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却起了白雾。和田中刑警分开后,我一个人走出龙尾馆,来到木条踏板上,当我穿过龙胎馆的走廊,立刻看到阿通母女的房间已经变成了木板门,比起芦苇草帘门,看起来是坚固了许多。只是仔细一看,这个木板门,在比我眼睛高一点的地方,有龙形的小孔,和上面的格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建筑真是精雕细琢,当我近看那个孔时,只要是个子比较高的男人,应该或多或少都可以窥看到屋内的情形。
随着我爬上走廊,在这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以看见中庭正弥漫着白雾。这个中庭会随着天候的不同,展现出各种不同的风貌,色彩缤纷的花朵,在天气晴朗时显得很美,即使是在雨天,也有着另一种风情。而在这种起雾的夜晚,则飘散着充满幻想的香气。
我一边眺望中庭的风景,一边慢慢爬上走廊的斜坡。当我将视线收回时,弧形的走廊上空,灯泡也呈弧形排列,因为这萧瑟的灯光,可以清楚看见中庭的浓雾像烟一样,不断往屋檐下窜入。上方整排的灯泡,使越远处看起来越是烟雾迷蒙,几乎看不见尽头。更高的地方,应该是说法仙寺的撞钟房吧,也几乎看不见了,只闻得到潮湿的空气,和庭园前方盛开的花朵散发出的隐隐香气。
因为这里是山中,所以春天来得比较晚,这个时候的横滨,如果有阳光的话,应该是会流汗的天气吧。但这个村子还有些寒意,尤其是在这种湿气很逼的夜晚,会冷得令人打哆嗦,花坛中的三色堇也只开了一小部分,水仙花才刚凋谢。但是,香气却到处都可以闻得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市里的花都闻不到香味。这片土地上的花,会散发出清甜的香味,若是这些花全部盛开,应该会让人非常心旷神怡吧!
仔细想想,我们已经被卷入一件很严重的案子里了。不,应该说是我们自己选择跳进这个案子的漩涡里吧?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分别是在三月三十日和三月三十一日。但是,在三个礼拜前的三月六日,不,应该是三个礼拜又三天前,那时小野寺锥玉就死了。过了三个星期的太平日子,就在悲剧再次发生的瞬间,我们来了,这难道也是有什么因果吗?
随着我爬上走廊的斜坡,中庭的花坛也渐渐与我眼睛同高,又慢慢变成在我的下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经验。当我转过头去看后方的龙尾馆时,在一片雾茫茫的世界中,我可以看到那只青铜龙仍旧伫立在那里,它的对面就是我刚才所在的龙尾馆,但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就连龙尾馆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不清了。
我将视线拉回到前方,在自己房间前的走廊,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我心想,那是谁?随着脚步越来越靠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当她突然转过身来,露出雪白的脸庞往我这里瞧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心中殷殷期盼的幻影。
在“莳绘之间”前方的走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美丽身影。那张在灯光下的雪白脸庞正在微笑着,她那整洁的牙齿,即使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她是里美。里美在等我吗?我怀疑着这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但里美此刻就站在走廊上等我。
“石冈先生!”她用略带鼻音、非常尖锐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因为灯光的关系,使她看起来像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物,毫无真实感可言。
“是的。”我心跳加速地回应着。难道是她搞错人了吗?我不禁怀疑。但她的确是在叫我,这是无庸置疑的。
“有什么事吗?”我的心中小鹿乱撞,她在昏暗灯光下的脸,看起来非常亮丽,好像不是真的人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笑个不停,我听到她低声窃笑的声音,然后,她突然停止了笑,并说出一句我难以置信的话。
“我一直在等您。”
我的头开始昏了,会不会是中庭的雾,让我产生了幻影呢?
“一直在等我?”我一说完,她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子,然后说:“是的。”她笑起来的唇形非常漂亮,我几乎看呆了。
“什么?”对于我紧张的询问,她这样回答:“我要带您去澡堂。”
这时,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我也曾经被御手洗狠狠地嘲弄过。什么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我在街上看一个美女看到发呆的那次吧?那个美女突然往我这里走来,并从心跳加速的我身边走过,那时,御手洗看着我的脸,也像里美一般笑个不停,然后说了下面这段话:
“美国有一则汉堡的广告,说有个被美女迷昏的男人,当美女起身走向他时,那男人心里便沾沾自喜地想:‘看吧!她一直看着我,还往我这里走过来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结果,走到他身边的美女小声地对他说:‘我的视线之所以没办法离开你的脸,是因为你的脸上沾了烤肉酱。’”
这时的我,和那个脸上沾了烤肉酱的男人一样,感到非常失望;但仔细一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洗澡,这对爱干净的我来说,当然非常难受。可是,我并不知道澡堂在哪里啊!而且现在算是借宿,根本不好意思问:“澡堂在哪?”其实我也有点困扰。
如果他们可以让我洗澡的话,就必须由犬坊家的人来带我去,这种差事自然会落在仓田惠理子或犬坊里美身上,所以,里美来找我,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去拿一下换洗的衣服,洗发精要带吗?”我急忙说。
“那里有肥皂,但洗发精还是自己带比较好。”里美依旧笑着回答。
我拿着换洗衣物和用毛巾包裹住的洗发精,跟在里美的身后。走在走廊上,似乎稍微起了点风,远方的森林传来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
和里美走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她好像还无法很优雅的走路,一会儿小碎步地走着,一会儿又好像在跳舞一样,脚步变来变去。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一个孩子,每次总哈哈大笑,也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这个屋子里不断发生一桩接一桩的悲剧,但她的样子却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点悲伤,这也是还年轻的关系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只有那张脸很成熟,让人难以相信她没有化妆,她的眼睑部分有着很自然的阴影,配上她的眼神,非常妩媚动人,笑起来的唇形则艳丽成熟,即使是熟女也很少见,门牙又白又长。不过,她的身材削瘦,手脚都很细,也没什么胸部,这和她瘦小的个子非常相称。她的脸和身材给人很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成为她宛如小魔女般别具风格的魅力。
“石冈先生!”她转过头来,用很高亢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是。”我又开始紧张了。
“石冈先生是小说家啊!”
“是,是的。”当我回答她时,我又想起了御手洗对我说过的话:“石冈,这个国家的人民只尊敬恐怖的鬼,如果你不打算摆出作家该有的架子的话,最好就不要和人来往。”
如果我用这种语气回答她的话,她有一天一定会像对狗一般对我吧!而且我已经算是大叔了,所以说话的方式应该再正经点。虽然对其他写书的人感到有些抱歉,但我不仅不觉得自己是小说家,也不了解世人为何要将小说家视为了不起的人物。当然我并不是在说所有的小说家,只是在说我自己而已,我只不过是个记录的人,我所出版的书,其内容大多是朋友告诉我的。
“嗯,小说家。”我又再说了一遍。里美这时又笑弯了腰,我想会不会是她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觉得有点紧张。
“您写什么书啊?”
“哦?就是会死人的小说,处理犯罪的小说。”
“嗯,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明天我去书店看看好了。”她似乎以为说自己是小说家的人出的书,只要去书店就可以看得到。但是,并不是每间书店都会有日本所有作家的书,作家太多了,而且书店的架子都很窄。
“这里有几间书店?”
“咦?”于是她又开始咯咯地笑着,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包含文具店吗?”
“咦?”我不懂她的意思。我是在问有几间书店。
“两间。”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我终于明白她刚才的笑,是因为觉得这里是乡下地方而感到不好意思。
“书店呐!”我喃喃自语,这里的书店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我也想去看看。“书店就是渡过这条河,在有排商店的柏油路上吗?像是主要干道的那条街?”
“是的。”里美说。
“那条街叫做什么?”
于是里美又笑弯了腰,然后很小声地说:“贝繁银座。”
“喔,是贝繁银座啊!”我有点大声。她便说:“不要说了。”
“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吗?”
“不,是横滨。”
“横滨也是像东京一样的地方吗?”
“算是吧!因为就在东京旁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有去过东京或是横滨吗?”我问她。
“没有。”她以一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因为她几乎是用叫的,所以我吓了一跳。
“这里也没有从东京来的人呢!所以,石冈先生算是稀客喔。”
“是喔。这里的人,如果要去城里的话,都去哪里呢?”
“冈山。”
“冈山啊?”
“冈山或是广岛,要不然就是松江或出云,我只去过这些地方。”
“真的吗?”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她的脸长得很像都市人,我一直以为她曾经在都市住过。
“我有些事想要请教你。”我小心翼翼地切入主题。之前发生的事,我已经从田中那边得知。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相关人士还有因果的事,我想再问仔细些,犬坊家的人当然是不二人选。
“什么问题?”
“各种问题,太多了,我很困扰呢!”我一边走一边想着。
在圆弧形的长廊走了好一阵子,我们来到可以看见龙尾馆右前方的地方,但是因为黑夜和起雾的关系,就连建筑物的轮廓也看不清楚。来到这一带,也就是龙胎馆最接近龙尾馆的部分,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因为在中庭的正下方,所以完全看不见了。
从正面只能看见龙尾馆的三楼,因为很黑,所以完全看不出来是否有玻璃窗,三楼的部分就像孤零零建在中庭的平房一样,非常有趣。在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座铁桥的轮廓,应该是通往龙头馆的,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注意到这座桥了。
“那是桥吗?在龙尾馆上面的。”
“对啊,是从龙头之汤的上面连接到龙尾馆的上面。”
“喔。”
“这里是‘四分板之间’,是菊婆婆的房间。”我们经过时,里美指着其中一间房间说。
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庭,而走廊相对于中庭,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从这里望过去,视野宽阔又适中,就像一般房子的中庭一样,最适合卧病在床的人。这里应该也可以欣赏到花坛里的花吧!
“老婆婆已经睡了吗?”我问。
“嗯,老年人睡得早。”里美很夸张地点点头。
“老婆婆是在疗养吗?”
“嗯,她身体不好。”
“哪里不好?”
“全身上下都不好,她以前得过肺结核呢!”然后压低声音说:“现在这里还有癌症。”她用力压了压穿着牛仔裤的下腹部,我又脸红心跳了。
“这里的下面,还有腰也会痛。”
“现在还有结核病吗?”
“不,结核病已经治好了。”
“喔。”
小知道她是说女性生殖器官还是膀胱那里得了癌症,我也不太敢细问。佳世也说她的女性生殖器官有问题,还和她妈妈一起接受手术。难道说,现在的女性流行生这种病吗?还是说这种病和感应有关系呢?对了,神主父子也住在这里,难道说,他们也和这块土地的因果有什么关系吗?
“神主父子都住在这里呢!我说的是二子山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本来就住在这里吗?”
“不!”里美突然身体无力地往前倾,用右手遮着眼睛。“现在不要谈这个话题!”她叫着。
“为、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因为太恐怖了,如果是白天的话就还好。”
“喔,对不起。”因为她太过害怕,我只好连忙道歉。“那你明天可以告诉我吗?哎呀,我忘了你明天要上学……”
“明天我会比较早回来,因为是星期六,中午就可以回来了。”她突然又变得很有精神。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还想和我谈话,我一下子又开心了起来。
“但你要读书不是吗?听说你还要准备升学考试。”
“嗯……”她沉思了一会儿。
“但是,如果只是一下子,应该可以吧?”我问。
“我要带平太去苇川游泳,那个时候应该可以。”
“平太?”她居然还有弟弟啊,我心想。但是,天气这么冷怎么会去游泳呢?我很纳闷。
“是鸭子。”
“喔,是鸭子啊!”我终于明白了。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龙头馆。在馆前有洗手间,但我并不想上厕所,所以就决定直接去澡堂。
之前我就写过了,龙头馆是整个建筑物当中,造型最匠心独具、最豪华的。吊着灯泡的屋檐,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由白木建造,没有涂上任何漆料:墙壁上方雕刻了几只龙,姿势或卧或站;而龙上方的屋檐,则是在类似五重塔的组合木片上方,放上一块横板的形式。龙头馆的门是用厚木头制的,门左右对开,非常庄严;头几乎碰不到的上方有大格子窗,窗户是开着的,可能是为了要让屋内的水气散出去吧!
