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御手洗洁把我一个人丢在横滨马车道的旧公寓后,人就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他偶尔也会捎封信来,但不是从北欧的某个城市就是从莫斯科,对我来说都像是世界尽头般遥远的国家。而他写给我的信,其内容不外乎是“快寄点钱给我!”要不就是“从我房间书架最上层数来第二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影印其中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赶快寄到以下的地址给我。”总之,全都是些事务性或是没头没尾的要求。
不要以为这样也没什么,他还会以“不准打电话给某某某”、“赶快将这封信寄给某某某”、“内容要写成以下这样”之类的口吻命令我,说得难听点,我简直就是他在日本的佣人。御手洗似乎有好几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供他使唤,这让我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总会收到许多从不同国家寄来署名给他的信件,当时我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随时待命吧!
我发现御手洗滞留日本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原先优游于世界的生活形态,或许为了即将来临的这一天,他才在横滨刻意和我做朋友,我最近一直在怀疑这件事。像御手洗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居然能在日本这地狭人稠的国家待上十几年,真可以说是奇迹呢!所以,他按照原订的计划,又回到了世界的舞台,并迈入新的时代。反观我,却是毫无改变,真令人汗颜啊。
其实,我在东京也不是没有称得上麻吉的朋友,只不过他们全都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两个人已经当了爸爸。放假时他们通常都要陪家人,所以几乎没有人会理我。最近我也和正常人一样,开始与女性朋友交往,但御手洗却从地球的尽头寄来一封信,要我不可以打电话给这个女人。
我只好每天晚上勤奋地爬格子,睡到早上十点左右才起床,然后再开始洗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散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吃一顿便宜的午餐后,就搭电梯到地下的食品卖场,挑些晚餐的菜肴,这些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我就抱着纸袋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要不就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看海或喷水池,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听说最近有一种漫画,画的就是我这种生活形态的人,其实我的生活就和那种漫画没两样。
我常常会想,活跃在世界舞台上的御手洗,还有我的好朋友松崎玲王奈,一定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自己像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不久之后就五十岁、六十岁……最后死去,我就会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而落泪。我和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会说英语,所以没办法离开这个小岛。但即使是在横滨的街上,偶尔也会有老外跟你说话,虽然对方说的英文应该不会艰深到哪去,可我就像全身无法动弹般奋力抵抗,不断冒冷汗,连一句英语也说不出口。
我想,或许是我的头脑在语言方面有缺陷,也可能是负责这部分的大脑线路故障了。曾经有位外国女子还以为我是聋哑人士,对我比手语呢!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是聋哑人士”这句英文该怎么说,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御手洗也对我说过,我和他一起生活,只会让我显得更没用,甚至完全丧失自信,而且变得越来越依赖;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所以我只要小心不给朋友添麻烦就好了。其实我以前的个性和现在差不多,但是还不至于这么颓废,因为身旁一直有个天才般的朋友,所以就变得异常自卑,甚至已经定型了。
在发生地下铁毒气事件而变得纷纷扰扰的一九九五年春天,应该是在我快要完全颓废之前吧!如同我前面所写的,就在我过着有如自闭老人般的日子时,突然有位年轻女孩来找我。
她的名字叫二宫佳世,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一开始,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年龄,所以当我面对她时,心中总不断在猜测她到底几岁,虽然她有张天真烂漫的脸,却又常常会陷入深思,或是变得表情凝重,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往往会让人觉得她像中年妇女般老气。不管怎么说,她还算是个可爱的女孩。
御手洗不在国内的消息,读者们都很清楚,所以来马车道公寓拜访的人也少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自然会觉得很高兴。
二宫佳世也知道御手洗不在国内,但是她似乎以为我很常和御手洗联络,所以才会来找我。事实上,通常都是御手洗主动和我联络,我是没办法联络到他的,因为御手洗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即使他连续两天打电话来,也有可能接下来超过三个月音讯全无。
姑且不论这些了,总之,这个奇怪的事件就是这样开始的。读者们慢慢看下去,应该就能立刻了解,我完全没有夸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离奇事件。每当我想起这个一开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图,而且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件时,我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愉快。当然,找不到凶手的诡异,也是令我感到不愉快的原因,这只能看做是一件没有人性的恶魔所干的好事,极尽凶残、令人为之鼻酸,而且是充满灵异现象的连续杀人事件。总之,很难相信这是人类所为的杀人事件。但是,若不谈及这个事件本身,其实有些地方还是满令人怀念的,这次的旅行,以及所住的陌生乡下城镇,都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话虽如此,但一再发生的杀人事件,对我这个典型的日本人而言,还真是难以承受。即使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这可说是人类陷入极度疯狂后的产物,也是我所写过的事件当中,最为骇人听闻的。
因为我身处于事件的漩涡中,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法将这次的事件源源本本地写出来,只要一回想,就只能不断的叹气,但我知道这个事件有写成书、公诸于世的价值,所以才会开始动笔,不过,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相同的事件了。
二宫佳世走进我一个人住的房间,她好奇地环顾四周,接着便说:“御手洗先生果真不在呢!”当我点头回应时,她便盯着我的脸看,问道:“你不会寂寞吗?”我回答:“不会。”于是她又说:“又在逞强了呢!”
最近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只要是年轻女性来访,第一次见面时几乎都会碰到这种情形。虽然是初次和对方见面,但她们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一样。
事实上,那些女人对于我的事都了若指掌,她们在和我见面之前,已经开始想像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于这种情形,我虽然感到有些困扰,但也因为如此,我就不用去思索如何打开话匣子,这点倒还值得庆幸。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问。二宫佳世点点头不发一语,然后她舔着手指,说她受了一点伤。她的样子像极了小孩子,我觉得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感到有些不安。
“但是,御手洗不在耶,我恐怕……”我说。于是她又说:“没关系,石冈先生也可以。”我听了她的回答,有些高兴。
“如果你真的不能帮我,可以请你去问御手洗先生吗?”
“这个……”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不过有困难而已。御手洗目前的联络地址是奥斯陆,但这并不表示他现在一定还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吗?”
“石冈先生,你相信灵异吗?”
“灵异?我连鬼都没看过,也没有亲身经历过灵异事件。”
“我也从来没有遇过什么严重的……”二宫佳世开始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才好,因此沉默了片刻。她这样低着头想事情的表情,再加上前额垂下来的刘海,看起来十分有魅力。
“我们家,还有我自己,一直不断发生倒霉的事。”
“什么倒霉的事?”
“我父亲过世。”
“这样啊……令尊是怎么过世的?”
“因为年纪大了,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六十四岁应该还算年轻吧?”
“是吗?”她的想法似乎是,人一旦过了六十岁,就是随时会面临死亡的老人家了。这样说来,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过年时,父亲说他背痛,便叫我帮他按摩背部还有脚底,于是我和弟弟一整个晚上都在帮父亲按摩,等到天一亮就叫救护车来,但送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过世了,医生说他心脏已停止跳动。”
“那么死因是?”
“心脏衰竭。在父亲过世之前,我母亲也动了手术。”
“什么手术?”
“摘除卵巢,我自己也是卵巢有问题,所以也动了手术。”
“喔,是这样啊?”
“还有上个月,弟弟出了车祸,撞到了人。”
“这真是太惨了,对方有没有怎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骨折而已,住院的费用也以保险理赔了。但是我家的房子又出了问题,必须搬家……”
“嗯。”
“我们家在乡下有间房子,我们本来想要搬到乡下去住,但是去看过之后,发现那间房子简直不能住人,因为又小又旧又脏,庭院也乱七八糟。而且,如果回去乡下住的话,母亲就必须辞掉工作,如此一来,我们家的生活便会陷入困境……”
“那把房子卖掉呢?”
“那间房子卖不出去的,如果能卖出去就好了。”
“嗯。”
“陆续发生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因此我们便想驱驱霉运,所以朋友介绍一位通灵师给我认识,他就住在四谷。”
“嗯。”我对她说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我去见这位通灵师时,他告诉我,我被一个来自前世的恶灵附身了,我的前世是一个因为无法和喜欢的人结合而发疯死去的女人。这一切好像全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他这样对你说?”
“是啊。”
“嗯,那你有什么感应吗?”
“经他这样一说后,我便常常看见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嗯,夏天的傍晚,我看见一只很大的动物浮在学校无人的游泳池上。”
“动物?”
“嗯,好像是马还是什么的。还有,在树木的顶端,我看见好多人的脸,然后就全身动弹不得,感觉有人在我脸上吹气。”
“吹气?没有其他人在场吗?”
“是的。”
“有看到他的脸吗?”
“因为实在太恐怖了,所以我不敢张开眼睛。忍耐一阵子之后,就消失了。通灵师还问我,最近我应该没有吃坏东西,却常常觉得恶心,是吗?真的是这样,我最近常常感到恶心。”
“不是吃坏肚子吗?”
“不是,只要一到晚上,我就开始感到恶心,一直觉得想吐,很不舒服。”
“嗯,然后呢?”
“这就是被恶灵附身的证明。”
“恶灵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通灵师要我到大树下,挖出埋在树根附近的手腕,将它供养起来即可。”
“啊?”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
“挖什么出来?”
“手腕,人的手腕。”
“手腕?那手腕在哪里?”
“他说就在大树下,还说手腕迷路了,那就是我前世的业障。”
我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于是我沉默了片刻。眼前这个人太诡异了,二宫佳世一面说,还是一面舔着自己的手指。
“手腕?……人的?”
“通灵师说,凭着自己的感应,我就可以找到手腕所埋的位置。”
“你的手腕吗?”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腕还好好的存在着。
“嗯,他说那是我的手腕。”
“但是,你的手腕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身上吗?”
“话是没错,但那确实是我的手腕。师傅说,是在高尾山的一座庙名中有个‘仙’字的寺庙内的一棵大树下,好像是楠树的根部吧?上星期日,我便穿着牛仔裤一个人带着铲子去了。”
“高尾山的寺庙里?”
“是的。”
“那你找到了吗?挖到了什么吗?”
“嗯,我并没有找到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但是我看见有间寺庙内有一棵很大的楠树,心想,应该是这里吧?便走进庙里试着挖掘树根,结果,我挖到了一个奇怪的小铁水桶,不过,并没有看到手腕。”
“这样啊。”我回答,在我眼前的这位小姑娘让我觉得越来越恐怖,她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我告诉师傅我去高尾山的情形,他只说‘怎么会这样’,然后,今天他又打电话给我了,叫我去冈山县。”
“冈山县?”
“对,他叫我去冈山,坐伯备线去新见,再从新见转搭姬新线,然后在有感应的车站下车。”
“有感应的车站?”
“嗯,师傅说我的感应很强,所以,如果走到冈山县的山中,一定可以感应到什么的。”
“然后呢?”
“他告诉我说,下车后往有河的方向走,附近有一个村庄,在这个村庄的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树,在那棵树的树根下一定埋着手腕。”
我开始感到害怕,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会听到这么恐怖的故事呢?
“师傅说,在河边,一定会有间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
“可是……”我继续说道:“你说的故事我大致能了解,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被我这么一问,她好像吓到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的工作不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但那是御手洗先生所说的话。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是这样啊?”
“嗯。”我充满自信地回答。
“但是……”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办不到。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觉得好恐怖,真的没有办法。”我老实地回答。与其打肿脸充胖子,然后才被发现,不如诚实些。
此时又是一阵静默,因此我便说:“我替你泡杯茶吧!”正要站起身时,看见她的脸有些扭曲,我吓了一跳,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了?”我问。二宫佳世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才好?”她彷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办?”
“我还是应该去挖手腕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稍微想了一下,便说:“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就去吧,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
“我想要去。”
“那你就去啊!”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
“你可以叫你弟弟陪你去啊。”
“我不想让他知道,况且他还有工作。”
“那你妈妈呢?”
“我妈要常去医院看门诊,而且她也有工作。”
“那你的朋友呢?”
“我没有朋友。我书念得不多,只有中学毕业,所以没什么朋友。就算有朋友,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拜托。”
“可是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能不能陪我去?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我?”我心中早已有预感会这样,但是当她表明之后,我还是吓了一跳。她说这是无法拜托朋友的事,但她却拜托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拜托你。”
“但是,我恐怕……”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是因为感到有些害怕,但不想出糗也是原因之一。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既无行动力又没有推理能力。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也曾好几次目睹命案现场,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因为我根本判断不出真相。和这个年轻女孩一起去冈山旅行,多少有些令人心动,但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所以最好还是拒绝她。
“拜托,这种事情,除了石冈先生,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应该还有其他适合的人吧?”
“没有了,因为我找不到了。”
“我真的不行啦,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的人。”
我一直防守着二宫佳世的攻势,但是她很固执。我和她你来我往地交涉了半天,最后我终于叹了一口气。“唉!即使我只能陪在你旁边,也没关系吗?”
“是的,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我很努力地想用力点头答应她,但终究还是没办法,最后只好轻轻点一下头。之后,我为此感到后悔不已,当初不管怎样我都应该拒绝才对;如果我拒绝了,就不会碰到那么恐怖的事了。
但是,和二宫佳世的旅行还是让我觉得很快乐。我们是在三月三十日的中午在羽田机场会合。由于阪神大地震的缘故,新干线有一部分还是中断的,所以我们便直飞冈山机场,再坐计程车到冈山车站。因为没有吃午餐,就在搭乘往新见的伯备线上买了便当,我们面对面吃着,不过电车摇晃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好好的吃饭。
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次旅行不会去太久,所以只带了换洗衣物、内衣裤、毛衣、笔记本和一本小说等轻便的行李,佳世也没有带太大的旅行袋。
在到达新见之前,佳世在车上,说实在的,有点吵。当她看到车窗外的站名标示时,便会问我那个汉字要怎么念,不然就是问我“引擎”是什么意思。对于一般事物,她确实是懂得很少,她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生病的关系。
她一直问我关于御手洗的各种事情,但是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因为她对御手洗的了解其实不会比我少。她说她已经反覆读了好几遍我所有的着作,又说能和我一起旅行简直就像是在做梦,还说一开始和我见面时,觉得我看起来有点可怕,所以感到很紧张。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看不出来她有半点紧张,甚至觉得她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很从容不迫,好像认识了十年的朋友一样,说起话来也振振有词,我只觉得她似乎在告诉我“不要瞧不起我喔!”
她说她从小就只和女孩子交往,几乎没有和男孩子交往过。当然像现在这样和男性一起去旅行,更是生平第一次。据说她在中学时,在班上遭到同学排挤;如果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理解。虽然她的成绩不好,但她从小就有着强烈的第六感,据说她常常会将母亲的脸看成是狐狸的脸。佳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听着,但其实我对她说的话感到非常头痛。
“有一次母亲在厨房煮饭时,好像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差而生气吧,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当我看到她突然抬起头时,她的嘴巴周围就这样突出来了,变成了狐狸的脸。”
我一直忍着不叫出声来,但老实说我非常害怕,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种事经常发生,还有全身无法动弹也是,或是在黑暗中,东西会变色。”
“变色?”
