嗓门回应。
“请慢用!”说完后,育子就站起来,往屋内走去,她应该是去告诉厨房的人准备我的早餐吧!
“啊!石冈先生,你怎么了?”里美也说。
“什么怎么了?”我说,但我的身体不适好像已经写在脸上。
“你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是没睡好吗?”
“嗯,是啊!”我说。
“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那个杀人魔的亡灵了。”
于是,正在说说笑笑的人,全都往我这里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是怎么回事?”二子山增夫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很关心地问。
我虽然不是很想说,但还是将昨晚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时,育子也回到了座位,没过多久,惠理子便将我的早餐端来。
“一开始是听见赤脚的脚步声吗?”阿通认真的问,小雪就坐在隔壁二子山一茂的膝盖上。
“是的。”我回答。
“我那个时候也是。”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啜泣声,我觉得尾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没有听见。”阿通说。
“那个幽灵的脸上,遮着一块黑布,是吧?”她问。我又再回想了一次。
“不,守屋也这样说,但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只是脸这里有一个黑黑的洞,什么东西也没有。”
“哎唷!”里美说着便将头趴下。
“但我今天早上才去那个焚化炉打扫过。”育子说。“和我先生一起去的。是不是啊,老公?”
“是的,我去拔了些杂草。”犬坊一男说:“焚化炉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啊,还是和平常一样。”
“那果真是我幻想的吧……”我说。
我突然全身无力,而且仍然感到一丝丝的恐惧,尽管一大早有那么多人在我的旁边。
“那幅画从三楼搬到那里的走廊了啊?”我一说完,育子便说:“是的,想请二子山先生驱妖除魔,所以就挂在二子山先生的房门外。”
果然是这样,然后,育子便问大家:“你们有谁昨天夜里去法仙寺的墓地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摇着头。她这样做,是要证明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些什么?”我说。
“因为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所以想请育子女士和里美小姐弹首曲子给我们听呢!”坂出说:“她们两人会二手联弹呢!有一首〈双重性格〉很好听呢!”
“不,我不行。”里美说。
“我也是完全没有练习呢!”育子也说。
“应该不需要练习吧!你都弹得那么好了。”神主说。
“那就等里美放学回来好了,大家再这样下去,真的会闷死的。而且,身为女主人,你也应该为我们打打气啊!”二子山增夫说。
“是啊,今天会是好天气呢!气象报告是这样说的。”阿通说。
“今天是太阳公公的符号喔!”小雪也说。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等里美放学回来,我们就来弹一曲吧!”育子说完后,大家立刻鼓掌,这段谈话便到此告一段落。
我一边吃着饭,里美对我说:“石冈先生,我们家有很多日光灯的台灯。”
“真的吗?太好了。”
“但是,听说在地下室的那个澡堂里。”
我一时为之语塞,就是那个幽灵会出现的澡堂吗?
“听说好像是放在堆在澡堂的纸箱的其中一个,要去找才知道。”
“喔,不用了,我只有在白天才写东西,所以没有台灯也没关系。”我说。又要去那个澡堂,倒霉的话,搞不好还会再碰到那个幽灵,我看还是算了吧!
“真的吗?”
“真的。”
“你不是因为害怕吗?”
“不是因为害怕。”
“那等我回来再说好了。但是,我今天可能会没有时间,因为要和妈妈一起合奏。”
吃完早餐后,里美就出门去学校了。
我看了一下,犬坊家的人只有犬坊一男、育子和松婆婆,却不见行秀的踪影,我怎么从来没看过行秀出来吃饭呢?
吃完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走廊往外一看,今天确实是好天气的样子,至少在中庭的上空没有看见一片云。但我的头却越来越痛,就连站在走廊上都觉得很难受。我走进房间,钻进棉被里,决定要再睡一会儿,虽然没有立刻睡着,但可能因为太累了,过了一会儿便跌入梦乡。
“石冈先生,吃午饭了!”我又被仓田惠理子的高亢声音叫醒。
我睁开眼睛,觉得很烦,和刚才一样,没有一点食欲。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要做成鹅肝酱的鹅一样,时间到了就被叫起来,不管我想不想吃,就一个劲儿地将食物往胃里灌。但还好的是,我的头痛比较好了。我慢慢走到走廊上,站着和惠理子说话。惠理子的房间是“龙舌之间”,就在焚化炉的附近,也就是我昨晚看到那个亡灵的地方。
“咦?我不知道,也没发现。”她说:“焚化炉里有火吗?但是,焚化炉是在‘猫足之间’那附近,离我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呢!”
惠理子丰腴雪白的脸庞,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酒窝。老实说,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孩,所以我不想吓她,便不再提起亡灵的事。
她跟在我后面,来到了“鳖甲之间”,好像是要叫坂出吃午餐。我和她道别后,走了几步,又听见她的声音,“啊!对了。”我回头一看,她又转向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真的吗?很遗憾呢!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谢谢你的关照。”我说完后,便往龙尾馆走。吃饭时,我在大厅中看见了惠理子的身影,她在为我们服务。
吃完饭后,我来到走廊,想鼓起勇气去昨晚那个圆盘锯小屋和后面的焚化炉看看。就在这时,我听到大门那有轻型汽车的引擎声和轮胎压过碎石子的声音。警官们又回来了,为了向他们报告藤原失踪的事,便决定待会儿再去焚化炉,就穿上木屐绕到前门去。在龙尾馆的转角,我碰到了三位警官。
“石冈先生。”福井说。
“福井先生、田中先生,藤原先生还是没有回来的样子呢!”我说。
“没回来啊?”福井说。“那我来和守屋谈一谈,他现在在哪里?”
“在厨房。”
三个人加快了脚步往厨房走去,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跟去,在那附近闲晃了一会儿,并逗弄了一下被关在铁丝网笼子里的鸭子,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藤原,便走到厨房去。
三名警官坐在厨房的板凳上抽着烟,守屋站在一旁被询问。
“在这个村子里,藤原有朋友吗?”我听见福井的声音。
“没有,他只认识店里的人,还有卖鱼的和卖点心的,但也只是点头之交,都不是熟到可以让他留宿的朋友。”
“藤原这个人,大概几岁?”铃木说。
“大概二十一岁吧……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啊,那他有没有女人呢?”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知道。”
然后铃木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对我说:“啊,石冈先生,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被他这样一说,我只好又走到屋外。
我心想,待会儿再问田中好了。我慢慢走上往中庭的石阶,来到了龙的雕像旁,我想再去焚化炉那边看看。说出来有点丢脸,我一个人还真是提不起勇气,如果可以和田中一起去就好了。
我在龙的旁边站了一会儿,因为觉得脚酸,便坐在那只龙站着的水泥台边缘,水泥台很小,几乎没有我可以坐的空间,但我还是勉强坐了下去,就这样抬头望了一阵子法仙寺的撞钟房。我听见身后传来木屐的脚步声,好像有人爬上石阶来了。我心想,会是谁呢?原来是守屋,他有时候穿凉鞋,有时候又穿木屐,穿凉鞋时没有声音,但穿木屐就会发出声音。
“守屋先生,刑警们呢?”
“他们说要去村子里查一查,还带着藤原的相片去呢!”他说。果然是这样,这么说来,田中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听说,今天里美要和她母亲一起弹琴呢!”
“是啊!”
“地点是在那个大厅吗?”
“不,今天天气很好,应该会像是园游会的型态吧!”
“园游会?”
“就在这里演奏,在这草地上。”
“在这里吗?”
“是的,以前也常常在这里品茗或朗诵诗歌,所以也会在屋外弹琴。”
“是户外演奏会吗?”
“是的,很不错喔,不过声音不够响亮。我们还要做准备工作呢!今天藤原不在,可能会很累,要搬琴呢!”
“从哪里搬?”
“龙尾馆,那里有最好的琴。”守屋说。
我又回到了房间,在大学的笔记本上做纪录。我想把我的笔记影印一份,附在信里寄给远在挪威的御手洗。哪一天,如果我要将这个事件写成书出版的话,这些文章也可以当作手稿。没有桌上型台灯,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比较难写,白天的话,可以将棉被收进柜子里,将矮桌拖到窗边,利用窗外的光线就够亮了。
我停下笔来,忽然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因为我非常认真的写,所以进度已经赶上了,我从来到这个旅馆那天晚上的火灾开始,一直到发现人头漂流在苇川上的经过,尽可能详细记载。再一天,应该就可以写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了吧!
我走到走廊上,洒满了午后阳光的绿油油草地,现在已经铺上了绯红色的布,在那上面摆着两架琴,还没看见演奏者的身影,这无人的庭院中铺上了绯红色的布,上面还摆着两架琴,我被这画面深深吸引,从走廊上眺望了好一会儿。在演奏开始前,我就已经被这景象打动了。听说大家会坐在走廊上听演奏,但我还没看到观众。我走下走廊,不知不觉往龙尾馆走去,一走出走廊,就看到穿着浅桃色和服的里美正爬上往中庭的石阶。
“里美。”我叫她。“演奏要开始了吗?”
“啊,石冈先生,还没有,我是要去后面净手。”
后面?太好了。
“等一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啊,请。”她很开朗的说。
我赶紧穿上木屐跟在她后面,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和我一起去后面。
“你已经练好了吗?”我跟在她后面问。
“算是吧。”她说。
“净手是什么意思?”
“喔,那是我祈求好运的小秘诀。”她说。
“祈求好运的小秘诀……”
“我在演奏前总是会有点怪怪的,所以弹琴前我都会到井边洗手祷告……”
“喔。”
“这样一来,就会弹得很好。”
“喔。”
爬上石阶后,我们往龙头馆后面的小径走去,虽然我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白天一看,沿着龙头馆的小径居然是在很高的石墩上,而且没有栅栏,站在边缘会觉得很恐怖,我几乎是贴着建筑物走的。
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这里,因为有昨晚的经验,所以很怕待在这里。我跟在快步前进的里美身后,害怕地转过龙头馆的转角,明明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此地还是让我觉得很陌生。那里非常安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空气很潮湿,到处都生着青苔,风徐徐吹动着使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接着,我便闻到水和青苔的味道,才知道这里是湿气如此重的地方。我的前方就是水池,是一个水泥做的方形人工水池,感觉像是外行人做的,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鲤鱼游来游去,水池的内侧可能因为照不到太阳的关系,长满了黑色的藻类。在池子的一角,我看见了一个竹制导水管孔,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的水,不断地往池子里流,流进来的水又在池子的另一端不断溢出,流进沟里不知消失在何处了。我将手指浸在池子里,觉得好冰。
在空地的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水井,可能是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没发现。水井的上面盖了一个马口铁做的盖子,旁边有一个绿色铸造物的手压帮浦,应该是用这个从旁边的水井将水汲上来吧!里美抓着这个帮浦死命地压,她穿和服很难压,我跑过去想要帮她。
“不用了,这要自己做才有保佑。”里美这样说,我便不再帮忙。
她很辛苦地不断压着帮浦,过了一会儿,出水口终于有水出来了,水流到放在下方的水桶里,然后里美就用这水洗手。出水口前端套着一个白布套,布套的前端因为铁锈的关系,被染成淡淡的茶色。水在水桶中跳跃着,有一部分溅到了和服的裙摆,所以我有点担心。
洗完手之后,里美将手甩了甩,从怀里拿出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双手合十向着法仙寺。这么神圣的场面,我真不应该跟来的,我有点后悔。结束之后,里美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然后笑了起来,又回复到她平常的样子,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提心吊胆地朝圆盘锯小屋的方向靠近,从刚才我就一直想着这里。
一走到小屋旁,我发现上方有竹管弯弯的绕过来,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完全没发现。竹管里好像有水在流动,发出潺潺的水声,我用眼睛观察水流动的方向,这好像就是经过龙胎馆窗外导水管的水源,然后有一部分往左流,流进刚才那个鲤鱼池里,应该是从这个斜坡的某一处涌出来的水吧!
我先往圆盘锯小屋的那个格子窗内窥探,比昨夜看得还要仔细,圆盘锯在正中央,好像生锈了,上面有转动时所需的皮带,但似乎已经断了。裁切台旁的地上散落着木屑和纸片,整体而言还算干净,灰麈并没有积得很厚,也没有到处布满蜘蛛网。
“看不见。”有人在我身边说。我一看,是里美在我旁边,她不断地踮起又放下脚跟,因为她太矮了,所以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石冈先生,抱我。”里美说,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
“啊?”
“这样从后面抱我。”说完后,里美便跑到我跟前,大大的和服腰带抵住了我的肚子。
她还是个孩子,才会这样说。我明白后,便将她抱起。我闻到了和服的味道,和她身上抹的香水味。因为我是抱在她的腰带附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身材好坏。
她将脸靠近格子窗后,看的并不是圆盘锯,而是右后方。
“好了吗?”