在入口的旁边,挂着“龙头馆”的木牌。
我慢慢打开厚重的门走进去,首先看到了一个小房间,灯泡的光兀自照着,比外面要稍微亮些。右边和左边都有拉门,右边门上写着“男池”,左边门上写着“女池”,门的上方都嵌入了毛玻璃。
“这里是男池。”里美说话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响亮。她打开了门旁边的开关,毛玻璃的小窗内便透出灯光,之前可能没有人在里面吧!
“谢谢!那我出去的时候,是不是要把灯关掉?”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小跑步地往走廊跑了。
“那明天见了。”我说。
“好的。”她回答。
人就是这么现实,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很快乐,一边哼着歌,一边将门拉开,飘飘然地走进了更衣间。
那是一个很暗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屋子里都没有日光灯,全都是用灯泡,而且到处都很暗,灯火通明的地方,就只有龙尾馆的大厅和客厅。
这种灯泡的昏暗应该是建筑家当初刻意营造的,还真的很有效果呢!因为昏暗和没有人的关系,使这里充满了特有的幻想气氛,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大正时期(一九二一年—一九二五年)一直沿用至今的老旧澡堂,或是乡下地方的温泉池。
在冷冰冰的木板上,随意放着几张木椅,板壁上也按照惯例做了可以放衣服的架子,这些全都是木造的。脱了拖鞋之后,觉得脚底好冰。我将衣服脱掉,拿着毛巾和洗发精,将玻璃门打开,走进冒着白烟的池子后,觉得有点惊讶,因为只有这里是全新的板壁,虽然还是一样用灯泡,但因为是白色的木板,所以这里比龙卧亭其他的房间,看来都要亮得多,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
我脚下踩的地板好像是天然的石头排列而成的,浴池也是以天然的石头建造,而且宽到几乎可以游泳;旁边还有一个全新的木造浴池,好像是桧木做的,只要一靠近就可以闻到桧木的香气。我先在排成一列的水龙头旁将身体洗干净,然后去泡桧木的浴池。水温恰到好处,香气也令人通体舒畅。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啊!太爽了,太爽了。”但我立刻将这句话吞回去,因为这样说就变成爷爷级的了,而不是大叔了啊。
享受完桧木浴,我就移到岩石浴池去了。这里的水比较热,但我忍耐着将身体浸下去。一个人独享这么雄伟的温泉,感觉非常特别。我一面泡着,一面想着佳世,她现在应该还在被警察盘问。今天晚上她可能会被带到贝繁警局吧?还是说已经去了呢?她孤独一个人,我却在这里享受泡汤的乐趣,感觉对她有些抱歉。她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希望她能早点被放回来。
我在水中将身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在水池的另一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有水气,所以刚才没发现。我在水中前进,慢慢接近那个黑黑的巨大东西。
“啊!”我叫了一声。
那是一个巨大的龙头,滚烫的泉水从石龙的嘴巴汩汩流入浴池,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这是“龙的头”。我们所住的房间,就是这只龙的身体吧!真是精雕细琢的设计。
我一边看着龙头,一边泡着温泉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建造岩石浴池的大小石头都很旧,但是只有在龙头左下方的一颗石头感觉很新,不管它了,可能是这里最近才刚整修过吧!
第二天是晴天,我走到房间外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洒在中庭的草地上了,发出蓝蓝的光芒,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中庭前方靠近走廊的花坛里,三色堇已经开始绽放了,其他的花则还没开。今天开始是四月了,马上就要进入花季,但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春天来得比较晚。
没有人邀我一起去吃早餐,隔壁的“里板之间”静悄悄的,我试着对屋内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正烦恼着会不会供应早餐时,就看见仓田惠理子从龙尾馆那里匆忙地爬上来,并对我说:“石冈先生,请去吃早餐!”我和她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今天是很舒服的星期六早上,馆内仍然弥漫着植物的芳香,我在庭院里看到了行秀,才想起今天没有听到钟声,可能是星期六所以休息吧!
我来到龙尾馆的大厅吃早餐,所有的住宿客都到齐了,但还是没看见佳世的身影,她好像昨晚被警官们带去警察局了。接着,我又开始搜寻里美的身影,她应该是去上学了,也没看到她。
我坐在二子山增夫的旁边,因为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前方是阿通母女,那个孩子还是和平常一样,一边看着图画书,一边发出声音,隔壁是松婆婆,她正在和孩子玩。我想,每个人都会想问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吧?
我可以听见松婆婆问小雪说:“小雪,你的爸爸在哪里啊?”那个孩子便用很开朗的语气回答:
“我的爸爸是天上的星星。”
二子山看到我来到他旁边,便抬起正在看报的脸,连忙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报。他将老花眼镜稍微往下拉,一会儿用眼镜,一会儿不用眼镜读报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坐在他对面的儿子一茂也和我说了声早,声音带着点鼻音。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和别人打招呼时总是堆满笑容,看起来也觉得非常容易亲近的样子,很有人缘,但他的身体好像不好。
“你总是一直开着暖炉,这样马上就会感冒的。出云大社的神主每天天一亮就要洒水净身,如果是你的话,可能已经死了吧!”他的父亲对他说。
做儿子的一点也没有不悦,只说自己是过敏。这并不关我的事,重点是,他们的房间有暖炉。
一茂虽然体质虚弱,但好像很喜欢小孩,他正在读着像是祈祷文之类艰深的书,但他不时会抬起头来对小雪说话。
“小雪,那是什么?”
“河童。”
小雪回答他之后,他便很夸张地将身体向后仰,“河童啊?好恐怖喔!叔叔没吃过河童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询问正在为大家服务的犬坊育子,得知佳世果然在昨晚被带到贝繁警局去了。我对女主人说,昨晚泡过澡感觉非常舒服,并向她致谢。
“墙壁的木板很新呢!”
“那是桧木,为了要让客人闻到桧木的香味,所以每年会换一次。这是经营旅馆时留下来的习惯,所以我们也一直为客人提供这样的服务,但最近资金越来越周转不过来。”她一边苦笑一边说。
我觉得很感动。桧木浴池本来就要这样做,才能享受到它的香气,虽然确实是有点奢侈,但它的香味还真是棒。
二子山增夫仍继续看着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樱花已经开到山口县了。”好像是什么大新闻似的。
“是吗?”因为我并不关心这件事,所以只是应付式的回答。
“这样看来,今年这里或许可以早点看到樱花了。”
“是吗?”
“往年这里要比别的地方晚十天呢!这样一来,今年或许可以比较早看到。”
“是吗?”
“我想可能是九州今年开得早吧!”
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中庭。我没穿自己的鞋子,而是从龙尾馆到龙胎馆之间的走廊的木屐箱中,拿出一双印有“龙卧亭”字样的木屐穿上,走下石阶来到中庭。绿油油的草地几乎让人目眩神迷,包围这块草地的建筑物都很矮,而且有一边还比这片草地低,所以中庭可以充分照到阳光。我踩着的草地已经开始干了,但整体而言还是湿湿的,我尽量不要走在草地上,而是走在沿着花坛的小径。
小径是条以石头铺成的路,当龙胎馆的走廊和中庭的高度一样高时,这个走廊,或许应该说是屋外廊道(因为太窄了),就沿着前方绕了一圈回来。龙胎馆立在石墩之上,并以高台的龙头之汤为目标,慢慢延伸到比中庭还高时,这条小径也又延伸到石墩上,和龙胎馆一起往上攀升。也就是说,穿过这条小径就可以到达龙头之汤。
另一方面,沿着花坛的小径也延伸到了龙头馆的山脚,也就是石墩下方后面,这里的石墩上有石阶,所以从这里也可以到龙头之汤来。
真是巧夺天工的设计,建筑物本身的造型别树一格,连中庭的结构也很独特,从中庭或走廊看到的法仙寺撞钟房、周围的树林,还有山腰的森林,都非常地美。龙卧亭就像是将此地所有的美景都融合在一起,在远离尘嚣的深山里静静地矗立着。会构想出这种建筑并实际建造它的,一定是对这块土地非常感兴趣的人,应该就是前一代主人犬坊秀市吧!现代人大多对都市比较向往,但以前的人却是对深山乡下有兴趣。
我俯瞰着花坛,又走了一会儿。虽然在阳光的照耀下感到很暖和,但是一进到屋里,就觉得很冷了。现在的天气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早开的花朵已经零星绽放,今天比昨天开得多,昨天又比前天开得多。
我好像听到了从哪里传来的小孩笑声,抬头一看,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有一个小孩子快要跌倒似的跑着。那是小雪,她的妈妈阿通则慢慢踩着石阶从龙头馆走到中庭来。
“婆婆!”小孩子一边叫着,一边直直的穿过草地。
我往她跑的方向一看,在走廊的向阳处,有个穿着和服的老太太孤独地坐在那里。那是一个瘦小的妇人,因为她就在草地的正中央,所以刚才没有发现。我们还未互相介绍认识,因为是在“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所以她应该就是昨晚里美所说的“菊婆婆”吧!听说她现在正在疗养。
“我拿到这个了!”小雪的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一边举一边跑。
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因为也没别的事,所以就走到小径上,不知不觉往老妇人那边走去了。
“是恐龙喔!”小孩大叫。
“啊!不可以!小雪,不可以!”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慌忙地叫着。
她应该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叫出声的,但这个声音还不到小孩音量的一半,我靠近她,想听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可以呢?
小雪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将手按在走廊的边缘,但老妇人却将脸转向另一边去,刚好就是我的方向,一直盯着看。
“你看!”小孩子将恐龙玩具拿到老妇人面前,还一边摇晃着。
“不可以唷!小雪,你如果到我旁边来,会被传染喔!离我远一点,到那边去玩!”
“是恐龙耶,是惠理子姊姊给我的喔!”小孩子根本不听老妇人说的话。
“是吗?是恐龙啊?好恐怖喔!婆婆不能摸,婆婆生病了,身体不好呢!”
“一点也不恐怖,很可爱耶!我在电视上看过恐龙的宝宝喔!有那么大一颗蛋喔,然后就破了,小恐龙就从里面爬出来了呢!是粉红色的耶,它妈妈就跟它说去那边,好可爱喔!”
“不要对婆婆说这些!”阿通从后面走过来对小雪说。
“啊!阿通小姐,不可以让小孩子靠近我喔!”老妇人对阿通说。
我靠近老妇人,不经意地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还有长满了斑的手背。因为她一直看着我这里,所以我便走过去向她点点头。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还是一直看着我,但眼球的部分带有一点灰色。
阿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妇人,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稍微往我这里靠近,小小声地对我说:“她是菊婆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然后又回到老妇人那里,稍微大声地说:“菊婆婆,他是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大师。”她几乎是用吼的介绍我。
平常很少有人叫我大师,我觉得很惶恐,又再次鞠了个躬,“您好,我是石冈,打扰您了。”
老妇人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一种觉得不好意思的奇怪笑容。但她的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就像阿通所说的,她好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欢迎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她好像在行大礼般,将骨瘦如柴的身体慢慢往前弯。
看她的样子好像很痛,于是我大声说:“请不用客气了。”
“阿通,不可以!把小雪带到那边去!”老妇人又阻止小孩靠近了。
“菊婆婆,您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阿通也大声地说。
“不,还没好,我的身体还是很差,传给小孩子就不好了。”老妇人拚命地摇着头。
“是吗?”
“婆婆……”小雪好像还想和老妇人说些什么。
“小雪,拜拜了,拜拜喔!”
小孩子虽然满脸疑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说“拜拜”,并挥一挥手。
我和那对母女一起离开被阳光照着的走廊,但我仍觉得很纳闷,菊婆婆就像里美所说的,好像得了癌症,而且腰也不好,现在我看眼睛好像也不好,但是这些病都不会传染给别人啊!虽然她过去得过肺结核,听说也已经痊愈了。整日躺在床上睡觉的老人,应该是无聊没事做,希望有个人陪她聊聊天吧!为什么会不希望别人靠近她呢?难道她以为她的肺结核还没好吗?