“对,会变成橘色。”
“橘色,嗯。”这个还不算太恐怖。
我们终于到了新见。从冈山到新见之间,是以内燃机车拖引着与行驶于东京——久里滨之间相同的电车车厢。但是,等了不到一小时之后,我们又坐上了往津山的姬新干线。
姬新干线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虽然已经不是蒸气机关车,而是拖引的列车,但车厢却是非常古色古香的历史产物,麦芽糖色的木制墙壁,好像涂上了厚厚的历史尘埃,座位原本是用深蓝色的棉绒制作的,现在也完全褪色了。在木制墙壁上挂满了泛着黄光的小灯泡,就好像博物馆的展示品一样。感觉乘客应该会是一些头戴丝帽、留着胡子的绅士们,但我看到的,全都是理着光头的国、高中生。
不管怎么说,让这样的古董在铁轨上行驶,还载着这么多乘客,实在有点可怜。
当天色渐渐昏暗,我们便从新见车站坐进了这样的车厢,这时,我感觉离佳世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个电车坐起来有些不舒服,已经到了使用的极限了。我在小时候好像也有坐过这种旧型列车的经验,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了。我的老家就在附近的山口县,是在距离海边很近的街道上,最近已完全变成都市了。即使是回老家,也没有机会闯进这样的深山,所以,更不可能会乘坐这样的列车。因为距离都心很近,而且又在海边,所以老家的列车都慢慢现代化了,旧的车辆被淘汰到偏远的地方。我想,列车通常都会在这样的地方完成最后的使命吧!我们现在坐的列车,应该也是接近停驶年限的老兵了。
到新见车站之前,车上的乘客还是以学生居多,但当我们转到姬新线后,学生乘客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从新见发车经过一、两个车站之后,他们也陆续下车了,转眼间,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便空无一人,应该是进入了没有学校的区域吧!
窗外的夜幕已经低垂,车厢内只有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简直就像是置身废墟之中。我们所坐的车厢的确非常老旧,车厢后连结器的前方,有一间放置了大型方向盘的房间,这个方向盘比汽车的方向盘要大得多,几乎要一个人才抱得住。方向盘与地面呈水平,而支撑的柱子则是与地面垂直的。在以前,只要旋转这个方向盘,就可以连结车厢之间吧!但现在这个方向盘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有趣的是,从列车行进的方向看过去,这个方向盘的后方有一个二人坐的座位,当我们坐在这个座位上时,方向盘就像变成了一张圆桌。就是因为觉得好玩,我们才选择这个座位坐下。虽然和右边的走道之间没有隔开,但是和前方的座位却以透明的玻璃隔开,而且这个有方向盘的小房间,要比整个车厢还高出二、三十公分左右。
我们并肩坐在这个神奇的小房间中,将旅行袋放在置物网上后,就静静地听着列车在铁轨上行驶时发出的沉闷声音。若将上半身靠在生锈的方向盘上,当列车在金属的轨道上行驶时,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属车轮的强烈震动。姬新线好像是单轨列车,所以常常需要停下来会车,不过,大多都是停在像是车站又不像车站的地方,反正就是距离月台很远的地方。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窗外是一片漆黑,昏暗的光线照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反射在我身旁的车窗玻璃上,让我们知道太阳已下山了。将脸靠近玻璃一看,会觉得自己的脸好像钻进了一个黑洞,而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也已经被黑漆漆的森林包围了。
我开始感到非常不安,我真是太自不量力了,这种漫无目的的旅行,真的很可怕。行驶在伯备线时,我还不觉得害怕,尤其是行驶在新见街道的周边,那里还算有人烟,也看得到旅馆,但是来到这附近之后,根本看不到一间旅馆或是住家。
我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又没有订旅馆。因为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车,所以没办法订旅馆,但是,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夜越来越深了,我们最后可能会露宿在终点车站的长椅上等天亮。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女人家确实无法做这种旅行,那男人真的就可以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可以看出佳世变得非常沉默,她将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一直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她一直确信“应该会感应到什么吧!”并等待着。我想问她该怎么做,但是当我看到她严肃的表情之后,我就不敢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如果她问我该怎么做的话,我想我也无法回答她吧!
就这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偶尔会有像是住家的灯火从窗外闪过,天色看来已经像是深夜了,但是我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左右。因为乘客全都下车了,所以根本听不到人们交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列车长也没来巡视,令人怀疑会不会连驾驶员都不在啊?我们一面听着嘎答嘎答单调的铁轨声,一面静静地坐着,就这样过了很久。
不久之后,我发现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知道是要靠站,还是要停下来会车。然后,我看见稀稀落落的灯火,也许是住家或街灯,感觉很不真实的白光好像从前方照来,车身速度也慢慢减缓。列车进入了村庄,我感觉最前方的列车好像在煞车,我们所坐的空车厢也摇晃了一下。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和我所想的一样没有人烟,好像是个无人车站。隔着走道的右边窗户上,灯泡冷清地发出昏黄的灯光,我可以看到月台上的老旧铁柱,但佳世一直靠着的左边车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坐在她身旁的我知道她变得有些奇怪。很明显地,她开始在接收讯息了,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
佳世突然转向我,她的表情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全身毛骨悚然。因为她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和下巴就好像在深海受到水的挤压般,表情诡异地扭曲着,她的眉头深锁,眼睛睁得好大并泛着泪光,那种被逼的痛苦表情,使我也神经紧张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的佳世,和我之前所认识的二宫佳世完全不同,让我觉得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代替她坐到我的身边来,她的脸和肩膀好像暴露在强烈的寒冷下似的,不停地颤抖。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怜,使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可能是太害怕了,她开始低声啜泣。
“我看见车窗上有一个穿白衬衫男人的背影……”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石冈先生,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拿下来。”
我连忙站起来,从网架上将两件行李抱下来。当我将我和她的行李分别抱在腋下时,回头一看,佳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蹲在距离我很远的走道上,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对我说:“我要下车了,帮我。”
当我们到月台后一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所坐的列车只拖了两节车厢。我走到另外一节车厢旁边,再次确认里面没有半个乘客。佳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好像不太会走路的样子。
这真是一个老旧的车站,没有任何商店,老旧钢筋的屋檐下没有日光灯,而是吊着一排灯泡。我们慢慢地走,在前方的顶端挂有车站站名的牌子,上面写着“贝繁”这两个奇怪的汉字。
“贝繁车站,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车站……”我自言自语。
贝繁是个小车站,所以连跨越铁轨的便桥都没有,我们是从类似平交道的地方穿越铁轨的,然后再走到没有半个人影的车站内。来到这里之后,佳世就好了很多,也可以正常走路了。当初从列车下来的时候,我很担心她这样下去还能不能继续走路,她越是不安地走着,越是摇摇晃晃。
从列车下来的乘客只有我们两个,而且也没有人再上车,但列车还是一直停在那里,空无一人的车厢好像被周围黄色的灯光沁入一样,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能是要会车吧!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用那么急着下车了。
出口处也没有半个人影,穿过空荡荡的车站走到外面一看,这里也没半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天空中悬挂着半个月亮,清澄的月光洒落在车站前方的广场上。沿着车站前面的圆环,在拥挤排列的小商店后头就是黑漆漆的树林,它们似乎代替人们欢迎我们的莅临,默默地看着我们。
此时,我终于知道今晚有月亮,因为刚才从车窗望出去,就一直看不见月亮。在空无一人的站前广场,我看到了计程车招呼站、餐厅和旅馆。就一个都市人而言,现在才是夜晚的开始,然而这些店家却像台风夜来临一样紧闭着门窗,而且灯火都已经熄灭了。可能是没有客人,所以不得不提早打烊吧?但我却因而觉得沮丧。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老式的巴士点着皎洁的灯光停在那里。
用皎洁的灯光来形容,或许有些奇怪。因为巴士的灯光就是先前描述过的那种泛黄灯泡发出的昏暗灯光,但在整个村落都熟睡了的情形下,这辆巴士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夜总会,让人觉得灿烂夺目。
只要有巴士,就应该会有人吧?就在我想问佳世打算怎么办之前,她已经朝巴士走去了。
老实说,我觉得很惶恐。我想先去前面那间旅馆,敲门拜托他们让我们住一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我觉得这才是上上策。所以,我已经开始想像泡着热水澡的画面了,而且这个时候应该还有剩一些菜吧,可以吃顿现成的饭。
但是,佳世毫不犹豫,也没有和我讨论,就直接踏上巴士的阶梯了。她很快地坐上没有任何乘客的巴士中央,我没办法,只好拎着两袋行李,无可奈何地走到她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这也表示,我必须和温暖的澡缸及雪白的床单说再见了。
“你知道这班巴士开往哪里吗……”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怎么可能知道,总之现在要先搭巴士……”
我想要小小声地发牢骚。
“通灵的师傅叫我下了电车以后要搭巴士,这样就可以到有水或是有河的地方。”
“但是,也不一定非要现在搭巴士吧?已经这么晚了,今天晚上先在那间旅馆投宿,等到明天早上再搭巴士也可以吧?”
“如果等太阳出来的话,我就不行了。”佳世的回答很奇怪。我看她并没有发抖,脸部表情也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也不是说不行,但我感应最强的时候,是在太阳下山之后。”
“是这样吗?”被她这样一说,我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本来就是陪她来的。
“要发车了喔!”司机以悠闲的口气说,还带有这个地方的乡音。
“咦?喔,麻烦您了!”我立刻回答。
引擎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随着车身的震动,巴士出发了。这辆巴士一定是一辆老爷车,因为当司机换档时,都会发出快要抛锚的声音,我真希望它就这样抛锚算了。我很明白这是没用的,巴士还是开动了。
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感觉就好像死后要前往极乐世界般。在上车之前,我本来想看一下这班巴士的终点站,但因为急着去追佳世,所以没有看到,再加上巴士内标识终点站的文字打了红色的背光,也看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班巴士。
“刚才你有感应到什么吗?”我一面忍受巴士的摇晃,一面询问身旁的佳世,并觉得有些失望。
在空无一人的巴士上,黄色的灯光渗进来,感觉不是那么真实,好像在做梦似的。我明明可以清楚感觉到巴士的摇晃,但我还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一个很想醒来的梦中,或许是我太累了的缘故吧!
不久之后,佳世又开始发抖了。“刚才实在太恐怖了,我陆陆续续感应到一些东西,我想大声哭出来,却哭不出声音。”
“你看到或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看到,也感应到好多,石冈先生,你没看见吗?就在我旁边的车窗上。”
“没有,你看见了什么呢?”我问。但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就在窗子上……太恐怖了!”她悲伤地说着,用双手捂住脸。“令人不寒而栗,刚才窗户上出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你没看见吗?”
经佳世这么一说,我从网架上将行李拿下来时,感觉好像有看到。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背对着我,两只手拚命地举起放下,好像从网架上取下很多行李放在座位上,但是,我仔细一看,根本就没有行李,只看到他不停地做动作。”
我吓得毛骨悚然,两只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真是不好的预感,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不断做着这个动作的男人,一直出现在我旁边的窗户上。但是……”佳世就此打住,就在这一瞬间,我吓得全身冒冷汗,因为我知道这是真实的事。
这时,巴士突然发出很大的喇叭声,我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两位客人,你们要去哪里啊?”司机不时地望着上方的后照镜,以悠闲的口气问道,因为从后照镜里可以看得到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这问题只有她能回答,但是她低着头,好像不打算回答的样子。这时,就变成我必须回答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我不得不站起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朝驾驶座走去。
“请问,前面会经过河川吗?”我没头没脑地问司机。
“河川?”司机突然大叫。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河川,是什么河川?”
“我也不知道名字,总之就是河川或池塘之类的。”
“如果是河川的话,就是苇川了,但距离还很远,你们下车以后,还要越过一座山。”
“一座山?”我吓得冒冷汗。
“嗯,也不是什么很高的山,就是要走山路啦!”司机好像有些同情我,还是吓到了似的说。
“除了那条河以外,还有其他的河吗?”
“没有……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这……这个……”我实在无法回答他。像这种奇怪的旅行,以及我莫名其妙的身分,实在很难对其他人解释。“那么,在河边有旅馆吗?”
“没有旅馆耶,以前曾经有,现在只剩下刚刚车站前的那间贝繁旅馆了。”
“喔……”我感到很绝望,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寒冷的夜晚露宿街头了。虽然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我曾经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是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感觉比东京和横滨都要来得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冻死的。
“以前呐,西贝繁村那里是有间叫龙卧亭的旅馆,但现在已经关闭了。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在前年过世了吧,加上没有什么客人,而且弹琴的人也变少了。”
“琴?”
“嗯,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很喜欢弹琴呢!”
“是这样啊?”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他所说的话,总之,就是那里以前曾经有一间旅馆吧。我想到那里去拜托看看,说不定可以借宿一晚。或许这种想法是有点天真。
“那也可以,对不起,是不是能请你载我们去那里?”我毫不考虑地说。司机一时哑口无言。
“先生,拜托你,这是巴士,不是计程车,我没办法载你们去龙卧亭。”
“对喔!对不起。”我面红耳赤地向司机道歉。我可能是太过惊吓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由于司机对我的问话有问必答,也使我一时忘了自己坐的是公车。
“你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请问离龙卧亭最近的车站是哪一站?”
“这个嘛,是贝原岭吧!”
“贝原岭,我知道了,就在那里下车吧!”
“好,那就贝原岭吧!”司机好像有些怜悯我似的说道。
“在贝原岭下车之后,越过一座山就是东贝繁村,穿过这个村子就可以到西贝繁村了,那里就有苇川。越过苇川后,可以看到一条山路,大概走个一公里左右吧,就到龙卧亭了。但是,听说那里现在已经没有营业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让你们住宿的。”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拜托他们看看的。请问,从车站到龙卧亭大概有多远?”
“到龙卧亭吗?大概有两哩路吧!”司机说。
即使他告诉我两哩,我也没有概念,应该是八公里左右吧?
