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三点,我搭乘美国航空公司的往返班机抵达华盛顿机场。露西没能来接机,因为她自从车祸之后就再也不开车了。至于韦斯利,我找不到正当理由要他来接我。
在机场外面,我独自和行李箱、旅行袋缠斗的时候,突然为自己难过起来。我累极了,衣服脏兮兮的,内心饱受惊吓,而我羞于承认这些。我甚至拦不到一辆出租车。
最后,我搭乘一辆装有紫色窗玻璃的破旧蓝绿色出租车到了匡提科。后车窗摇不下来,而那位越南司机又无法向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的大门警卫解释清楚我的身份。
“女医生,”司机又说了一次,我看出他对警卫和建筑物顶端的大堆天线感到惶惑,“她没问题。”
“不是,”我对着他的后脑勺说,“我的名字是凯,凯·斯卡佩塔。”我试图下车,但车门全上了锁,按钮都拆掉了。警卫伸手去拿无线电对讲机。
“请让我下车,”我对司机说,他正盯着警卫腰间的那把九毫米口径手枪,“请让我下车。”
他转过身,害怕地说:“在这里?”
“不是。”我说,这时警卫走出了哨亭。
司机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要出去,但只去一会儿,我要向警卫解释。”我打着手势,放慢语速,“他知道我是谁,但我打不开窗子,他看不到我。”
司机不停地点头。
“我必须出去,”我坚决地强调一次,“你得把门打开。”
门锁开了。
我下了车,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然后把证件出示给有着军人气质的年轻警卫。
“玻璃有颜色,我看不见你。”他说,“下次把车窗摇下来就可以了。”
司机开始将我的行李搬出后车厢,堆放在路上。他惊慌地望着四周,因为阵阵炮火和枪击声正从海军陆战队和调查局的靶场传来。
“不,不要,不要,”我打着手势要他把行李放回车内,“请送我到里面。”我指着杰斐逊大楼——停车场另一边那栋高耸的褐色砖造建筑。
他显然不想送我到任何地方,但我不等他开口就钻回了车里。后备厢关上了,警卫挥手让我们通过了大门。空气清冷,天空湛蓝。
在杰斐逊大楼的大厅,接待台上面的视频装置显示出欢迎我来到匡提科的信息,并且祝我有个愉快而安全的假期。一个长着雀斑的年轻女人为我办理了登记手续,然后给了我一张在学院内开门用的磁卡。
“圣诞老人对你好吗,斯卡佩塔医生?”她一边快活地问我,一边找着房间钥匙。
“我今年表现得一定很糟糕,”我说,“我只收到了藤条。”
“无法想象。你一向那么亲切。”她说,“和以前一样,我们安排你住在安保楼层。”
“谢谢你。”我记不起她的名字,而且我感觉她知道这一点。
“你打算陪伴我们几天呢?”
“只有一天。”我想她可能叫莎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非记起她的名字不可。
她交给我两把钥匙,一把塑料的,一把金属的。
“你是莎拉,对吗?”我冒险问她。
“不是,我叫萨利。”她有点伤心。
“我是说萨利,”我不安地说,“当然是了。我很抱歉。你一向这么照顾我,我很感谢你。”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对了,大约三十分钟前你的外甥女才从这里经过呢。”
“她往哪里走的?”
她指着从大厅通向大楼中心的玻璃门,在我还没来得及插入磁卡之前她就咔啦开了门锁。露西有可能到邮件中心、会议厅或工程研究处去了。她也可能回了宿舍房间,宿舍就在这栋大楼里,只是位于另一边的侧翼。
我努力想象着下午这个时候我的外甥女会在哪儿,最后却发现她待在我最不可能想到的地方——我的套房里。
“露西!”我打开门,尖叫起来,她正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你怎么进来的?”