离开走廊之后,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她所住的“四分板之间”,因为是养病用的房间,所以这里也应该换上像是阿通母女房间的木板门,避免让屋外的空气跑进来,但我看到的还是芦苇草帘门,只有在上方的格窗部分,好像用三层板封起来了,仅仅在格窗的部分改造成病人专用的结构。
因为芦苇草帘门是掀开的,所以我看见两叠大的房间内,摆着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好像是古时的武士在自己家中放置的刀台。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我将头转回来,询问走在我旁边的阿通。
“那个婆婆的房间里有像刀台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啊?”
“啊!那是造型奇特的琴呢!”她居然知道那是什么。
“造型奇特的琴?”
“是的。”
“那是什么?”
“听说这间屋子里以前住了一位做琴的师傅,手艺精湛,他会用梧桐树制作普通的琴,但是也会用各种材料制作造型奇特的琴。你看到的那个就是其中之一,好像是叫做‘箜篌’,是仿平安时代的琴制作的,造型像是竖琴,听说以前流传到日本的琴就是那个样子。你可以去问育子小姐,她非常清楚。这间屋子里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琴呢!感觉就像是琴的博物馆。”她说。
“里美小姐也知道这些吗?”
我问她,她做出思考的表情。
“是的,我想里美应该也知道。”她说。
“那做琴的人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所以已经不在了。”
“是过世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说。
我回头一看,那个菊婆婆就像一座放在阳光下的小雕像,一动也不动。我还想问阿通关于小野寺锥玉失踪的事。
“小野寺女士是在三月六日失踪的吗?”
“是的,好像是吧!”
“在五点多以前,她都和大家在一起吧?”
“是的,在龙尾馆的客厅和大家一起喝茶。”
“大家是指?”
“锥玉女士、菱川小姐、松婆婆、我还有小雪,惠理子端茶进来时,也留下来聊了一会儿。”
“里美呢?不在吗?”
“里美也和惠理子一起端茶进来,但只待了一下子。”
“是吗?然后呢?”
“然后快六点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回房间……”
“为什么快到六点的时候就要回房间?”
“要祭拜祖先,我总是在六点准时在佛坛前拜拜,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原来如此。”
“然后我站起来,锥玉女士也站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前,我往龙胎馆的方向走,但锥玉女士却从木屐箱中拿出木屐穿上,然后就往中庭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正确的时间是?”
“应该还不到六点五分吧!”
“三月六日的傍晚六点五分前……之后还有人看过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菱川小姐呢?”
“她说她后来就直接从走廊进入龙胎馆,然后又绕到走廊,边眺望中庭,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房间是指?”
“龙额之间。”
“她当时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在中庭吗?”
“她说没看见。”
“那是几点左右?”
“听说是六点多一点,大概是五分吧!当时,神主二子山先生也到走廊眺望中庭,他说在走廊上还遇到了菱川小姐。”
“二子山先生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那小野寺女士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她只笑着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小跑步走了,我以为她会马上回来,她应该不可能走远的,因为那个时候……咦?”她看着远方的花坛,发出了叫声。
有个瘦小的人影正爬着石阶上来,出现在花坛的另一端。
“坂出先生!”在阿通说出口的同时,坂出先生也大叫:“小雪!”于是小雪便跑了过去。
“爷爷!是恐龙耶!”她又向坂出报告。
“是吗?”他一面说,一面张开双手抱住小雪,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谈恐龙吧,我们也赶快跟了过去。
“您回来了啊!”阿通说。
“阿通小姐,我真是倒霉透了。”他说。我走过去向他点点头,他也笑着对我点点头。
“您刚从警局回来吗?”我问。
“是啊!”他好像觉得受够了似的,但他的脸上并没有疲态,眼镜后面的眼睛也带着笑意。
“您有遇到二宫小姐吗?”
“二宫?那是谁?”他牵着小雪的手问我。
“和我一起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她也是昨晚被带到警局去,和您一前一后去警局的。”
“不,我没碰到她,她怎么了?”
“她挖出了小野寺女士的手腕,您没从警察那里听说吗?”
“没有,是在哪里挖到的呢?”
“苇川旁边的樱花树下。”
“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
“是第六感,当时我也和她在一起。”
“喔,那她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有人在叫小雪,她回答:“来了。”就又跑过去了。原来是仓田惠理子站在龙头馆的石阶上叫她。这个孩子人缘很好,很外向活泼,而且又很乖。
“那我先告辞了。”阿通向我们鞠了个躬,追着小雪往龙头馆走去。
“是怎样进行调查的?有对你说什么很难听的话吗?”我因为担心佳世,所以问他。
“没有,倒是没有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或许因为我年纪大了吧!他们说话一直都很客气。”
“昨晚有怎么样吗?难道真的住在拘留所……”
坂出笑了,“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拘捕令。昨晚我睡在警察指定的旅馆,他们很有礼貌地接送我,等今天早上吃过饭后,有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就来了,他说可以回去了,便用车子送我回来。”
“是吗?那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呢?”我问。
坂出缓缓将双手抱胸,突然看着我的脸。“总之,就是要我承认我看错了,说我上了年纪,头脑不清楚了,所以没看见的事也信以为真。”
“你曾说,你亲眼看见玻璃窗内的菱川幸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倒的。”
“是的,我看见她弹琴弹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后仰,然后倒下。”
“那你是怎么回答警察的?”
“我说我绝对不可能看错。”坂出说话很有魄力,他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非常有自信。虽然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我想他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喔……”
“我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
“咦?你的年纪有那么大了吗?”我还以为他只有六十岁左右,他瘦小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健壮。
“是的,但我的头脑和眼睛都还很好,而且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必要说谎吧。”
“嗯,是啊!”我附和他。
“总之,他们就是要我承认身体不好,说我看错了。”
“是啊!说到这里,我是这样想的……”我有些犹豫,便慢慢将我所想的事情说出口。这是昨天晚上睡觉前突然想到的,我想说给别人听听看。
“会不会是在琴的里面装上手枪,只要弹某一根琴弦,就会触动扳机?”
坂出慢慢点点头。“好像只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也对警察这样说。”
啊!我心想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那,结果呢?”
“他们说绝对不可能。因为他们将被烧毁的琴带回去,彻底检查过,没有发现这种装置。”
“没有这种装置啊?”
“他们很肯定的说没有,而且凶器是猎枪的子弹,并不是手枪的,还是昭和初期的子弹。”
“为什么凶手要故意用这种子弹射击?这种子弹只能用猎枪打吗?手枪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坂出并没有附和我讲的话。
“不行,当然也不是不能从枪管射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来福枪的痕迹了,即使有,弹道也不一样,这些都是问题呢!我也想过这些事,我觉得应该还是琴里有机关,火灾时,我们看见琴烧起来了,也替琴灭了火,但当时我们并没有去检查琴的里面,所以那个时候,琴里应该还有机关吧?在福井他们三个警察来这里之前,会不会有人偷偷跑到三楼去从琴里的机关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很佩服坂出,我居然没想到这些。
“那间房间的门锁是我们弄坏的,所以后来就关不起来了。从下面的那个走廊进入,往三楼走或许不容易,因为厨师们就睡在一楼,但是,这个屋子的上面有那样的桥,从龙头馆过桥就可以到龙尾馆的屋顶,如果从那里的门进入,再走楼梯下来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三楼的现场了。”坂出将上半身转向后方,指着桥说。
“原来如此,是有可能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住在龙胎馆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但是警察也坚决表示绝不可能。首先,从那座桥要进入龙尾馆的门,那天晚上是上锁的,听说钥匙是由守屋保管。”
守屋吗?可能是他吗?
“而且,也完全找不到琴的内部有装过机关的痕迹,如果有的话,一定看得出来,即使是变成了碎片也看得出来,他们很有自信地说。更何况,就算是烧焦了,整体的形状仍然保留着,所以应该也看得出来!”
“没有装过任何机关吗?”
“听说完全没有,只有子弹是生锈的,他们说最关键的是,如果是使用这种装置,就会变成近距离射击,菱川幸子的脸上应该会出现大量的硝烟反应。”
“对啊!没错!”我说。田中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菱川小姐的脸上一点火药也没有。”
“对啊,昨晚的中丸小姐也是一样。”我说。
“对,听说中丸小姐也死了。这样一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至少能证明中丸小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就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是凶手了,或者以为我是凶手的同伙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又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现场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又是密室杀人呢!这次死者旁边还有人呢!不过,没有出现硝烟反应,就不可能是身旁的人开的枪。假设凶手是在中庭开枪的话,却又像个透明人般没有半个人看见,而且也没地方可逃。从‘蜈蚣足之间’来看,地面的左边有石墩挡着,爬上走廊后再往左走,会碰到二子山先生;如果往右逃,只要一进屋子就会看到刑警;如果不进屋子往左逃,又会碰到守屋;不进屋子往右逃,也会碰到里美;即使想要爬上石阶到中庭去……”
“我和二宫小姐当时就在那里。”
坂出笑了笑,然后立刻收起笑容。“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如果想到中丸小姐父母的心情,就笑不出来了。可是,子弹应该有射穿芦苇草帘门吧?”
“田中刑警说好像没有,这个芦苇草帘已经被带回警察局调查了,但是上面没有发现被子弹打穿的痕迹。而且,阿通当时还在芦苇草帘上挂了衣服,就连衣服上也没有弹孔,田中是这样告诉我的。这样一来,凶手是从哪里开枪的呢?因为没有硝烟反应,会不会是从中庭开的枪呢?刚好没有射中芦苇草帘。”
坂出双乎抱胸。“我记得刚才你说,中丸小姐头部的这里被击中。”
“是的,她的头发还沾满了血。”
“那不就是头顶吗?这样应该就不是从芦苇草帘门射进来的了,会不会是从她的正上方呢?”
“天花板!”我不禁大叫,天花板!我没想到居然是天花板。
“我们去现场看一下吧!”坂出说完之后,便迈陶步伐。
我们本来是沿着花坛走的,现在往右转,快步从石阶走回去。走下石阶时,我们看见阿通母女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
“阿通小姐,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房间?”坂出叫道。
“好,请进。”阿通也大声回应。
坂出在走廊的下方脱掉鞋子,我也在同样的地方脱了鞋,走到“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
“啊!已经换成了木板门哪!”坂出说。
“装了这个以后,房间变得好黑喔!”小雪说。
我们先进入两叠大的房间,将门关上后,确实很暗,必须要开灯才行,所以我们还是将门开着。榻榻米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这里吗?你居然可以不换间屋子呢!”坂出说。
“是,因为只有这间有佛坛。”阿通回答。但坂出根本是随便问问的,他一直在看着天花板。
“阿通小姐,房间里有没有扫把?”
“有,我去拿来。”
“麻烦你了。”坂出说完,她就走到里面去了,立刻拿了扫把回来。
坂出拿着扫帚的部分,用握柄的前端“咚咚咚”地戳着天花板,这样看起来似乎很好笑,惹得一旁的小雪呵呵地笑着。小孩子就是喜欢热闹,不管是什么事情。
“不行,这天花板很正常,完全看不出有暗门之类的东西。”坂出非常失望似的说完,就将扫把啪答一声丢在榻榻米上,再将扫把还给阿通。
“咚咚咚咚地敲呢!”小雪对妈妈说。
“天花板是实心的,应该不可能从这里。”
“警察也调查过天花板。”阿通一面说着,一面将扫把拿回房里。
我往开着的拉门内一看,发现房间内的用具很齐全,真令人羡慕,有瓦斯暖炉、瓦斯炉和水槽。
“是吗?警察也来查过啊!那就不是从天花板了,到底是从哪里呢?”
“我们的头不是这样吗?在身体向前弯的时候,打中这里的话……”阿通说。
“是吗?可能是这样吧!”坂出又双手抱着胸了。
“这和小野寺女士的情形很像呢!”他说。
“小野寺女士也是?虽然说中丸小姐也是被枪杀的,但小野寺女士是在外面被杀的,不是吗?”我紧接着问。
“话是没错,但是她失踪了。我和她在那边的走廊分开之后,她就爬上石阶,然后在半路上就失踪了。”
“啊!”我吓得叫出声来,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失踪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很多人都在眺望中庭呢!二子山先生、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还有我,那一天,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
“但是谁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
“谁也没看见。”
“她不是出去了吗?”