“很远吧?”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尤其是在半夜三更。”
司机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应该算是个老实人吧!其实我也想早点钻进被窝里睡觉,并不是我想走这种夜路的。
到贝原岭车站还需要一些时间,司机也说到了他会叫我们,所以,我就回到佳世的身旁,将行李放在腿上伺机而动。
“刚才在车站下车时,我看见月台周围的树林里有好几张人的脸。”佳世说。但我实在不想再听这些了。“所以,这里一定是通灵师所说的地方。”
“是这样吗?总之,我们先去司机所说的龙卧亭旅馆看看吧?听说还要越过一座山呢!你可以走得动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巴士好像直接开过了好几个车站,可能是因为司机已经知道我们要在哪里下车,而且每站都没有人要上车的关系吧。巴士就像是我们的专车,从车站前出发之后,就一次也没停过,因此也没有其他人上车。
“先生,快到贝原岭罗!”司机转过脸来看我们,仍然以这个地方特有的悠闲口气说着。我赶紧拎着两袋行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前方。巴士停下来了,由于是一人服务公车,所以问了车资后便付了钱,小心翼翼地走下车,因为我们下车的地方实在是太暗了。
“注意不要跌倒了喔!”司机还是一贯的悠闲口吻。
当我们平安无事地下车之后,司机低下头看了看我们,并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漆黑,“前方有个转角,向左转以后直直走,就可以到东贝繁村了,因为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请小心慢走。”然后,他不知道按了哪个开关,车门就关上了。
巴士排出废气开走了,我开始觉得非常害怕,一直站着动也不动,因为,当亮着灯的巴士慢慢往前开走之后,我的四周便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在前方的黑暗中,我看见亮着灯的老旧巴士身影,轮胎陷在修路的坑洞中摇来晃去,慢慢变小。
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样漆黑的状态已足以让人吓破胆了。我们所走的路,因为正在修筑,所以完全没有路灯之类的东西,虽然电线杆很多,但没有一根是亮着的。在路旁好像有一边是水田还是旱田之类的,不过也看不到住家的灯火。
当我盯着巴士的灯光消失在黑暗之中后,四周的漆黑让我连旁边的佳世的脸都看不见。我感到很绝望,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想像我是身处在和横滨一样的日本列岛上。司机说前方有个往左弯的转角,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中,我们真的能找到那个转角吗?
三月夜晚的寒冷,让我非常担心,但是,如果现在要横越山岭的话,身体就会流汗,这样也不用怕会冷了。唯一能让身陷黑暗的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潮湿空气所夹带的植物香气,这可能是某种花香吧!当巴士所留下的引擎臭味随风飘散后,取而代之的就是这股芳香。
还有一个让我稍感安慰的东西,就是天上的半月。虽然不是满月,但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后,月光的亮度已足以让我们看清楚四周的情形。我来到这个乡下,才发现原来月亮是这么的亮。
贝原岭的候车亭是建造在比柏油路要低一些的水田旁,稍微突出,就像一间小庙一样。小屋里有一张长椅,但是没有任何照明,所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小屋也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物,靠近地面的板壁已经完全腐朽了,还破了一个大洞,板壁外侧布满了尘土,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如果现在有睡袋的话,我真的好想先在这里睡一觉。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好不容易到达龙卧亭,但那间旅馆不是已经关掉了吗?而且,我们抵达的时间可能也很晚了,难道要敲门把老板叫起来,告诉老板我们知道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但还是请求老板让我们住一宿吗?到底要如何拜托老板才好呢?该不会要跪在玄关的地上请求老板吧?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老板能收留我们那当然很好,但要是不行的话,我们就势必得露宿街头,因为最后一班巴士已经开走了,也回不去贝繁车站了。如果要在埋着手腕的河边大树下打哆嗦睡觉的话,倒不如在这个巴士站过夜还比较实际。
但是,当我想开口跟佳世商量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了。她站在月光下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是困在这个地方的幽灵站在路边叫我,我感到非常害怕。
“石冈先生,走快一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因为实在是太恐怖了,我的想法也改变了,与其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孩一起过夜,倒不如克服困难早点到有人的村子里,于是我便踉踉呛呛地走了过去。
我们终于找到了往东贝繁村的转角,虽然这条路比较宽,但是和之前巴士所走的路比起来,还是有点窄,而且是在左边。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条路,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对的,因为没有半个路标,也不知道除了这条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在这个没有路灯的黑夜,我们完全看不见几公尺远的前方。虽然这条路的宽度始终一样,但是走了一阵子之后,路面就不是柏油路了,而是到处坑坑洞洞的碎石子路,可以感觉到车轮走过的痕迹,应该是有车子经过的关系吧。不过,没铺柏油的路我还真的很久没走过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这是我要求的,因为我受不了佳世再次说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白衬衫幽灵的事,或是在月台旁的树丛中看到无数张脸的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个胆小鬼。女人可能都认为,男人对于恐怖的事比较不会感到害怕,但我说实话,其实男人和女人是没有两样的,只不过男人常会在女人面前逞强,特别是我之前能若无其事地走进横滨的黑暗坡或是苏格兰的诡异建筑物中,都是因为有御手洗在我身边的缘故。所以,我应该是最不适合担任这次旅行的保镳人选。甚至连我一个人住在横滨的马车道时,都常常会感到害怕,虽然我没有告诉佳世,但是我常常会被鬼压。或许当初据实以告的话,她就不会想要找我来了。
我一个人边想着这些事,边默默地走着。因为拎着自己和佳世的行李,虽然不是很重,但还是觉得手臂很酸,只好分别将行李轮流背在背上以改变姿势。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着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的事。经佳世这么一说,我的确是有瞄到,就在左手边的窗户上,映照出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他的动作很忙碌,不断地弯腰、举起;当时我有将视线转回车厢内,车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任何乘客。
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背脊发冷,或许我已经来到了很诡异的地方。我的脚步突然变得很沉重,莫非是被恶灵附身了吗?当然不是,原来是已经开始在爬山了,树木苍郁茂密的阴影好像从左右两旁伸向道路的上空。当我发现时,我的四周已经是茂密的森林了,在这深夜里,不知名的野花零零落落地在树木下方绽放着,如果是白天,应该很漂亮吧!
“哇!好漂亮。”是佳世发出的声音。
我藉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站在道路的中央,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月光穿过树林,洒落在她的肩膀及背部,留下苍白斑驳的阴影。我也学佳世抬头仰望天空,大声地叫了出来,我看见天上有好多星星,刚才居然都没发现,因为从巴士下车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有心情抬头看天空。
真的看到了好多星星,可能是因为空气特别干净的缘故吧!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看起来很壮观的星空、好像快要掉下来的星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形容。由于星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只要稍微眯起眼睛,星群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白雾,整个漆黑的天空,也被大大小小的星斗塞满了。
当我们站在道路中央抬头仰望星空时,也闻到了花和植物的香气。黑暗的恐怖、星星的美丽,再加上花朵的芳香,使我有点精神错乱。
我们又开始继续往前走,山路的坡度越来越陡峭,我们也跟着放慢了速度。我不敢奢求会有计程车经过,但我还是祈求着有一辆村里的车子会经过,那我一定要拜托他载我们一程。不过整条路还是异常的安静,彷佛时间已经回到了江户时代,不要说是人了,就连一辆车也没有。
“啊!”佳世突然大叫一声。
我吓得呆住了,好像心脏快停止跳动。有只像是鼬鼠的小动物,从我眼前一阵风似的横越过去。
或许是受到佳世惨叫声的影响吧?从四周的树林深处传来了莫名其妙的叫声,沙沙作响,实在太恐怖了。我缩着脖子,心想,这该不会是躲在森林里的怪物一起发出的奇怪笑声吧?叽叽喳喳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我们赶快继续往前走,不久之后,声音就安静了下来。原来我们听到的是鸟叫声,因为安静了下来,我们才可以将鸟儿们的嘈杂声抛到脑后。
过了一下子,我们好像是来到了山顶,我想看看手表,但是因为太黑了,所以看不见。我们大概走了四十分钟左右吧,而且大多都是上坡,我和佳世的脚都很酸。我们希望在下坡时能轻松一些,便蹲在这里休息了一下,然后才站起来,开始往山下走。从身旁的树丛间,我好像可以看到像是洒了一小撮亮粉的乡镇村落,那里应该就是东贝繁村了。
和我想的一样,下坡果然比较快,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东贝繁村外的平地。在水田和旱田之间似乎有几户人家散落其中,我感觉突然刮起了风,或许是农家要早起的缘故,所以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熄灯休息了。
这条路来到平地以后,仍一直延伸下去,贯穿村落的中央。道路两旁开始有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只有这个部分的道路是柏油路,这条路好像就是贝繁村的主要干道了。这样走着,我们根本无法分辨这里是贝繁村的东边还是西边,而且,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是听到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鸡叫声。当我们走进村落的同时,风也戛然而止,可能是因为风被建筑物挡住了吧!
我们走在主要干道上,陆续看到餐厅、玩具店、点心店等各种商店,虽然规模都很小,但感觉得出来这条街繁华的景象,简直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山间小城市。只是,这些店家全都打烊了,里面的灯火也都熄灭了。贯穿在水田中的复杂田间小路,好像就是以这条主要干道为起点,向左右两侧延伸出去。在稍微宽阔的街道及转角,虽然是在大街上,却建了一座地藏王庙和一座小小的五谷神庙。
商店都已经打烊,路上没有半个行人,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死城,但是我们走到另一条岔路上时,就看到了过着悠闲生活的人家。主要干道经过稍微高的台地,水田则位于地势较低的地方,散落在其中的农家大多都建造在矮矮的石墩上。
有人拿出陶炉摆在墙角边,生起火不知在烤些什么东西,应该是晚餐的菜肴吧!而穿着睡衣的小孩们就在一旁的黑暗中跑来跑去。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觉得肚子好饿喔。风停了下来,身体也不觉得冷了,虽然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们已经将桌子和藤椅搬到屋外了,还有人在下棋,棋盘的上方垂挂着灯泡。
因为我们走了好长一段没有人烟的路,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迷失在无人的魔界里了,所以当我回到人类的世界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是在都市里看不到的景象。当他们发现我们时,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我们看。
我和其中一人四目相交,便向他点点头,问道:“请问龙卧亭是在这里吗?”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看看佳世,又再看看我。刚才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的脸,在看到我们之后全都不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要往哪里去。
进入村落后,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虽然气温很低,但我还是流汗了,我的双腿已经像棒子一样僵硬,好几次都有冲动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佳世也和我一样,很明显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累了,所以当我们看到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石头时,便一起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没有交谈,因为当人疲累时,想法就会变得悲观。要是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营业中的旅馆就好了,然而却是已经歇业的旅馆。当我一想到我们千辛万苦地走到那里,却可能得吃闭门羹时,就怎么样也没办法高兴起来。不过,这一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世外桃源,姑且不论人们的态度,虽然这里很黑,风景也看不清楚,但是我一直闻到植物的香气,我想这里应该是难得一见的清幽之地。
我们来到了宽广的地方,我试着仰望天空,本来以为会看见满天的星星和半月,却不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星星只有刚才看到的一半左右。我仔细看了又看,才发现原来是被乌云遮住了,而且这片乌云正慢慢地移动。在我仰望的时候,一开始还有半个月亮,接着月亮就慢慢被吞噬掉了,四周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当乌云飘走后,我又再次看见月亮,月色照在水田上,静静地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我们站了起来,又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便来到了河边。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身处大自然之中,所以嗅觉也变得很灵敏,我刚才就知道我们已经接近水边了。这条河的宽度很窄,只能算是一条小河,因为到处都有岩石,所以不用桥,只要踩着这些岩石就可以过河。水流虽不是十分湍急,但是在岩石周围还是会有小小的波浪,映照到河水里的皎洁明月,碎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在水面闪闪发光。
河边高高低低的树木密密麻麻排列着,这些古木看起来好像是樱花树,但仔细一看,这些树木的枝头已经结了许多小小的花苞,只是还没有看到已经开花的树。
虽然夜晚无法看清楚四周的景色,但是河水好像很清澈,因为在一棵樱花树下,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阶梯,一直通到河边的大岩石上,在那附近有人遗留了一块像是肥皂的东西,所以这里应该是洗衣服的地方,如果水不干净的话,是无法洗衣服的。
我们走过跨越河面的古桥后继续往前走。这座桥好像是水泥做的,但是藉着月光一看,无论是河流的上游或下游,到处都是这种小桥。在月光下宽广的河边,我闻到了河水和植物的味道,虽然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但四周却没有半个人影,让人感觉彷佛迷失在宽阔的自然公园中。
“应该就是这附近。”沉默好长一段时间的佳世突然开口。“通灵师说过会有很强烈的感应。”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也觉得这附近不知道哪里怪怪的,或许因为是都市人才会这样想吧,但这里的景象好像是梦境一样,实在是太完美了。待我一回神,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弥漫,难道是因为这条路经过山脚的关系吗?
“糟了,我的腿变得怪怪的。”佳世说。
“那我们休息一下吧?”当我一说完,她便用力地摇着头。
“不用,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会更糟,因为有好多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佳世拖着步伐往前走,虽然她的口吻非常平静,但我却吓得魂都飞了,脚步也变得很沉重。不同于她的声音,她的侧脸已经开始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她又开始改变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她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走得非常快。是急着想要摆脱掉她身后的恶灵呢?还是她想带我去哪里?
我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害怕的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慢了脚步,可能是危险已经过去了吧!她的侧脸看起来很安详,表情也回复了平静。
“石冈先生,你刚才没有感应到什么吗?我看见到处都是人的脸。”
我吓得无法动弹,背脊发冷,胃也强烈收缩,我再也受不了了。此时我非常后悔陪她来,虽然四周的景物让我感到害怕,但我更怕身旁的佳世。她在月光下叨叨絮絮的样子,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第一次和她在马车道公寓碰面时的活泼开朗。她好像是刻意要吓我似的,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故意把声音弄得很阴沉,我对于她这种行为感到越来越不满。
这附近的住家还是黑漆漆一片。随着我们离河流越来越远,感觉好像又走进了山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又开始在爬坡了。大多数的时间,月亮都躲在云里,所以四周还是和之前一样一片漆黑。走在我前方的佳世的背影感觉就像是魔鬼的背影似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打算等到月黑风高时,才显露本性对我展开袭击?和这样的人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下,我只要想到若是龙卧亭拒绝让我们留宿的话,事情将会变得很可怕。当初我真不应该来的,我好后悔,越来越无法忍受。
显然已开始爬坡了,而且一下子就变成很陡的斜坡。我爬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种痛苦让我暂时忘了对黑暗的恐惧,我拚命往上爬。上坡路好像没有终点似的,我又开始感到另一种恐惧:这个陡坡会不会没完没了一直延伸下去?我的腿已经沉重得像棒子一样了,脚底踩的柏油路早已变成了沙土路,来到这里之后,又变成了碎石子路。路越来越难走,只要稍微踩滑可能就会摔倒。我觉得脚踝、膝盖和脚底都好痛,虽然我和佳世的行李都很轻,但是一直提着,我的手臂变得好麻。
突然,我们来到了一扇大门前,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所以我忘了兴奋,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看着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像是地府之国的宫殿。我一下子清醒了,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我看了好一会儿。
那座建筑和我想像的有很大出入,两侧竖立的巨大门柱是用古木的粗树干打造而成,柱子上尽是疙瘩,在右边柱子上的平滑部分,以很漂亮的笔触雕出了“龙卧亭”三个字,在一片漆黑之中,散发出有如龙的栖身之所般神圣庄严。我不由得赞叹,在这种远离尘嚣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建筑!