“跟你一样,”她的态度不怎么热情,“我也有钥匙。”
我将旅行袋拿进客厅撂下。“怎么会?”我打量着她的脸。
“我的房间在这边,你的在那边。”
安保楼层是供秘密证人、间谍或司法机关认为需要保护的人住宿的。要进入房间必须通过两道门,通过第一道时得在数字键盘上输入密码,每次进入都得输入;通过第二道时则是用的磁卡,磁卡也经常更新。我时常怀疑这里的电话是否也被监听了。
我在大约一年前住进这里,因为高特已对我的生活形成威胁。如今露西也住了进来,这让我感到不解。
“我以为你住在华盛顿宿舍。”我说。
她走进客厅,坐了下来。“原本是的,”她说,“可今天下午我转到这里来了。”
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桌上摆着丝锻花,窗帘拉开着,可以看到大片天空。我的外甥女穿着运动长裤、慢跑鞋和联邦调查局的深色连帽运动衫。一头赤褐色的短发,鲜明的五官毫无瑕疵,除了额头上的那块淡色疤痕。她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四年级学生,美丽、聪慧,我们的关系一向非比寻常。
“他们安排你住进这里,是因为我在这里?”我仍然无法理解。
“不是。”
“我进来的时候你没有拥抱我。”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站了起来,亲吻她的脸颊。她全身僵硬,挣脱了我的胳膊。“你还在抽烟。”我坐了回去。
“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谁来告诉我,我闻到你头发上的烟味了。”
“你拥抱我是因为你想看看我身上有没有烟味。”
“而你没拥抱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
“你很烦人。”
“我才不烦人。”我说。
“就是,你比外婆更难缠。”她说。
“她在医院里,因为她是老烟枪。”我迎着她绿眼睛的紧紧逼视。
“既然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现在干脆就点一根吧。”
“这房间是禁烟的,事实上在这房间里什么都不允许做。”我说。
“什么都不允许?”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绝对不允许。”
“我知道你在这里喝咖啡,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你在用微波炉热咖啡。”
“咖啡没问题。”
“你还说什么都不允许。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喝咖啡是恶习。我敢说你一定也在这里喝酒。”
“露西,请别抽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斯丽姆丝牌薄荷香烟。“我去外面抽。”她说。我打开窗户让她抽烟,心想我竭力要戒掉的恶习竟然成为她的习惯。露西十分爱好运动,体格健美,我告诉她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抽烟。
“我只是抽着玩玩,不常抽的。”
“是谁把你转到我的套房里的?咱们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她喷着烟雾时我问她。
“他们要我来的。”
“他们是谁?”
“这还用说,当然是上面的人下的命令。”
“伯杰斯?”我指的是学院副院长。
她点点头。“没错。”
“他的用意是什么?”我皱起眉头。
她将烟灰弹入手心。“没人告诉我原因。我只能猜测这大概和工程研究处有关,还有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露西,”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她沉着地说,“但的确有事发生。”
“高特?”
“没有迹象表明系统曾遭人侵入,没有不该进入的人。”
“但你认为有。”
她深吸一口气,像老烟枪那样。“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没有照着我们给的指示运行,它自作主张且从别的地方接受指令。”
“一定有方法可以追踪。”我说。
她的眼神发亮。“相信我,我正在尽力。”
“我没有质疑你的努力或能力。”
“没有一点线索。”她继续说,“如果有人侵入,那他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而这不可能。你不可能进入系统,命令它传送信息或下达其他指令,却不被监督程序记录下来。再说我们的打印机每天早、中、晚都处于待机状态,任何人输入任何数据都会印出来的。”
“你为什么生气?”我说。
“因为我受够了他们把这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有人侵入又不是我的错,我从不知道在我身边工作的人会……”她又深吸了一口烟,“我的意思是说我会把它修好,那是我的职责。因为参议员给我压力,或者给你压力,实在是……”
“露西,我不知道有人为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问题责怪你。”我委婉地说。
她的眼里燃起愤怒。“要是没人责怪我,我就不会住到这里来了。这个地方就是用来软禁人的。”
“胡说。我每次来匡提科都住在这里,我非常确定我没有被软禁。”
“他们安排你来是为了安全和隐私,”她说,“可我不一样。我又成了替罪羊,还受到监视,这从某些人对待我的方式就看得出来。”她朝工程研究处的方向点点头,它和学院隔街相对。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走进厨房,将烟蒂用水淋熄后丢进垃圾筒,然后坐了回去,没说什么。我端详着她,越发不安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每当她的行为让人费解时,我总是惶惶难安。
那场车祸本可能让露西丧命的,她的脑部损伤有可能毁了她最珍贵的天赋。脑内血肿和宛如一个煮熟鸡蛋的受损大脑的影像突然浮现,这时我想起了被称为珍妮的那个剃光头发、浑身伤疤的女人,并且想象着露西身处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异地的情景。
“你感觉还好吗?”我问露西。
她耸耸肩。
“头还痛吗?”