“那一天她并没有出去。”坂出说。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一天,门口来了食品店的轻型汽车,育子小姐、仓田小姐都在门口。如果小野寺女士出去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因为她们待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小野寺女士是往厨房走的话,守屋和藤原就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和这次的情形一样,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应该有人会看见,而要从龙卧亭走到外面去,除了这道门,没有别的路了。当然,要是爬上那座山,是可以通往法仙寺啦,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她没有理由要这样做啊!”
“喔……”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次不是凶手,而是被害者不见了。
“对了,太太。”坂出对身旁的阿通说:“你们三个在这里并排坐着,双手合十向佛坛祭拜时,中丸小姐就这样突然被枪击中了吗?”
“是的,她就这样默默地倒向我和小雪这边,我在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是警察跟我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是被子弹击中的。”
“你没有听到枪声吗?”
“没有。”她摇摇头。
“咦?没听到?”坂出很惊讶的说。
“是的,我完全没有听到。”
“没听到枪声吗?”
“没有。”
“那中丸小姐是静静地向你靠过来的吗?”
“是的。”
“没有枪声?石冈先生,你呢?你在上面有听到枪声吗?”
“我也没听到。”我说:“我完全不记得有听到,我只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惨叫,才发现的。”
“没有人听到。”阿通说。
“没有人。”小雪跟着说了一遍。
坂出非常震惊,他似乎吓呆了,双手抱着胸不发一语。
从阿通、小雪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出来时,我们在走廊上和脸色苍白往龙胎馆走的犬坊一男碰个正着。犬坊完全没有看我的脸,就对着坂出说:“坂出先生,事情不好了!”
坂出将手搭在犬坊肩上说:“怎么了?”
“刚刚有人通知,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
“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坂出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两个人不是死了吗?已经死了的人,还会有什么事呢?
“这两个人的尸体被偷走了!”犬坊的眼睛睁得像弹珠一样大。听到这个消息的坂出和我,以及牵着小雪的阿通,也同样睁大了眼睛。太出乎意料了,所以非常令人震惊。
“被偷?”
“是的。”犬坊以哀求的语气和眼神说,看起来像是在讨好上面的人。
“从哪里被偷的?”
“听说是巡警森安先生的家,他刚从警察局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她们两个合葬,就将尸体放入棺木之中,暂时放在森安先生家的另一栋房子里,今天或明天,他们的亲人就会开车来载走了。但是,今天早上一看,发现两具尸体居然都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坂出叹了口气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
“我也是。”犬坊也说。
“偷走尸体要做什么?是谁偷走的呢?”坂出似乎有些生气地说。
“现在已经十点了,为什么之前都没说?应该更早就知道尸体被偷走了吧!”
“嗯,是的。可能是觉得事情很严重,所以才没说吧!警察保管的尸体居然被偷了,说出来有点失面子!”
一旁的我也因为事情太夸张了,而觉得目瞪口呆。
当我正想插嘴时,看见有些面熟的那个法仙寺的女人,突然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旁。坂出和犬坊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我正要和他们说话时,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大叫。
“谁来一下!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坂出和犬坊听见,都吓了一跳,将脸转过去。
“怎么了?”犬坊问。
“你们快来,如果有年轻人的话,也一起来!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犬坊明明自己也脸色发白,但是看到别人慌张的样子,反而镇静下来了,慢慢地走下走廊。
“快点!快点!年轻人也一起来!”
女人开始小跑步,绕过龙尾馆的转角往门口走。坂出和犬坊转过头看着我,让我怀疑自己算不算是年轻人,但我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阿通母女则留在屋里。
穿上鞋子之后,我们一开始是快步走,后来就变成小跑步,一直追着法仙寺的那个女人,她已经走出大门,爬上了碎石子坡道,非常匆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天的阳光很烈,天气很暖和,我往天空一看,几乎是万里无云。
“为什么不打通电话来呢?只要一通电话就解决了。”犬坊在一旁喃喃自语。
“她想,如果打电话的话,可能没有人会来吧!”坂出回答。
女人头也不回地默默拚命往上爬,然后进入法仙寺的山门。在这里,她回头看了我们一次,就直接走上石阶了。她走得非常快,当我接近她时,发现她好像在喘气又好像在啜泣,从喉咙里不断发出声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爬上石阶,打开木门,我们来到碎石子的院内,今天地上没有积水,上午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比昨天显得更宽敞。她穿过院内,直接往家中走去,她似乎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什么,只想赶快让我们看那东西。
穿过玄关前方,沿着古老的日式木板墙壁走,再往左转后,有一个小花坛,但花几乎都还没开,龙卧亭中庭的花开得比较早。我们穿过好几个用石块围起来、造型简单的花坛,在大大的八角金盘叶子那一头,看到一个大型的鸡舍,铁丝网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鸡毛,里面只有几只鸡,空间非常宽敞。
我正觉得鸡叫声很吵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头戴登山帽的驼背老人走了出来,那是我认识的住持。
“爸爸!”女人脸色苍白地大叫。“不可以!你要是又昏倒了怎么办?”
她好像很怕她父亲又昏倒,所以才会那样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们吧。
“没关系。”老人说。“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你仔细看过了吗?”他的女儿问。
“不,我现在正想要去找人来。”老人无精打采地说。
他的声音、表情在我看来都很悲伤。困惑、难过,还有无处可发泄的愤怒,这些情感纠结在一起的结果,使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虚脱。
“总之,我想要去打个电话。”
“让这些人先看看那是什么吧!”
“有什么好看的……”老住持很悲伤的说。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往鸡舍的铁丝网旁靠近,因为太阳光太强了,所以被板子围起来的鸡舍内看起来非常暗,虽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上午强烈的阳光,但是我看见,在黑暗中好像有个很大的东西倒在那里。鸡舍角落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似乎被鸡只们用力地踩过,上面沾满了沙子、羽毛,已经变得非常脏了。
“这里一直都上着锁吗?”坂出将鸡舍的门打开,右手抓着门,就这样问着女人。
“没有,就是用个门栓……”她示范给我们看。我担心这样会不会破坏指纹,总之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金属门栓,因为这样,所以任何人都能打得开,我回头一看,住持正站在屋子的后门。
坂出走进鸡舍,犬坊也跟了进去,我在想,我要把这些情形写下来,所以我一定要亲眼目睹,也就跟了进去。屋内飘散着鸡舍特有的臭味。
“啊,这下子事情严重了!”最先进去的坂出说。
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犬坊连忙往右转走出去,慌慌张张和我擦肩而过,因为他的动作很急,那些鸡很怕被他踩到,在鸡舍中叫着四处逃窜。
我站在坂出背后,看见在鸡舍角落最里面的地方有个东西。最先看到的是花色鲜艳的金色布料,不,原本应该更鲜艳,因为上面沾满了白色的鸡毛和泥土,所以布料变得又黑又脏,这很显然的是女人穿的和服。和服的下摆掀开,可以看到应该是人的脚,是女人的脚,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腿也露出了大半截。女人所穿的白袜子、小腿和膝盖附近,全都沾满了泥土而变得很脏。手也是一样,从原本应该干净的和服袖子中露出来的手,也全都沾满了泥土,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悲惨,让人觉得心痛。
是尸体,虽然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会错的,那是年轻女人的尸体。是谁呢?我顺着和服往上看,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尸体上面没有头。
“这可能是菱川小姐……”坂出低声说:“是谁会做出这么心狠手辣的事?”然后他双手抱胸,走出鸡舍。
坂出完全没有用手去摸尸体,也没有蹲下来看,我原本想要仔细观察的,但是因为尸体的样子太可怕了,根本没有心情。
“真的是尸体吗?”女人歪着头问坂出。
“是的。”坂出一回答,她就发出惨叫:“啊!为什么?是谁干的好事?”
“总之,必须保留现场,所以,你要将所有的鸡都赶出来。”
“啊!我们很少这样做呢!”女人说。
“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让那些鸡去啄尸体或是踩尸体了,要保持现状,尽快请警察来看。”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要将鸡赶出去了,它们应该不会跑远吧!”
“饲料和水放在附近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住持先生呢?”
“他说要打电话给刑警。”
“是这样啊!那石冈先生、犬坊先生快来帮忙。”
于是我们三人便进入鸡舍,将鸡全都赶到外面。最后由坂出将大型的饲料盒和装了水的盒子拖出来,再将门关回去。这样一来,至少尸体不会被鸡的脚乱踩。
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并不只是因为将鸡赶出去的运动,和近距离看见尸体的亢奋,而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尸体有种恐怖的魅力。因为头不见了,所以有不寻常的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思索着,然后终于慢慢明白了:第一,尸体身上的衣服是松开的,无论怎么看,那具尸体里面都好像没穿衣服,所谓的衣服并不是指内衣裤,而是指女性和服下所应该穿的衣服,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叫做什么。尸体身上好像就只披着一件和服,腰带也是绑得松松的,下半身看起来好像是裸体,这就是原因之一。
这个证据就在于腰带的打法,腰带打得并不正确,只是简单的随便打个结,这可能是不懂腰带打法的男人的杰作。因为腰带绑得很松,所以和服的下摆是敞开的,尸体的腿露出了大半,几乎可以看见她的私处了,但胸部却裹得很密。
第二,是尸体看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将尸体搬来这里的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先将尸体身上的和服脱掉,做了一些恶作剧之后,再将和服随便帮她披上,然后简单地将腰带打结。尸体不寻常的样子,发现的人一定都会这样感觉,虽然大家嘴里不说,但心里好像都在想这件事。
刻意将年轻女性的尸体偷走,然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了寡廉鲜耻的事情,再将几乎是半裸的尸体丢弃在鸡舍,当我对做出这种恶行的凶手感到愤怒的同时,又对凶手阴暗的个性感到莫名惶恐,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遭。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看过的案子型态不同,我心中暗暗这样想。
为什么是在鸡舍?这点让人不明白。这应该和那个男人的羞耻心无关,我从来没听过将尸体扔在鸡舍里的。如果要分析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臭吧!由于鸡舍的味道很重,所以我们刚才几乎都没有闻到尸体腐败的臭味,如果从这一点来思考,这里的确是丢弃尸体的好地方。
由于住持的通报,福井和铃木脸色铁青的赶了过来,然后命令穿着制服的警察将鸡舍用绳索围起来。但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会来,即使不这样做,也不会有人闯进去。不久之后,几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赶到,将没有头的女尸抬上担架载走了。
负责看守尸体却被偷走的森安巡警也混在这一群人当中,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角落显得很畏缩的样子。其实福井他们也一样,因为自己的同事发生让尸体被盗走的事(即使是没有经验的新人,也很少会发生这种蠢事),要是随便讲话,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因此才更加警戒吧!他们都不太说话。
警察们越来越困扰,这次没有人说在远处看到案发当时的情形,也没有人去哪里挖出一只手拿来,他们过去唯一的搜查方法就是,将说出不同言论的人带回警局里严格侦讯,好像不用这个方法就会感到非常无聊似的。因为没有办法,他们只是简单地问了我们发现尸体的情形,然后就默默地采取指纹、脚印。其实,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法仙寺的住持父女,警察可能会仔细盘问他们吧!
总之,在我看来,经验丰富的他们使用的基本搜查招数已经碰到瓶颈了,因为束手无策,所以看起来很虚脱。这次的事件已经超出他们的想像力范围。也因此,我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了,便决定赶快回龙卧亭去。坂出仍留在现场好像要帮忙的样子,还是说,他希望警察来问他有什么想法吧?