门柱上虽然有大门,但幸好并没有关上。门柱的左右是一道很长的围墙,涂成黑色的围墙,好像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深处。
“龙卧亭”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它坐落于这样的深山中,却是座充满现代感的摩登建筑。我本来以为它的外观应该和一般旅馆一样,是日式风格的,玄关还有石灯笼和踏脚石。但龙卧亭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它较偏向西式风格,仍具有独特的日式之美。在我极为疲惫的脑海中,我体内的审美感仍兀自清醒着,并欣赏起这份独特的美。
让我震惊的不只是“龙卧亭”这座建筑,而是这座建筑本身是倾斜的,所以即使我想停在玄关前,也还是大步大步往里面走去。突然,我发现右手边矗立着一个像是屏风般的高大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原来那是一道很高很高的石墙,因为年代久远而长满了黑色的青苔,以至于这道墙完全融于黑夜之中,就像是专门为了吓我而存在似的。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道墙,一直走到墙前才发现,差点惊叫出声。石墙高得看不见尽头,不禁让人怀疑,这会不会一直延伸到没有星星的黑暗宇宙?
我想了解这稀奇古怪的石墙,还有它顶端的样子,所以站了好一会儿。但我实在太累了,再加上夜晚的黑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只能呆呆地望着这堵像乌云一样、悬挂在遥远天空中的奇怪建筑物。那是座桥吗?还是天空的一部分掉落下来了呢?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感到头晕目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走了这么多陌生的路,我到底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在作梦吗?或者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因为头晕加上疲劳,此时我好想就直接蹲下来休息。
我努力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开建筑物,石墙或是我头顶上的任何东西虽然让人感到意外,但“龙卧亭”的建筑本身也非常与众不同,充满了远离尘世的味道。如果要试着以一句话来说明它的设计,那就是以老旧的白木、透明玻璃与无数灯泡所创造出来的美吧!我不知道我这样诉诸文字,读者到底能感受多少此地的气氛,但我能深刻体会建筑师想要表达的东西。
刚才我那双习惯黑暗的眼睛,之所以能感受到闪耀的金黄色光芒,就是因为这些灯泡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并且发出诡异的、令人怀念的黄光。事实上,那种颜色带有一点强迫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从前。我不知不觉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夜晚的商店;或是我强忍着睡意,在旅途中看到的陌生土地上的商店。这光勾起了沉睡在我心中的孩提时代记忆,使我陷入了怀念、害怕、恐惧、害羞的混乱情绪之中,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东京,我从未看过这种具有个性的建筑物。东京的建筑大多都是西式的,这种感觉的建筑物,应该说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吧。建筑虽然是木造的,但有三层楼,而且只有三楼部分的窗户面积非常大,几乎可以说是用整片玻璃了。有一整面墙都是窗子,窗棂纵横交错,嵌入了一片片正方形的玻璃。无论是窗棂或是墙壁,都是使用没有涂漆的白木,屋内也看不到任何窗帘。
在位于高处的宽广玻璃空间内,仍垂挂着几个灯泡,昏黄的灯光充斥在这个透明的世界中。上方的情景更加刺激了我的感觉,虽然光线明亮,其中却没有任何东西存在,透明的玻璃空间空荡荡的。
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好像是个穿着金色的和服、留着黑长发的小个子女子,她在玻璃内侧身站着,而且还站了好一会儿。她的这般举动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她就像娃娃一样动也不动,连稍微动一下都没有。在她雪白的脸颊附近,闪耀着橘红色的光影。我猜应该是她身旁点了暖炉的关系吧!虽说这幢白木建造的木屋外观是中西合璧的,但在三楼内却有西式的暖炉。
我又呆立在那里了,不自觉的就像白痴般一直抬头望着那个女子。她的风情有一股脱俗的美,丝毫不逊于这栋建筑。在黑暗的高处,她就像是在舞台灯光下演着一人剧的机械式木偶,此时,我甚至觉得她不像活着的人。
突然,她将脸转向我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来到玻璃窗前,那个样子不像是走过来的,反而像是以车子所用的机械装置,一下子滑到窗前来的。她举起双手,将手掌撑在玻璃窗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心血来潮似的往下看,而我就在下面。我们四目相交,她没想到这种时间居然会看到人,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但她还是继续看着我,而且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我心想,这个女子真的很像机械式木偶。虽然我和她有一段距离,从我的位置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美丽。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抬头在看德国慕尼黑市政厅前的机械式跳舞人偶时钟,或是东京有乐町Mullion的敲钟人偶时钟一般。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的尖叫声,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妈妈”。
一楼外墙上有着像路灯的玻璃盒,横着挂了一大排,这些盒子也是由几根白木条钉成的,然后再嵌入几片正方形的玻璃,每个盒子放入一颗灯泡,使得这附近散发出特有的昏黄灯光。
在光线下,从右边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应该是四、五岁左右吧!这么晚了,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睡觉,令我觉得不可思议。屋外已经开始起雾了,又湿又冷,小女孩下半身穿着七分裤,上面穿着一件像是睡衣的法兰绒罩衫,或许是怕着凉,肚子上还围着一圈白色的毛线肚兜。
老实说,看到一个小孩子跑到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往门外撤退,因为这么晚的时间,一个小孩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实在是太诡异了,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一定是最新怪谭的开头。幸好这个孩子发出了开朗的叫声,将我的恐惧完全赶跑。
“妈妈,这种地方居然有人耶。”那个孩子说。
虽然说是“这种地方”,但我还真不打算待在这里以外的地方。不过就孩子的想法来看,在这么晚的时间,看到站在门柱边筋疲力竭的我们,应该会觉得很诡异吧!
被小孩这么一叫,有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从黑暗中快步跑了出来。她身穿一件长及脚踝的裙子,披着一件对襟的深色外套,她的皮肤有点黑、眼睛很大,由于脸颊有些削瘦,我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印度人呢。也可能是因为她穿的长裙两边是下坠感的特殊设计,所以看起来很有印度风味。
但是,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样子,却散发出一股令人惊艳的异国风情,真的非常美。她这种日本人不常见的长相,和这样的山村地区实在不太搭调,我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太过疲劳所产生的幻影。
我连忙向她鞠躬,挤出满脸笑容。因为是在半夜三更,所以我不能让她对我产生戒心。我像推销员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想让她觉得我看起来很善良。但我还是很在意楼上那个黑发女子,便抬头瞄了瞄她,再将视线拉回来,就这样反覆了几次。站在三楼玻璃窗内的女子,仍然将双手撑在玻璃上,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们是从贝原岭车站一路走来的。”我努力解释着。心中暗自祷告,希望她不要走掉或是拒绝我的请求。“这里的旅馆好像已经没有营业了吧?”其实我明明知道,但是我故意这样问。
“是的,这里的旅馆已经没有营业了。”她回答。
她那活泼开朗的口气让我很意外。一方面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夜,和她说话的人看起来有点可疑;另一方面,从她的长相看来,我觉得她的日语应该说得不好,我本来以为即使她会说日文,应该也是很沉稳而且话不多的人。但是她讲起话来不仅非常流畅,还和女学生一样说话速度很快。我十分感激她,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放心,也拯救了我。
“这附近还有别的旅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了。”紧接着,女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很明白的说。
“妈妈,今天小雪摘了这么大朵的喔,婆婆要我插在这里耶。”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说着。
“啊?”我说。
“她是在说今天摘回来的花。”她解释着。
“是这样啊?这一带有旅馆吗?”我问这个小孩。显然,抓住小孩的心才是权宜之计,但是我已经无法整理我的仪容了。
“旅馆?”小女孩重复说着,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迟迟没有回答。
“您一定很困扰吧?那我去问问看好了。”女人轻松地说着,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左边走去。我们对她鞠躬致谢。
建筑物虽然有玄关,但是好像上了坚固的锁,门上的毛玻璃完全看不到里头的灯光。从她说话的内容听来,我终于明白她不是这里的主人。
“请往这里走。”她如此说着,将我们带进了屋里。
“是这里啦。”小女孩说。
虽然在馆内绕行,但我还是很在意三楼的那个女子。我抬起头,沿着馆内慢慢行走。随着我们的移动,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见站在楼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双手还是撑在玻璃上,仍然一动也不动。我发现她只有头会慢慢转动,视线则随着我们移动。
三楼的女子和在一楼牵着小女孩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或许是因为在灯光下的关系,三楼的女人皮肤白皙,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或许是因为穿和服的关系,她就像日本的人偶一样,静静的动也不动。而在一楼的女人,则是皮肤稍黑,头发烫了小卷,就像是从东南亚或印度来的外国人,动作很夸张,声音也很高亢。
当我如此想着时,三楼的女人突然动了,她的动作非常激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非常激动,我受到这个画面的冲击,暂时停下了脚步。从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我没办法想像她会做出这么灵活的动作。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但我不能被那对母女丢下,所以我便绕到建筑物的后面去了,如此一来,她也就离开了我的视线。
而前方牵着小女孩的那个女人,也让我觉得格格不入,相对于她成熟的外表,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啊,请小心走路喔!”她几乎是用叫的,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很唐突,与她稳重的外表,以及为人母的身分非常不搭。
她站在馆内的后门,打开滑动式的木门,“对不起。”便发出了像小孩般的高八度声音。
“啊,啊。”她又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对不起,刚才在大门口,有人碰到了困难,他们说是刚来到这里的。”
“他们走了好远的路喔!”她的小孩也在一旁帮腔。
可能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必须让小孩上床睡觉吧!我觉得非常害怕,从后面望着她们。里面透出来的光线照着她的笑脸,她的背后却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馆内后方的样子有些奇怪,看起来好像是很长很长的屋子,还是像矮墙般的建筑物,从馆内后方另外开始延伸出去。最怪的是,这建筑物好像就这样直接爬上了山坡。总之,这个长长的建筑物是紧贴着地面,逆坡而上建成的,消失在黑夜的另一端,没有尽头,感觉就像是万里长城。
在这长屋的墙壁上,成排的窗户只有少数的灯是亮着的。包围着整个龙卧亭的板墙,是围绕着山坡的山脚建筑的,如果从长屋的楼上房间,几乎可以越过板墙,眺望到刚才我们所走过的樱花树旁的河流、远处的水田,以及散落在水田中的贝繁村农家灯火。我想太阳出来了以后,应该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吧!
在我身旁的佳世完全没有开口,我觉得她的样子又不太正常了,我仔细看向她,发现她又开始晈着嘴唇,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感应到了什么吗?”我小声的问,但她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
她看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无法说话的样子,和我眼前的那对母女开朗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个女人站在后门口外,全身都浸淫在从门内透出的昏黄灯光下,但我看到她慢慢收起笑容,并将身体往旁边移动,从这情形,我可以感觉到有点不寻常,便不禁紧张了起来。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被光线照到背部、头顶毛发稀疏的矮个子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门口,我连忙向这个人影低下头。
“你们是要去哪里?”他以略带冷漠的口气说。我一时之间听不太懂他所说的方言,所以无法回答。“你们在这里有朋友吗?”
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部表情,但是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总之,他想说的是,我们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应该是要去拜访朋友,若非如此,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这种鬼地方?既然有朋友住在这附近,就应该去投宿在朋友家啊!
我无法回答他,他的想法确实没错,但是,我们和一般正常的旅行者完全不同,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朋友,是佳世的感应将我们带到这遥远的地方来。我知道这是非常荒谬的事,也无法对其他人解释清楚。我完全为之语塞,一时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此时,令人意外的是,从楼上传来了琴声,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乌云密布、星星完全隐没了的黑暗夜空。我又将视线转回来,静静地听着琴声。我想,一定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弹的。我感到有些意外,总觉得好像听过这首曲子似的。对于琴曲,我只知道宫城道雄的〈春之海〉,就连这么有名的〈春之海〉我也只知其名,而不记得它的旋律,但是从楼上传下来的琴声,却是连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耳熟能详的曲子。这首曲子叫做什么呢?我努力地想。
好美的曲子,我觉得这应该是古典音乐的曲子,我这才知道原来日本琴也可以演奏西洋乐曲啊。
在这陌生、且远离尘嚣之地方听到的琴声,渐渐地将我带进了幻想的世界。建筑物特有的气氛,让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种感觉有点难以形容,彷佛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醉开始渗入我的心底,但是那种甘甜的感觉也同时带着强烈的不安,应该可以说是甜美的不安吧!或许是我太累了,觉得好困才会如此吧。可是,这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使我的背脊发冷,渐渐开始有感应了,我越来越确信这种甜美的气氛是连续恐怖事件的前奏。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引以为傲的,我是个完全没有第六感的人。如此迟钝的我,却从不绝于耳的琴声当中,感觉到令人战栗的不安,流畅的旋律让当时的我,说得夸张一点,开始感觉到好像潜藏在地下的所有邪恶势力,从黑暗中不断发出讯息,告诉我即将会有事发生。
“在这附近我们没有朋友。”我身旁的佳世说。我也因此从陶醉于琴声的状态中醒来。“所以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如果您不肯借宿的话,我们就必须再回到贝繁的车站前。”
听到佳世这样说之后,我想起了刚刚千里迢迢走来的情形,不由得冒冷汗。
“但是我们的旅馆已经收起来了,房间也没整理,就连像样的棉被都没有呢!”
“我们会付钱的,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我无法再沉默了,在一旁向他鞠躬致意。
“他们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呢!”那个女人也帮我们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听到的琴声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似乎有些受到影响,谈话也停了下来,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
“如果你不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晚的话,他们好像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刚才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说。
“你为什么还不带小孩去睡觉?小孩子都冷得在发抖了,不要感冒了。”这个像是龙卧亭老板的男人,讲起话来真讨厌。
“啊!是因为小雪刚才说她想尿尿。”
我很感谢这个小女孩的尿意,如果这对母女不在的话,我们就必须直接和这个老板交涉,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帮我们了,我们势必很快就会被赶出去吧!