“嗯。”里美回答后,我便让她下来。“这个小屋好恐怖。”里美这样说,我也点点头,她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但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却若无其事地来这里洗手,我实在不明白她的神经怎么这么大条。
“现在谁有这间小屋的钥匙?”我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我发现从刚才开始她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刚才她是跑过来的吗?
里美歪着头,想了又想,然后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真的吗?”这个答案让我有点意外。
然后我沿着小屋的墙壁,往我觉得最可疑的焚化炉走去。屋顶上矗立着一根烟囱的焚化炉,埋在高高的杂草里,依旧在那里,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异状,完全看不出来昨夜有使用过的样子,就像今天早上犬坊夫妇所说的一样。我很谨慎地将右脚踩入草丛中,接着是左脚,就这样慢慢往前走。
“哇!”里美从后面抵住我的背,我吓得跳了起来,老实说,我几乎快叫出来了,还好忍住了。
里美笑翻了,但是我根本没心思去责骂她,我一想起那个杀死三十个人的亡灵站在我眼前、向我走来时的景象,就感到非常害怕,慢慢往小屋那边撤退。我的脚好像已经开始跑起来了。
“您害怕吗?好可爱。”里美好像是这样说,但我根本没在听。
“快点回去,往那边走。”我说完后,便要往水井那里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是里美站在那里不动,怎么会这样?里美变得很奇怪,肩膀开始抖动,变成哭中带笑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说,我连她都觉得恐怖。突然间,她抱住我,并吻了我,她的右手抓住我的后脑勺,嘴唇就压着我的嘴唇,狂野地吻我,我觉得后脑勺好痛,我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她立刻放开我,把呆若木鸡的我留在那里,便快速往水井那里跑去,一直跑到离小屋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转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石冈先生,快一点。”然后便往中庭跑去,我心想,只剩我一个人,突然觉得很害怕,赶紧跟在她后面。
里美是个谜。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与开始演奏之前,在走廊上所有龙卧亭客人的注目下,和母亲一起静静走到中央草坪上的里美,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动作也像往常一样很孩子气。
但我却越来越感到兴奋紧张,身体好像会不时颤抖,里美哪才那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反覆思索着,今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呢?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正眼看她了,我心里一直在烦恼十几岁处女的问题,我对这种问题还真无法免疫呢!但是仔细一想,这个比喻还真可笑,因为里美才是真正的十几岁处女,不过她看起来却冷静得令人有点憎恨。
观赏户外演奏会的客人,在一开始时已经全员在走廊上集合了。不只住宿的客人,包括犬坊家的人、龙卧亭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来了,我从走廊的上方,即靠近龙头馆的地方,开始按顺序写下观众的姓名:坂出小次郎、我、二子山增夫和一茂父子,当时就连三位刑警也站在走廊上,然后是阿通和小雪母女,仓田惠理子也和阿通母女一起,再来是犬坊一男、厨师守屋、松婆婆,居然连行秀也来了。总之,龙卧亭的所有住宿客人和工作人员全都聚集在走廊上。
他们当中,有些人站在自己房门前是无法看见中庭的,像是神主父子、三位刑警和阿通母女等,他们的房间是位于中庭下方,所以房门前只能看到石墙,因此全员是按照刚才所说的顺序排列,直接往靠近龙头馆的走廊移动。
我再正确描述一下他们所站的位置:坂出是从自己的房间“鳖甲之间”前,往后移动到“弦之间”前,我则从“莳绘之间”前移动到“柱之间”前,神主父子则站在“螺钿之间”前,刑警们站在“鳖甲之间”前,阿通母女和仓田惠理子则站在“莳绘之间”前。虽说房间是围绕着中庭而建,但是能正面看到中庭草坪的,就只有这几间房间前面的走廊,其他房间的走廊,不是比中庭高就是比中庭低,所以大家便集中在这个范围内,稍微隔点距离站着。
育子母女一出场,大家便热烈鼓掌,然后才或蹲或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男人们都盘腿而坐,女人们则跪坐。另一方面,演奏者也因为之前的经验,了解应该要正面对着观众,所以琴也是配合那个位置放置的,当她们坐下来时,让人觉得舞台设定得非常好。
客人们鼓掌完毕后,犬坊育子便开始简单解说:“我们今天要演奏的是〈双重性格〉和〈三种改编〉。两首曲子的难度都很高,可能会弹得不够好……〈三种改编〉我们是弹第一和第三乐章。”
一开始,她们弹得好像不是很顺,但不久之后,弹到节奏快的部分,两个人的旋律便开始融合,让人见识到美妙的对位法,弹得非常好。曲子虽然很长,但中间充满了惊悚的华丽,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弹完之后,包括刑警在内的所有观众全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二子山一茂还发出欢呼声呢。
接下来的〈三种改编〉也令我非常惊艳。我想起之前里美好像有对我说,这首曲子是“高难度的挑战”,合音和旋律完全是现代音乐的感觉,我听起来觉得非常前卫。先前我对琴的印象是既落伍又无聊,现在因为这首曲子,我的观念整个都改变了。
弹第二部的里美弹得好像有点不顺,她拚命地拨动琴弦,这确实是首很难弹的曲子。但是,这首曲子我越听越觉得害怕,我的眼前浮现出夜叉在暴风雪中狂舞的情景,昨夜的恐惧又苏醒了。如果是在昨夜那种气氛下,听到这首曲子的话,我应该会直打哆嗦吧!但也因为这样,这首曲子给人的印象很深刻,我还发现琴所奏出的音乐非常接近现代音乐。
还有,犬坊育子的琴艺精湛超乎我的预期,连我这个对琴一窍不通的人,都听得出来她的琴艺非凡,因为她之前很谦虚,所以我还以为她不过是业余人士的水准。在快弹的部分,因为动作实在太快了,我看她的手好像根本没在动一样,让我想起吉他演奏家世界的“Slowhand Clapton”,业余的人都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准,我心想,小野寺锥玉那些专业的演奏家,到底有多高深的功力呢?我好想听听看,不知道是否有发行CD?
当第二首曲子渐入佳境时,我看见坂出后面的芦苇草帘门慢慢地被掀开。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时,便看到菊子女士从里面好像是用爬的来到了走廊,她应该是听到了琴声吧!她靠近坂出,好像在和他说些什么,应该是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吧!坂出盘着腿将身体往后靠,在菊子女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菊子女士频频点头,然后就待在走廊上,听着演奏。
演奏会结束了,全体观众又一次热烈的掌声,我也很感动。这是首很难弹的曲子,听起来好像是爵士乐之类的前卫演奏,没想到,来到这远离人群的土地,居然会听到这么动听的音乐。
里美抽出我刚才看过的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在说:“啊!终于弹完了。”
育子本来应该也是这样想,但大家的掌声一直不停歇,我想大家应该是无聊至极,非常渴望娱乐吧!二子山一茂等人不断叫着“安可!安可!”虽然他的职业是神主,但是毕竟还年轻,他好像以为是来看摇滚演唱会似的。就连坂出都叫着“安可”,和他算是同类型的我,也不禁跟着叫“安可”。
育子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身旁的女儿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里美也用很不安的表情回应着。育子转向我们这些观众,好像要说话,于是我们便停止鼓掌。
“谢谢各位,因为我们不是专业的演奏家,会弹的曲子有限,要我们弹安可曲实在很困扰。我决定要弹一首比较新的曲子,刚才所弹的曲子难度非常高,各位也看到,里美快喘不过气了,所以我想弹一首比较简单的曲子,这也是我很喜欢的曲子,叫做〈海之诗〉,是歌颂濑户内海优美景色的曲子。原本是需要箫来伴奏的,如果我先生会吹箫就好了,但很遗憾他没什么才艺……”育子这样说,然后笑了一下。
“真的对作曲老师感到不好意思,但我会用琴在旋律上下点工夫,在这块土地生长的我,冈山已经成为我熟悉的土地。接下来就请各位欣赏〈海之诗〉。”育子说完后,开始弹奏的曲子是非常正统的筝曲,我松了一口气。
曲子一开始没多久,菊子女士好像因为身体不适,和坂出打声招呼后,就要回去自己的房间了。她慢慢在走廊上滑行,好不容易才跨过门槛,走进房间,然后将门慢慢关上。接着,其他观众好像也受到了菊子女士动作的影响,开始跟着动了起来。首先是下方靠近龙尾馆的行秀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下走廊,过了两、三分钟后,阿通母女也站了起来,接着仓田惠理子和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往龙尾馆的方向走去。演奏仍然继续进行着。
对犬坊育子而言,安可曲的要求是意料外的事,对部分观众而言好像也是如此。时间已经逼近他们工作的时间,每首曲子弹奏的时间都很长,所以从演奏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一开始中庭的草坪上还有阳光,但太阳慢慢西下,正在演奏的母女此时已经是在龙胎馆的阴影下了。
我还看见一边演奏的里美,一边瞄着左手的手表。曲子已经进入尾声,节奏慢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犬坊行秀出现在远方的撞钟房,他握着撞钟棒的绳子。曲子还没弹奏完,我很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等一下,但是,一板一眼的行秀根本不管那么多,开始左右摇晃起钟槌,毫不犹豫地击出第一声钟声,几乎是天摇地动的钟声。
没多久,演奏便结束了。但刚才的钟声很明显地扫了演奏会的兴,我们的掌声感觉也没有那么热烈。两位演奏家演奏完毕后,并没有立刻站起来,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余韵,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育子才抬起头来,她原本想说话的样子,但她好像担心会有钟声来搅局,只是笑了笑,鞠了个躬。就在这一瞬间,果然响起了第二声钟声,然后,两位演奏家才站起来,整理着和服。守屋则起身想到中庭去收琴。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女人的哭叫声,我们都呆住了,里美和育子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站在草坪上。
“谁快来啊!”声音近乎哭叫,刑警们开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是阿通,又是阿通母女的房间!
我也跑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坂出就在我身边,守屋高大的背影就在我前面,在前方我看到了牵着小孩站在走廊上的阿通。
“怎么了?”铃木叫着。
“仓田她……”阿通还没说完,三位刑警就闯进“蜈蚣足之间”。我、守屋和坂出一个挨着一个,靠在打开的门旁边。这时,又传来了钟声。
“啊!”守屋大叫,我也感到一阵晕眩,有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因为以前所看到的景象,又几乎完全一样的呈现在眼前。
死者的头发上沾满了血,应该是仓田惠理子的身体,像虾子一样蜷曲倒在榻榻米上,背部朝向我们,榻榻米上的血还在不断扩散。
“我有把门栓拴好啊!”几乎已经疯了的阿通叫着。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理性,一直很安静的小雪开始哭了起来。
在我前面的坂出歪着头,越过走廊看着中庭,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只是如果是从这里射击的话,这次应该可以逃得掉,因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走廊上,只有离开座位的少数几人是在案发现场,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撞钟。又是一声钟声,只有行秀与这个案子无关。
“发生什么事了?”传来了女人的叫声。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是谁,原来是犬坊育子站在石墩上的龙雕像旁边,她很大声地询问这里的状况。
“菊婆婆很担心地在问,发生什么事了?”育子又说。
“仓田小姐,仓田惠理子小姐又被枪击了,这次也是头部中弹。”坂出大声回答。
“啊!”育子发出绝望的叫声,然后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后方。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里美的身影,但也一下子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井咆哮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把门栓拴好啊!”阿通一直叫着,小雪一直哭着,钟声又响了。
“子弹到底是从哪里飞进来的?”铃木在“柏叶之间”暴跳如雷。
因为向上通报,上次那个监识人员又跑来了,将仓田惠理子的尸体带回调查,但是分析的结果,还是和上次没什么两样。曾经称霸全国的冈山县警局,现在却沦落得像是葬仪社,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掌控不了案情了。
“这次又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达姆弹吗?别再闹了!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四个人。”田中冷静的回答。
“我知道!”铃木怒吼着。“我又没有叫你数!这么多警察住在这里,到底要在警察眼前杀死几个人才罢休!就算我们是乡下的分局,多少也应该要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变成午间娱乐新闻的笑话!”
“不仅如此,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使子孙蒙羞。”
“总之,先不能对外透露,不管是对监识人员、派出所人员、村民或犬坊家的人,都要三缄其口。可以吗,田中?”铃木叫道。
“我知道。”
“还有那个叫石冈的作家,要是对他透露太多的话,他会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他把这个案子写下来寄给出版社,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个作家应该都在房间里写东西吧!”福井说。
“什么?那我们应该要阻止他吧,田中?”
“他只是写些备忘录而已,我们不可能阻止他写吧!”
“什么!你还说得这么轻松,那有什么事的话,后果由你负责,可以吗?”