我慢慢走下法仙寺的石阶,一面走一面想着,这次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我根本完全无法思考。唉!就算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思考,我应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吧!尽管如此,能思考的时间还真的是太少了。
所以,我想试着从事件的一开始做整理。所谓的一开始,并不是依据我本身经验所定的顺序,而是依据案发现场的时间顺序,整理出重点。
第一次的杀人案件发生在三月六日,被害者是津山的琴师小野寺锥玉,是在我还不知道时被杀害的。尸体被分解后,分别被丢弃在苇川、贝繁村村民家的下水道,还有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里。双手、双脚、头部和身体总共被分成了六块,大部分尸体都在第二天发现,只有右手腕一直下落不明。
这个事件过了二十四天之后的三月三十日晚上,我和二宫佳世来到贝繁村的龙卧亭,就在这天夜里,很巧合的是,当我们到达龙卧亭的大门时,就是小野寺锥玉的弟子菱川幸子成为第二个牺牲者被杀害的同时,而且是在龙尾馆三楼的玻璃密室内。
接着,是第二天的三月三十一日,这次是住在龙卧亭的女孩——中丸晴美,她是第三个被杀害的,就在龙胎馆最下面的边间“蜈蚣足之间”。从田中所说的来看,她也和菱川幸子的情况一样,可以说是在密室中被杀的。
然后那天晚上,也就是三月三十一日的晚上,那两个人的尸体就在巡警森安家的另一间屋子被盗走了。大家正觉得不可思议时,隔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应该是菱川幸子的无头尸体就出现在法仙寺的鸡舍里了。她的头至今下落不明,而中丸晴美的尸体仍不见踪影,这就是整件事发展至今的经过。
在我整理之后,发现三具尸体全都是女性。当我试着要去为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找出共同的特征时,发现还真有不少共通之处。死者全都是女性当然也是其特徽之一,但是不仅如此。另一项共通特征是,她们全都是被枪杀的,这是这起连续杀人事件最大的特征,而且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夺走这三名女性生命的子弹,全都是一九三〇年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全都是达姆弹。
另外,三个杀人案件都可说是“在密室中进行杀人”,菱川幸子就不用说了,那是在完全密闭的密室之中,中丸晴美虽然和菱川幸子的情形不太一样,但是从田中所说话的来分析,即使不是完全密闭,也可说是一种密室。
第一个被杀的小野寺锥玉,则是属于另类的密室,因为她是在许多人注视的中庭里失去踪影的。阿通母女亲眼看见她从龙尾馆的后门、走廊爬上通往中庭的石阶,遗憾的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锥玉确实有走上石阶往上爬。阿通只看到这个部分,她并未看到小野锥玉走到哪里去,只看到一半就回房间去了。
之后,二子山增夫在龙胎馆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眺望着中庭,当锥玉的脚踏上石阶时,他的眼睛是否正看着中庭呢?很遗憾的是,这段时间有点不明确,我想找个时间当面去问问他,但我担心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即使二子山眺望中庭的时间比较晚,他也应该刚好可以看见爬过石阶来到中庭闲晃的锥玉,但他却没有看见小野寺锥玉在中庭出现。
接着,菱川幸子经过走廊,中丸晴美也经过了,但这两个人也没在中庭看见小野寺锥玉。所以可以说,锥玉是在爬上石阶,然后来到中庭之前死掉的,而且,她也是被枪杀的。
等一下!当时眺望过中庭然后再回到龙胎馆房间的二位女性——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后来都被杀了,这其中或许隐含着某种意义。
我想等好好写下一切之后,再来慢慢思考。此外,还有许多谜团,像是小野寺锥玉的尸体为何被肢解?为什么只有右手腕被埋在樱花树下?被切下来的头部的牙齿部分为何要涂黑?额头为何要写上“7”这个数字?包裹尸体的报纸上为何要画上许多小鸟的图案?此外,菱川、中丸两人的尸体为何会在警察住的地方被盗走?为什么要将菱川尸体的头部切下来,而将身体丢在鸡舍里?令人费解的疑问不计其数。这其中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吗?还是说,这只是单纯的变态狂所干的好事?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东京的作家大师!”不知从哪里傅来了尖锐的女性声音。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在山坡下的龙卧亭门前,看见里美两手抱着一只又大又白的鸭子站在那里。
“啊!里美!”我很开心地大叫,并举起右手挥了挥。
“我要带平太去河边!您要一起来吗?”里美叫道。
“嗯,我也一起去。”我叫着回答,并跑下山。
里美手里抱着的鸭子又大又白,看起来一点也不脏,乖乖的被她抱在怀里,但偶尔会闹一下,脚乱动一番。
“这只鸭子很干净呢!”我和她并肩走着,并且很佩服的说:“是你帮它洗的吗?”
“没有。”里美回答。
“因为这只鸭子还很小,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啊!糟了!”里美说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哈哈大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漂亮,但是,她为什么笑呢?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她说。然后沉默了片刻后,她好像终于自首似的说了。“因为我刚才说了方言。”
“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说:“这只鸭子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吗?”
“是的,因为它不会被水弄湿,它的羽毛上好像有油。”
“你一直抱着,好像是在抱猫。”
“石冈先生您要不要抱抱看?”
“不,不了,为什么会有这只鸭子?”
“因为学校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只鸭子,所以我就带回来了。我们这里有河川,而且水是一直流动的,所以在鸭舍中可以储水。”
“水?”
“嗯,导水管的水。”
“啊,用那个储水啊?”
“是。”
我们来到了苇川边,我心想,她到底要去哪里?怎么好像是要往昨天我和佳世挖出手腕的那棵大樱花树走?我不禁心跳加速。但是,如果要让鸭子游泳的话,那里确实是最适合的。水边就有石阶,高度几乎和水面相同,还有宽阔的石台。
到达目的地,我先看了一眼佳世挖出手腕的洞穴,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或是后来警察来调查过后将洞穴填平了,现在几乎看不见任何痕迹。
里美抱着鸭子走下石阶,小心地将鸭子放在应该是洗衣处的宽阔岩场上。鸭子好像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摇摇摆摆地走在岩石上,一下子就跳进水里了,就这样逆流而上,开始很有精神地往上游游去。因为水很清澈透明,所以我可以清楚看见鸭子的脚在水中不断划动着。
“真好玩!”我很感动的说:“真有精神呢!但是,你不怕它不见吗?”
“不会的,因为它很胆小。”里美说。
我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在一片翠绿的正中央,也就是上游附近,有小孩子拿着鱼网在玩。微风徐徐,令人神清气爽,风虽然还是很冷,但身体沐浴在晴天的阳光下,感觉暖洋洋的,初夏好像已经来了。虽然先前才刚看过法仙寺鸡舍里的恐怖尸体,不过,被和煦的阳光照耀和带有植物芳香的微风吹拂之后,我觉得这些不好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了,身心也得以净化。
“里美,听说明年你要去广岛念大学?”我问她。
“嗯,是的。”她回答,然后慢慢坐在我右前方的石头上。“如果可以去的话就好了……”她这样说着,并将身体转过来。
当她的身体转向我时,我从她的短裙中看到了两个白皙的膝盖。在平坦的岩场上,昨天还看到的洗衣板,今天已经不见了,由此可见,还是有人在这里洗衣服吧!
“石冈先生您是从东京来的吗?”里美又说。
“不,是横滨。”我记得之前已经告诉过她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都市里的事?”
“咦?即使说是都市,也和冈山的街道没什么两样吧!”
“但是,应该有很多咖啡厅、服装店吧?”
“嗯,是啊!但那也没什么,这里不是也有吗?”
“这里只有一间咖啡厅,叫做‘罗曼’。”
“‘罗曼’啊?”
“是老婆婆开的。”说完之后,她便弯下腰哈哈大笑。“冬天还卖黄豆年糕呢。”
“黄豆年糕……啊,安倍川年糕!”
“安倍川?”里美说完,脸红了好一阵子,她好像对于自己生长的土地感到非常丢脸。
“安倍川年糕,好想吃喔!现在有卖吗?”
“安倍川吗?”
“是的。”
“我想应该有吧!”
“好想吃呢!因为最近几年完全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几年?真的吗?”里美杏眼圆睁,然后又笑了。
“嗯,因为我是一个人住。”
“您是一个人啊?没有太太吗?”
“嗯,没有。”说完之后,我怕又被她嘲笑,便马上接口说:“那个‘罗曼’是在哪里?”
“您要不要去贝繁银座看看?”
“好。”
“那明天去可以吗?”
“好,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嗯。”她答得有点含糊不清。
“是学校禁止吗?”
“嗯,是的。”
“果然如此。”
“不可以和男人走在一起,但如果是爸爸的话就没关系。”
“爸爸……”
“嗯,所以……”
“不好意思呢!”我很沮丧,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相差了将近三十岁。
“如果是看电影就没关系。”
“啊?真的?”
“电影院的人不会罗唆,而且因为很黑,所以进去后别人就看不见了。”
“电影院有趣吗?”
“有趣!”她几乎是用叫的。“二楼是铺榻榻米的,所以要自己带坐垫去。”
“啊?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的吗?开玩笑的吧?”
“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很想去!”
“现在正在放映‘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休葛兰演的。”
“好看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休葛兰。”
“明天是星期天,那我们明天去看吧?”
“啊?真的?好棒喔!一定喔!”
她这样的反应,我吓了一跳。
“当然罗,你那么高兴啊?”
“嗯,因为一个人不能去,没有父母或兄弟姊妹同行的话。”
“父母或兄弟姊妹?”
管他是不是什么父母,总之,我也非常期待,这种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能再年轻个二十岁。我虽然长得还算老实,但我仍旧是一个狡猾的大人,我和这个少女聊天有我的目的,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资讯。
“里美。”我小心翼翼的切入主题。
“是。”她回答。
“我有很多事想请教你,是非常重要的事,可以吗?”
“我会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的事。首先,菱川幸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怎么样的人啊……让人摸不清的人吧。”
“摸不清?是怎样呢?”
“嗯,她话很少,但有时又会说个不停。她常笑,也会说笑话,但是常会取笑人,而且是哈哈大笑的那种。”
“你也被取笑过吗?”
“她不会取笑女生的。”
“都取笑男的?”
“是。”
“听说她很神经质?”
“嗯,说变脸就变脸。”
“生气吗?会咆哮吗?”
“那倒不会,但总是念个不停。所以只要她一和男人说话,就会马上吵架。她每次总是发出尖叫声,然后就立刻转头走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原来她是这种人啊!真让人有点难以理解呢!”
“她非常难相处。”
“原来不是开朗的人啊!”我觉得很意外。
“嗯,但也有开朗的一面,和很多人在一起时话很多,常哈哈大笑,也常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但大多是在取笑藤原先生。”
“那她对小野寺女士呢?”
“小野寺女士是她的老师,所以她非常客气,总是必恭必敬的。”
“小野寺女士是怎样的人?”
“她是一个开朗的妇人,是个好人,但也有些怪怪的。”
“怪怪的?是指什么?”
“嗯,我也说不上来。”
“因为是教琴的老师,所以很跩吗?”
“嗯,感觉怪怪的,她很唠叨,常会一直说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
“是,明明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了,她还会一直重复讲好几次,但是她很开朗又热心助人,还送给我好多礼物呢!”
“那你喜欢小野寺女士罗?”
“喜欢。”
“那菱川幸子呢?”
“不太……请您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喔!”
“我当然不会说。”
“阿通小姐、晴美和惠理子,大家都很怕幸子呢!”
“喔。”我回想站在三楼被灯泡照着的菱川幸子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
“晴美呢?”
“晴美是好人。”
“惠理子呢?”
“惠理子也是好人。”
“晴美死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非常难过!”
“喔。”
一直笑个不停,露出洁白牙齿和我说话的里美,这时沉默了下来,所以我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晴美的死对她的打击似乎很大,虽然平时总是一副开朗的模样,但这个孩子也有悲伤的一面。
“所以,听说惠理子的母亲也叫她赶快回去,但警察要她再等一下,因为我们家还有一些住宿的客人,如果惠理子不在的话,人手会不够……”
“是啊!”我也说。
“平太!平太!”里美突然大叫,并站了起来,因为平太游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有人叫它,或者只是巧合,平太游了回来,于是里美又放心地坐了下来。
“小野寺锥玉女士失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因为大家都不在,所以我就留在客厅收拾碗盘,然后搬到守屋那边去。听说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所以我就爬上往龙胎馆的走廊,和二子山先生一起眺望中庭。”
“你也在眺望中庭?那你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听说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大家都去欣赏中庭的景色,那天大家都在中庭那里,是吗?”
“嗯,因为那天下大雪。”
“咦!那天下雪?”我不禁惊讶得从岩石上跳起来。
“是的。”
“啊!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是下雪啊!”