“可是书都倒下来了呢!”小女孩说。
“书?哪里的?”老板说。
“就是堆在厕所架子上的那些杂志,快要倒下来的时候,被我挡了下来。”女人说。
她似乎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同情我们,所以想要多待一会儿,可以看出她所展现的诚意。她很在意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旅馆老板是会让我们留宿,还是把我们赶走。
我对于老板的狡诈觉得有些不快,因为他要拒绝我们,所以觉得那对母女很碍事,就想尽快把碍事的人赶走,只要她们不在,老板就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些难听的话吧!我可以看出那个女人是为我们留下来的,但是她也已经尽力了。
“那么,不好意思,因为怕小孩感冒,所以……”她对我们鞠了个躬,如此说着。
这一瞬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我们要露宿荒郊野外了。因为老板坚决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那个女人从我们前方像是通往长廊的入口,牵着叫小雪的女孩走了进去。她在木条踏板前,将木屐脱下并弯腰拾起,放入身旁的木屐箱内,然后便走进像是长屋的建筑物中。当她们的身影快要消失之前,那个叫小雪的女孩还转过头来和我们挥挥手,我们也只能默默地向她挥手。我真的觉得好遗憾,最有力的援军就这样离去了。而且,我只要想到她们可以钻进舒服的被窝里睡觉,就好羡慕。
那对母女消失的地方,是在看起来像是诡异围墙的建筑物,以及设计独特的西洋馆相接之处。那里没有门,看起来有点像是学校校舍的结构,但是那里有条铺着木条踏板的长廊,而且是露天的。从长屋走到三层楼建筑物旅馆也可以走这个木条踏板,但是穿着鞋子在后院走的人,就必须避开这个木条踏板,直接穿越到长廊的另一边。
我想这对母女应该是老板的亲戚吧!如果不是的话,她们应该不会继续留在这个长屋内。因为有她们在,我们才有可能在这里借宿一晚,虽然有房间,但是不能期待这里会提供和别的旅馆相同的服务,一到早上,我们就得赶快付钱,然后道谢离开。
我想和这个老板聊一聊这对母女,如果可以跟他闲聊的话,或许会拉近一些距离,还可以藉机告诉他我们不是怪人,请他收留我们一晚。和河边的树下相比,在这里住一晚简直就是天堂。但我完全看不出老板有这个意思,他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当那对母女一消失之后,老板就立刻走进后门,然后对我们说:“虽然你们很可怜,但是我的人手不够啊!”
我感到越来越不满,我才不要你的同情呢,我们又不是乞丐!我已经说过了,让我们住一晚,我们一定会付钱的,又没有说不付钱。
当我静下心时,琴声已经消失了,优雅的气氛也已消失,我们又被留在散文式的庸俗世界里了。
“没有棉被也没关系,这么晚了,如果您拒绝我们,我们也无处可去,必须要席地而睡了。”佳世以坚定的口吻说。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你们是不是要睡在地上和我无关,你们又不是我的亲戚。”
这个世故的老板,这次将不让我们留宿的理由归咎于我和佳世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在乎他的态度了,因为我一直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持续发出低低的“呜—呜—”的怪声,有时候又会混杂着“喀吱喀吱”像是金属类的怪声,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刚才已经睡了,乡下人都很早起的呢!我虽然很想让你们住一晚,但是必须有人帮你们搬棉被啊……”
“我们可以自己搬。”佳世说。
“即使如此,你们也必须跨过我睡的地方,还有明天的早餐也……”
“我们不需要早餐。”
“总之,请你们走吧!我必须睡了。”
“你叫我们回去,但我们是从东京来的耶!”
“那就赶快回东京去啊!”于是老板便快速地走进门内。
此时,不知从哪里发出“咚!”的一声震天巨响,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脚下有些震动。
已经走进去的老板,又探出了圆圆的身躯,我看到了他吓得发白的脸。
“这是什么声音?”我叫道。
老板没有回答,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有时还夹杂着“叭吱叭吱”的怪声。
此时我终于发现了,四周变得非常明亮,刚才几乎看不到长屋的另一头,现在却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另一头的森林也清晰可见。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而是因为外头的光线。这个情形感觉有点像是天亮,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表,但还不到天亮的时间啊。
“啊!”老板叫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脸,老板正抬着头仰望上方,下巴刚好对着我们。接着,他便在我们眼前往右转,如脱兔般跑了起来,直奔刚才那对母女消失的长廊。虽然他没有叫我们和他一起去,而我也完全不知他为何而跑,但我还是反射性的跟在他后面跑,佳世也一起跑了起来。
老板展开全速快跑,几乎都要跌倒了。他弯着矮矮的身体,跳过长廊的木条踏板,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跟在后面,他很了解屋内的情况,我想只要跟着他走就没事了。
穿过长廊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高高的楼梯,而且就是我印象中的石阶,当我靠近一看,虽然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但所有的阶梯都有雕刻。我看到了像是蛇还是龙的雕刻,这个石阶也是延伸到很高的地方,彷佛一直到空中,石阶本身发出如梦境般的橙色光芒。
一面跑的我,一面和晕眩感奋战,从东京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的我,到底是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我好像是在做梦,从刚刚到现在都很不真实,或许是因为睡魔和疲劳的缘故吧!昨晚也没能好好的睡,在列车上摇来晃去,之后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明明就已经累得想要钻进地底去呼呼大睡,却来到这个鬼地方,费尽唇舌交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我想也没想的就跟着老板爬上了石阶,可能是因为旅行袋的关系,我的手臂好酸,因此便将两个旅行袋放在石阶上。随着我越往上爬,上方的情形就越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发现有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简直就像在我的头上似的。那是一只四脚站立在石阶上方的金属龙,大小约莫是一个人可以环抱住,是只雕刻得非常漂亮的龙。它的头上有角,脸的两边有几根胡须,背脊的突出物略带黑色,但它的腹部和下颚附近却打上类似黄昏的灯光,发出闪烁的金色光芒。
站在龙的前方,当我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环顾四周时,我看到了老板严肃的表情。他站在石阶最上层,身体朝右,正面朝向我这里,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茫然的表情,他的圆脸像是被夕阳照得通红,让我觉得很不真实。我非常疲倦,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哪里睡着了,而这一幕只是其中的一个梦境。
我不明白老板茫然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但我就停在低他两阶的石阶上,也学他身体朝右。佳世看我这样,也跟着追了过来,她停在比我低两阶的石阶上,并将身体朝右。
“啊!”我不禁叫出声。
在我眼前的,就是刚才那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所在的玻璃屋,虽然还是有距离,但看起来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碰到。我看见在玻璃屋的左侧有火焰,刚才会觉得很亮,应该就是因为火焰的关系吧,这是火灾,这个透明的房间烧起来了。
我担心的当然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但刚才那个将手撑在玻璃上、一直俯瞰着我们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了。眼看着玻璃屋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并且开始向右边扩展,太危险了,那个女子可能已经倒在地上了,再这样下去她会被烧死的!
老板从我旁边走过,然后又像脱兔般开始跑下楼梯。他的木屐敲在石阶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和佳世仍继续跟在后面。老板不发一语,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赶去现场,也或许是觉得我们跟在后面很烦。但是我不管那么多了,还是继续跟在后面,情况紧急,我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的,他没有叫我们不要跟,心里想的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走下石阶之后,他又往长廊的方向跑。跑下石阶时,我捡起刚刚放在石阶上的两个旅行袋,继续跟在后面,佳世也一样。
不出我所料,老板从后门走进屋内,急急忙忙地脱下木屐之后,就跳上了和室,我也跟在后面。入口的地方是铺了木板的房间,好像是厨房前方,在只吊了一颗灯泡的黑暗房间内,我隐约看到了堆放许多餐具的玻璃柜。那么多的餐具应该是之前经营旅馆时所留下来的吧!
老板赤脚跑在擦得很亮的走廊上,我也跟着追在后面。连说一句“抱歉,打扰了”的时间都没有,穿着袜子的我觉得地板好滑,无法加快速度。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大家快起来!”老板边跑边叫着,然后很粗鲁地拉开身旁的几个拉门,我看见房间的地板上铺着棉被,里面应该是睡着厨师或是服务生吧!
这个让人觉得好像快要迷路的长廊,或许就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原因,不久之后,我的面前出现了楼梯,这次是木头楼梯,应该是非常普通的楼梯,但阶梯却感觉像梯子一样的陡。下来时若不特别注意的话,脚一踩滑恐怕会摔个四脚朝天,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上爬。穿着袜子的脚非常滑,也或许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才会无意识地想着这些事。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快去叫消防队!”老板边叫边爬上楼梯,但是没有半个人出现,大家都已经睡了吗?这样看来,只有刚才带小孩的那个女人还未睡觉,还是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呢?
爬到二楼之后,二楼也是空无一人。我看见被拉开的拉门,还有堆叠在一起的坐垫,房间的陈设都是和式的,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我边跑边想,拉门还真多啊!虽然外观看起来是西式建筑,但屋内却是百分之百的和式,三楼应该是西式的吧!我觉得这应该是东西合璧的建筑物。
我又想起了三楼,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熊熊的火焰,我之所以担心刚才那个女子,是因为我可以看见大部分的房间,但我却看不到刚才站在那里的女子。我猜可能因为我站的位置是死角,那个女子一定是倒下来了。因为窗户的面积很大,而且没有窗帘,才可以看见大半个房间,真是奇怪的设计,装那么大一扇玻璃,却没有窗帘,真是太奇怪的品味了。
我们好像来到了三楼,我感到如同盛夏般的闷热,“呜—呜—”的声响就在身边,“叭吱叭吱”的木头爆裂声,以及像是狂风怒吼的“呼—呼—”声,近在咫尺。
老板不知打开了哪里的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看见在上楼梯的地方正好有一个水槽,旁边倒放着一个水桶。
“我来提水。”我说。
“不要,用灭火器!”老板叫道,并指指我的身后。
在他所指的柱子上,安装了红色的灭火器。我跑过去,用力将灭火器从柱子上取下来。
通往火灾房间的那扇门的上方镶嵌了毛玻璃,玻璃闪耀着橙色,从门与柱子之间渗出的白烟弥漫了整个房间。老板用力转动着门把,然后“咚咚咚”地踹着门。但门好像是锁着的,老板每踢一次,门上的玻璃便震动一次,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老板很费力想破坏这扇门,并开始用拳头敲着,但这个方法只会让玻璃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而已,玻璃快要破了,他该不会想要用身体去撞吧!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你还好吧?!”老板好像是叫着这个名字。
没有回答,于是老板又“咚咚咚”的开始踹门。突然,有人从我手中将灭火器拿了过去。
我听到有人说:“对不起。”我一看,不知何时,有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已经站在我身旁了。因为刚才太吵,所以没听到他是何时爬楼梯上来的。他身穿睡衣,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以灭火器的底部敲向门上方的玻璃。我本来以为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几乎没有听到声音,可能是因为玻璃破裂的时候,突然听到很恐怖的声音吧!玻璃破裂的同时,白烟与热气就像暴风一样喷了出来。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老板汗流浃背的朝着破掉的玻璃窗大叫。
“谢谢。”中年男人说,并将灭火器递还给我。
我接过来之后,他便用身体去撞门。他撞了一、两次后,便向老板招招手,同时也向我招手。于是我便将灭火器放在地上,算好时间,三个人一起撞了好几次。
我想应该撞了有十次之多吧!我觉得肩膀好痛而且头好热。最后,门板终于发出了细微的撕裂声,同时从上方的铰链附近直直裂开,烟一下子喷了出来。
“快要开了,快要开了。”一旁有个矮个子老头好像在激励我们似的说。
我们又连续撞了三、四次,肩膀越来越痛。终于,“砰”的一声,门便应声朝屋内倾斜,从中冒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还有强烈的浓烟及刺鼻的臭味。
我们不再撞门,三个人分别开始用踹的,当门整个倾倒之后,尽管烟雾弥漫,但还是可以清楚看见房间内的情形。在我们正前方的左边有一个暖炉,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在那附近,看得出来起火处就是这里。火从这里开始烧起来,已经扩张到大部分的地板及大半面的墙壁了,还有一部分的天花板。火焰就像是橘色的捕鸟胶一样,紧贴在这些平面上摇晃着。
矮个子老头一下子就跳到了门上,于是门便整个往内倒了下去。
“快拿灭火器!”他叫着,我连忙递给他,于是他便将灭火器倒过来敲打着门,灭火器开始喷出大量的白色泡沫,他拿着软管将泡沫均匀地喷在火焰上。
“灭火器只有这一个吗?!”他叫着。
“只有这个!”老板大声回应,但是因为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得非常小声。
好热啊!我将半个身子探入屋内,感觉额头好像快要烧焦一样。
“那这样好了,请你帮我用水桶提水过来!”
因为他的指示,我又折返通往楼梯的房间,慌慌张张地从地上拿起水桶,放在水龙头底下,站在我身旁的佳世立刻将水龙头扭开。
所幸水很大,水桶一下子就装满了。我提起装满了水的水桶,佳世将水龙头关上,老板便从旁边将水桶拿走,走进房间,用力地将水泼在火焰上。我以为这一桶水似乎让火势变小了,但也不见得,或许是之前的灭火器已削弱了强烈的火势吧。灭火器的威力真是大啊!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穿着和服的那个女子,她刚才一直被火焰和浓烟给遮住了。
老板将水桶塞给我,叫我再去装一桶水来,自己就冲进屋里去了。他避开矮桌,走到那个女子身边,跪下来抱起那个女子,并发出了叫声。我将打水的事丢给佳世,自己也跑到老板身边。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大矮桌,和几个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那个叫做幸子的女子就躺在老板的胸前,像是化了妆一样,雪白的双颊因为被火烧烤而呈现橘色。她的双眼紧闭,即使近看,还是十分像人偶。
老板之所以会大叫,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那个女人被他抱起来时,原本遮盖住前额的刘海几乎全部都往后垂,但是仍有一小撮头发因为黏在流血的额头上,所以留在额头中央。
几乎是在那个女人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像酱料一样浓稠的血便黏糊糊地往太阳穴的方向流下来,看起来好像已经快要凝固了。我震惊得几乎停止心跳,但我还能盯着她死亡的面容一直看,是因为她的脸实在是太漂亮了,除了人偶以外很少看到这样的脸。这张脸让我觉得她不像是死掉,反而像是坏掉的人偶。我们满身大汗,但是躺在热气中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女人却没有流一滴汗,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人偶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看了很久,实际上应该不到一秒钟吧!因为当时房间内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烟雾和热气,根本无法一直待在死人的旁边。老板的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一部分还开始往下流。
“应该可以抬得出去。”老板说:“抬去那边!”