“你怎能这样,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警察,不可能去对市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田中说。
“你还真是悠哉啊,要让那个三流作家一直为我们添麻烦吗?他要是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招惹报社过来,影响我们办案,会比现在更麻烦的。田中,你听好了,那个小说家就由你负责,如果我们成了笑柄,将是整个县警之耻,你也会讨不到老婆的!”
“这两件事应该不相干吧!我们要思考的,应该是事件本身吧!”
“我知道,那我们就来想吧!可以吗?好吗?已经快要九点了,犬坊家的人说就算再晚也会准备晚餐,到时候你要拿什么脸去面对大家呢?那个仓田的妈妈应该已经快要疯了吧!她之前一直催仓田早点回家,她一定很恨我们,你知道吗?”
“可不可以推测,子弹是从那个格窗飞进去的?”田中说。
“你不要白痴了!”铃木咆哮道:“别开玩笑了,从那么高又那么窄的格窗?如果门确实是关好的话,任何人都不可能击中的,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只有那个女的自己在说一开始就把门关好,把门栓拴上的吧!但是,没有人看见啊,是不是呢?田中,不是吗?我说的对不对?没错吧?”
“没错。”田中以不疾不徐的口气说道。
“那就把那个女的带到警署去吧,好好逼问她一下,她一定会说出个什么的。”
“等一下,铃木,你必须要冷静思考。”福井说:“那个女的还有一个孩子。”
“那又怎样?那是她的障眼法。有孩子又怎样?那个女的就是很可疑。”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抓她吧?铃木,你不是也有小孩吗?凶手也有可能会射中坐在一旁的可爱小孩啊,她有可能会叫别人来开枪吗?你仔细想一想。”
“你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事,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的警察了。”
“我也一样啊,铃木。”
“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这是专家的第六感,是绝对不会错的,那个女的很可疑,绝对不是简单的人。”铃木坚持。
“即使可能射中自己的孩子,还会让别人来开枪吗?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这样做吗?你稍微换个立场想一想。”
“如果是我的话,那个白痴小孩有没有都无所谓。”
“是吗?”
“而且绝对不会射中小孩的!因为她让死者坐在小孩前面,两次都是。从凶手的角度来看,死者都是在前面,中丸、仓田的位置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一定是那女的搞的鬼!”
“即使如此,但小孩就在旁边耶,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只要死者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射中小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是你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杀人吧!”铃木说。他好像是太激动了,所以开始流汗,便快速地将外套脱掉,然后拿在手上,不断地甩动着。“那么,我们来找一些可疑之处吧!首先,那个女的为什么要来这里住?她又不是犬坊的亲戚,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总之,如果你没有平静下来的话,是无法思考的。铃木,我并不是反对你的看法,你听好,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有问题,那应该会怎样呢?”福井停了下来,做出沉思的表情,两个人相对无言。
“难道是我们搞错方向了?子弹真的是从房间外射进来的吗?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子弹飞进来啊,除非是房间内的人开的枪,像这样用左手拿着枪,在佛坛前假装祭拜的样子,将握着枪的左手对准身旁那个人的头顶,然后向下开枪。”福井又说。
“这会有报应吧?在佛祖的面前,而且,小孩就在旁边,不是吗?”
“小孩什么都不懂,才四岁的孩子,开了枪以后,把枪藏在衣服里,就没有人知道了。”福井说完后,铃木没再说话了,他也在思考。
“那些自以为是侦探的门外汉,都一个劲儿地认为这是密室杀人吧!太无聊了!如果那个叫阿通的女人没搞鬼的话,就没有人会被杀,那个女的一定有问题,还说晚上看见幽灵坐在房间里,都在说谎。”铃木又开口。
“说谎是偷窃的开始。”福井说。
“对,就从这条线开始去查吧?”铃木说。
“对不起,铃木先生。”田中打断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尸体之外,小孩子也应该从头到脚都是火药,阿通的左手也应该会有火药。三个人都应该要出现严重的硝烟反应,我和监识人员都这样认为。”
拥有三十年警察资历的二人组因此不发一语。
“那你的意思呢?”铃木怒吼着。
田中觉得不好意思地继续说:“硝烟反应在三人身上完全没出现,所以并不是近距离射击。”
铃木哼了一声。
“而且,如果她要说谎,她应该要说门栓并没有拴好,不是对她比较有利吗?就是因为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才会被怀疑,铃木先生现在才会这样说她。所以,如果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我们一定会这样怀疑她的。”
“门外汉会想那么多吗?”铃木说完后,便沉默了片刻。“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说从格窗,是有别的意思的。”
“经过格窗,那是从哪里开枪的呢?”
“从屋顶。”田中说。
“屋顶?是指这个屋顶吗?”
“是现场的正上方。”
“正上方?”
“就是‘蜈蚣足之间’走廊的屋顶。”田中说完,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沉默地在思考起来。
“那要怎么射击?”
“就从屋顶的上面爬过去,这样拿着枪,钻进屋檐下,将枪身的前端从格窗伸进去,因为这个房子的走廊很窄,所以反而……”
“那要怎么瞄准目标?这样一来,枪托和人的手都是悬空的。”
“没办法瞄准,只能大概估测。”
“这样怎么打得中?”
“只要事先练习的话。这的确很困难,但如果事先练习的话……”
福井拚命地思考,然后他想了想,说:“这种想法真的很蠢,你想一想,这种作法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中谁。”
“啊,是啊!”铃木说,他想再说些什么,福井却举起右手制止了他。
“而且呢,这样应该就不会只开一枪了吧,应该会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把所有人都杀死吧!睦雄的事件不就是这样吗?”
“伹是,”田中提出反驳。“我想那是因为不想让人听见枪声,所以才会在钟声响起时开枪。”
“钟声,对喔!这样就听不到枪声了,是吗?”福井说。
从铃木的表情看来,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所以没有说话。
“是的,上次中丸被杀时,那个母亲并没有说谎。这次我们更可以确定这一点,确实是没有听到枪声,钟声并不是一直响个不停,凶手刚才应该是在第二次钟响时开的枪。很难在第一次钟响时就开枪,因为不知道钟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响,所以在听到第一声钟响后,就可以估算第一次与第二次钟响间隔的时间,然后在第二次钟响时开枪。在第三次钟响之前,那个母亲就已经发出尖叫声了,我们便立刻冲过去。所以,凶手只能开一枪。如果他在钟声没有响的时候,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他就没办法逃跑了。”
“是吗?原来如此。嗯。”福井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后,他说:“等一下,田中,这不是很奇怪吗?你是说,凶手就这样爬到‘蜈蚣足之间’的走廊屋顶上,将枪的前端伸进格窗,用手指扣住扳机,一直等待钟响吗?”
“是的。”
“那他不必等到第二声钟响吧!第一声钟响就可以开枪了。凶手从屋顶应该可以看见撞钟的行秀吧?只要看着他的钟槌,算好在钟声响起时……”
“看不见。”田中肯定的说:“从‘蜈蚣足之间’上方的屋顶,是看不见法仙寺的撞钟房的。”
“看不见吗?是吗?”
“看不见,所以只能靠第一声钟声来估算开枪的时间。”
“是吗?嗯……”福井又陷入沉思,然后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真的很有趣呐,田中。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通,对凶手而书,不让我们听见枪声,和确实杀掉他要杀的人比起来,到底哪个比较重要呢?即使事迹败露,还是后者比较重要,不是吗?”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是立刻冲到现场的,如果当时我们在没有钟声的情况下,又听到一声枪声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立刻知道凶手在哪里。”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家伙随便杀个人就好?不管打中妈妈、小孩或仓田谁都可以?”
“是的,只能这样想。”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铃木说。
“那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福井也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的杀人事件也全都是这种型态,不是吗?”
“嗯,或许是吧,那留金呢?”福井说。
“我也不知道,如果凶手不是外面的人,那就很奇怪了,因为这一次,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走廊上,我们也有看见,所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都绝对可以成立,其他的人不是去撞钟就是在案发现场。”
“对啊,所以只有阿通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铃木大吼。
“等一下,会是留金从屋顶……吗?那留金之后是从哪里下来,又逃到哪里去呢?”福井说。
“沿着屋顶一直逃到龙头馆,然后再从龙头馆前方的‘猫足之间’附近,跑到后面去,再爬上斜坡往法仙寺逃去。”
“留金已经五十岁了呢……而且这也不可能,在中庭的育子和里美母女应该会看见,如果他是沿着屋顶逃跑的话,‘云角之间’附近的屋顶刚好和中庭一样高,所以就在育子和里美的眼前。”
“是吗?对喔。那就是往另边的龙尾馆走,从走廊往下跳,这比较有可能。”
“因为那种说法行不通,所以就换这种说法吗?你根本是在自圆其说。”铃木说。
“嗯,或许是吧!但是……”福井想了想又说。“那个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恰巧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在大白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干,虽然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但他只要再等一下,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的,等到天黑以后……唉!我真的很不能理解!”
“所以,我说他最优先的考量是钟声,可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绝对优先吧!”
“这也还是很奇怪,就算他想用钟声掩饰枪声,但包含警官在内,有那么多人在那里,也是很危险啊!如果是在夜里,就算是听得到一点枪声,但绝对比较容易逃脱。”
“说得也是,凶手之所以要在白天下手,应该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判断即使是在众人环伺之下,但那个时候下手比较容易逃脱,而且,那家伙不也真的顺利逃脱了吗?我们到现在还无法掌握他逃脱的路线。”田中这样说时,走廊上传来了小跑步的脚步声。
“完蛋了,要下地狱的时间来了,一定是来叫我们吃晚餐的。”福井说。
“福井先生,铃木先生!”有一个女的在走廊上叫。
“是的,吃饭时间到了吗?我们马上来。”福井说。
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那女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育子的声音。
“太太,怎么了?”
福井穿过两扇拉门,从六叠大的房间到四叠大的房间,再从四叠大的房间,跑到两叠大的房间。在芦苇草帘门那头,有一个女的弯着腰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太太。”福井打开门,铃木和田中也跟在福井身后。育子就站在三个人的前面,她抬起头,脸色苍白。
“怎么了?”福井这时终于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劲。
“我妈,我妈……”
“令堂?”
“我妈被杀了。”
“什么!令堂?是哪一位?哪里?”
“是菊婆婆,在‘四分板之间’,刚才我端晚餐过去时……”育子话还没说完,刑警们就冲到走廊上,在走廊上跑了半圈,爬上龙胎馆,走进“四分板之间”。
因为很黑,到处都好像会被障碍物绊倒的样子,“四分板之间”内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菊子女士仰躺着倒在最里面的六叠大房间正中央,靠着墙壁铺好的棉被旁。六叠大的房间内没有灯光,只有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有灯亮着。她穿着浴衣,躺成一个大字型,脚朝向窗户,摊开的两只手稍微向下朝着身体的两侧,但没有碰到身体。血从浴衣左边的胸部渗出,将那里的浴衣稍微掀开来看,发现左边乳房旁有一个小孔,凝固的血从孔内溢出。
福井用手帕裹着手,打开六叠大的房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可以听见跟在后面的育子屏住气息的声音,她刚才是在黑暗中发现自己母亲的尸体。
“田中,快叫监识人员过来。”铃木说完后,田中便跑到走廊上。
福井蹲在尸体的旁边,看着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太太,刚才都没有人发现吗?”
“是的,刚才我端晚餐来的时候才发现。”在琴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小餐桌,上面放着稀饭、装菜肴的小碟子。
“好像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连灯都还没开,是从这个窗户吧?”朝着房外的窗户大打开着,所以屋内很冷。“应该是在还有太阳的时候,从这个窗子开枪的。”
“这下面是石墩吗?很高耶,看不清楚,好黑。”铃木探出身子往外看。“这里高出地面吗?”
“是的,这里稍微高一些,是在石墩的上方。”
“那就是从屋顶了,如果是这里的话,屋顶就很有可能。太太,这里是朝西吗?”福井问。
“是的。”
“那就还有太阳,太阳应该会照得到凶手。太太演奏琴的时候是六点,她还活着,所以是在那之后吧!”
“那有谁听到枪声吗?”铃木问。
“没有。”育子回答。
“这不可能。”因为攻击是防御的不二法门,所以铃木便用这句话大声地喝斥育子,这样一来,可暂时压制住她对警察的不满。“演奏完毕之后,到你端食物来之前,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房间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所以才会没人发现。”
“怎么可以这样。”福井故意说。像这样让对方觉得是自己太松懈,每次还要劳烦他们这些警察,这就是转嫁责任的技巧。“从灯还没开这点看来,凶手应该是在太阳还没下山前行凶的,所以应该是在演奏会之后。”
“这样一来,就像田中所说的,从屋顶吧!太太,你在演奏时,或是演奏结束时,有看向这栋建筑物的屋顶吗?”铃木问。
“我并没有特意去看屋顶,但从中庭自然而然会看见。”
“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在屋顶上吗?没有。”育子好像在说“这怎么可能”,拚命地摇着头。
“菊子女士是陈尸在棉被旁吗?她都是睡在这棉被上吗?”