“还是那样。”她眼露疑惑,“有时候吃蜜德林有效,有时候吃了只会呕吐。唯一真正有用的是费欧立纳,可我没有那种药。”
“你不需要吃那个。”
“头痛的人又不是你。”
“我的头痛得才厉害呢。你不必依赖巴比妥酸盐镇静剂。”我回答说,“你吃睡正常、经常运动吗?”
“你这是干吗,医生问诊?”
“既然我是医生,就随口问问。虽说你没有挂号,但我还是会亲切地接待你。”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我很好。”她说话不那么带刺了。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又问。
“我猜你还没和佩恩指挥官谈过。”
“上午过后还没有。我不知道你认识她。”
“她的部门和我们的系统联网了——和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中午十二点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呼叫了交通警察局的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终端机。我猜那时你应该已经赶往机场了。”
我点点头,想起了在停尸间时达维拉的寻呼机响起的情景,不禁腹部紧缩。“这次的信息是什么?”我问。
“我带来了,如果你想看的话。”
“给我看看。”我说。
露西进了她的房间,出来时拎着一个公文包。她打开包,从一沓文件中找出一张递给我。那是弗朗西斯掌管的通讯小组内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终端机的打印纸,上面写着:
——编号PQ2196701001145的信息起始——
发件人: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收件人:所有部门和指挥中心
主题:死亡警察
致所有相关部门:
为了安全起见,警察在地铁隧道执行任务或巡逻时应戴头盔。
——编号PQ2196701001145的信息结束——
我盯着这张打印纸好一阵,又忐忑又激动。然后我问:“登录系统写下这信息的人留下姓名记录了吗?”
“没有。”
“无法追踪?”
“用一般方式不行。”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工程研究处遭人侵入时,那个进入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人植入了一个程序。”
“就像病毒一样?”
“是病毒,而且附属于某个我们还没找出来的档案,这样那人就能进入我们的系统而不留下踪迹。”
我想起了昨晚在隧道中高特闪现于手电筒光线中的身影,以及往黑暗和疾病深处延伸的漫长铁轨。他能够在一般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来去自如,能够轻巧地跨过油腻的铁轨、针筒,以及人和老鼠的污秽巢窝。他就是病毒。他侵入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建筑物和我们的科技。
“结论是,”我说,“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感染了病毒。”
“不寻常的病毒。这种病毒不是要摧毁硬盘或文件,所以还无法归类。它只针对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而来,目的是让某人能够进入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和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数据库。它就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屋子里的每一道门。”
“而它附着于某个既存的程序里。”
“你可以说它有个宿主,”她说,“没错,它寄生在某个经常使用的程序里面。病毒本身无法导致损害,除非计算机运行一个程序或子程序,启动了某个宿主程序,例如DOS系统里的autoexec.bat。”
“原来如此。这不是藏匿在文件里面,等开机的时候开始活动并让计算机死机的那种病毒。”
露西摇摇头。
“犯罪人工智能网络里有多少程序文件?”
“哦,上帝!”她说,“好几千个,有些长得可以围绕这栋大楼一圈呢。病毒可能隐藏在任何地方,更严重的是,并非所有程序都是我写的,而我对其他人写的程序又不是那么熟悉。”
其他人指的是嘉莉·格雷滕,她一直是露西的程序设计伙伴和密友。嘉莉也知道高特这个人,她也得对工程研究处遭侵入一事负责。露西不愿谈她的事或提她的名字。
“有没有可能病毒只附在嘉莉写的程序里面?”我问。
露西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它可能在别人写的某个程序里,也可能附着于我写的程序里。我不知道。我正在搜寻,这也许得花很长时间。”
电话响了。
“大概是珍妮特。”她站起来,进了厨房。
我看了一眼手表,半小时内我得下楼去小组办公室。露西用手掩住话筒。“你介意珍妮特过来吗?我们要去慢跑。”
“一点都不介意。”我说。
“她问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跑。”
我微笑着摇头。就算露西每天抽两包烟,我还是赶不上她跑步的速度;至于珍妮特,她简直够格当职业运动员了。这两个人令我有些感慨岁月不饶人和自己的力不从心。
“想喝点什么吗?”露西放下电话去开冰箱。
“有什么?”我望着她弯下纤细的身体,一手撑着冰箱门,另一只手在饮料罐架子上寻找。
“有健怡、吉马、佳得乐和沛绿雅。”
“吉马?”