“雪下得非常大,是鹅毛大雪呢。中庭覆盖着一片雪,天空变得好黑,大家才会去中庭看。”
“啊!原来如此,所以大家才会一起到中庭赏雪啊!”
“是的。”
“那么,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吗?有撑伞吗?”
“没有,没撑伞,所以阿通小姐才会以为她只出去一下子。”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她没有撑伞就走在大雪中,所以大家以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但是,她就这样失去踪影了,为什么呢?为何她会消失呢?那个时候厨房有守屋正在看着屋外,大门那边正好有食品店的轻型汽车。但是,大量飘落在中庭的鹅毛雪一定很壮观吧!
“中庭的景色一定很漂亮吧!”我不假思索的说。
“嗯,非常美喔!大雪纷纷飘落,而且还有钟声……”
“钟声!”我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不由得跳起来大叫。对,是钟声!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发现呢?原来是钟声,听说时间是在六点之前,当然马上就到六点了。
“当时有钟声吗?”
“是的,是我哥哥撞的钟。”
“那是在下午六点撞的吗?”
“对,下午六点和清晨六点。石冈先生,您怎么了?叫得那么大声。”
“不,因为你说听到钟声啊,中丸晴美小姐被杀的时候也一样,当时正好是下午六点,所以也有钟声。啊!”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石冈先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没听到枪声了,因为凶手都是在下午六点杀人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钟声!”
“啊?钟声?”
“对,钟声。凶手是在钟声大作的时候开枪,所以才会没有人听到枪声。”
里美没有说话,她好像不太懂我的意思,一直在思考。然后,过了许久,她才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和撞钟的声音一起……”
“对啊,那个法仙寺的钟都是行秀去撞的吧?对吧?”
“没错。”
“已经很久了吗?”
“很久了,应该有五年以上了……”
“凶手非常了解每次钟响之间的间隔,是在几次撞钟的瞬间开枪的,因为枪声和钟声同时响起,所以没有人听到枪声……”
话说到一半,我便闭口不说了。熟悉行秀撞钟间隔的人,一定是这五年之间每天都在听这个钟声的人,这个人不是住在龙卧亭,就是住在法仙寺,反正一定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所以说,包含里美在内,还有她的家人是嫌疑最大的,我无法说出口,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等一下,只有菱川小姐的死不一样,那不是发生在下午六点,而是在深夜。当时听到的是她的琴声,而不是钟声,所以我才能听到枪响。
“里美,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呢!”我说:“你在澡堂的时候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要告诉我为什么神主二子山先生会在这间屋子逗留?”
“逗留?”
“嗯,就是长住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们这里有幽灵。”她若无其事的说。
“幽灵?”
“对,幽灵,大家都这样说。”
“‘我们这里’是指你家吗?”
“是的,就是龙卧亭。”
“龙卧亭的哪里?”
“到处都是,所以旅馆才无法继续经营下去。”
“真的吗?”
“嗯,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您早已经知道了呢!村里的人都说:‘那间房子里有幽灵喔!’因为我们家有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这个词,居然从这个年轻女孩的口中说出,这个家里的人,大家都能轻易地说出这个词,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因果报应啊?
“大家总是说因果,但这到底是什么因果报应啊?”
“这个说来话长,现在没办法说清楚,而且我也不太了解。”
“那谁看过幽灵?”
“大家都看过。”
“你也看过吗?”
“只有我没看过,但是我妈妈看过。”
“是怎样看到的?”
“在我家的地下室,有一个没有在使用的澡堂,那里会有……”
“在那里?是怎样的情形?”
“半夜走到地下室的话,会听到很痛苦的声音,呜呜的呻吟着……”
“啊?……”我觉得有点恐怖,我最怕听这种事情,早知道就不要再问下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问。“真的……”我因为觉得害怕,脸部表情可能有点扭曲吧!
“嗯,大家都听过,只有我没听过。还有人看过他站在浴池那里……”
“那是什么样的幽灵?”
“是睦雄的幽灵。”
“睦雄?那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请你去问别人,因为这个事件很有名,所以大家都知道。以前这个村子里住了一个很可怕的人,只要他看上村子里的哪个女人,他就会把那个女人抓走,然后关在他家的牢房中,听说有好多人都成了他的妻妾。他叫做睦雄,是鬼的化身,所以这个村里的人,在睦雄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漂亮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但是又不能不去田里,所以她们就会故意化很奇怪的妆……”
“啊?这是神话吗?还是这里的传说?”
“不,不是,这是真实的事,是在二次大战之前,听说这个村子里有好几个女人牺牲了呢!”
“怎么可能?”
“睦雄不仅对女人如此,因为她是鬼的化身,所以,有一天晚上,他拿着刀和枪,从这个村子的头沿路杀人,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嘴。
“杀无辜的人?”
“是的,因为他是鬼,听说他很喜欢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村民。啊……”
“但,这是真的吗?”
“嗯。”
“这是真实的事吗?”
田中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真实的事,村民全都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户时代?”
“不,是昭和十三年(西元一九三八年)吧!还曾经上过报呢!”
“昭和十三年?那不是离现在很近吗?”
“是的。”
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三年,我完全没想到这居然是不久之前的事,而不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这个村子看起来却是这么的平静,不禁让人怀疑,真的有这么恐怖的人魔曾经在这里住过吗?我一下子无法相信这件事,这不是一则日本神话吗?
“他一个接一个地诱拐女人吗?”
“是的,连一个也不放过。在路上只要看到稍微可爱的女孩,或是漂亮的妇人,一下子就把人抓走,一直拖到他家去,然后把她们关在房间里。”
“没有人反抗吗?”
“听说他个子非常大,因为以前是鬼,所以他很高,力大无比,而且剃着光头,就算是男人也不敢伸出援手。”
“警察呢?”
“警察也不行,这个村子里只有一间派出所。”
“怎么这么夸张!那牺牲的女人应该会怀孕吧?”
“嗯,听说有女人生了他的孩子,他把人关在房间里,任凭她怎么哭喊,他都不理,每天每天不断强暴那个女的,睦雄一定要他喜欢的女人怀孕才肯罢休。”
“真的?真令人难以相信,那孩子生下来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睦雄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已经死了吧!”
“那个鬼呢?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听说他跑到那边的深山里,然后逃往荒坡岭去了,一个人住在仙人山的洞穴中。”
这越听越像日本的传奇故事,我心想,在这神秘境界般的深山中,难怪会有这种恐怖怪谭。但里美却说这是真实的事,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实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或是不听话,大人就会说:‘把你送给山里的鬼睦雄喔!’然后,小孩子都会吓得哇哇大哭。真的很恐怖,大人只要一说小孩就会乖乖听话。但睦雄的事是真的,连学校的老师也在谈呢!”
“连老师也?”
“嗯。”
那这是真的罗。
“你说还有上报?”
“嗯。”
如果是真的话,改天我想找找旧报纸,看看当时的报导。
“在我们家的三楼,有那个鬼的画像喔!”
“咦?是菱川幸子死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挂在那个有暖炉的玻璃屋墙壁上的大油画?”
“是的。”
“啊,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我还一直在想,那个油画上的可怕男人到底是谁呢!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那个男人全身穿得黑不溜丢,看起来就很奇怪。”
“是的,因为他不是正常人,腿上好像裹着黑色的绷带。”
“那是绑腿。”
“对,而且身上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还系了条皮带,然后再裹上腰带,将刀插在腰上,头上缠着头巾,头巾里插着两根手电筒,胸前挂着装入脚踏车乾电池的灯……”
如果这是真的,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卖艺的小丑,根本不是正常人,果然是个疯子。
“他是不是精神异常?”
“应该是吧!”
“那样的人居然任他待在村子里,不送他去医院?”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村民们都很怕睦雄,而且我们村子里也没有精神病的医生。”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和这种男的一起过日子,还不如在丛林里和老虎一起生活呢!
“而且,因为睦雄是村子里有钱有势的人的儿子,所以谁也不敢开口。”
“居然就让他这样胡作非为,还杀了三十个村民呢!只因为他是人魔吗?没有其他的理由吗?只因为他喜欢杀人吗?”
“他手里总是拿着猎枪到处走。”
“啊!”这时,我又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猎枪?昭和十三年的事件也是用猎枪吗?
“那把猎枪该不会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吧?”
“啊?没错。”
果然如此!昭和十三年是西元一九三八年,当时所用的猎枪和子弹,当然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生产的,不是吗?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坐着,我站了起来,看着四周,绞尽脑汁地想。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全都是被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所制造的子弹打死,现在里美所说的,不是都非常合乎逻辑吗?
“那个人魔用来杀死很多村民的子弹,该不会就是达姆弹吧……”
“没错!听说就是达姆弹,睦雄用达姆弹杀死了三十个村民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慢慢了解整个事件的背景了。
在几十年前,让村民由心底感到害怕的那个人魔,已经在龙卧亭苏醒过来了,而且,每个人都在说“因果,因果”,真的有那么害怕吗?里美的父亲、法仙寺的住持还因此而昏倒。但如果真的是人魔在此出现的话,这些都是理听当然的,我非常亢奋,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但是昭和十三年,是将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了吧?如果那个人魔当时是二十岁,现在也已经八十岁了……就算他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他不是人呢!如果他当时是三十岁的话,现在也已经九十岁了。”
“虽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口,但其实,他们都说是幽灵,是睦雄的幽灵接连杀死了住在龙卧亭里的人。”
“喔,为什么呢?”
“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吧。”里美说起自己家发生的悲剧,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啊,说得也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被杀的方式的确很不寻常呢!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是无法那样杀人的。”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在祷告。”
“是啊!应该要这样吧!”确实会令人想祷告呢!发生这种事,光凭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在你家呢?那个叫做睦雄的恐怖人魔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他有什么理由特别对你家有怨恨吗?”这个时候,我看见里美身体似乎在发抖,但她的表情还是没变,保持一贯开朗的口气。
“听说是有的,睦雄杀了三十个村民的那天夜里,在那条路上一直跑,爬上山坡来到了我家。他爬得非常快,是我妈告诉我的,他的头上插着两根手电筒,看起来很像是两个眼睛的怪物,我的曾祖母便说‘两个眼睛的来了!’然后赶紧将木板窗关起来,睦雄开枪射击,结果曾祖母中弹了……”
“中弹?”
“是,曾祖母第二天就过世了。”
“那是……”
“听说睦雄最怨恨、最想杀的,其实是我曾祖父吉藏,但是在曾祖母关窗户时,曾祖父早就逃到二楼去了,所以睦雄就到二楼的窗户去射击吉藏曾祖父,因为曾祖父倒下装死,睦雄以为得逞了,就跑到山里去了。”里美愈说愈起劲,不断说出方言。
“睦雄这个魔鬼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你的曾祖父呢?”
“听说是很深的怨恨,为了要杀曾祖父,他特地跑到离村子有段距离的这里来。”
“嗯,好像真的有深仇大恨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曾祖父吉藏爷爷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秀市爷爷,好像是担任类似谘询委员的职务,他们一直批评睦雄这个人的恶行,所以睦雄非常痛恨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他是要来把他们杀掉的,但最后竟然没有杀死就跑到深山里去了。所以,当他知道在那一世并没有杀死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时,他就更加怨恨了,这是我父母说的。”
“嗯……”虽然我不太了解里美所说的话,但对于这个屋子里的人常常将“因果”一词挂在嘴上,终于有点头绪了。总之,好像是这个人魔般的疯子,形成了因果的中心。
“这个村子里的因果,好像都和这个叫做睦雄的坏蛋有关呢!”在我说话的同时,我心想,上游的那些孩子还真吵啊!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吵闹声,一边感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接近。
“对,这个睦雄是个很可怕的恶魔,所以受害的女人都会被大家嘲笑。”
这真是太可怜了,可见牺牲者不一定会获得体谅。
“村子里的人都那么怕那个男人吗?”
“是的,听说睦雄来的话,大家就立刻作鸟兽散,逃之夭夭,女孩和女人们当场就哭了出来。”
“他真的很凶残呢!太可怕了,就像怪兽一样。”
“嗯,因为他只要看见漂亮的女人,就会侵犯她们。”里美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轻轻松松就将这些话说出口,令我相当吃惊。“女人都很害怕,所以不敢出门。但是,到了晚上,睦雄就会随便闯进女人的家中,予以侵害。”
“太夸张了,她们的先生都不管吗?”