“是的。”
“太太,你要振作点,好好回答。她是你的母亲吗?”铃木靠近育子开始讯问。
“是的。”
“那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了。你母亲几岁?”
“今年七十八岁。”
“七十八岁吗?这个年纪因为衰老而死,也是很平常的了。”他们又在若无其事地说些可以规避责任的话。
“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过世。”
“这个我了解,但她是从被窝爬出来后才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从被窝出来后,爬过来打开窗户就中弹了,是吗?”福井说。
“但子弹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呢?即使凶手爬上石墩,但建筑物是稍微突出去的,手连抓的地方都没有。”铃木说。
“这个导水管只是好看,不牢固的,就只能站在那个台上,你又说屋顶上没有人,离这里最近的房间是……”
“是‘鳖甲之间’的坂出先生,他的隔壁是‘莳绘之间’的石冈先生。”育子这样回答的时候,田中回来了。
“田中,你去问一下坂出和石冈,六点以后是否有听见枪声?”
田中点点头,又往走廊跑去。
“这间房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呢!”福井说。“两叠大房间和四叠大房间的一半都铺上了地板,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琴。”然后他走到琴的旁边。“咦?这个琴怎么拿不起来?”
“是的,以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做琴的师傅,叫做樽元,他会做一些有特别的琴。这是从一根松树圆木,直接做成一块木板上放着一架琴的造型,然后嵌入这里的地板。”
“啊?那这是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吗?琴和地板一起?是连在一起的?”
“是的,那里的百济琴也是一样。那个琴更特别,要找到那种像是竖琴造型的树干和树枝,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居然找得到。那是百日红的树,于是就直接做成了百济琴,再嵌入那边的地板,所以那边那张琴也是拿不起来的。”
“作工真是精雕细琢呢!”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用这样做出来的琴,在这里合奏的话,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听得见,非常棒,老一辈的特别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呢!”
“现在琴上没有弦吧?”
“是的,这种琴还是不好用,新的时候选好,一旦旧了,就很难保养,琴的本身会变形,声音也会走音,所以已经没有在用了。”
“如果是这样,还是不要用比较好,这是当然的啦!”铃木斩钉截铁地说。
“这张琴的外面锁着弦。”福井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看了看琴说。
“是的,这是新罗琴的造型,这个琴的做法也很独特,和下面的木板是一体成形的,手不能伸进琴内,所以就这样在外面锁弦。”
“很像吉他呢!”福井说。
“是的,如果不小心的话,这个弦就会勾到和服的袖子。”
“这里的百济琴呢?”福井又往两叠大的房间走去。“如果同时弹这两张琴的话,就是百济和新罗的合奏呢!”
“是的。”育子有点悲伤的说。
“这个像是弓一样的地方,和下面的琴身之间,应该要拉弦吧?”
“是的。”
“这和西洋的竖琴一样嘛!”
“是的。”
“这个弓的地方,有很大的节孔,是为了拉弦用的吧?这很接近底部呢!”
“不是的,这个孔也很有趣,好像是这块木头原本就有的。”
“这也是用一块木头做成的?”
“是的。”
“是吗?这个是将树干横着放,然后做成地板的吧?只有这根树枝就这样保留下来,不用被锯掉,是吧?”
“是的。”
“做得真好,这个树干表面的凹凸不平真有趣,百日红这种树的表面都是这样凹凸不平的吗?在树干的中央挖一个洞,手就可以这样伸进去拉弦。”
育子没再答腔,这种时候,她根本没心情在这里悠闲地说明琴的构造。就在这时,田中回来了。
“田中,结果如何?”
“坂出先生从六点以后就一直待在房里,他说没有听见枪声。石冈先生大概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其他的时间都待在房内,也说完全没听见枪声。”
“是吗?果然没有枪声呢!”似乎有点恼怒的福井喃喃自语。
在中庭演奏会结束的同时,仓田惠理子也被杀了,在一片哗然中,我想起了她来叫我吃午餐时对我说的话。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早一天回家的话,她真的就不会死了吗?只要一想起她当时的笑容和开朗的口气,我就对一连杀了这么多人的凶手感到强烈的憎恨。
我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如果不快点逮捕到凶手,还会有更多人被杀。犬坊家的人也会有危险,就连自己都有危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最生气的是,这个凶手的明目张胆,就算警察住在这里,他仍然继续杀人。虽然对县警局的三位警官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就连驱邪保佑的功用都没发挥。
田中往电话的地方跑去,要打电话叫其他的警察过来,我则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要赶紧把事件纪录还没写完的部分补上,要写到现在仓田惠理子被杀害的时间点。到昨天为止,我记录的时候还很在意遣词用字,但现在已经没有工夫管这些了,所以后半部的纪录写得很潦草,不过应该还是可以了解事件的经过。
我拿着写好的大学笔记本往龙尾馆走去,要去找里美,我想问她书局和邮局在哪里。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遇到了守屋,我将事情跟他说,然后问他邮局营业到几点。他告诉我一般都是五点,但局长一家就住在邮局里,如果是认识的人,到八点之前都还会受理。守屋和局长认识,我决定请他和我一起去。我想先影印,我问他书局是否已经打烊了,他回答说可能还开着,于是我们就先去那里。他又跟我说,龙卧亭里就有影印机,但是因为很旧了,可能会印不清楚。
我和守屋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贝繁村,我突然想,如果守屋就是杀人魔的话,我就没命了,他又高又大,力气好像也很大。悲剧发展至今,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住在龙卧亭的客人彼此间也不敢掉以轻心,可能会逐渐引发大恐慌。
我们已置身在悲剧的暴风雨中,但贝繁村还是一片宁静。我们走到茅草屋顶的农家旁,很多人家在道路两旁种满了树,用来当作围墙。走到田埂时,黄昏的风虽然冷冽却很舒服,今天很暖和,所以有初夏的感觉。我问守屋,里美在哪里,他说似乎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的样子。我很佩服犬坊家的人都很能忍,人接二连三地被杀死,但他们只能关在房间哭,拚命忍耐。
守屋大部分的时间都没说话,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恐怖,为了打破沉默,便问他关于里美的事。我问里美是个怎样的孩子,他说是个好孩子,但是有点怪。我问他是怎样怪,他说她在学校好像发生了一些事,但他不是很清楚,然后又说他有打电话到藤原家,但是家里的人说他没回来。
文具店果然也在贝繁银座大道上,我一走进去,还以为我到了玩具店。店的前半部是卖玩具,我看见屋檐下挂了好多放着金银火花的塑胶袋,还真是卖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走进里面一看,也看不到文具之类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书和杂志。书架非常小,可想而知没有我的书,里美如果来这里找我的书,或许会以为我是顶着作家之名的骗子吧。
这个书局在最里面的收银机之前,有一台影印机。我将大学笔记本摊开,一页一页影印,守屋在一旁窥看,还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写了这次事件经过的笔记,我有一个和中央警察很熟的朋友在挪威,所以我要把这些寄给他,请教他的看法。守屋说,专业的警察都不知道了,这个人会知道吗?这果然像是在师徒传承世界中打滚多年,而成为厨师的守屋所提出的问题。
影印的量多达三十张,我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读起来应该很费力吧!我买了个大信封,将影印好的纸对折好,在身旁的桌子将资料放入信封中,并写上地址:
Mr. Kiyoshi Mitarai
Evangerven 13,57XX Oslo,Norway
因为这不是英文,所以我很小心,以免拼错字,但因为不了解意思,反覆看了好几次还是没把握是否正确。寄件人的地址,我是一面问守屋龙卧亭的地址,一面写的,然后我向老板借了红笔,在信封上写上“AIR MAIL”,这些写法都是从御手洗那里学来的。
“咦?挪威吗?”守屋说:“是很远的地方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往邮局走,邮局也在贝繁银座,仿石砌的房子,虽然很小却有模有样。但因为已经接近八点了,所以大门深锁,灯也熄了。我心想,该怎么办?守屋不慌不忙的走进旁边的巷子里。我往旁边一看,看起来像是石砌的建筑物,其实是木造的白墙,从后面看,左右两边的房子也全都是很类似的木造房屋。后面有镶了毛玻璃的格子窗,旁边有道木门像是后门,然后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水田。
守屋敲着那个木门叫着:“横川先生、横川先生。”门便打开了,在日光灯下的木板间,我看见一张红通通的脸,大约是七十岁左右的男人。
“喔,是守屋先生,要不要来喝一杯啊?”
“不,今天没有时间,因为这位东京的小说家说,想寄信到国外,他说很急,下班时间还来麻烦您,非常不好意思。”
“对不起,在您休息的时间来打扰。”我说。
“局长呢?”
“我儿子现在不在,出去了。”他说。
“是吗?那怎么办?”
“没关系,现在田里休息,刚好附近的年轻人来我家,我来处理好了。请你们绕到前面去,我现在来开门。”
“不好意思。”说完后,我便鞠了一个躬。这真是一间懂得变通的邮局,真了不起,这种邮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外面等了一下之后,屋内的日光灯就亮了,没多久,那个叫做横川的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将门口的门打开,他好像是这间邮局局长的父亲。我一走进去,冷冷清清的局内,有一个又旧又黑的石造柜台,还有两个窗口,分别是邮政业务和储蓄业务。
“你的那封信给我看一下,是要寄到国外啊?是寄到美国吗?”
横川从旁边的小门走进柜台,摇摇晃晃地坐上窗口的椅子,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镜戴上,将我的信拿过去后,一直看着收件人的部分,然后慢慢地说。
“这是挪威啊!”他转头询问道,“挪威。喂,今田,挪威在哪里啊?”
那个叫今田的年轻人拿着一个酒杯直接走进来。“挪威?我也不知道,不是在美国吗?”
他这样一说,我吓了一跳,我想他应该是喝得相当醉了。
“横川先生,国外并不是只有美国。”守屋说。
“挪威是在北欧。”
“北欧?”
“就是圣诞老公公的故乡。”
横川将眼镜拉得很低,好像很惊讶似的,眼珠子往上看,眼睛瞪得好大,然后说:“从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邮局,可以寄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这里不是邮局吗?
“而且这个这么厚,没关系吗?寄到国外的信都是写在薄薄的纸上,以减轻重量吧?”
“没有这回事,这样一封信的重量,飞机应该还载得动吧!”守屋开玩笑似的说着。
横川却好像不当成是玩笑话,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说:“是吗?”
我又吓了一跳,听了横川说的话之后,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蠢的事。这封信真的能寄到挪威吗?我开始担心了。所以我想,不如明天去新见的街上看看,从别的邮局寄可能比较好。
“总之,你这东西太重的话,是要多收邮资的。”横川说:“但是,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知道该收多少钱,只有我儿子才知道,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从没寄到这么远的地方过呢!”
“有没有邮资速见表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没有吧!”
“那我明天去新见那里寄好了。”我很惶恐地说。
“那好吧,这样比较好。”横川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将信放在石造柜台上退还给我。
“不,没关系,横川先生。”今田在后面说:“邮资明天再算也没关系,待会儿我们问局长就可以了,然后明天我们再打电话到犬坊那里告诉他。”
“好啊,这样可以。”守屋也说。
横川想了很久,才又问我:“你认为呢?”
“啊?是,是,那当然可以。只是,要寄Express的……就是快捷邮件。”我赶紧回答。我的信好不容易终于要展开往奥斯陆之旅了,总算松了口气。
邮局局长的父亲和这附近农家的人,接下来便开始问有关龙卧亭的事,守屋简单回答了几句,并告知藤原还没回来,如果他们有什么线索的话,一定要告诉他。横川他们表情沉重地听着守屋说话。
然后我们便走出那间安静的邮局。我和守屋并肩踏上闲静的田园夜路,准备回到龙卧亭。夜晚还是夜晚,我闻到了田园地区特有的味道,因为汽车很少,所以才能使土地原有的味道散发出来,我觉得闻起来好舒服。走出邮局之后,守屋似乎是说话说累了,一直未再开口。我问他关于睦雄的事,将我所知的说了一些,这好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也开始答腔。
“那是真实的事情,是真的杀人魔喔。他很残暴,一个接一个地强暴女人,而且完全不会反省。有个春天的夜晚,他终于发疯了,在樱花盛开的半夜,大声咆哮,在贝繁村到处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人呢!应该是被鬼或恶魔附身了吧?这么可恶的人真是举世无双,他杀的人数可以破金氏世界纪录了。”
“那果然是真的罗?”
“是真的,报纸还有登呢!”