“你没喝过?”
“我不喝啤酒。”
“这和啤酒不一样,你会喜欢的。”
“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客房服务。”我笑着说。
“我从邮件中心拿了些喝的。”
“我要沛绿雅。”
她拿着饮料回来了。
“有什么防毒程序吗?”我说。
“防毒程序只能找到已知的病毒,例如黑色星期五、变形虫、石头病毒和米开朗琪罗等。我们面对的病毒却是专为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设计的,活跃于我们的系统内部,所以没有针对它的扫毒程序,除非我自己写。”
“但你得先找到病毒才行。”
她灌下一大口佳得乐饮料。
“露西,我们是否该关闭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呢?”
她站起身。“我去看看珍妮特来了没有。她过不了外面的那几道门,我们也听不见她敲门。”
我也站了起来,把行李拿进我那摆着简单松木家具、装潢朴素的房间。安保套房和其他房间不同,拥有私人浴室。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那大片覆盖着白雪、延伸为无边森林的原野景观。阳光无比灿烂,感觉有如春天来了。真希望有时间洗个澡,我想把纽约的气息洗掉。
“姨妈?我们得走了。”我正在刷牙时露西叫我。
我迅速漱了口,回到房间。露西已经穿上一双奥克兰慢跑鞋,正在房门边做伸展活动,她的朋友则把一条腿抬在椅子上系鞋带。
“下午好,斯卡佩塔医生。”珍妮特立刻挺直身体对我说,“希望你不介意我过来,我不想打扰你。”
无论我如何努力安抚她,她总是表现得像巴顿将军进门时被震慑住的小兵。她是个新探员,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上个月我受邀到这里演说的时候。当时我正在放映关于暴力致死和犯罪现场维护的幻灯片,她从大厅的后方凝视着我。在黑暗中,我感觉得到她在研究我,而且我很好奇她在休息时间为什么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就那么下楼消失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和露西是朋友,这一点加上羞涩可以解释珍妮特对我的态度。她蓄着及肩金发,眼睛蓝得接近紫罗兰色,拥有在健身房锻炼出来的健美体格。如果一切顺利,再过不到两个月她就可以从学院毕业了。
“我们很欢迎你和我们一起跑步,斯卡佩塔医生。”珍妮特礼貌地再次邀请我。
“你真好。”我微笑着说,“你认为我能赶得上你们,这让我很开心。”
“你当然能。”
“不,她才赶不上。”露西喝完佳得乐饮料,把空罐子搁在流理台上,“她最讨厌慢跑了,她只会边跑边想些不开心的事。”
她们出门之后我回到浴室,洗了脸,然后盯着镜子。我的金发似乎又比早上灰白了一点,发型又变难看了一些。我没化妆,一张脸活像刚从烘干机里出来的,需要好好熨一熨。露西和珍妮特的容颜却毫无瑕疵、整洁、生气勃勃,仿佛大自然只乐于雕琢、照拂年轻人。我又刷了牙,这让我想起了珍妮。
本顿·韦斯利的小组改了好几次名称,目前隶属于人质救援小组,但仍然处在学院地底六十英尺的地方,那里曾经作为胡佛局长的爆炸掩护所,没有窗户。我走进韦斯利的办公室时,他正在打电话。他翻阅着一份厚档案,同时瞥了我一眼。
摊在他面前的是近日发生的一桩与高特无关的案件的现场照片。受害者被砍了一百二十二刀,陈尸于佛罗里达一家汽车旅馆房间的床上。他脸朝下趴着,被人用绳子勒死。
“这是一件特征明显的案子。当然,凶手有滥杀倾向,捆绑的方式也不寻常。”韦斯利说,“没错,两个手腕上都打了绳结,像是手铐。”
我坐了下来。韦斯利戴着眼镜,而且我能确定他刚才一定是边看档案边搓头发。他看上去很疲倦。我的目光停留在墙上那些精致的油画和玻璃柜里有作者签名的书籍上。许多写小说和剧本的人经常找他,但他并不以和名人交往为傲,我想他大概觉得他们既可笑又没有品位。如果他能选择,我猜他不会和其中任何一个交谈。
“非常血腥的攻击方式,至少可以这么说。另外那些案子也是。共同点是支配欲。这是一种由愤怒激起的仪式。”
我注意到他的桌上放着几本调查局的浅蓝色手册,都是从工程研究处借来的。其中一本是露西协助撰写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指南,有许多夹了纸条的页面上做了不少记号。不知是露西还是他做的,而本能告诉我的答案令我的胸口一阵抽痛。每当露西有麻烦时,我的心都如此痛苦。