“这里有水!”是佳世的声音。
“好,从这边走。”矮个子老头沉着地说。
不久之后,我便听到水泼在墙壁上的声音,接着便产生了呛鼻的白色浓烟,直接侵袭我的喉咙。我抬着她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老板则抱着她的头,连忙往有楼梯的房间走去。虽然房间内像焚化炉中一般的炽热,但是少女那双穿着白袜的脚却像冰块一样冰,尸体尚未完全僵硬。
我一面汗流浃背地抬着,一边心有所感地想,那么大的一场火,最后还是会熄灭,然后环顾了一下现场。经过灭火器和两桶水的扑熄后,现在只有暖炉前像是日本琴残骸的大木片,以及一部分的墙壁还有一些小火在烧着。当然暖炉还是有火,我想这是因为还有柴火的关系吧。接着,我亲眼确认了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房间内充满了白色的烟雾,我的眼睛也不断地流泪,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是,此时我发现在正前方暖炉旁的墙壁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应该是一幅很大的百号油画吧!画的是一个衣着全黑、有点可怕的男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头上围着一条有血渍的头巾,身体两侧好像插着两根蜡烛,胸前佩戴着会发光的东西,右手则拿着一支像是猎枪的长枪,左手拿着日本刀。他的脸几乎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但是他的嘴巴就像鬼一样歪斜,眼睛发出了如魔鬼般的炯炯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画啊?!为什么要把这么恐怖的男人,画成百号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后退,慢慢走到通往楼梯的小房间。
这时,我听到“喀锵喀锵”的声音,以及人们的说话声。那里有两个穿着睡衣的男人,他们顺手将楼梯间的玻璃窗打开,之后也进入到发生火灾的那个房间里,好像是想将这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站在水槽边的佳世想要靠过来,但我对她说:“不要看。”因为我不想让这么敏感的她看到这种残酷的画面,她也很感激地别过头去。
我想将已经死了的女孩暂时放在通往楼梯的房间,但是抱着她头部的老板用额头示意,叫我再往后退,因此我又继续往后退。退了几步之后,我的腰便撞到了门。
“喂!藤原,开门!”老板大叫。一直站在角落的那个年轻男子冲了过来,将我后方的门打开。
那里又是另一个黑暗的房间,我倒退着进入房间之后,那个叫藤原的男子跑了进来,将吊在房间正中央的日光灯开关打开。这是间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大约只有六叠大,而且已经铺好了棉被,靠着墙壁竖立的是套着白色套子的大型物件,我想应该是日本琴吧!
“把她放在棉被上。”老板说。然后他好像要超过我似的,走得很快,并用脚将棉被踹开。
我将尸体慢慢放在白色床单上,放好之后,老板便被替她盖上棉被,同时问道:“喂!藤原,有没有白布?”藤原便跑下楼梯。我还没有听到这个叫藤原的说过话。
我也跟着老板回到了通往楼梯的房间,虽然只是一下子,但当我进入充满新鲜空气的房间后,才发现火灾现场的空气是多么的臭。
当我站在冒出火苗的房间门口,透过倾倒的门往内看时,几乎烧掉整个房间的火焰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剩下暖炉中的火。我看见暖炉中还有烧得红红的木柴,但那看起来只是很像柴火的铸造物而已。火灾只烧掉了房间的地板和部分天花板,已经没事了。虽然这场火没有酿成大祸,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还是牺牲了一个女孩。
“应该要赶快打开窗户吧!”我听到现场有人说。
“要让这些烟赶快散去,快要窒息了!”穿着睡衣的大块头男人说道。
“对啊!打开比较好!”
“不,请等一下。”有人大声说,我一看,就是刚才那个瘦小的老头。
“有谁已经碰过了吗?”他说。
“碰过哪里?”
“窗框或是开关。”
“没有,还没有。”
“那就保持现状比较好,一直到警察来之前,这里的所有窗户、门就这样关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清醒过来,这不就是“密室”吗?
“对,尽量不要去碰,就这样维持现状比较好。”我脱口而出。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转过来看着我,大家不发一语。他们一定是在心里猜测我是谁,应该要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才好吧。这个时候,如果是御手洗的话,绝对不会在意这些的,但我却对他们的这种眼光感到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尸体的样子看来,应该是额头被枪给击中了!因为一颗子弹击中了额头而毙命。所以说就是枪杀,但是——
我再次将半个身子探进现场窥看,发现窗户也不过是在左右的墙壁上嵌入很多的玻璃而已,仔细一看,这些窗户全都紧闭着,应该不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刻意关上的。刚才我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也已经亲眼确认过了,虽然看不出是否有上锁,但至少在刚才进房间时,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在热气当中,我觉得背脊发冷,这是密室杀人的家伙干的吗?不会吧!
“你的手刚才有碰到开关吗?”我不禁问刚才想要开窗户的大块头男人。
“不,完全没有。”他回答。
于是我屏住呼吸,忍受着热气与浓烟进入房间,再次检视一遍窗户是否锁上。墙上的这一大片玻璃,只有一部分是可以开关的拉动式玻璃窗,但是也牢牢的上了螺丝锁,只露出锁头的部分,左右两边的窗户也一样。
我回到通往楼梯的房间后,便用力深呼吸,并询问佳世我心里觉得可疑的地方,“刚才有谁进入房间将窗户锁上吗?”
“不,没有。大家都是在窥探房间或是帮忙洒水,然后就赶快逃到这里来了。”
说得也是,即使是现在,房间内仍弥漫着烟雾,任何人都无法待上十秒钟以上吧。何况刚才的情形更严重,应该没有人可以悠闲地锁上那种费事的螺丝锁吧!而且做这种事,也会很引人注意。
“喂!有没有人叫警察?”老板说。
“我刚才叫过了。”藤原回答。
“好吧!那所有的人都到楼下的房间去,大家一起等警察来。”老板说。大家都默默地点着头。
一楼客厅的灯是开着的,我们坐在盖着白布的桌椅上,每个人拿出自己的手帕擦着汗水,就这样等着派出所的警察前来盘问。墙壁上有钟摆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我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以为快要天亮了。
我隔壁坐着佳世,老板坐在一人坐的椅子上,而火灾现场身手矫捷的瘦小老头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终于轮到我们自我介绍了。其他的男人好像因为老板的命令,都去厨房泡茶了,就是那个有点年纪的大块头男人和叫做藤原的年轻小个子男人,他们是二人组。从老板对他们说话的口气看来,他们应该是这间旅馆的厨师。
“实在很抱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哪!”当我们一坐下来,老板就不好意思地搔着脸说,并好像有些吃力似的将放在门前的石油暖炉点上火。我可以从被烟熏黑的小窗中看见橘红色的火焰,不久之后就闻到了煤气味。我确实因为流汗而感到有些冷。
“首先,我来自我介绍一下。”老板勉勉强强才说出口。“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对方叫做什么,也不好吧!我叫做犬坊一男,原本是这间旅馆的老板。”
他说完之后,便对我们鞠了个躬,好像这样做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似的。
不知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还是因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他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老板的头顶毛发稀疏,脸颊和下巴的肉有些松弛,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浮肿的,但仔细一看,他长得还不算丑。
“我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叫做石冈。”
当我一说完,犬坊便说:“小说家喔。”但是就只有这样。
我从来没有对稍微年长的人报过姓名,测试一下对方是否认识我。但不可思议的是,听过御手洗这个名字的人还真不少,我对这件事一直感到无法理解。若此时我说出御手洗这个名字的话,犬坊可能就知道我是谁了。但当时的气氛那么沉重,我实在很难说出口,犬坊看起来也一样,根本没有问我是写什么小说的。
“我叫二宫佳世,也是从东京来的。”坐在旁边的佳世说。
“你是出版社的人吗?”犬坊立刻追问。
他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和佳世之间的关系,即使刚才不愿意借宿给我们,可是却好像很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很明显的看出,他心里一定在想,不趁这个机会问个明白就太可惜了。
“不,不是的。”
“那你是这个小说家的太太吗?”
“不是。”
犬坊非常感兴趣,似乎还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但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他打住了,即使再有兴趣,现在毕竟死了一个人。
“我叫坂出,在冈山地区经营日用品店,这次我是将店托给儿子媳妇,到这里来休息的。”精明干练的瘦小老头说。
“但是,这间旅馆不是已经收起来了吗?”我多少带着点讽刺的意味问犬坊。在这样的深夜,即使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一筹莫展,但这个老板还是坚决地要赶我们走。
犬坊的脸色很难看,他不高兴的开口说:“是已经收起来了,但前年过世的父亲还在世时,常受到这些客人的照顾,有几个客人已经变成好朋友了,所以我们现在只招待这几位客人。”这多少是在为自己辩解。“而且,如果你们早一点到的话,或许我还是会想办法让你们住的。”
“这里的温泉对腰和内脏非常好,我最近腰很痛呢!”坂出说。
“这个人以前因为开零式舰上战斗机而闻名呢!是个名人喔!”犬坊好像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他想说的是“这个坂出先生比你有名多了。”
经老板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老人的照片,老人身高大约一六五公分左右,头发已经全白,头顶毛发也很稀疏,戴着一付老花眼镜,脸颊有点凹陷,鼻梁很高,身材削瘦,态度非常好。他的动作总是干净俐落,而且不会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我很喜欢他。我很少碰到这样的人,日本人大多都像犬坊这样。
“虽然我让以前的旧识住宿,但是也没能好好招待他们,不仅无法提供像样的棉被,这么冷的天气,所有的房间也几乎是夏天用的芦苇草帘门,料理也因为人手不足而做不出美味的佳肴,因为我还有田要耕作,所以没有花太多时间管理这间旅馆,即使我出于好意让你们留下来,你们后来还是会抱怨我的。”犬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但我还是觉得这些都不足以构成他强硬拒绝我们的理由。
我实在想不通,好不容易才能钻进被窝里睡觉,即使再怎样的服务不周,我们应该也不会抱怨。就算不提供餐饮也没关系,说得过分点,即使没有棉被也无所谓,睡在这里总比睡在荒郊野外要好得多了。我觉得犬坊拒绝我们的理由,在于犬坊本身,这也没办法。但是,现在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因为有一个人已经死了。
“死掉的那个人是?”我接着问。
“她是菱川幸子小姐,日本琴的演奏家,也是先父生前的熟识。”
“犬坊先生的父亲犬坊秀市先生在本地也是有名的日本琴专家呢!”坂出向我解释,又接着说:“所以,屋内才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琴。从最基本的琴款到精雕细琢的珍贵琴款,应有尽有。‘龙卧亭’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琴。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琴的其中一面就是做成龙的样子,而且每个部位都有名字。菱川小姐是这一带很有名的日本琴师傅——小野寺老师的弟子,她弹得非常好呢!”
“先父经常在这里举办演奏会,邀请大阪、九州的日本琴演奏家前来。菱川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和先父认识的。她很喜欢这里,所以常常来,这次说是来疗养的。”
犬坊眼中噙着泪水,见到他这样,我心想,这个男人或许也不是那么坏吧。
“疗养?是哪里不舒服吗?”我问犬坊。
“不,艺术家常常如此吧!只不过有点神经衰弱罢了,好像是医生建议她休养的。因为先父很疼爱她,所以或许是先父的灵把她带走的吧!”犬坊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这么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也或许,不是先父……”
“如果不是您父亲的话,那是……”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佳世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插嘴问道,但是犬坊并没有回答。“她为什么会死呢?”佳世有点不耐烦地问,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平常她有哪里不舒服吗?譬如心脏或是……”她又问。
我心想,怪了,这才想起佳世刚刚并没有看到尸体。
“完全没有听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呢!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和年轻女孩说话时还会不时发出尖叫声呢!”犬坊说。
“石冈先生,那个人的死因是?”佳世问我,我便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情形。但是这是密室啊!我愈想愈觉得奇怪。
“我认为我没有看错,她的额头正中央开了一个十元硬币大小的洞。”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犬坊以略带傲慢的命令口气叫我不要说了。
他的这种口气让我不太高兴,即使他是这间旅馆的老板,也没有权利叫客人住嘴。因为这是杀人事件,加上我又不是说些道听涂说的流书,即使要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也应该要查明真相。而且,这些事情在警察面前还是要说的,又不是在玩随便的侦探家家酒,所以我不管他,仍然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她一定是遭到枪杀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犬坊发出的哀嚎,因为听起来太像女人的叫声,所以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是谁在叫。
“怎么了?”我问犬坊,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在恶梦之中。
他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掩面,并以这样的姿势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看似昂贵的地毯上。然后额头便直接撞到面前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他抖动着肥胖的肩膀,像少女一样开始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我有点吓到了。
此时拉门正好打开,刚才灭火时看到的大块头男人,以双手捧着放了茶杯的托盘走进来,藤原也捧着放了茶点的盘子跟在后面。仔细一看,藤原有着一张像是歌舞伎演员般的俊秀脸蛋。
“打扰了。”他们两个人说。
一看到犬坊的样子,大块头男人便叫了起来:“啊!怎么了?”于是赶忙将放了茶杯的托盘放在桌上,立刻蹲到犬坊身旁,拚命搓揉着他的背。
“哪里会痛吗?要叫医生来吗?”
“不,不要!”犬坊大叫回答后,便将双手稍稍移开他的脸,他那没有血色的双颊布满了泪水。“喂!守屋,菱川小姐陈尸的那个房间,之前窗户是否有锁好?”犬坊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问着那个叫守屋的大块头男人。
“有锁好。”他肯定地说,并用力地点头。然后又说:“菱川小姐在睡前说她要弹一下琴,就在那之前,我进入三楼的那个房间检查过一遍,只发现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于是我就把它锁起来,所以,所有的窗户都是锁好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于是犬坊也顾不得是在下人的面前,发出一声哀嚎,以双手遮住脸开始嚎啕大哭。
“怎么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再次询问那个叫守屋的男人。但他好像也不知道原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天花板,摇了摇头。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反过来问我们。
“菱川小姐,”坂出接着说,“她的额头正中央被枪击中而毙命。”
听到坂出的话之后,守屋的表情也变得非常奇怪,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大到眼珠子好像要掉出来似的,脸色逐渐发白,他的下唇搭塌拉垮下,所以我可以看见他的舌尖和因为烟垢而变成茶色的门牙。这个奇怪的表情,让我担心他该不会也跟着放声大哭吧!
守屋就这个样子,好半天没有说话,当下变得好安静,我也继续保持着沉默。因为我有不能说话的理由,我思考着很多事情。我看过了起火的三楼现场,也看过了火熄灭后被烟熏黑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除了这扇窗户可以和外界相通之外,另外还有一扇门可以通往有楼梯及水槽的房间。
从刚才那个下人的口中,我确定了在事件发生前,那扇玻璃窗是锁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扇玻璃窗会不会是在凶杀案发生后才锁上的,因为如果不是如此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而且窗户的锁是很费事的螺丝锁,上锁要花很多时间。此外,通往楼梯的房间门是这个房间唯一的门,但是也上了锁。
这样一来,是什么人以什么方法枪杀了房间内的菱川幸子呢?我又开始重新思考。还是菱川小姐自己将锁打开的呢?但即使如此还是无解。因为如果是这样,虽然某个人可以杀了她,但房门又是怎么锁上的呢?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犬坊他们会露出有如少女般惊恐的表情呢?要不是他们真的疯了,我实在很难想到其他的解释。
“这是真的吗?”守屋问,我的思绪也因此被打断了。
“是真的,我也看见了。你不信的话,就去三楼看看躺在棉被上的菱川小姐的脸吧!”