“他爸爸是村长,很有钱,听说他还在家里建造了一间关女人的牢房。”守屋说:“是吗?应该有吧!”然后他又再度沉默。
我们没说什么话,就这样继续走着。过了不久,他对我说,现在已经没办法准备晚餐了。他的意思是说,只剩他一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的。我也完全没有食欲,不过他说,今天的晚餐已经做好了,所以随时都可以供应,问题是明天以后的伙食。
回到房间后,我想将已经写好的后半部笔记好好整理成文章,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奋战。我心想,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写好了,便将笔记本阖上,开始想着这整个事件。这还真有点像是推理小说的情节,我的精神相当紧绷,好像已经快要窒息了,不再想点办法不行。我想厘清这整个事件,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也命在旦夕的想法如排山倒海而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跑步的脚步声,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接着又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跑,没过多久,又变成了一个人跑下走廊过了一会儿又跑上来的脚步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没想到是杀人事件,应该不会再杀人了吧?因为这样实在杀人杀得太频繁了。
“石冈先生。”有一个男的在叫我,他突然来到我的房门口,我吓了一跳,因为此时已经没有脚步声了。我走出房门一看,原来是田中。
“菊子女士被杀了,同样又是枪杀。”田中没头没尾地说。
“啊!”我说。因为太过意外了,我不禁叫出声来。又杀人!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现在连犬坊家的人都开始被杀了。
“石冈先生,从六点到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枪声?”田中问。
“没有。”我回答。这段时间一直都很安静,最吵的声音大概就是刚才走廊上传来的跑步声了。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我刚才和守屋一起去邮局。”
“石冈先生,是寄给那个人吗?”
“你是说御手洗吗?”
“是的。”
“我刚刚才寄往奥斯陆。”
“要几天才会到?”
“大概三、四天吧!因为我是寄快捷邮件。”
“总之,已经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警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现在不行,没有时间,还有,寄信给那个人的事,千万不要对我的上司说,也不要对守屋说。你出去多久呢?”
“一个小时左右吧?大概是七点到八点左右,我先去影印,因为是航空邮件,所以在邮局里花了点时间。”
“我知道了,我再找时间跟你谈。”说完后,田中就消失了。
之后,监识人员又被叫来了,在龙胎馆的“四分板之间”附近引起骚动。今天是四月三日,死了两个人。一天杀两个人,怎么想也觉得奇怪。人说“百鬼夜行”,但在这块土地上,凶神恶煞已经在悄悄徘徊了,令人困扰的是,并不是只有在夜晚。
或许从现在开始,要避免一个人落单,特别是这次菊子女士的例子,凶手杀了她应该没什么好处,或许杀了仓田惠理子也是如此,不禁让人觉得凶手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不管杀的是谁。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杀人,所以我也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或许我应该和坂出住同一间屋子比较好,但如果和我在一起的人就是凶手的话,那就更惨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几乎是到了消夜的时间才吃。餐桌上大家都很严肃,警官们没有来,只有住宿的客人在讨论一些善后的对策。最后,女人们彼此发誓绝对不要一个人行动,男人除了要保护女人外,自己一个人行动时也要注意,也就是说,我昨天晚上那样的行为不可以再做了。席上,我对犬坊育子的悲伤表情印象深刻,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说“龙卧亭已经不行了”。
吃完饭后,当我要回房间时,经过自己的房间,一直走到“四分板之间”的附近,找到了田中。我将他拉到走廊的尽头,小小声的对他说:“龙头馆的后面有一间放了圆盘锯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八年没有使用的电动圆盘锯,听说现在还是可以使用,你能不能赶快去调查看看,会不会是用那个东西制造木筏、裁断尸体的?”
田中正要说什么时,发觉他的上司好像在后面,所以我便立刻和他分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四月四日早上,我又被六点的钟声吵醒。今天已经不会头痛了,所以我走到走廊上,眺望着撞钟的行秀,今天要来数一数钟声。我一边数着第一声、第二声,一边想,在那里撞钟的该不会不是行秀吧?守屋说行秀很可疑,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因为每次发生杀人案件时,他都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到目前为止,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我试着列出来: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然后是——我想到一半时,冒了一身冷汗,幸子、晴美、惠理子,接下来会是里美吗?杀人的理由到目前为止虽然不明,但很明显的有一个共通的条件,那就是年轻貌美的女性。除了小野寺女士的年纪稍大了点以外,其他的人都符合这个条件,那么,具有这个条件的就只剩下里美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一定要保护里美。
总之,我们对藤原的失踪和菊子女士的死感到意外,那是因为,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预测谁是下一个受害者。但是,昨晚七十几岁的高龄者被杀,也是目前为止年纪最大的受害者,让我们觉得提心吊胆。因为这样一来,目标完全是凶手随意决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则,也就是说,除了年轻女孩之外,其他人也不可掉以轻心。
我再回到最初的推测,到目前为止的五个人之中,至少有三个人是在下午六点被杀的,而掩饰当时枪声的钟声,就是那个犬坊行秀所撞的,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看见他撞钟时的样子,所以最不被怀疑的,只有行秀一个人。
我突然开始感到怀疑,会不会是这样呢?行秀每天清晨六点确实在撞钟,但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很像行秀的人在撞钟。到底要如何证明那是行秀呢?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他在去法仙寺的途中,和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交换,在那个时间点,行秀就理所当然变成透明人了,然后他再折返龙卧亭,就可以在保护网之下为所欲为杀人。
但是,这样一来,行秀就和另一个不明人士,也就是和他长得很像的共犯,成了一个犯罪集团。脸长得不像没关系,只要身材像就可以了,好像没有这样的人,犬坊一男、藤原都比行秀矮小,体型几乎一模一样的就是……对了,我想到了,是守屋!
怎么可能!我立刻又打消这个念头,这种想法简直太荒谬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会很认真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费很多时间。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前天晚上守屋对我说的话,不就在告诉我他是共犯吗?
我觉得那间小屋有问题,如果能请警察调查一下那间小屋的圆盘锯,就可以厘清这一点了。没有比那个地方更适合做为杀人和加工尸体的现场,我觉得那几乎已经是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谁有那间小屋的钥匙?
“石冈先生。”有人在叫我,我一看,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田中。
“早!”他说。
“这个钟声很难让人睡得着呢!我敢打赌,现在所有的人一定都起来了。”
“我的上司还在睡,因为他们昨晚很晚睡。”说完后,田中便站在我的旁边。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些事,便试着说出口。
“田中先生,如果那个钟声可以掩饰枪声的话,那现在就可以开枪了呢!因为,只要在钟声响的时候就可以了,但每次的杀人事件都一定是在傍晚六点,这会不会有什么意义?”
“因为早上六点大家都在睡觉。”田中随便想了一下后回答,又接着说:“今天天气也非常好呢!”
“有关菊子女士被杀的案子,有什么新的事证吗?”我问。
“有,有关菊子女士被杀一事,这好像又是一个全新的状况。”
“全新?那也是密室杀人吗?”
“不是,面向走廊的芦苇门没有拴上门栓,两叠大房间与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虽然关上,但是没有拴上门栓,朝向外面的玻璃窗也是大打开的,菊子女士的死很明显和其他案件不同。”
“所以说,这是全新的状况?”
“这是其中之一,还有,”田中说着,然后从左边西装掏出一根烟,衔在嘴里点火,他吸着清晨的第一根烟,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所谓全新的状况是指,杀死菊子女士的不是达姆弹。”
“不是吗?”
“是一般的子弹。”
“那制造时间和厂商也是……”
“是一样的,都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但不是达姆弹。”
“喔,这又是为什么?”我感到纳闷。
“明明是同样的枪,同样的子弹,但杀死菊子女士的子弹并未加工成达姆弹,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田中说。
“菊子女士的哪里被击中?”
“心脏,一发子弹打中心脏。”
“是瞄准心脏吗?”
“不知道是瞄准,还是刚好打中心脏。”
“原来如此,这果然是全新的事证呢!”
“不只如此,菊子女士的尸体上还出现硝烟反应。”
“硝烟反应?”
“就是全身都是火药。”
“啊!是吗?”
“总之,这是近距离射击,和之前的一连串杀人事件都不一样。”
“确实是这样。”
“之前的尸体完全没有出现硝烟反应。”
“是吗?这样一想,菱川幸子小姐的身上是真的没有呢!”
“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从额头到身体都没有硝烟反应。”
“所以,这三个人都是被凶手从很远的地方开枪射击的吗?”
“总之不是近距离。”
“玻璃窗和门也是紧闭的,而且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这不是在变魔术吗?”
“老实说,我们对这种案子很不熟悉,这可以说是连续杀人案件,但是枪杀案件中,几乎没有这种型态的。说实话,我们真的搞不清楚状况。”
“尽管如此,还真像是怪谭……对了,那个龙头馆后面的圆盘锯……”
“那个啊,”田中边弹着烟灰边说:“那个已经调查过了啦。”
“啊?什么时候?”我很惊讶。
“我们调查了两次,一次是小野寺女士支离破碎的尸体出现时,另一次则是菱川小姐被分割的尸体,还有木筏出现时。”
“是吗?”
“就算我们是乡下的警察,这些事还是会做的。”
“那结果呢?”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锯子上没有血液、体液之类的痕迹,也没有肉屑之类的东西附着。”
“啊?是这样啊。”我觉得全身无力,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之前还非常期待,一直以为那个电动圆盘锯绝对有问题。
“而且,切断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尸体的,不是机械式锯子,是用手去锯的,木筏也是,很明显是人锯的。只要看切断面就可以知道,锯的人技术很差,应该是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我小声地应了一声后,还是不死心地认为行秀应该符合这一点。“对了,那间小屋的钥匙是谁在保管?”
“我也不知道,我们请犬坊家拿钥匙出来时,育子女士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给我们的。”
“育子女士……是吗?”我觉得很失望,和我预期的不一样。我想了一下之后,又说:“保管那间小屋钥匙的人不是行秀吗?”
“行秀,我不知道耶,为什么?”
“不,我总觉得怪怪的。”
“行秀每天傍晚六点都在撞钟,不是吗?”田中也这样说。
“话是没错。”
“那是我们大家都看见的,他在撞钟,要如何杀人呢?”田中笑着说。确实是如此,在道理上说不通,但这种情形,通常都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凶手。
“不过有人说他很可疑呢,一个熟知内部情形的人说。”我一说完,田中便转向我。钟声已经结束,行秀走出撞钟房,踏着石阶下来,钟已经响了六声。
“是守屋吧!”田中说。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吓了一跳。“那个男的很爱搞煽动,在院内时好像也是这样。”
“院内?”我问。
“他曾经被关进少年感化院,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年感化院?”太令人意外了。
“其实这些事我们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但就我们两个在这里谈无妨。你觉得他被关进少年感化院的罪名是什么?是强暴妇女,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而已,他以前好像真的很坏,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呢!”
我非常震惊,之前完全没有听说,我根本想不到守屋是这种人。
“他有很大的问题,厨艺是相当好,不过因为他在京都找不到工作,才会跑到这种乡下地方的旅馆来。但最后旅馆还是收起来了,因为那个家伙太带衰了,他来了之后,好像还发生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嗯,这个就不说了。”
老实说,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击。龙卧亭的客人中,我和坂出、田中最好,而龙卧亭的内部员工,就属和守屋最熟、最常说话,当然里美又另当别论。行秀根本不会和我说话,犬坊一男和我是南辕北辙的人,完全不搭轧,藤原不爱讲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也不好,对我而言,守屋是最容易亲近说话的。他虽然有些粗鲁,却很容易亲近,人很亲切,我不知道他居然问题这么大,不禁叹了口气。
“还有,藤原怎么办?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应该活着吧!”田中轻描淡写的说,我又是一惊。
“为什么?”
“因为有人看见他。”
“真的吗?在哪里?”
“就在苇川的上游,叫做橘的地方。你知道橘暗渠吧?就在那个更上游的地方,有人看到他在那一带的河边走动。”
“确定吗?”
“不,还不确定,但是那个人以前来龙卧亭时,曾经和藤原说过话,所以应该不会看错吧!”
“为什么藤原不和守屋说一声就走了呢?守屋对我说,藤原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苦衷吧,不仔细问是不得而知的。因为守屋对下面的人很凶,他是待过少年感化院的师傅,或许在他下面做事的人都很想逃离呢!”
“喔。”或许是这样吧!确实,每个人都有些事是别人不了解的。“如果行秀不可能的话,那你们最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留金身上,是吗?”
“不,这个我也不知道。”田中说。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藤原?如果大家都开始这样猜疑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但是留金确实嫌疑很大,如果说,这一连串的事是他干的,也确实合乎逻辑。”
“嗯,是啊!”我也同意。
“这个留金的家就在荒坡岭,现在那个房子是空的,但是他哥哥以前烧木炭的小屋,好像就在仙人山很里面的水坝那里。那个水坝叫做由毛水坝,在深山里,没什么人会去,所以不太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说二子山先生以前曾去过一次,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还是和留金一起去的。今天我再去那里调查一次好了,我和他们商量一下,请二子山先生和我一起去。”
“是吗?”我说。
“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是去看看好了。”
“他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已经死了,但是最近我听说,小屋好像还在那里。”
“是吗?”