“凶手的支配欲受到了威胁,”韦斯利迎上我的视线,“没错,他的反应当然是激愤不已。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必然如此。”
他系着黑底淡金色条纹领带,一如往常穿着浆挺的白衬衫,戴着司法部的袖扣、婚戒,还有康妮送给他作为二十五周年结婚纪念、款式含蓄的黑色皮革表带金表。他和康妮都生于富裕之家,但他们相当节俭。
他挂了电话,取下眼镜。
“怎么回事?”我问。我真痛恨他让我紧张的本事。
他收起照片,放进牛皮纸信封。“佛罗里达又多了一个受害者。”
“又是奥兰多地区吗?”
“是的。等我们一整理好就把报告给你。”
我点点头,将话题转到高特身上。“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纽约发生的事了。”
“传呼机。”
我又点头。
“我大致知道。”他苦着脸,“他在戏弄我们,以表达不屑。他在玩游戏,只是这会让情况更糟。”
“糟透了。但我们不该把焦点全部放在他身上。”我说。
他仔细聆听,定定地望着我,双手交叉于他刚在电话中谈论过的那名受害男子的档案上。
“我们把精力过度地用在高特身上了,这并不真的有助于破案。例如确认那个女人的身份也很重要,就是我们认定在中央公园被他杀害的那个女人。”
“我想所有人都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凯。”
“所有人都会说他们认为那很重要,”一股怒气在我心头缓缓升起,“但实际上,警方和调査局都只想逮住高特,而不把确认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的身份当作第一要务,她只是即将和囚犯们一起被埋葬在波特墓园的另一个可怜的无名者。”
“显然,对你来说她是第一要务。”
“当然。”
“为什么?”
“我觉得她还有事情要告诉我们。”
“关于高特的事?”
“没错。”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直觉。”我说,“再说,无论在道德上还是专业上我们都有义务尽一切力量去帮她,她也有权利有名有姓地被安葬。”
“她当然有。纽约警局、交通警察局和调査局都希望能查出她的身份。”
可我不相信他。“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一点,”我直率地说,“警察、法医不在乎,这个小组也不在乎。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至于她是谁根本不重要。这就是当受到暴力事件的威吓时,纽约这类司法体系所能提出的正义对策。”
韦斯利垂下眼睛,细长的手指抚弄着那支万宝龙钢笔。“你说的恐怕部分正确。”他抬头看着我,“我们不在乎是因为我们无法在乎,而不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我希望能在高特再次杀人之前逮到他,这是我的底线。”
“本来就该这样。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女人能不能帮我们抓到他,但也许她可以。”
我看得到他的沮丧,感觉得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她和高特唯一的关联,似乎就是和他在博物馆相遇。”他说,“我们检査过她的私人物品,没找到任何与他有关的线索。所以我的问题是,你认为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信息有助于我们逮到高特呢?”
“我不知道。可每当我在弗吉尼亚碰到受害者身份不明的案子,总是尽一切力量追查,直到破案为止。这个案子在纽约,但我也有份,因为我和你的小组工作,你们受邀参与了办案。”我语气坚决,仿佛珍妮遭谋杀一案正在这房间里审理,“如果我无法坚持自己的原则,”我继续说,“那么我恐怕再也不能担任调查局的顾问了。”
韦斯利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话。我知道他的挫折感和我一样深,但两者存在差异。他并非出身贫困,每次我们发生严重的争吵时,我总是拿这一点激他。
“假如她是个重要人物,”我说,“大家必定都会关心。”
他沉默不语。
“正义不属于穷人,”我说,“除非有人对案子施加压力。”
他打量着我。
“本顿,我在施加压力。”
“解释一下你想做什么。”他说。
“我想尽一切可能查出她是谁,我要你支持我。”
他凝视了我一阵,他在分析我的想法。“为什么特别在乎这个受害者?”