坂出说完之后,守屋便打着哆嗦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报应?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就在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洞,里面还看得见子弹的尾部。”坂出这样说,我吓了一跳,他居然连这么细微的事都注意到了,我心想,这个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看到龙卧亭老板的这副德行,才知道,原来刚才这个男人略带傲慢的态度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不过是个非常小家子气的男人。
“报应是指什么?”佳世小声地问。
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现场仍是一片寂静,因此我又再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房间,三楼所有的窗户和门都上了锁是吗?听说窗户是螺丝型的锁,门也上了锁。”
大家仍然保持静默,犬坊终于慢慢抬起他的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接着守屋和藤原便将茶杯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请慢用。”藤原说,并将放着羊羹的盘子拿给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前方的盘子,是有包馅的羊羹。
“我最讨厌吃羊羹了。”佳世说。
“咦?是吗?”我说。
守屋和藤原正打算要走出去,虽然觉得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叫住了他们。
“请等一下,请教你们一件事,那个三楼是密室吗?真的是这样吗?”
“嗯,是的。”守屋站着回答我。
“是密室吗?是这样吗?”我又问了一次,于是守屋和藤原默默地点头。
“就如你们所看见的,除此之外,我们也不知道了。”
“那凶手是从哪里开枪射击菱川小姐的呢?”
“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以略微傲慢无礼的命令口气说出这句话的,就是已经用手背擦乾眼泪的犬坊。
“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外行人可以说三道四的。”
“那要怎么办?警察已经快要来了,交给警察吗?”我说。
“是的。”犬坊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如果我们不搞清楚状况的话,是无法对警察说明的。”我说。
犬坊以双手掩面,激动地颤抖着:“不可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不是我们可以管的事,我们都是外行人,不要乱说。”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他的态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已经有人丧命了,就算不去管它,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是吗?
觉得很纳闷的我,正想再说下去的时候,守屋他们走进来的那扇拉门又打开了,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衣,上面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的少女,笑着并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的皮肤有点黑,鼻梁很挺。一瞬间,我便被她的美震慑住了,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居然有轮廓这么深的美女。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嚷嚷似的,我便知道她不过是脸蛋长得比较成熟而已,其实年纪还很轻。
“没什么,没什么,快去睡吧!小孩子要快点上床睡觉!”犬坊大声地说。这个女孩好像是他的女儿,犬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实在长得太不像了!
即使如此,仍然看不出那个女孩打算离开,她反而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用眼睛一一扫过聚集在客厅的我们。我一直盯着她看,然后思考着,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孩的脸会长得这么成熟呢?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有一股阴郁的气质。虽然她说话很大声,眼睛似乎也在笑,但是,她的眼底有一种阴郁的东西,这让她看起来变得非常成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阴郁的气质,使她的眼睛发出如同钻石般的白色光芒,非常锐利。
这个女孩的视线一瞬间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们四目相交。看她削瘦的身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但她的脸已经长得完全像大人了。她的眼睛四周泛黑,像是画了眼影一样,和她阴郁的眼睛非常搭,这是天生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面带微笑,像小孩似的朝我点了点头。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非常感动,所以也赶忙向她回礼,接着她便转身离去,慢慢将门关上。
“啊!里美!”犬坊大叫。
“什么事?”又看到她的脸了。
“我很冷,拿一件外套给我……算了,我还是自己去拿吧。”于是犬坊便站了起来。
那个叫里美的女孩的漂亮脸庞消失了,接着,父亲胖胖的身躯也跟着不见了,然后,门便关上。
看到这种情形,守屋和藤原便轻轻朝我们点点头,也追了出去。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佳世和坂出三人。
老实说,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我思忖着,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在三楼玻璃窗的房间内被杀的和服女子,有着雪白的肌肤,就像是日本人偶一样美丽;而牵着小孩在黑暗中出现的那个母亲,虽然长得不像日本人,但还是很美;就连现在我看到的这个女孩,也有一张长得像外国人的脸。为什么这里的女人全都是美女呢?
“刚才那个女孩是高中生吗?”我问。
“是的,是高中生。”坂出回答。
因为来到这里以后一直碰到美女,所以我的头脑有些混乱,变得无法思考,我甚至忘记了刚才自己在想些什么。
“石冈先生。”
“啊?是。”有人叫我的名字,所以我终于回过神了。
“那个死在三楼的人,是在密室内被枪杀的吗?”我一回头,佳世正盯着我的脸看。
“就是这样啊,是的。坂出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嗯,我也认为是这样。”
“不会吧……”佳世说。我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身体一直在发抖。
“石冈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密室杀人吗?”
“嗯,好像是吧!”
“你知道这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个……”我陷入沉思。
“石冈先生你不是推理专家吗?你应该知道密室杀人的各种类型吧?”佳世严肃地问。
“不,我不是什么专家,我只是写书而已,并不是杀人事件的专家。我怎么会知道?而且有很多东西我都已经忘掉了。”
“请不要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现在这里最了解密室杀人的,就是你啊!”
“嗯,但这真的是密室杀人吗?”
“所以,”佳世几乎哭了出来,“就是因为很害怕,所以我才会问你的。请你快点解开这个谜题吧!”她将我的手臂抓得好痛,似乎很生气地说着。
我感到压力很大,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我们才刚到,在身心都还很疲惫的时候,就碰到这样的事情?真希望这件事是发生在我们稍微休息一下以后。
“密室枪杀……这个……可以从钥匙孔!有种方法是从钥匙孔!”我不禁大叫,我居然想得到。
“钥匙孔?”
“你说钥匙孔?”坂出也坐直身子问。
“总之,就是将子弹射进上了锁的钥匙孔,如果是九厘米或是点二二口径的话,可以视钥匙孔的大小,以弹壳的屁股固定住,这样架设好之后,凶手可以在门下的缝隙塞入一个信封或是相片,吸引房间内的人注意。准备好之后,凶手就在门外的楼梯房间一直等着,等到房间内的——幸子小姐是吗?她发现门下有东西,来到门这里时,为了拿起这个东西而弯下腰,凶手则一直盯着地上的信封,当这个信封一移动的瞬间,就用槌子敲子弹的屁股,也就是弹壳的底部,于是子弹便会发射出去,命中幸子小姐的头部……”
“原来如此。”坂出说。
一直盯着我看的佳世的表情也豁然开朗。
“原来有这种方法,原来如此。”坂出说。
我感到有些洋洋得意,但是坂出马上又说:“但是这行不通。”
“行不通?”我说。
“是的,行不通。因为那道门没有钥匙孔啊!”
“咦?没有吗?”
“那是从屋内上锁的门,所以根本没有钥匙孔。”
“是这样啊!”我好失望。事实也是如此,有钥匙孔的门通常只会用在从屋外进入屋内的玄关。
“而且,现在也没有钥匙孔是那种可以从门内看到门外,或是从门外看到门内的,非常少,也没有卖,我从来没见过,因为我们家有卖各式各样的锁。”
坂出说的话我也很能认同,这种把戏是低阶中的低阶,已经过时了。
“对喔!坂出先生是经营日用品商店的呢!”
“是的。”
听着我和坂出先生之间的谈话,佳世一度露出放心的神色,但是现在又慢慢黯然。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该是幸子小姐的头顶中弹才对啊!”
“她确实不是头顶中弹,而是额头的正中央。”我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是额头的正中央,而且我还看见了一部分事情的始末。”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目睹了杀人事件的一部分始末吗?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很严重的事不是吗?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是指那女孩被杀的时候吗?”
“是的。”
“真的吗?”我非常激动。因为就我所知,在任何密室杀人的事件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
“是的,我也是偶然看到的。因为听到了琴声,所以我就走到房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三楼的那个房间。你也知道,那个房间几乎整面部是玻璃,就像是一间温室。加上开着明亮的灯光,所以房间内的情形可以一目了然。因为窗户并不是落地窗,只有离地板一公尺左右的高度是看不到的,但是后面则全都可以看到,感觉就像是在看古琴演奏会。”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不想漏听任何一句话。
“你一直站在房前的走廊观赏吗?”
“是的。”
“大约有多远的距离?”
“这个嘛……应该有三十公尺这么远吧!”
“三十公尺,那可以看得见菱川小姐的脸吗?”
“当然看不见。”
“恕我直言,如果是别人在演奏,你也分不出来呢!”
于是坂出笑了一下,“话是没错,但是有理由那么做吗?而且,我只要从她的姿态就可以判断出她是菱川小姐。”
“对不起,坂出先生您的视力还好吗?”
“我从以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视力,从年轻开始,我对于看远处的东西就很有自信,现在虽然老花了,但只有近处看不清楚,远处还是一样清晰可见。”
“是啊,您以前是开战斗机的啊!”
“哈哈!对啊!如果在战斗机上想要击落许多敌人的话,视力要比操控技术来得更重要,因为其实我们很少在空中作战的。”
“对不起,请接下去说吧!”
“她大概只演奏了五分钟左右吧!就啪答倒下去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看了一会儿,但她好像没有爬起来的样子。不久之后,我就隐约看见窗户下方有着火焰,于是我就赶快冲过去了。”
“啊!那么,菱川小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中的罗?!”我不禁叫了起来。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可能有机会耍花招,而且也不可能是自杀,我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是的。”坂出露出诧异的表情说。
为什么他会如此惊讶呢?我很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我是坂出的话就可以这样说,但是对于身为侦探小说家的我而言,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子弹到底是从哪里射进来的?既没有枪也没有狙击手。
“菱川小姐都没有站起来过吗?”
“没有站起来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坐下来弹琴以后,到她被枪击中倒下之前,她是否有站起来过呢?”
“没有。顺带一提,刚才你说的那个有楼梯和水槽的隔壁房间,有一个小窗户,还有玻璃房间那扇被我们弄坏的门,在门的上方嵌有玻璃,所以透过这片玻璃,菱川小姐所住的那间房间的灯光,就可以照进有楼梯房间。所以,我可以看见靠我们这里的房间内是否有人。但如果进入房间内的人不是站着,而是以爬行的方式行动的话,就看不见了。”
“那你从隔壁的房间看到了什么?”
“没有半个人,完全没有人进入的样子。”
“怎么可能……她并不是后脑被击中,对了,她是朝哪个方向在弹琴的?”
“她是背对我的,但并不是正背对我,而是以左后方对着我,我看得见她的左后脑勺,所以应该是这个姿势。从我的方向看去,她微微向左偏,我可以看见她的后脑勺,她应该是朝向左前方的。”
“然后,她的额头被击中。那么她的前方呢?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暖炉吧!”
“是暖炉啊!然后是玻璃窗……但是窗子已经锁上了。而且玻璃并没有破……连子弹穿过去的裂痕都没有,玻璃的另一侧,也就是坂出先生所看不到的另一边的窗外是什么呢?”
当我问完之后,我就知道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因为刚才我和佳世就是从那一边走进龙卧亭的。我爬上了那一边的坡道,然后看见双手撑在玻璃上的菱川幸子在俯视着我们,我的背后就只有西贝繁村和河川。
“天空。”坂出很干脆地说。
“那个暖炉刚才有在烧什么东西吗?”
“没有烧任何东西,那是烧瓦斯的。”
“瓦斯?”
“是的,以前好像也烧柴火,但是听说因为怕危险,所以已经改成烧瓦斯了。”
“是这样的吗?”
“是的,所以想要烧什么就可以烧什么吧!只是将看起来像柴火的铸造物放在燃烧炉中装饰。”
“是吗?那个房间是铺地板的房间吗?”
“是的,以前有很多弹琴的弟子会坐在那里练习弹琴呢!所以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摆放,幸子小姐也会铺着坐垫,在上面弹琴。”
“那为什么没有窗帘?”
“应该是想让客人从龙胎馆的走廊观赏这些女孩们弹琴的样子吧!”
“嗯,我们再回到暖炉。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呢?这种瓦斯燃烧炉不可能会发生火灾才对啊!”
“我是这样认为的,会不会是幸子在被击中后,倒下来时踢到的?然后琴的一端碰到了瓦斯暖炉,于是琴便烧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就我刚才所看到的,琴是最容易燃烧的,而且又已经全都掉进了暖炉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又再度哑口无言了。
“在菱川小姐的前方只有瓦斯暖炉和天空,那么,菱川小姐到底是被谁,用什么样的手法杀死的呢?”我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不,前方还有一样东西。”坂出说。
“是什么?”
“就是那幅油画。”坂出笑着回答。
当天晚上,虽然村子里的派出所终于来了一位名叫森安太郎的中年巡警,但我却不认为这真的能让整个案子水落石出。本来以为他会把相关的人一个个叫进房间讯问,但他只不过是将当时还没睡的人全都集合在客厅,像是在闲聊一般,他好像一点都不想破案的样子。
很遗憾的是,里美,还有之前的那对母女并没有来,只有灭火时的那些人到齐而已。不过还有一个像是犬坊太太的女人,穿着睡衣披着一件白色长袍就来了。她那没有化妆的脸上因为涂了面霜,所以泛着油光。夫妻两人似乎都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所以犬坊并未对我介绍他的太太。
“这次遇害的菱川幸子,她是哪里人?”巡警停下写笔录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一一望着眼前这群人。
“应该是京都人吧!她会弹生田流的筝曲。”老板犬坊一男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筝曲?什么是筝曲?”
“所谓筝曲就是琴曲,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有些演奏琴乐的专业老师,是不写我们所熟知的‘琴’字,而是写‘筝’这个字,然后在后面再加上‘曲’,就成了‘筝曲’。”
“喔!原来如此啊!筝曲啊!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应该有一个月了,是吧?”他询问守屋,守屋点点头。
“是啊!她应该是在二月二十六日到这里来的吧!应该有一个月又四天了!”
“二月二十六日啊!”中年巡警说道,一边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一边做着笔录。然后说:“你之前有没有听她说过,她为什么来这里?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父亲生前很照顾她,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大概是几岁的人?”
“几岁啊?我看大概有二十五、六岁吧!”
我心想,咦?年纪有那么大吗?她看起来更年轻呢!
“她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免费的吗?还是要付钱?”巡警净问一些好像与这个案子无关的问题。
“先父交代说不要收钱,但她的师傅还是有付我们钱。”这是犬坊的太太回答的,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受到的打击比她先生还严重。
“听说她是来疗养的?”
“是啊,她自己是这样说的。”犬坊说。
“是哪里不舒服吗?”巡警如此问,然后抬起头。
“不,看不出来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她和女孩们都还能有说有笑的呢!”犬坊说。
“那到底是疗养什么病?”
“我们也不太清楚,但她好像有说过精神很疲惫之类的话,对吧?”犬坊一男对着他太太说,犬坊的太太便点头回应。
“嗯,她是否有说过被谁威胁,或是被追杀之类的话?”
“没有,从来没有。”犬坊的太太回答。
“那她是不是有露出什么害怕的神情呢?”
“完全没有,她很开朗呢!”犬坊回答,犬坊的太太也点头附和。
“她是不是有什么仇人呢?”
犬坊双手抱胸,陷入沉思,“我觉得应该没有。”
“那她在这个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朋友?”