“石冈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嗯,如果没什么希望的话,那就不用了。”
“是啊!”
“对了,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及仓田小姐,这些牺牲者大多都是年轻女孩呢,虽然这次的犬坊菊子女士例外,但是仔细一想,从菊子女士被杀一事看来,凶手已经开始以犬坊家的人为目标了,我想接下来,必须要注意里美,她应该是最危险的。”
我一说完,田中便好像一直在想,“里美,里美是……”
“就是犬坊家最年轻的那个女孩。”
“喔,就是犬坊家有化妆的那个高中生啊!”
“啊?”我为之语塞。“她有化妆吗?”
“化妆……她有化妆不是吗?”田中很惊讶的看着我说。
“喔,是吗?”
“在学校里,老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要她不要化妆,但是她根本不听,好像在教职员会议时还引起轩然大波,其他还有很多问题,还被处以留校察看呢!总之,是个问题少女。”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我觉得头昏脑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
吃早餐时,我看见了里美,但行秀还是不在,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应该是一个人在哪里吃吧!福井和二子山增夫比邻而坐,讨论着案子。警官们昨夜很晚睡,但今天一早就展开行动,说要彻底调查“四分板之间”窗户下的草地和房间内部。
犬坊一男对铃木谈到眼前小餐桌的漆工,和地板柱子的木纹,表情非常认真地自吹自擂。
“这里的木纹和那里的木纹是对称的吧?很了不起呢!这种东西在外面是看不到的,一般木工都不会想到要这样做,东一根柱子,西一根柱子,直接钉上去就好了。你仔细看一下那里的柱子,这是飞驒千年梧桐,是切断梧桐树最好的部分,将木纹最漂亮的部位秀出来给大家看的。梧桐树的木质很软,所以很容易被指甲刮伤,家里如果有小孩的话,是不会使用梧桐的,因为太浪费了。你看那里的墙壁,那个墙壁叫做更纱,有加入玻璃粉,像这样歪着头仔细看,可以看见墙壁闪闪发光。”
二子山增夫则和福井谈着关于留金的由毛烧炭小屋。“留金先生很喜欢仙人山那间小屋,他说他只要一回到由毛,每次都会去,景色很美呢!”
“是吗?景色很美?”福井说。
“现在水坝已经盖好了,风景好像变得更漂亮了。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大片人工湖呢!非常美。”
“从这里过去要多久?”
“如果是算直线距离的话,并不会太久。但是,要开车去吧!开车的话,就要走高速公路,要绕好一大圈呢!因为没有马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吧!光要开到高速公路就有点困难了,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也不好走。”
“路不好找吗?”
“不好找,因为是在山中。”
“车子进得去吗?”
“只能开到一半,而且还不能开太大的车。”
“如果是轻型汽车呢?”
“轻型汽车可以,不过我上次去,是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路变得怎样了,我有点担心是否还记得路呢。”
“应该不是只有一条路吧?”
“在途中会有另一条路,再往前走还会再岔出几条路,每条路到的地方都不一样,又没有标示,我有点没信心呢!或许会花些时间。”
“还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烧炭小屋的位置?”
“这个村里的人吗?应该没有吧!这个村子在龙卧亭以外的地方,应该没有留金的朋友了。”
“那我们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我们特地过去,留金也不在那里,即使大费周章找到小屋,也只能看看水坝就回来,我看还是不要去好了。”福井这样说的时候,里美便说:“我知道。”
“啊?你知道?”福井说。
“嗯,我去年去过,所以我应该还记得路。”
“真的吗?太好了,那就由你带路,我可是路痴呢!”二子山增夫似乎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也是路痴。”里美也说。
“那你们两个同心协力去找好了。”
坂出在一旁插嘴说:“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也想要帮忙,我还算了解留金这个人,曾经和他聊过几次天,说不定我可以派上用场。”
“好啊,但是里美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吗?”福井说。
“今天中午就可以回来,因为下午的课是数学和物理。”
“啊?数学和物理你要跷课?”我很讶异的问,这样看来,这个女孩还真是个不良少女呢!
“嗯,我的数学和物理不行,我最讨厌这两科了。”里美皱着眉头。
“只因为不喜欢就跷课?”我问。
“对,因为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老师。”她哈哈大笑。
“太夸张了,就算是念文科的,在这个时候,为了参加升学考试,还是必须去上理科的课。”
“是吗?那这样就不好了,你还要参加升学考试,不是吗?”福井说。
“嗯,但是没关系,破案比较重要,没有这个家,我怎么升学?”
没想到里美还真了解状况。
“真的没关系吗?那就等你从学校回来以后再出发吧!因为我们不知道路,去了也没有用。几点出发好呢?”
“在家里吃完中饭再去好了,我十二点四十分可以回到家,吃完饭后一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知道了,那现在有几个人要去?我们三个加上里美、二子山父子还有坂出先生。”
“我也要去。”我说。
“如果你也要去的话,就是八个人了,那最好去借一辆小型巴士。”
“好是好,可是这样,我们要走的距离可能比较远了。”二子山说。
“这也没办法啊!”福井说。
就这样,结束了早餐的谈话之后,里美去学校,刑警们很快地坐上轻型汽车去换小型巴士。我回到房间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又拿出大学笔记本写了一些东西,接着就是等着出发了。到了下午,天空的云变多了,说不上是好天气,但我们就像要去远足一样,吃完午饭后,里美脱掉制服,换上T恤和格纹紧身迷你裙后走出来,让大家眼睛为之一亮。所有的人都挤进了贝繁警局的小型巴士,田中坐在驾驶座上。
我们从龙卧亭出发后,车子先经过贝繁银座,我看见了左边的电影院和“罗曼”,不一会儿工夫,车子穿过了东西贝繁村的聚落后,就开始左摇右晃,爬上了山路,走出贝繁村的路好像就只有这一条。现在开始要走的路,好像就是之前我和佳世深夜翻山越岭的那条山路,想起了这件事,我不禁觉得很烦。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条很遥远的路,我心想,难道现在又要走那条路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文明利器的威力真是了不起,我印象中几乎走了一个晚上的山路,车子只要跑一会儿工夫而已。也或许是因为白天视线佳,速度可以加快。走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车子摇晃得非常厉害,车子在绿树环绕的山路上轻快地行驶,没多久,巴士就开到了高速公路上了。我隐约看见那间候车小屋,就是那天半夜看到后,让我觉得很稀奇的巴士站。但是车子并未往那里转,而是左转到那天晚上那辆巴士消失的方向,从这里开始,就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了。我和坂出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坂出坐在窗边,我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前面坐的是里美和二子山一茂,里美坐在窗边;再前面是二子山增夫和铃木;田中坐在驾驶座上,福井则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想,抵达留金的烧炭小屋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和坂出针对这个案子交换一下意见。
“坂出先生。”我先开口。“这一连串的事件,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凶手都用一颗子弹就打死了被害者,没有一个是开两枪的。这样一来,即使我们被打到,或许死得也比较痛快。以前你是开零式战斗机的,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坂出苦笑了一下,说:“如果就我的经验来看,我会觉得,这个凶手的枪法很老练,我们那时的王牌驾驶员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有新手才像撒尿一样不停开枪,因为害怕,才会没有目标的乱开枪。”
“喔?是吗?”我觉得很意外,零式战斗机上的炮不是机关枪吗?“零式战斗机上的机关枪,是七点七毫米和二十毫米的吗?”
“是的。”
“这是机关枪,所以可以连续发射攻击敌机,不是吗?”
“没有这回事,如果这样做的话,炮身就会立刻烧起来。一烧起来,我们即使没按发射按钮,子弹也会‘砰砰砰’乱射出去,这样一来,我们带去的子弹一下子就会射完了。”
“是吗?”
“是的。”
“那发射的按钮只能按多久?”
“熟练的话,每次最多只能按两秒。”
“两秒?这么短?”
“是的,按超过两秒的人,就表示这个人选不熟练。所以一看到敌人,就立刻开炮射击,对方也同样予以还击,认为这样没什么的人,其实还很嫩。”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只有两秒,在空中作战时……”
“不,不会在空中作战。”
“啊?”
“在空中作战是愚蠢极了的事,如果想打下很多敌人的话,空中作战是最耗费脑力、体力、燃料和时间的,要打落敌人,只要一架飞机就够了。想成为王牌驾驶员,就要比对手早点发现敌机,然后偷偷跟在敌机左下方,开一枪就够了。接着,再移动到另一架飞机的左下方,总之,击落的精髓就是要在低速时转动方向盘。”
“是吗?我还以为击落王是空中作战的高手呢!”
“不,那是当然的,空中作战如果不强,就不能成为王牌驾驶员。但空中作战是只限于逼不得已时,全世界没有一个一流驾驶员想在空中作战。”
“但是,偷偷跟在敌机后面,还是会发出嘈杂的飞行声,对方不会发现吗?就算再怎么小心。”
“不会发现,因为对方也是在嘈杂的飞行声中。如果是双人驾驶座的话,即使另一个人在你耳边吼叫,你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如果一不注意,被敌机尾随在后一公尺也浑然不知。”
“原来如此,但从左后方又稍微下面是……”
“如果我们在上面,我们自己的飞机就会挡到敌机,根本看不见对方。所以,让敌机在上面是最好的做法。”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要在左边呢?”
“这是为了方便逃脱。因为零式战斗机不是喷射机,而是螺旋桨飞机,而螺旋桨是往右转的,所以从右往左旋转会飞得比较快。”
“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整个人茅塞顿开,有特殊专长的人做出来的结论还真令人折服。
“所以这次的事件我感到很类似,我觉得这个家伙应该不简单,反覆周详计划,不断演练,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才动手,所以才能百发百中,绝不浪费子弹,只用一颗子弹就解决了。”
“嗯,是啊。”我开始思考王牌驾驶员所说的事,这个事件确实是有这样的共通点,只开一枪就解决了,所以,我们总是找不到凶手射击的地点,也不知道凶手在哪里开枪。
“所以要成为击坠王的条件,首先就是要……眼睛好,也就是视力佳。”
“视力啊?”
“因为当时没有雷达,所以总是由我带头,在前方一看到敌人的编队,就赶快通知我方,一飞到上面就准备迎战,动作越快就越会战胜。”
“在远方的敌军编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是淡墨色的。”
“淡墨色?”
“是的,很淡,就像阴天一样。”
“原来如此。”
“所以我的视力非常好,当时才二十几岁,五官全都很灵敏。现在视力虽然还可以,但四十几岁时得了鼻病,已经闻不到味道了。战斗是凭着动物性本能撑到最后,还是必须五感灵敏。”听了坂出的话之后,我觉得受益良多,曾经被誉为一流人才所说的话,果然还是不一样。
“坂出先生,你打落过多少架敌军飞机?”
“这个就不要说了,因为,在战争中被击落的对手,几乎都死了,没什么好拿来炫耀的。而且,击落多少我也没有确实算过,我没办法气定神闲地去数有多少架被我击落。”
“是啊,说得也是。”
“大概五十一架吧。”
“五十一架!有那么多吗?”
“有,甚至更多,有好多人,但生还的人确实很少。”
“坂出先生,那关于特攻命令,你应该没问题吧?”
“那时候我正好受伤,在四国做飞行教官,所以没接到命令。但是我们在这里说就好,其实是不会派王牌驾驶员去参加特攻的,全都是一些飞行一个礼拜左右的新手。在出击的前一晚,他们大多会来找我,因为我正面迎击敌人也不会被击落,所以他们都要我传授绝对可以击中敌机的方法。”
“喔!”我心里一惊。
“我教他们绝对不可以紧急下降,要尽量水平飞行,而且一定要小心冲进敌阵。”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要从最上面俯冲而下。”
“没有这回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样会无法操控,因为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和敌人对空发射炮火时,看起来或许较为有利,但飞机如果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下都能顺利操控的话,就没办法击中敌机。如果一下子冲得太快,操纵杆就会变得像一袋米那么重,就没办法操控了,往海里冲就会掉入大海之中。”
“啊……”
“所以,贴着海平面飞行是最恰当的,但冲击的力道是弱了点,因此要在不妨碍操控性的情况下,以适当的角度冲进去。”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折服。这些事情在我之前看过的书中都没有写。”
“是吗?”