“我不是解释过了?”
“注意,”他说,“注意你的动机是否不够客观。”
“你是什么意思?”
“露西。”
我恼怒起来。
“露西可能受到过与这个女人同样严重的脑部损伤,”他说,“露西算得上是另一种孤儿,而且不久前才失踪过,在新英格兰游荡,幸亏你找到了她。”
“你在指责我有情感投射?”
“我没有指责你什么,是在和你探究各种可能。”
“我只不过想做好我的工作,”我说,“我可不想接受心理分析。”
“我明白。”他停顿了一下,“尽管去做吧,我会尽力协助,我相信彼得也一样。”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移到露西和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上面,但韦斯利不想谈论这些。他起身去拿咖啡,这时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响起,他的秘书替他留了口信。我到达这里之后他的电话就不曾停过,我也知道这里一向如此。他的办公室和我的没两样。世界上到处都是绝望的人,除了我们他们不知道还能向谁求救。
“告诉我,你认为她做了什么?”他回来时我问他。
他将咖啡往我面前一放。“你是在以她姨妈的身份说话。”
“不对,现在我是她的母亲。”
“我宁可我们能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谈论这件事。”他说。
“好,那就开始吧。”
“十月间工程研究处遭人侵入的间谍事件还没结束,”他说,“有人进入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系统。”
“这个我知道。”
“我们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他说。
“我想我们已经认定高特有嫌疑。”我说。
韦斯利伸手去拿咖啡,我们两人目光相遇。“我当然不是计算机专家,但你得看看这个。”
他打开一个薄薄的档案夹,抽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看出那是一张计算机打印纸。
“这是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登录记录,上面有最近传送信息给交通警察局通讯小组的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终端机的确切时间,”他说,“你看出有什么不寻常了吗?”
我想起了露西拿给我看的那张打印纸,上面有关于“死亡警察”的邪恶信息。我细看了一阵打印纸上的登录注销记录、用户名、日期和时间,才了解问题所在,不禁感到害怕。
露西的用户名不是按照传统的方式取的,即以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起头再加上姓。她自称是LUCKTALK,而根据这份记录,当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传送信息到纽约的时候,她正好以超级用户的身份登录了系统。
“你问过她这件事吗?”我问韦斯利。
“太多人质问她了,她根本不在乎。你可以看看打印纸,她一天到晚都在登录、注销,有时只有几小时的间隔。”
“她在乎。我不关心她对你说了什么,本顿。她认为他们让她搬到安保楼层去住,是想监视她。”
“她的确受到了监视。”
“她正好在信息传送到纽约时登录系统,那并不表示信息就是她传送的啊。”我坚持道。
“这我明白。登录记录里没有证据显示那是她传送的信息,事实上根本没办法看出是谁传送的。”
“是谁拿这个给你看的?”我问,因为我知道韦斯利并不经常查看系统登录记录。
“伯杰斯。”
“那么一定是工程研究处的人先拿给他看的。”
“当然。”
“因为秋天发生的那件事,那里有很多人不信任露西。”
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对此我无能为力,凯。她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不能替她证明,你也不能。”
“我没有企图为她做什么,”我愠怒地说,“我要求的只是公平。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有病毒,这不该怪罪露西啊。病毒又不是她制造的,而且她正在设法解决问题。老实说,如果连她都没办法,我想再也没人可以指望了,整个系统都会瘫痪。”
他拿起咖啡,但随即改变了心意,又放了回去。
“再说,我也不认为把她安置在安保楼层,是因为有些人认为她破坏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你如果真的那么认为,早就要她卷铺盖离开了,绝不会还让她留在这里。”
“不尽然。”他说,但他骗不了我。
“告诉我实话。”
他思索着,在寻求辩解之道。
“是你下令要露西住进安保楼层的,对吧?”我追问道,“不是伯杰斯,不是因为你给我看的这张登录时间记录表。这根本微不足道。”
“对某些人来说可不是,”他说,“上面有人给了警告,要求我赶走她。我说暂时不行,先观察一阵再说。”
“你是说你认为露西就是病毒?”我简直无法相信。
“不是。”他探身向前,“我认为高特才是,并且希望露西能帮我们追踪他。”
我望着他,好像他刚掏出枪朝空中射击那样。“不行。”我伤感地说。
“凯,听我说……”
“绝对不行!别把她扯进来,她可不是联邦调査局的探员。”
“你反应过度了……”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她还是个大学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跟这件事毫无——”我随即住口,“我了解露西,她会努力和他联系上的。难道你不明白?”我紧盯着他,“你不了解她,本顿!”