“睦雄的力气很大,而且他总是带着枪在路上走,所以很恐怖。”
“但是,在晚上闯进自己的家中,还对自己的老婆做出那种不堪的事,做丈夫的能坐视不管吗?他连这种犯法的行为都做得出来,做丈夫的应该要想想办法吧!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所以啊!一个女人即使被睦雄污辱过,也要拚命隐瞒,如果被发现了,就会嫁不出去,还会被大家疏远呢!”
原来如此,村里的人因为这个人魔的恶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一塌糊涂。大家所谓的因果,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睦雄这个人到底是哪种人家出身的?……啊,等一下!”话未说完,我对着里美举起手,叫她先暂时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因为我看见河面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有四、五个像是小学生的孩子,一边大声喧闹,一边朝我们这里过来,有些人跑了起来,有些人则是快步走着。他们一起沿着河川前进,全都看着河水,一个也不例外,也有人不断指着河川。
我也朝河面上看去,结果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顺流而下,一开始我以为是木板,但仔细一看,发现那好像是将木材绑在一起做成的木筏,顺着都是岩石的小河漂流而下。木筏不是大到可以坐人的程度,看起来最多只有二、三十公分见方,但如果只是木筏,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孩们之所以喧闹,我之所以震惊的原因是,在木筏上载着一个很大的物体。
那物体用报纸包着,大小和排球差不多。我心想,会不会是孩子们自己做的玩具呢?但怎么看都不像,因为我一直听到孩子们互相在问那是什么东西。不会吧?我开始思考了。虽然一开始我想不管它的,但是我的第六感很难得发挥作用了,我跑到洗衣场,眼睛一直盯着木筏。难道在这种大白天,会出现和这个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里美说。
河水很湍急,那个载着不明物体的木筏不断撞到岩石,越来越靠近我们,但在这样的情形下,纸包却一直在木筏上没有掉落,真是不可思议。开始有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头对着木筏丢,于是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这样做,木筏一下子沐浴在碎石雨中,其中还有几发射中了纸包,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即使如此,纸包还是没有从木筏上掉下来,报纸开始破了,也已经湿了,于是我下定决心。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你们不要再丢石头了!”我对孩子们这样叫着,然后走到洗衣场的边缘,先跳到河中离我最近的那个岩石,接着又再跳到另一个岩石。
木筏漂过同样露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平太身旁,然后朝我所在的岩石逼近。我蹲了下来,将手伸向木筏,但是好像构不到,所以我连忙趴过去。还是差了一点,木筏擦过我的指尖,就往下游漂走了。
这一瞬间,我觉得毛骨悚然,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倒流,因为我看见了恐怖的东西。我的坏预感是正确的,可能是石头的关系,报纸有一部分破掉了,从破掉的缝隙中,我似乎看见了人的鼻子。
“里美,事情不好了!我们快去追木筏!可以先将平太放在这里吗?”我跳了起来。
“可以,没问题,它不会跑掉的。”
“好,我们走吧!”我跳着岩石回到刚才的洗衣场,并催促站在那里的里美。
我们开始追着木筏跑,孩子们也跟在我们后面跑。
我一边沿着河川的路跑,一边注意孩子们的脚,心想有没有哪个孩子的穿着是可以直接下水的。我看到有穿着橡胶雨鞋的孩子,但是他的雨鞋高度太矮了,放眼望去,苇川的水深似乎都超过这个高度。接着,我看见里美的脚,她穿着一件膝上的荷叶边短裙,脚上是一双凉鞋,她这样的穿着应该是可以下水的,但我无法叫一个高中生去抓住载了人头的木筏。
“前方还有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吗?”我不是在问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在问我身旁的这些孩子。
“前面有!”其中一个孩子回答。
“好,那我们走吧!我们要比木筏先到。”于是我加快了速度,孩子们的速度也不输我。“那里,水好像很深,好像没办法走到水里。”
“嗯,”小孩们开始思考。“河中央比较深,大概到这里。”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费力地用手比着自己的大腿附近。
我吓了一跳,这样就惨了,我要是走到水里,裤子一定会湿掉。
“那里!”其中一个小孩用手指着,前方确实有个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但是,那里不像刚才有石阶。在草的隙缝中,有个像是土坡的地方,下面就是一个窄窄的河岸。
来到这一带,我发现河中的岩石比较少了,所以水流也不再那么湍急,似乎可以拦得到漂流物,但还是得先下水才行。河水流动得非常快,我转头看了看上游,那个恐怖的木筏还在很后面,但是我们领先的速度最多应该只有十秒左右吧!没有时间让我们犹豫不决了,只要一犹豫,就会错过木筏。
“过了那边以后,前面还有地方可以到河边吗?”
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讨论着,大家都无言的摇了摇头。事情严重了,看来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大家都觉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里有高过人身的杂草,只要一蹲下来,就可以闻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青草味。
“里美,那双凉鞋是不是可以借我?”我连忙卷起裤管说。
“您不可能的,这里的水很深,我去!”里美说完之后便走进草丛,然后跳到河岸上,我根本没时间阻止她,她就这样穿着凉鞋慢慢走进水里。
“里美你没问题吗?那个木筏上载的是……”说到一半我就闭口不说了,现在没必要让她感到害怕,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拜托她了。
我也跟着跳到了河岸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也可以在一旁待命。河岸很窄,无法容纳所有的小孩,那些小孩好像也知道,所以排成一列蹲在路边的杂草之间。
水流湍急,水也很深,里美慢慢走进水里,上游有部分河水非常汹涌,溅起的水花将她的裙子都弄湿了。在我注意到这点时,里美已经迅速地卷起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然后又用左手抓住裙子的前面,慢慢地往前走。她的样子突然撩起了我的情欲,我的眼中映入了如画一般的景象。
里美站在河中央,她在水中慢慢转动,使身体朝上游的方向,水深已经超过她腿的一半了。木筏从上游快速漂来,好像要向里美宣战似的。
“你不要盯着木筏看!”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大叫。但是不看木筏,又如何能抓得住呢?
我的心情非常乱,开始祈祷木筏上的东西不要伤害了里美,如果她像她爸爸一样,昏倒在河中央的话,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立刻跳进河里救她。
因为左手抓着裙子,所以她只剩下右手可以用,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但里美却意外沉着,轻轻松松就抓到了木筏。她用右手抓着木筏,逆流而上,慢慢往我这里走。
“很好,不要看木筏!”
“是的。”里美回答,然后又慢慢朝我们这边走来,还好她的脸转向另一边。
在岸边等待的我,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木筏的一端。这下终于放心了,我将木筏拖到岸边,发现木筏还挺重的。
我蹲下来看里美,她湿透的脚就在我的眼前,小腿上的寒毛因为被水弄湿,全都贴在她雪白的腿上。里美顺手就将裙子放下来,裙子贴着湿润的双腿,她再将裙子掀起来,不断地扇着,好像想让自己的腿赶快乾。
“你不会冷吗?”我问。
里美以惯有的开朗语气说:“冷是冷,但是很舒服!”
我想用双手抓住木筏并抬起来,但木筏却比我想像的大,应该有五、六十公分见方吧!在水面上看起来非常小,却沉甸甸的,非常重。当木筏来到我的眼前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纸包不会从木筏掉落下来,因为纸包是用风筝线绑在木筏上的,就好像是格列佛游记一样。
这时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将报纸弄破,确认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而且,如果由不是专家的我来做这件事,也可能会破坏证据。但我也还没下定决心要叫警察来,如果是有人恶作剧,将模特儿的头放在木筏上的话,那我的脸岂不是丢大了?
我趴在河岸上,鼓起勇气往报纸的裂开处窥视,实在是太可怕了!春天的阳光非常亮,即使是很细的缝隙,我也可以确实看到里面物体的样子,那果然是非常脏污的人类鼻子。纸包散出些微臭气,而且被报纸遮住的部分看起来是暗红色的。绝对没有错,很明显可以看出那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应该是人体的一部分,真是太悲惨了,我喃喃自语。
“石冈先生,那是……”这个声音让我回过神,抬头一看,里美正俯视着趴在木筏旁边的我。
“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里美。”说完后,我站起身来。“我留在这里,你赶快去叫警察来好吗?还是说,你们当中有谁的家离这里很近?如果有的话,请你的妈妈打电话给警察好吗?”我对着站在河堤的孩子们说,里美的声音打断了我。
“不用了,这些孩子的家都离这里很远,我回家去打电话,你们……”一边说着,里美便爬上了土坡,往孩子们走去。“能不能去洗衣场那边,帮姊姊看着鸭子,不要让它跑掉了,姊姊要去打电话给警察,马上就回来。”
“好。”孩子们点着头。
“石冈先生,那我走了。”
“好,要小心喔,但是也要快一点。”我又说出这种含混不清的话。
里美掀起裙子跑了起来,孩子们也一窝蜂地跟在后面,我在草的下方看着他们的脚步越跑越远,这些孩子还真可靠呢!里美就好像是小学老师一样。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将载了人头的木筏往河岸拉,使其靠在草丛之下,尽量不要让别人从路上就可以看见,自己则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我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是很闲适的田园景色,风吹过了宽广的盆地,但是一点也不冷,舒服的阳光,照得我的脸颊和肩膀暖烘烘的。
我独自和人头在一起,但是我竟然不会觉得郁闷,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我感觉到自己意志消沉的神经蓦地再生,该好好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然而被风吹拂的我,最先思考的却是自己的心情。
可能是因为里美活泼开朗的魅力,还有孩子们所散发出来的天真烂漫,才使我的心情大好吧!没错,就是这样。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实际感受到乡下的好,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体验。如果能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话,我还真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但是,也因为发生了以上这些重大事件,才使我的自信慢慢回复吧?这个可能性最大。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御手洗一起卷入重大案件的漩涡中。虽然发生令人惶恐的事时,往往是笔墨难以形容,但这次的骚动,虽然我的力量有限,我却当场指挥若定,想办法掌握整个事件。如果御手洗在这里的话,可能会笑我动作慢,但是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能自行掌控局面的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这就是我心情愉快的原因。
然后,我开始想着脚边的这个人头。首先,这是谁的头呢?因为现在失踪的人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哪个人的。如果警察来了,答案就可以揭晓,因为只要打开纸包就知道是谁的头了。接下来,我思索着凶手的意图。这种犯案手法太奇怪了,他将木筏组合好之后,再将人头用线绑在木筏上,让木筏顺着河川漂流,真是疯子的行为。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热中呢?