“有件事一定要请教你一下,很多书上都写特攻攻击展开后,航空队的士气就会高涨。”
“绝对没这回事!胡说八道。士气会变得一蹶不振啊!要再重新提振我方士气是很辛苦的。战争啊,不管怎么攻击对方,自己还是想要生还,这样才会有士气。一开始就奉命去死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士气?那是最愚蠢的作战方式。”坂出很大声的说,连坐在前面的里美都回过头来。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离开高速公路,行驶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巴士突然开始左摇右晃,坐在前面的里美发出尖叫声。副驾驶座上的福井不断回过头来,询问二子山和里美的意见,但这还不是重头戏,我们只到了荒坡岭,到这之前的路大家应该都认得。
不久之后,车子就停了下来,我心想,怎么了?听说是留金的家到了。福井说,虽然这房子一直都是空着的,但或许会有什么改变,还是去调查一下好了,于是,我们便下车了。
远远看,有间黑色屋瓦、阴森森的房子,庭院里还有一棵瘦长的柿子树。庭院四周并没有围墙,而是用屋瓦的碎片堆到膝盖左右的高度,像在告诉别人这里是这间房子的边界般。房子可以看见像是走廊的地方,但木板窗是关着的,这个木板窗又黑又旧,整间房子给人的印象,就是黑漆抹乌。
田中和福井走进庭院,在玄关附近检查,再绕到后面调查,但是,立刻就回来了。只有铃术和我们在一起,没有去那间房子。福井一面往我们这里走来,右手则在前方左右挥动着。
“完全没有改变,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人回来的样子。”
然后我们决定要前往仙人山。从这里开始的路,大家就不太熟悉了,所以要稍微调整一下乘客的座位。驾驶和副驾驶座仍然由田中和福井坐,但他们后面的座位则是由认识路的里美和二子山增夫并肩而坐,再后面是铃木和二子山一茂,最后一排没变,仍然是我和坂出。
“昨天菊子女士被杀了呢!”我对坂出说:“还是没有听见枪声。我七点到八点之间外出,但坂出先生你一直都待在‘鳖甲之间’,是吧?”
“我都在。”
“那你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我也告诉田中先生了。”坂出说:“这么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菊子女士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
“我听福井先生说,菊子女士的尸体是在昨晚九点多被发现的,当时那间房间仍是黑的,没有开灯。灯并不是被关掉,而是菊子女士被杀死后,就没有人去开灯了吧!也就是说,菊子女士是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被杀死了。九点半监识人员来相验遗体,结果判断,大约是死后二、三个小时。”
“喔……是吗?”
“还有一点重大的发现,听说,菊子女士遗体的浴衣上,出现硝烟反应。”
“是啊,我也听说了,硝烟反应。”
“是的,就是火药的粉覆盖在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最近的距离开枪。”
“为什么要对一个眼睛看不见,行动又不便的人下手呢?”坂出这样说着。“所以换个角度想,那个凶手非常接近菊子女士。”
我想起在演奏会的时候,菊子女士爬到坐在走廊上的坂出旁边,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在演奏会时,菊子女士靠到坂出先生的旁边,好像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
“是说什么啊?”
“她问我中庭是不是在开演奏会。”
“我想也是。”
“是啊,然后她又问是育子和里美吗?我回答她是的,她又问她们两个是跪坐着的吗?我回答是的。她说那就好,弹琴一定要跪坐才会弹出好听的琴声。”
“只有这样吗?”
“是啊,然后她要进屋的时候,和我打了声招呼,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在和这个世界道别似的。总之,当时菊子女士还是活着的。除此之外,我和石冈先生或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枪声。总结这些事情,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就是菊子女士也是在钟响的时候被杀的。”
“原来如此,是啊,一定是这样的,应该是吧!”
“那个钟声每次会响六声,仓田是在第二次钟响时被杀的,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第三次钟响时,阿通已经发出叫声了,我记得很清楚。不过,第四次钟响时,菊子女士问她的女儿育子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从育子那里听来的,我从她说话的内容大致推测出来,然后,育子便跑到中庭的边缘,也就是‘蜈蚣足之间’的正上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她,仓田小姐死了。
“第五次钟响时,育子跑回到‘四分板之间’,把我告诉她的事向菊子女士报告。然后菊子女士说:‘是吗?’便走进自己的房间了。还剩最后一声钟响,我觉得菊子女士就是在这时候被杀的,因为这第六声钟响,使得没人发现菊子女士被杀,这是唯一的可能。”
“喔,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就凶手和方法来看,你觉得他是怎么行凶的呢?”
“我推测,凶手是在杀了仓田以后,迅速移动到菊子女士的房间,应该是毫不迟疑的吧!然后凶手一直听着钟声,心里计算着间隔和下手时机,而菊子女士刚好在第六声钟响时回到了房间,凶手便在这个时候开枪杀了她。”
“原来如此,然后他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吧!”
“应该是吧,那个房间的下方是石墩,非常高,从窗户到地面大约有五公尺,但下方的地面很柔软,绝对不是无法跳下去的高度。如果手悬吊在窗户上,可使整个人的身长加长,离地面就只剩三公尺左右了,再放手往下跳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可以不受什么伤就跳到地面,然后逃往法仙寺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这可以行得通呢!”
“但是我这样说了以后,听说他们今天早上就去‘四分板之间’的窗户下调查了。”
“然后呢?”
“听说完全没有人跳下去的痕迹,没有脚印,也没有鞋印,杂草也没被踩过的样子,从那个情形看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经过那里。”
“啊……”我陷入沉思,这是件很棘手的案子。
“听说他们也查过了‘四分板之间’的地板、橱柜中的地板,甚至连天花板也拆下来,彻底检查是否有密道之类的东西。”
“然后呢?”
“完全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喔。”
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仍然发出声音,却无法前进,原来是轮胎已经打滑了。
“嘿咻,嘿咻!”是二子山增夫配的音,但这样当然还是无法动弹。
“这样不行,对不起,男的都下车,我们来推一下车子好吗?”福井对后面的人说,于是我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下车,里美和二子山增夫留在车上。我们靠在车子后方,用尽全力推着,然后听见二子山增夫在车内喊着:“嘿咻!嘿咻!嘿咻!”
“对不起,我父亲神经痛。”在我身旁推着车的儿子一茂说。
在小型巴士右车轮后方推着的我,裤子上被溅得都是泥,好不容易才将车子弄出来。我们回到了车上,但是没多久,车子又停下来了,这次不是车轮的问题,而是路太窄了,大家讨论的结果是下车步行。
我们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地爬上山路,路越来越窄,还长满了杂草,证明这里很少有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里美和二子山增夫,二子山先生因为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所以只走了一点点的路程,而且,只要一到转角路口,他们两个带路的意见就会相左,还要花时间讨论,使我们很难快速前进。走了一小时之后,我从前方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了湖面,那是由毛湖,虽然有冲动想下去水边,但是坡很陡,而且水边也不是沙滩,再加上没有时间,只能作罢。
看见水之后,风突然变得很冷,但因为我们走了这么久,身体变得很热,这种冷风反而令人神清气爽。路越来越窄了,窄到几乎只有脚踏车能通过,草也非常茂密,很明显可以看出,没有车子经过这里,到处都看得到野花。我们一边欣赏右边的湖面,一边走着。但麻烦的是,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好像就快下雨了,云飘动的速度很快,风也慢慢开始带着水气。眼看着周遭越来越黑,我们应该走快一点比较好,因为我们没有带伞,如果这场雨真的来了,就只能淋雨了。
虽然里美一直和神主意见相左,但她还是对的,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留金家的小屋前。那间屋子感觉像是间废屋,墙壁倒塌,窗户也几乎没有玻璃,大约六叠大的房间地板上尽是石头,早已不像是间屋子了,只有茅草屋顶还在,如果真的下雨的话,躲在里面应该就不会淋湿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进进出出,警官们不断践踏着杂草,在小屋四周巡查,虽然这间小屋已经残破不堪了,但周围还是弥漫着植物的芳香。
“那里后面就是烧炭的地方。”我听见了里美的声音。警官们便按照她所指的方向,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衣服,就踏着草走进去。但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发现,他们立刻又回来了。
他们其实算是很有耐性的,忍耐着调查了三十分钟左右吧!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天色已经变得很黑,像是傍晚的天空,警官们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们还是快点撤退吧!”我们犹豫了一下,也没把握雨是不是真的会来,所以就同意回去,开始朝小型巴士走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却没有预期的收获。
我和里美并肩走着,我和她聊了一下。“这是好地方,湖很漂亮呢!”我说完后,里美也说:“对啊!”接着我便问:“你以前为什么会来这里?”里美回答:“有点事。”
“完了,下雨了!”二子山一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竖起耳朵一听,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哗啦哗啦雨声,仙人山的某处已经开始下雨了。我脸色发白,刚才应该待在小屋里躲雨的,怕弄脏衣服的我没有跟着警官一起搜查,但现在被雨淋湿,下场还是一样惨。
我考虑要回小屋,但我们已经走到巴士和小屋之间的一半以上了,反而离巴士比较近。正当我要下定决心时,里美便大叫:“快跑!”我也立即同意,便在这山路上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子之后,我的耳边响起了很吵的声音,这是什么?怎么一回事?连想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的身体一下子就被大雨包围了,身旁立刻冒着白烟,附近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见。我闻到了雨的味道,还有潮湿的泥土味,我们非常恐慌,一个劲儿地朝巴士跑去。
突然,我才发现只有里美在我身旁。
“啊?”我叫出声,但是雨声很吵,里美并没有听见。
其他的人全都不见了,为什么?他们应该是在哪里躲雨吧?我心想这样不行,当初要是找个地方躲雨就好了,现在全毁了,这样下去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我的牛仔裤已经全贴在腿上,变得好重,头发也湿到发根了,脸上都是雨水,总之,必须先找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尽管雨水不断打在我的眼皮上,我还是勉强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好看见在右边斜坡的上方,有一块突出如平台的岩石,那里好像不会淋到雨,除了中央有棵大树外,周围也全是树,树叶层层交互重叠。
“里美,我们爬到那上面去!”我死命地扯着喉咙大叫,但我的声音好像根本传不到里美的耳朵。森林的树叶如繁星一样多,雨打在每片树叶上所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轰然巨响,如雷贯耳。
里美的脸也被雨水淋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但她似乎在点头。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便牵起她的右手,即使是湿漉漉的杂草,也照样往里跳,拚命地跑上那个斜坡。我的脚不断踩滑,好几次匍匐在草地上,牵着里美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跑到我看中的地方。
“啊!”我松了一口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真是太好了,居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尽管是偶然发现的,我还是很庆幸自己能找到这里。
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刚才那间小屋,这里完全淋不到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绝于耳,是个非常黑暗的空间。上方和四周都像是奇迹般,有厚厚树叶形成的墙壁,我感觉另一边有雨哗啦哗啦地流下来,这些树叶除了能辽雨以外,同时也遮住了光线,所以里面非常暗。但我们所站的位置,简直就是奇迹,很干燥,就像是进入瀑布后面的洞穴一样。
里美拿出手帕擦着脸和头发,擦完后将湿的头发往后拢,又继续擦着肩膀、胸前、迷你裙下和裙下的腿。我当然不是一直盯着她看,我也掏出手帕擦着脸和身体。
“真是倒霉透了。”里美说。
“是啊,大家都去哪里了呢?”我一说完,里美便说:“搞不好我们两个走错路了。”
“啊?真的吗?”
“嗯,那些人已经在巴士上了,我们可能被丢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不会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座山平常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很难回得去呢!这里常有人自杀。”
“你不要吓我。”
那可能是真的吧!刚才我们走来的那条路上长满了草,几乎没有车子和人经过的样子。
“这里是神秘境地喔,或许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里美发出阴沉的声音,好像要吓我似的。
“不要一直说这些事情,我已经受够了什么幽灵、杀人的了。”
“真的?我可不讨厌幽灵,但我不喜欢有人死掉。”里美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
“是啊。”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片刻,雨越下越大,从树叶间可以隐约看到外面还是白蒙蒙的冒着水气,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们是站在大岩石上,所以从斜坡流下来的水,在我们前方分成了左右两条,从我们脚边流过的水声变得好大声。我们的脚没有湿,只有鞋子进了一点水,所以袜子湿了非常不舒服。
“啊!好不舒服!”里美突然大声说:“这个裙子会吸水,好湿好难过,我想要脱下来拧乾。”
我吓了一跳,慌张的说:“就算这样,待会儿再出去淋雨还不是一样,你可以忍耐吧?”
“不要,这样会感冒,都湿到里面了,石冈先生您转过去一下。”
“好……”我也是全身湿透了觉得很不舒服。
“这件T恤也湿了,我也想要拧乾。但是女生的力气不够,可能会拧不乾,您能帮我吗?”说完之后,里美便哈哈大笑。
“你别闹了。”我说。我开始觉得有点诡异,这个女孩真的是高中生吗?