“我想我了解。”
“我绝不让你利用她。”
“听我解释。”
“你应该关闭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我说。
“我不能这么做,那里面可能有高特留下的唯一行迹。”在我的瞪视下,他稍顿一下又说,“不能拿人命做赌注,高特不会停止杀人。”我脱口而出:“所以我才希望露西连想都不要想到他。”
韦斯利安静下来。他望着关闭的房门,又看看我。“他已经知道露西是谁了。”他说。
“他对她还不是很了解。”
“我们不清楚他对她到底了解多少,但最低限度他应该知道她的长相。”
我简直无法思考。“怎么可能?”
“早在你的美国运通卡被窃时他就知道了。”他说,“露西没告诉你?”
“什么?”
“她放在抽屉里的东西。”见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突然停住。我感觉有些细节他略过了,不愿告诉我。
“什么东西?”我问。
“呃,”他继续说,“她在工程研究处的办公桌里放了一封信,你写的信,信用卡就放在信里面。”
“这我知道。”
“对。那封信里面还夹着一张你和露西在迈阿密的合照,你们坐在你母亲的后院拍的。”
我紧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表情凝重地继续说:“高特还知道露西是你的最大软肋。我也不希望他盯住她,但我想让你明白,他可能已经这么做了。他已经闯入一个以她为中心的世界,已经掌控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所以你才让她住进这里?”我说。
韦斯利看着我,努力想安抚我。我感觉到了他在冷静、自持背后所受的煎熬,感觉到了他极度的痛楚。毕竟他也有孩子。
“你让她搬到安保楼层和我一起住,”我说,“你怕高特会找上她?”
他以沉默回应我。
“我希望她回弗吉尼亚大学,回夏洛特市,我希望她明天就回去。”我不自觉地凶悍起来。我真正期盼的是露西从来不曾了解我的世界,但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不行,”他干脆地说,“她也不能和你一起待在里士满。老实说,除了这里她哪里都不能去,她在这里最安全。”
“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等他被逮到……”
“我们或许永远都逮不到他啊,本顿。”
他疲惫地看着我。“那我们就按照证人保护计划来对待你们。”
“我不会放弃我的身份、我的生活,与其那样不如死掉。”
“那比死掉好一点。”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他的脑中正浮现出被踢踹、毁损过或带着弹痕的尸体。
我站了起来。“我该怎么处理那张失窃的信用卡?”我冷漠地说。“把它注销。我本来希望我们可以动用那些被没收的财产或缉毒得来的钱。”看我难以置信地摇头,他停顿了一会儿,“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也知道我们有预算困难,你的部门也有。”
“上帝!”我说,“我还以为你想追踪他呢。”
“你的信用卡使用记录无法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只能显示他曾经去过哪里。”
“我真不敢相信。”
“怪罪那些政客好了。”
“我不想听什么预算、政客之类的话。”我大喊。
“凯,调查局这一阵连练习射击用的弹药都负担不起了。你也知道我们的人事问题。目前我手上就有一百三十九个案子得处理,而上个月我的两个得力助手退休了。现在我的小组只剩九个人。九个。我们总共十个人,必须负责全国所有的案子,还得支援国外许多案件的调査。见鬼,我们找你当顾问的唯一理由是不必付给你薪水。”
“我做这工作不是为了钱。”
“你可以注销你的美国运通卡了,”他疲惫地说,“换成我一定马上就做。”
我久久地望着他,然后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