现在漂过来的人头,就是凶手刚才才在上游放入河中的。是谁呢?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无法了解这种前所未闻的变态心理。我看了一下手表,就好像是在计时。现在刚好是一点,是吃中饭的时间,大白天的,会不会有人目击到凶手遗弃尸体的那一幕?还是说因为在乡下,所以走到上游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是昭和十三年那个确实存在过的人魔吗?如果是那个像鬼一样的怪物,就有可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我思考了一下,想着这个不是人的怪物。虽然我和人头在一起,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温暖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使我不至于变得阴沉。
回想起在龙尾馆的三楼,就是菱川幸子被杀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的那张贝繁村传说中的人魔画像。那幅画上的人魔眼睛,在黑夜中也会闪闪发光,应该是画家将所有的憎恨、疯狂,还有因果都浓缩在那双眼睛中吧!莫非那幅画是在画睦雄连续杀死三十个贝繁村民的恐怖夜晚的传说?人魔头上的头巾是染红的,可能是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溅出来的血所染红的。
但,这是真实的事吗?我又开始在怀疑了。人在听到枪声和惨叫声之后,应该都会逃走的,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等着被杀。他居然可以这样连续杀死三十个人?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是真正的恶魔、怪物了。但果真是这样吗?就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不可能的,还是说那个怪物越来越凶暴,村民全都很害怕而躲起来吗?但是,家里不上锁的吗?问题点还真多,我还是觉得这个比较像是日本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关于这个传奇事件,我还想再问个仔细,我想看看当时的报纸,里美只知道恐怖的传闻,并不太知道正确的事情。
我思考着人魔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太宰治,他和山崎富荣一起跳河自杀的玉川上水,我曾去过好几次。我有一阵子很迷太宰治,所以对他自杀的消息很清楚。
那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的六月十九日,大约是梅雨季节时,在距离他跳河的地点非常远的地方,浮出了两具尸体。玉川上水现在只是一条小河,但在当时水流可是非常湍急的,而且,那是条非常狭窄且剖面呈V字形的河流,根本没有河岸,只有在小桥的下面,有一小段像是架子般的河岸。那两个人的尸体就横陈在那里,那个河岸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很相似,宽窄也差不多。
听说那两具尸体浮上来的时候,因为河底的污泥而变得乌漆麻黑。太宰治是名人,比较受到尊重,所以他的尸体便先被抬走,而全身沾满污泥的富荣尸体,就这样被放在河岸上,连张蓆子都没替他盖上。听到消息后赶来的富荣父亲,便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撑着伞站在小雨之中,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我脑中一直想起这件事情,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当时富荣父亲一样。
车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我上方停了下来。
“石冈先生!”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福井。他开着轻型汽车赶来,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铃木和田中也从另一边的车门走下车,还有一辆轻型汽车从远方接近中,看起来好像是制服警官。
“在哪里?”福井劈头就问。我便默默用手指了指草丛中那个东西,然后我便听到福井、铃木接连跳到河岸上的声音。
另一辆轻型汽车也到了,紧紧挨着福井他们的车停了下来。在这辆车的后方,我看见那群孩子正往这边跑来,中间就是抱着鸭子的里美,这样看来,好像是被通报的人比通报的人先到达了。
我和抱着鸭子的里美来到苇川边,接受冈山县警察的侦讯。听说,这个载着人头的木筏是在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中浮起来的,那也是浮起小野寺锥玉一部分尸体的地方。橘暗渠是为了枯水期确保农地灌溉用水而建的池子,只要河水开始减少,农人便会将这个池子与河川相接的水门关闭。
追着木筏的孩子们中,有一个人发现了浮在暗渠的奇怪物体,他本来以为这是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的垃圾,不小心漂进橘暗渠,所以想把它赶回河里,便用棒子又戳又压的,还拿小石子丢它,要将它赶回河里。但是,当那个木筏开始往河川漂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对劲,便开始追,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一起追,所以就引起了骚动。
这么说来,凶手遗弃尸体的时间,并不一定在我们发现前不久;因为橘暗渠是个很少人会去的地方,所以很可能是昨晚丢弃的。小野寺锥玉的情形也是一样,凶手不见得一定是要让这个尸体往下游漂流。
当时是因为我们刚好在下游,所以才会发现,如果我们不在的话,人头很有可能这样漂流到下游去,也或许就不见了。警察虽然没有特别向我们道谢,但至少没有对身为第一个发现者的我们产生惯有的怀疑,而说出像上次那种令人不悦的言语。对于这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的存在和行为,至少阻止了警察浪费太多时间在搜查工作上,我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木筏是将粗细差不多的松树枝条用锯子锯成一样的长短,再用电器用品的电线捆绑而成,并用钉子在下面钉上两根细细的木板。其手工之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专家做的,因为钉子钉得很丑,每一个钉子都没有完全钉下去,钉到一半就钉歪了,也不将钉坏的钉子拔起来重钉,可能是嫌麻烦,所以就直接这样钉进去。因为这种钉法的钉子到处都是,根本没有钉到下面去,福井说或许是凶手没有带拔钉器。
木筏的表面钉了六根钉子,这些没完全钉下去的钉子,就被当作风筝线捆绑人头时所需的桩子。被报纸包裹住的头,是以右耳在下的倒卧方式放在木筏上,再用线左右缠绕在报纸上予以固定。
监识人员有两位,负责拍照的警官有一位,在他们准备好之前,我们不能碰木筏和报纸包裹,只能在一旁等待。等一切准备好之后,他们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监识课的人员才小心谨慎地将风筝线和报纸包裹打开。报纸是十一月八日的Y报,因为被水弄湿了,所以作业起来更是困难,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执行这项作业,不容许有半点失败以免破坏了尸体的一部分。
他们让孩子们和里美先回去,只特别通融我留在那里参与这次的调查。或许是对我发现尸体所表示的一种谢意吧。至今我仍难以忘记,在春天的明亮阳光下,报纸中的东西露出来时的景象,在场的所有人所受到的冲击,就连常常看到弃尸的警官们,在那一瞬间也发出了叫声。
以下我所写的事实,是令人最无法理解的事。在报纸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心想,这次的事件或许很难对世人发表了。这个被报纸包裹的,是人头,我是在抓住木筏的瞬间,从报纸的裂缝看到鼻子后才确定的,前面我已经叙述过了。还好当时我看到的是鼻子,因为,这个在大白天下出现的人头,只剩下鼻子的部分保留人的形体了。在报纸中,只有暗红色、血肉模糊的肉块而已,也就是说,这个人头只有鼻子,其他部位都不见了,皮肤也完全变色,还好是因为春天的微风,所以几乎没有闻到腐臭味。
这个奇怪的物体,之所以让人无法相信是人头的最大原因,是头发。因为死者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并不是被拔掉或是剃掉,而是整块头皮被撕掉了。所以,头顶的部分没有皮肤,看起来就像是暗红色的肉乾,还可以看得见一部分的头盖骨。
接着是脸,脸也完全变形了,理由在于眼睛。原本眼睛的部位只剩下两个黑洞,眼球及覆盖在上面的眼睑皮肤都不见了,应该是用刀子或菜刀将整个眼球的部分挖掉。从这个黑洞里,可以看见一部分眼窝的边骨,刀子切下去的周围皮肤已经变硬,一部分翘起来。脸颊的部分也隆起了,整张脸就像是作工很粗的黏土面具,从人头的样子看来,很难辨别出这是谁的头。
但引人注意的是,在这两个眼睛的上方,也就是干燥的额头部分,有一个很大的洞,应该就是枪伤了,所以,从这点可以判断出这颗头是菱川幸子的。头上有三个大洞,就像是三眼怪物一样,让我们觉得很怪异。两个耳朵也不见了,被割掉了,原本两耳的地方只剩下凹凸不平的暗红色肉。
另一个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在额头的枪伤旁边,用麦克笔写着数字“7”,这和小野寺锥玉的情形相同。接着,警察勉强将僵硬的嘴唇扳开,检查她的牙齿,发现这个尸体的牙齿很漂亮,并没有像锥玉一样被涂成黑色。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包裹这个人头的报纸上,也没有像锥玉那样画上小鸟的图案。
监识课人员好像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们在监定尸体时,所看过的尸体腐烂程度更严重的,应该不在少数,但像这样遭到人为破坏的例子还真少见。拍完几张头部的照片后,我看见所有搜查员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从人头支离破碎的情形来看,搜查人员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要判定这个人头的主人是谁?因为没有眼睛,所以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人了。
遗失的是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的尸首,从尸体的新旧和额头中央的枪伤判断,应该是菱川幸子没错。不过还是要先将这个人头带回去,和刚才在法仙寺鸡舍发现的那具无头女尸核对,等检查结果出炉才能下结论。如果这真的是菱川幸子的头,那么我在三月三十日抵达这里的那个深夜,隔着玻璃窗看到的留着乌黑秀发、穿着和服的美女,现在又奇妙地与她再次见面了。
不只是这个头,如果在鸡舍的尸体也是幸子的话,那个疯狂的凶手应该是先将尸体的头切下来,身体的部分就如同我前面所说的,将和服脱下来,做了某些恶劣的行为后,然后再丢弃在法仙寺的鸡舍中;至于头部,则特地做了一个木筏,再用风筝线固定住,使其漂浮在橘暗渠,还真有傻劲呢!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而且,将头颅的头发连同头皮整个剥下来,再用刀子将两颗眼睛挖掉,然后在额头上写下一个“7”,再用报纸包起来,放在木筏上丢弃,这么费尽心血丢弃尸体,真是前所未闻。一想到这点,搜查员们就不得不生气,因为实在不了解凶手为何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如果只是挖掉眼珠的话,还可以推测出凶手的动机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这颗头颅的主人。
只是,这件事真的很奇怪,如果是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八年—西元一九一一年),可能就无法判断出这是谁的头,但现在只要找法医勘验,像这种故意想湮灭死者身分而在脸上动手脚的做法,最多只要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判断出来了。经由监识就可以确定死者的身分,更何况,这颗头上有那么大的洞,应该是枪伤,所以更可以确定这是菱川幸子的头。凶手这样做的意义,应该不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分。这种令人费解的损毁尸体做法,应该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大家都摸不着头绪。搜查员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和这个事件类似的案例。
木筏和人头被放到监识课人员的轻型汽车上,现场的搜查好像已经告一段落了,所以我也要回龙卧亭去。刚才里美说,龙卧亭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让人觉得太舒服了,虽然刚刚才看过那种恐怖的东西,但我还是感到肚子有点饿,我也很佩服自己的胆子变大了。
和福井分开时,我顺便问了佳世的情形。他说:“已经放她回去了,她应该去找你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我向他道谢后,便迈开脚步,这时,又听到有人在叫我:“石冈先生。”我一看是田中,他没有上车,而是往我这里跑来。
“有什么事吗?”我等他跑到我的身边之后便问。田中站在我的旁边,不断往后看他的上司。
“现在我没办法在这里和你说很久。”他很快地说:“但是,如果要拜托御手洗先生的话,就必须提供许多齐全的相关资料吧?至少要有主要的部分。”
“那是当然的。”
“事实上,是有关于鸡舍尸体的事,有一点令人惊讶之处。”
“啊?是什么?”我追问。
“现在我不能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罗。”说完后,他便跑回上司那里。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田中挤进了轻型汽车后,车子便发动了,我才又迈开脚步。他的意思是说,鸡舍的尸体比这个头被破坏得更严重吗?
回到龙卧亭后,因为里美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就走到大厅去,进到大厅里时,阿通母女和松婆婆正在玩积木。我一出现,松婆婆便立刻站起来,和里面的人说,然后马上就有人端出我的午餐来,但是我没看见里美。
当我一个人吃着午餐时,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帘下,她叫着:“石冈先生。”我连忙答是。她便对我说:“有您的电话。”我心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就连忙跑过去。电话是放在里面房间的衣橱上,下面铺了一张白色的蕾丝垫子,在房间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琴。
“我是石冈。”我拿起电话后说。
“石冈先生。”没想到居然是个女的,这一瞬间,我想该不会是里美吧?
“我是二宫。”对方说。原来是佳世啊!
“二宫小姐,刚才我问过福井先生了,他说已经放你回来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现在在贝繁车站前面。”
“啊?贝繁车站?为什么你要去那里?”
“是警局里的人送我来的。”
“送你去车站?”
“是的,他说他们可以放了我,但交换条件是要我回东京,而且不准再接近龙卧亭一步。”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发展。
“但是……你的行李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们已经叫人把我的行李全都拿来给我了。”
“啊?那你现在已经拿到行李了吗?”
“是的,我拿到了。”
“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佳世发出了像是哀求般的声音。
“什么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东京?”
“不……”
“请和我一起回去,如果石冈先生要回去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这附近有咖啡厅。”
“不、不……”我变得结结巴巴。“可、可是……我们都已经牵扯进来了。”
“拜托你,请和我一起回去。我很害怕,警察也对我说了重话,我现在想要早一点回东京。”
“那你就先回去吧……”
“你不是也跟我说过你想回东京吗?”
“是吗?”
“是的。我感到很抱歉,带你来这种地方……”
“不会啊!这里是个好地方……”
“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你一个人也可以回去吧?”
佳世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石冈先生,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嗯,因为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我想看到最后的结果,我要蒐集资料,想写成书……”
佳世沉默了片刻,我觉得她好像在哭,心想,是不是警察对她太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还想再讲话,我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结果她只说:“我知道了。”便喀嚓一声挂断电话。
很明显的,她是生气了,但我完全不明白原因。
总之,二宫佳世就这样从“龙卧亭事件”中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