这个时候,我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似的,有种莫名的感觉。贝繁村的“因果”、睦雄的鬼畜传说、里美将那间圆盘锯小屋比喻为“恐怖小屋”,还有里美现在莫名豪放的样子,这些种种都在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我毫无道理地开始胡思乱想。对菱川幸子的尸体所施加的罕见凌虐也是一样,将死者的乳房和性器官全部挖掉,那种变态的做法,在世界上一直都存在吗?这种凌虐的动机,很明显的隐藏了性冲动。
对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曾经问过里美“因果”是指什么,她只说是“村民的业障”,但我问“业障”是指什么时,她便回答:“不能说。”这让我一直不解,当时里美很明显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她拒绝告诉我。
里美刚才开始说要脱裙子,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我慢慢“感受”到她所说的话和这些现象的意思。总之,我大致推敲出来了,我实在太迟钝了,所谓的“因果”,应该就是总括这些东西,或是象征这些东西的一个词不是吗?而这些东西就是带有性的暗示,所以身为女性的里美无法说出口。
“里美,贝繁村的‘因果’是指……”我看着地下,开始吞吞吐吐地说,当我抬起头一看时,真是不知所措。“你,你别这样,我知道了,我会向后转的。”然后我便背对着里美。里美正掀起了大半片裙子,抓着前面的部分用力拧乾。
“没关系,你可以脱下来拧。”我又一边想,一边继续说着。“睦雄的鬼畜传说,还有你对我说有关因果你不能说的事……”
口才拙劣的我,无法将心里想的事用言语表达得很好,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我在想事情时常常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就越来越没自信,真是恶性循环。
“石冈先生,我妈妈很美吧?”里美现在不晓得在干什么,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楚,她突然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是啊。”我说。
第一次见到育子,是在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她只抹了乳霜,没有化妆,整个人心慌意乱的。之后她总是低调的躲在里美等人的身后,我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但她确实是轮廓很漂亮的美人。
“贝繁村里漂亮的人好多喔!”里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她说的话的确没错,我所见到的贝繁村女性,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几乎可以到东京去当艺人的美女,另一种则是非常朴素,就像是村姑一样,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前者在任何地方应该都是罕见的,但在贝繁村却占了很高的比例。
“这个村子里有秘密,一种女人的秘密,但是先生太纯情了,所以我想您可能不了解。”
被高中女生这样说,我反而可以接受,我确实是如此吧!虽然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但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完全无法洞察。这四十几年来,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而且她叫我先生,老实说,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讽刺呢?我到底拥有些什么是胜过这个女孩的呢?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完全不了解,凶手、方法,还有搜查的问题也是一样,围绕着这些的问题,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一面说着,心想:“咦?怎么会这样?”
潺潺雨水流过我的脚边,我看见了一颗奇怪的石头,到处都有像锯齿一样的尖角,整颗都是黑色的,有一部分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是长了什么东西,既不像青苔又不像草。雨越下越大,我们的四周全都被树叶包围起来,这里真可说是非常黑暗,所以也看不清楚这个石头的形状。我的前方有一丛树叶,因为闲得无聊,所以我便用手去拨弄。
“我告诉您一件事,这个村子的业障很深,但这个业障其实就是女人。”里美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此时,我看见眼前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是一双又黑又脏的皮鞋,悬在半空中,虽然很黑,但我确定我没看错。
在鞋子的上方是暗灰色,而且很脏的西装裤,两只手垂下来,还戴着黑漆抹乌的工作手套,全身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里美好像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没有听见。我顺着衣服往上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东西,是长颈妖怪,就像粗塑胶软管一样,伸得好长好长的脖子,就在我的上方。在脖子的上面并不是头,而是黑色的块状物体。那到底是什么?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蜂窝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黑块,但是没有脸。
突然间,我听见了里美的尖叫声。我回过神时,里美的脸在我的上方,并环视着四周,我坐在干燥的地上。
“怎么了?”里美说。
我的屁股仍坐在地上,身体往后仰倒,脸朝上看。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指着前方的树叶附近说。
里美丢下我走去那里看,她已经穿上了裙子,我想要阻止她,但叫不出声来。里美拨开树叶,果不其然,她又发出了尖叫声,然后她便直接冲到雨里,没有往我这里来。那一瞬间,我心想:“危险!”因为那里是斜坡。我站起来,拚命追着她,也冲到了雨里。她飞也似的冲下斜坡,脚踩滑了,好几次就直接坐在地上。雨突然开始激烈地敲打着我的脸,我终于清醒了。
“里美!等一下!危险。”我终于叫出声。
最后,在下方只有一公尺宽的路上,我拦到了她。雨下得正大,眼看全身就要湿透,但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就算会被雨淋湿,我也不想再回到那恐怖的地方。
里美在发抖,她正在啜泣着。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啊?”我想可能是她没头没脑突然说出口,而且当时又是滂沱大雨,所以我听不太清楚。
“我家已经不行了,我的父母也会到别的的地方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要去东京,我什么都可以做,去当服务生也可以。”
我不禁笑了,这简直是在说梦话。“你在胡说什么?你应该要去上大学吧?”
“不,我不想去广岛,那里连家像样的服饰店都没有!”
“你胡说什么?要不然你去东京上大学呢?”
“我爸爸不会让我去,他反对。”
“但是,你们应该会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他反对,他不会让我去的。”她很激动,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在雨中继续抱着她,她的头在我胸前左右摇晃,似乎慢慢冷静下来了。
“啊,我净说些奇怪的话。”她说。
“那我们赶快回到巴士那边吧!必须要跟他们说。”我说。
里美回答:“嗯。”就乖乖地往前走了,我们两人在倾盆大雨中慢慢走着。我们已经习惯了雨水,反正都会被雨淋湿,用跑的和用走的都一样。
“刚才那个,是留金先生吗?”里美说。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
“可能是。”我说。但我心想,那颗头到底是什么?我怀疑那搞不好不是留金的。
我们一面往回走,一面东张西望寻找通往巴士的路。应该还是下午而已,但四周已经黑得像是太阳下山之后。
“石冈先生。”
“什么事?”
“如果我家垮了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嗯。”
“您会照顾我吗?”
“嗯,可以啊。”听我这样说了以后,里美似乎放心了,突然开始走得很快,然后又哈哈大笑。“雨这种东西真是有趣!”她说。
我很惊讶,只因为“东京”两个字,就让她整个人彻底改变。
没多久,我们找到了通往巴士的路,我们之前果然是走过头了。找到方向后,我们走别的路,在山路的一半,看见那辆巴士在雨中静静地等着我们。看到我们以后,田中撑着伞,从驾驶座上冲出来,帮我们遮雨,带我们回车上。一上车,福井就借出毛巾,不过是借给里美。车内的人已经全员到齐,一直在等我们,我很惶恐,但是我们的迷路并没有白费,我向他们报告我找到了上吊的尸体。车内瞬间一片哗然。
“是留金吗?”福井问我。我回答他可能是,但我也不确定。
“他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穿着黑色皮鞋,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头是这样大的黑块,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完全看不到脸,然后他的脖子变得这么长。”我说完后,除了警察以外,大家的脸全都扭曲了,然后又是一片哗然。
“那一定就是。”福井说。
“这样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铃木也说。
“留金在结束一连串行凶后,便畏罪自杀了吧!虽然查明真相可能还要花一些工夫,但是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在哪里呢?”福井说。
但山路是没有任何标示的,所以我很难说明。
“车子可以开进去吗?”
“不,如果是轻型汽车还可以勉强开到前面,但这么大一辆巴士不太可能。”
“好,我们穿雨衣下去,用塑胶布遮头,待会儿还可以用这个包裹尸体,你撑伞帮我们带路。”
然后我又不得不走到雨里,里美留在车上,因为我担心她会不会又说要把裙子脱下来拧乾。
到了现场时,雨稍微变小了,但是从山坡上流下来的水势正大,路很滑,很难摆放遗体。不过他们已经很熟练了,大约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完成作业。我在下面的路上等他们,但他们说要写调查书,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测量,所以我决定先回到车上。我要走的时候,问了福井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那个头黑黑的是……”
福井想了一下,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当时他以为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所以心情超好。
“那是女人的头发。”
“女人的头发?”
“嗯,是从菱川幸子头皮上剥下来的头发,留金这个家伙,还将那头发像假发一样蒙在头上死掉的。”
听了以后,我对于那样异常的神经病感到毛骨悚然。就在这个时候,苦着脸的铃木跑来了,他拉拉福井的衣袖,将他从我身边带到一旁去,表情凝重地说了些什么,我就趁这个机会回到车上。一上车后,大家就七嘴八舌的问我,我便把我听到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所有人,几乎是全盘托出。过没多久,我从前面的车窗看见那三个穿着雨衣的人,扛着用蓝色塑胶布包裹好的尸体,往我们这里走来。雨已经变小了。
刑警们将用塑胶布包裹的尸体塞入车内,放置在走道上,然后不发一语地坐回座位,田中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动。他们沉默的样子,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如果这个棘手的案子已破案的话,他们应该要稍微高兴点才对啊!
但我们却和尸体一起保持沉默,随着车子摇来晃去,走在回龙卧亭的路上。我和里美因为全身湿透了,所以请他们将暖气开到最强。
第二天,刑警们没有在龙卧亭出现,但傍晚时我接到了田中的电话,和以往一样,他先跟我声明不能告诉其他人,然后才将确定的事实告诉我。
那是留金没有错,在留金头上的,是从菱川幸子头上剥下来的黑发,虽然事情发展到这里很不合常理,但是还在刑警们的预料范围之内。异常的事不只这些,听说从留金工作服的左右两侧口袋里,发现了菱川幸子的两只眼睛、两个乳房和两片耳朵。外套右边的口袋里有右眼、右边的乳房和右耳;左边的口袋里有左眼、左边的乳房和左耳。田中还说他脚被绊到,原本以为是石头,结果是她干尸化的性器官。对于这些异常现象,我并不会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回来之后,我回想现场的情形,已经有预感案情大概是这样。
听完田中的报告后,我说:“应该是这样吧?留金八十次暗恋着菱川小姐,但因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所以他便杀了菱川小姐,之后还将尸体盗走,以成就他邪恶的情欲。不过只有这样,还是不能满足他对于菱川小姐的迷恋,所以便将她最女性的部分挖出来,寸步不离的带在身上逃亡。最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苛责,而且发现最终还是逃不了,就将这些东西放在身上,有些披在头上,有些放进口袋里,还有一些放在脚边,在仙人山的山中上吊自杀,对吧?”
我一口气说完后,便静默了片刻,因为田中没有回应。我没想到,我的推测是错误的,所以我不明白田中没回应的原因。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田中小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还以为案子到此结束了。但是我们发现,留金的额头上写了一个‘7’。”
我心想,怎么会这样?这有点出乎意料。但是,这个发现也不能推翻留金是自杀的假设啊!还是有可能是自杀的吧!因为他可以自己在额头上写了一个“7”后再上吊自杀。
“是吗?但是他可以自己写了一个‘7’以后再上吊啊,不是吗?”
“但是,我们判断留金是在两个月前死的。”田中很悲伤的说。
“两个月前?”
“是的,也就是今年二月死的。他外套的下面穿着毛衣。”
“二月……”
“是的,是在小野寺女士死之前,当然距离菱川小姐的死更远了,也就是说,小野寺、菱川、中丸、仓田、犬坊菊子这些人都是在留金之后死的,所以留金不可能杀死这些人。如果说是他的亡灵去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保持沉默。慢慢地,我感觉受到很大的冲击,我想这应该会变成一个很严重的案子,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三月三十日死的菱川幸子尸体的一部分,会出现在二月就已经死的留金尸体上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谁搞的吧。”
“太愚蠢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啊。”
“他的死因是?”
“这个也不太清楚,但好像不是枪杀,他的尸体上找不到任何枪伤。”
“那正确的死因是?”
“很难说,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里又是人烟罕见的地方,所以没被人发现。如果能再早点发现的话,应该可以判断得出来吧!石冈先生,你还真会找呢!”
“这只是偶然发现的。但是,请等一下,凶手知道那个尸体从二月就一直吊在那里,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再拿着菱川小姐的头发、双眼和乳房,特别跑来放在尸体身上,是吗?”
“应该是这样。那个尸体看得出来在那里吊了很久,至少不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应该是在更早之前。”
“凶手知道留金自杀的地点吗?”
“不,如果留金的死也和凶手有关的话,那他当然会知道。”
“啊?也就是说,留金不是自杀,他也是凶手手下的一名牺牲者,是吗?”
“石冈先生,总之,很明显的是,事情还是和之前一样,并没有解决。因为发现了留金的尸体,反而让我们完全找不到破案的方向,而且又加上新的事证,我们可说是一头雾水,这使得案子变得更为复杂,又要重新回到原点了吧。”田中说完后,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