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剩余的工作不多。整个城市都在过圣诞节,实验室和大多数办公室都关闭了。马里诺和我往中央公园的方向走了好几条街,然后停在一家希腊咖啡馆前。我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咖啡。接着我们坐上了出租车。
韦斯利不在他的房间里,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久久伫立在窗前,凝视外面暗寂公园那片雪地上缠集的树木和黑色的岩石。天空灰涩阴沉,我看不见溜冰场和发生凶杀案的喷泉现场。尽管尸体被发现时我不在那里,但我研究过照片。高特的行为可怖至极,我在想此刻他会在哪里。
职业生涯开始至今,我处理过的暴力死亡事件不计其数,对其中许多案子的了解之深远甚于我在证人席上的陈述。我并不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愤怒、染上毒瘾、恐惧或疯狂到杀人的地步,即使是精神病人都自有一套扭曲的逻辑。然而邓波尔·布鲁克斯·高特似乎超越了一切分析和解读。
高特初次违法是不到五年前的事,当时他在弗吉尼亚州阿宾顿的一家酒吧喝白俄罗斯酒。有个喝醉了的卡车司机看不惯娘娘腔的男人,向他挑衅。空手道黑带高手高特二话不说,露出怪异的微笑,站起来翻身踢中那人的头部。邻桌刚好坐着六名退休州警,或许因为这样高特才被逮捕,并以过失杀人罪被起诉。
他在弗吉尼亚州监狱的日子相当短暂而怪诞。他成为一个腐化典狱长的宠物,这人替他伪造身份,协助他逃离。高特出狱不久就遇上了一个名叫艾迪·希斯的男孩,并将他杀害,手法和他残害中央公园里的女人如出一辙。
接着他谋杀了我手下的停尸间管理员、那个典狱长和一名叫海伦的监狱守卫。那时高特三十一岁。
雪片开始飘过窗口,远处的雪则在树林间凝成迷雾。一辆载有两名裹着方格毛毯的乘客的马车经过,蹄声响彻人行道。一匹白色的母马已经年老,不慎滑了一下,惹来车夫一阵粗野的鞭打。其他马匹看了,似乎黯然松了口气,毕竟天气寒冷。它们低垂着头,毛皮蓬乱不整。我感觉一股愤怒涌上喉咙,像胆汁一般苦,心则狂乱地跳动着。这时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我猛然回头。
“谁?”我问。
一阵沉默后,传来韦斯利的声音:“凯?”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的棒球帽和外套的肩膀部分已被雪打湿。他摘去皮手套,塞进口袋,脱下外衣,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怎么了?”他问。
“我来告诉你怎么了。”我的声音在颤抖,“来这边看看。”我抓着他的手走到窗前。“看!那些可怜的马有没有休过一天假?它们有没有受到妥善的照顾?有没有人替它们好好地梳过毛或钉铁蹄?你知道它们趔趄的时候会怎样吗——就在它们走在结冰的路上,因衰老而几乎摔倒的时候?”
“凯……”
“它们挨了一顿狠狠的鞭打。”
“凯……”
“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我穷追不舍。
“你要我怎么做?”
“去做就是了。这世上到处都是不做事的人,我实在厌烦透了!”
“你要我寄投诉信给动物保护协会吗?”
“没错,”我说,“我自己也要寄。”
“明天再写可以吗?今天所有的办公室都关门了。”
我继续望向窗外,看见那个车夫又在鞭打他的马。“够了!”我喊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他跟着我出了房间。
他快步追着我走向电梯。我没穿外套,大步走过大厅,出了饭店前门。雪势很大,冰冻的街道极滑。令我愤怒的是个老人,他戴着帽子,驼着背坐在驾驶座上。看见我这个中年女人在一个高大男子的护卫下走过去,他立刻挺直身子。
“想乘舒适的马车吗?”他用凝重的腔调问。
母马将脖子弯向我,同时竖起耳朵,好像知道有事要发生。它的毛过度生长,皮肤结痂,瘦骨嶙峋,眼睛呆滞并泛着红光。
“你的马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白雪。”他开始说明计费方式,那模样就跟他的马一样可怜。
“我对车费怎么算没兴趣。”我说。
他疲惫地俯望着我,耸耸肩。“那你打算乘多久?”
“我不知道。”我坚决地说,“我得乘多久才能看见你再度鞭打白雪?你是不是每逢圣诞节都要把它鞭打一顿才高兴?”