“没有,她只认识我们。”
“奇怪了,既然没有朋友,却突然被杀,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杀了。”巡警说着,眼前这一群人觉得毛骨悚然,全都不发一语地点着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巡警停下笔来,询问着眼前这一群人,他不断眨着眼睛,非常想睡觉的样子。“现在这个房子里,是否有人有枪?”
“绝对没有!不可能。”犬坊说。
“这个村子里应该有人有枪。”巡警说。
“应该没有吧!”犬坊回答,然后众人一阵静默。
“应该是有恶灵在作祟吧?”守屋说。
“不要胡说八道!”犬坊斥喝他。
“恶灵是指什么?”巡警问,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你可以去问问后面法仙寺的足立先生,或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先生。”过了一会儿,守屋回答。
“去问法仙寺的话,他们会说什么吗?”
“他们可能会说是睦雄的恶灵在作祟。”守屋说。
“不要再乱讲了!”犬坊说,巡警也以鼻子哼了一声。
“总之呢!明天县警局会再派刑警过来。今天晚上你们可以去睡了,明天谁也不要离开这里。”巡警说完后,就将记事本阖上。
中年巡警所做的平和讯问终于结束了,他并没有询问我们每个人的身分,因为他很困吧,所以只想赶快回家睡觉。
我原以为可以藉此机会知道住在龙卧亭的所有客人、老板家人及所有下人的姓名,还准备好了笔记本等着,但巡警完全没有行动,可能要等到明天以后了吧!
那个巡警要所有人不要离开这里,我想他所讲的对象应该也包括我和佳世,所以我们也必须留在馆内吧!我茫然地想着这件事。
老板犬坊一男好像也明白,所以他将守屋叫来,指着我们两个人说:“‘里板之间’和‘莳绘之间’是空着的,那里应该还有棉被,让他们住在那里吧!”他似乎很无奈地说着,但是我们也听得到。托火灾和菱川幸子的福,我们今晚总算有地方可以睡了。
守屋带路走在前头,拎着旅行袋的我们又来到了刚才铺着木条踏板的走廊之前,我们正好看见森安巡警慢慢跨上停在旅馆角落的黑色自行车,正准备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我们进入整排都是客房的建筑物时,必须从走廊爬三阶左右的石阶。我一抬头,就看见写着“龙胎馆”的老旧匾额被电灯泡的光线照着,匾额的前方布满了薄薄的蜘蛛网。我回头一看,我们刚才所待的建筑物出口旁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龙尾馆”三个字。那个最顶端有玻璃屋的三层楼木造建筑物就是“龙尾”,而我们所进入的长形会馆,就好像是“龙的身体”一般。
在守屋的指示下,我们换上了木屐箱中的拖鞋,才发现走廊的地板好冰好冰,如果没有穿拖鞋的话,脚底一定会冻僵的吧!
当我们一走到走廊上,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因为走廊和墙壁全都是古木建造的,我抬头看向黑黑的顶棚,只见粗粗的黑色梁木,大大小小的木条还有排列在其上的天花板,全都被稀稀落落吊挂着的灯泡光芒照耀。可能因为是深夜,在排列成一整排的灯泡中,只有三分之一的灯泡是亮着的,也就是说,每隔两颗灯泡才有一颗是亮的。在这样的光线下,我一直闻到满是灰尘的古董木材味道,还有很重的湿气。
守屋走在前面,大步大步地穿过走廊。虽然他刚才有说要帮我提行李,但我觉得既然这间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也就没有理由要他帮我提,所以拒绝了。老实说,我还真希望他能帮我提一下,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再加上长途跋涉,我的脚已经很酸了。刚才的杀人事件及火灾骚动所带来的紧绷使我全身虚脱,而且加上已经夜深了,所以受到睡魔严重侵袭,种种原因都使我的双眼朦胧不已。我一直提着行李的两只手好像要脱臼似的,双脚也硬得像木棒一样,还有恨不得马上钻进地底睡觉的困意。
尽管如此,“龙胎馆”的独特造型还是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刚才因为紧张、疲劳与睡意,我完全忘记了饥饿,现在则因为这栋建筑物,我忘了疲倦与睡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奇怪的走廊,就像我之前所描述的,这里是木头地板,而且就像屋外廊道一样狭窄。虽然旅馆已经收起来了,但还是打理得很整洁,地板也擦得很亮。或许是因为经营多年,所以地板早就被磨亮了?现在若是再擦个一、两次,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原有的光泽,也因此,只要稍微不小心就会滑倒。
其实,地板会让人觉得很滑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个擦得很亮的走廊,是一直是往上走的,也就是说,走廊是斜坡,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就感觉这个走廊好像是在爬坡,但我以为马上就会走到平地了。我以平常的感觉判断,再过不久一定可以走到平地,再忍耐一下就到了,我在潜意识里一直这样期待着,但是走了好久,却还是不断地在爬坡。走廊保持着一定的斜度,一直往上延伸,在人工的建筑物内,尤其是在日式的建筑物内,像这样步行,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真是奇怪的体验。
走廊的坡道慢慢地往右转,我们一边爬,一边感觉到不断地往右转又再右转,上坡的角度应该是一定的,但是转弯的角度却是不一定的。客房全都排列在走廊的左边,右边没有房间。我觉得很有趣的是,走廊的右边空无一物,既没有墙壁也没有门窗,只有几根柱子任凭风吹雨打。如果是在夏天,这种俐落的建筑结构,应该会很通风很凉快吧!但冬天一定很冷。事实上,今晚是三月的深夜,所以我们所经过的走廊非常冷,简直和屋外没两样。
但要说这里到了夏天就是天堂的话,我看也是很有问题。因为这是坐落在山中森林里的建筑,所以露天的走廊如果挂上几颗灯泡的话,森林里的虫子就会聚集于此,应该很令人受不了吧!我们所经过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还不如说是屋外的廊道,而且是很窄的廊道吧?我这样怀疑着,同时往最右边一看,发现在我脚下有着轨道的痕迹,顶棚也有凹槽,好像是安装窗户的装置。
如果没有窗户的话,这里的冬天应该会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而夏天则会受到飞蛾的侵袭。这里本来应该装有很多玻璃窗,而且只有在白天才可以打开吧!但是,可能因为现在没有下人,还是玻璃窗大多坏了,所以这些窗户全都被拆下来了。也或许因为是上坡的关系,所以窗户没办法关紧。我想龙卧亭之所以收起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要处理这些窗户太麻烦了。
我之所以不认为这里是屋外的窄廊道,而深信这是走廊的原因,是因为右边露天的空间被石墙遮挡住了。石墙遮住我右边的视线,所以我便将右边看成黑黑的墙壁,以为右边有道墙。但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一道独立的石墙。可能也是因为这道石墙的关系,所以走廊的空气一直带着湿气。
随着我一直往前走,不,是往上爬,这道石墙又慢慢变低了,我的右边有个花坛从上而下,花坛的对面则是一片平缓的宽广草皮,也就是说,爬上走廊之后,我们便来到了庭院的上方。
这好像是中庭,因为即使是在黑夜之中,我也可以感觉到这个庭院的花坛好像开了好几种花,虽然离盛开的季节还很远,但我闻不到潮湿的石墙味,反而可以闻到植物的香气。同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在这个辽阔的夜晚空间中,灯泡孤零零地亮着,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并稀稀落落地往右上方延伸,我现在可以越过中庭看得一清二楚了。
雾气越来越重,因为灯泡的光线,使得雾气也闪烁着昏黄的颜色。即使是在中庭的花坛中,黄色的庭园灯仍兀自亮着。
这里所使用的木材散发出些微类似古董的味道,还混入植物香气的潮湿雾气,远方是森林。在这个独特的夜晚氛围中,庭院所散发出的淡淡光芒,再加上我本身的疲惫感,使我以为这里是地球尽头某个不知名的玄妙境地。除了睡意之外,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诱惑,当时的我好像快要昏倒了,但我凭着经年累月所养成的习惯,仍然勉强地往前走。佳世应该也和我一样吧!她好像也受到了周围景象的影响,一直不发一语。
在我们左边的各个房间,也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每个房间都有一扇门,可是,不知为什么,全都是很凉快的芦苇草帘门。因为是用很细的芦苇草纵向紧密编织而成的,在三月的深山中,而且又是在深夜里,让人觉得非常地冷。
当然也不是每个房间从前门到后门都是用这种芦苇草帘门,我可以看见房间内是用非常普通的拉门,只有面向外头的门是用芦苇草帘门。以前可能是会随着冬天和夏天而换上适用的门吧,但是现在旅馆已经不营业了,所以夏天用的门就一直这样保留着。
只要直接在走廊这侧加一扇门,屋内应该就会暖和了吧!不,即使将芦苇门换成一般的木板门,每个房间应该还是很冷,因为我看见每间房间的上方,在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都有着格窗,没有一间房间例外,格窗是用木板雕上镂空的龙,并嵌入一个字。这块木板的上方和下方虽然有一点空隙,但好像不会倾倒,因为木板的棱线并非笔直,而是保留树木原本棱线的一种设计,所以风当然会从上下的缝隙间钻进来。
这种雕龙的设计或许不太正确吧!虽然我对于这种木工技术不太了解,但这个格窗是以打洞的方式刻划出龙的形状,所以龙的身体部分就是洞,也因为如此,“龙胎馆”的每间房间就会变得非常通风。因为每间房间都有格窗,所以走廊左边的天花板附近是一整排相连的镂空雕刻。房间呈阶梯状排列,因此格窗也呈阶梯状,如此一来,就完全不需要考虑空气的流通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很重要的设计呢!
每个房间的芦苇草帘门旁都挂着写上“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云角之间”等的牌子。这些深奥名字的由来,对才疏学浅的我而言还真像谜语,我也累得无法去问这些名字的由来了,而且走在前头的守屋只是一个劲儿地走着,根本不想做任何解说。
因为芦苇草帘门的关系,走廊左边的各个房间都散发出独特的异国风情。有几个房间,在芦苇草帘的后面散发出像是方形纸灯的灯光,这个景象很像我小时候在菊人偶展的阴暗处,或是游乐园鬼屋中的四谷怪谈、番町皿屋敷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耍小屋走道时的那种惊险刺激。每经过四、五间房间,就会看见一间厕所。
不久之后,我们就来到了挂着“里板之间”牌子的房间,这是给佳世住的,我便将提了很久的行李袋拿给她。佳世接过行李袋之后,很哀怨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轻轻地点了个头,便拉开芦苇草帘门钻了进去。
房间内并未点灯,我也为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么恐怖的房间而感到些许不安,但我也没有办法。
“棉被放在橱柜里,洗手间每隔几间房间就会有一间。”守屋对着房内说,佳世从房内无奈地应了一声。
“请休息。”守屋说。
接着轮到了我,隔壁就是挂着写有“莳绘之间”的房间。
守屋以低沉的声音说:“到了。”于是我也不得不一个人走进“莳绘之间”。
走廊是坡道,所以左侧入口的门槛有点高,好像是登上稍矮的一阶楼梯。我走进第一间狭窄的房间内,这里也是芦苇草帘门,和其他的房间一样,上方也有格窗,也是横放着一块龙形的木板,和之前描述的一样,也连接到隔壁的四叠大房间。进门的地方有一盏灯,我的房间里同样没有点灯。
我原以为芦苇草帘门较不能保有个人隐私,但一进门之后,是一间两叠大的房间,和里面的房间隔着一扇很普通的拉门。经过两叠大的房间进入四叠大的这个房间后,靠走廊的这边就是墙壁,只要将和两叠大的房间隔着的拉门拉上,在走廊走动的人就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了。只有从上方格窗钻进来的空气。
守屋并没有跟着走进来,只是将一只脚跨进两叠大的房间,用手指着橱柜告诉我里面有坐垫,在最里面那间房间的橱柜里有睡觉用的棉被,他简短介绍了一下就转身离去。
虽然是没什么作用的芦苇草帘门,但好像都可以用门栓拴上,因为在门边放着黑色的门栓。虽然即使这样做,要破门而入还是易如反掌,但无论如何,这个门是可以锁上的。不仅如此,在一进门的两叠大房间与里面的四叠大房间相隔的拉门也可以上锁。对于纸与木头做成的门,设计这样的构造,不禁令人怀疑上锁的功效到底有多少,总之房间与走廊之间总共有两层的隔离。
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一间有窗户的六叠大的房间。守屋说得没错,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橱柜,我打开拉门就看到摺叠好堆放在里面的棉被。四叠大的房间和六叠大的房间也相隔着拉门,但是并没有准备门栓。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拿隔壁房间的门栓来用。
虽然走廊是倾斜的,但房间的地板却很平坦。三间房间内除了矮桌、烟灰缸、纸灯还有橱柜中的棉被外,几乎没有家具,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就连收音机也没有,真可谓家徒四壁。虽然这样就很不错了,但还是有些令人惊讶,因为就连暖炉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这里是在山上,而且走廊也是露天的,入口的门又是用芦苇草编成的,所以我以为每间房间至少会有暖炉或是炕桌,这样冬天才不会太冷。难道别的房间会有吗?
房间内微微散发着久没人住的特有气味,这是发霉的味道。但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可能是因为这个味道可以让我将横滨抛诸脑后,感受到千里迢迢旅行来此的感伤。因为他们给了我房间住,我才终于有这样的感受。
如同我之前所说的,六叠大的房间内有玻璃窗,我觉得非常古色古香。已经生锈的螺丝锁锁得非常紧,加上螺丝锁已经很老旧了,开锁时必须相当费力。我好不容易将锁打开,勉强将开关已经有点故障的窗户打开,没有纱窗,在我的前方则有一个将竹子剖成一半制作而成的幽雅导水管,少少的清水流过其间。
我抬头一看,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贝繁田园风景,因为起了白雾,加上又是晚上,所以看不清楚全貌。但是越过前方的黑色林子,可以隐约看到小河、水田以及散落在其间的茅屋农舍。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之后,这里应该可以眺望到很美的风景。
我立刻将窗户关上,并将锁锁回去,然后打开橱柜拿出冰冷的棉被,这也有一些霉味,摺好的干净床单就放在棉被上。我准备好棉被之后,就打开旅行袋,拿出一般去旅行时,都会带着的运动服。
接着因为要去上厕所,所以又再次走到了走廊上。好冷喔!我爬上有点坡度的走廊,寻找着厕所,立刻在隔壁的“鳖甲之间”对面找到了。厕所不会特别旧或是脏,但是有一点臭。
刚才那对母女特别走到主屋的厕所去,或许就是因为这臭气吧!这样的想法只是短暂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快要黏在一起了。
明明刚刚才看过一具女尸,现在居然还想睡,实在有点不正常,这或多或少可以证明我已经有过不少刑事案件的经验吧!
我赶紧回到房间,也没用门栓将门锁上,就急急忙忙钻进被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