“我对我的马好得很。”他茫然地说。
“你对这匹马残忍得很,说不定对所有会呼吸的生命都是这样。”
“我还得干活儿呢。”他眯起了眼睛。
“我是医生,我要检举你。”我扯着嗓门说。
“什么?”他嘿嘿笑起来,“你是治马的医生?”
我走近车厢,近到距离他盖着毯子的双腿只有几英寸。“你敢再鞭打这匹母马一次,我看得见的,”我的语气像钢铁般冰冷,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我讨厌的人的,“站在我背后的这位先生也会看见——从上面那扇窗户。”我指了指,“有一天你醒来,会发现我已经买下你所在的公司,并且解雇了你。”
“你才买不起公司呢。”他仰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纽约运动员俱乐部。
“你根本不明白!”我说。
他把下巴缩进衣领,不再理会我。
我回到房间时沉默不语,韦斯利也没有说话。我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抖个不停。他到小酒吧去倒了两杯威士忌,扶着我坐在床上,替我垫了几个枕头在背后,然后脱下他的外衣,摊在我的腿上。
他关掉灯,坐在我身旁。好一阵,他揉着我的脖子,我则望着窗外。下雪的天空显得阴沉湿润,却不像下雨时那么可憎。我在想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为什么雪似乎很柔软,而雨却感觉冷硬得多。
警方发现艾迪·希斯赤裸的柔弱尸体的那个圣诞节,里士满正冷冷地下着苦雨。他靠在一栋废弃大楼后面的垃圾箱旁,大楼所有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当时他虽说再也无法恢复意识,但还没死亡。艾迪的母亲要他到一家便利店去买汤罐头,高特就在那里把他拐走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男孩被发现的那个污秽而寂寥的地方,以及高特那没来由的残酷。他在受害人旁边放置了小购物袋,里面装了汤罐头和棒棒糖。这些细节让他变得无比真实,连亨利哥郡的警察都落泪了。我的头脑里浮现出艾迪的伤势,并且记起他接受儿科的加护照顾期间,在他脱离生命维持系统之前,我为他做检查时他手掌的温热触感。
“哦,上帝!”我在昏暗的房间里喃喃念着,“哦,上帝!我对这些事厌烦透了!”
韦斯利没有回应。他站在窗前,喝着酒。
“我烦透了残酷事件,烦透了那些鞭打马匹、杀害小男孩和柔弱女人的人。”
韦斯利没有回头,说:“今天是圣诞节,你应该打个电话给家人。”
“你说得对,只有这能让我开心一点。”我擤擤鼻子,走开去打电话。
我妹妹在迈阿密的家里没人接听电话。我从皮夹里拿出通讯簿,打到我母亲已经住了几星期的那家医院,加护病房里的护士说多萝茜正陪着我母亲,会立刻去找她来。
“喂?”
“圣诞快乐!”我对我唯一的手足说。
“想想我此刻所在的地方,真是讽刺。这里肯定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当然你是不会懂的,你又不在这里。”
“我非常明白加护病房是怎么回事。”我说,“露西在哪里,她好吗?”
“她和朋友出去逛了。她们送我到这里后出去的,大概一小时后回来,然后我们要去望弥撒。不过,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去不去,因为她不是天主教徒。”
“露西的朋友有名字的,她叫珍妮特,人很好。”
“我不想扯远了。”
“妈妈怎么样?”
“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意思,多萝茜?”我说。她开始惹恼我了。
“今天他们替她吸了很多次痰。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你绝对无法想象那种情景。她拼了命想咳嗽,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她的喉咙里插着一根可怕的管子。她今天只离开呼吸机五分钟。”
“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知道,”多萝茜沮丧地说,“哦,是的,她知道。我在她的桌上放了棵小圣诞树,她哭个不停。”
一股莫名的痛楚涌上胸口。
“你什么时候过来?”她追问道。
“不知道,我们还不能离开纽约。”
“你有没有想过,凯,你这辈子都在为死人的事烦恼?”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觉得你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和死人——”
“多萝茜,告诉妈妈我爱她,还有我打过电话。请告诉露西和珍妮特,今天晚上或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络。”
我挂断了电话。
韦斯利依然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他对我的家庭纷扰相当了解。
“很遗憾。”他温和地说。
“就算我在那里,她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可重点是,你应该在那里,而我应该在家里。”
每次他提到家我就不舒服,因为他的家和我的不是同一个。我开始重新思考这桩案子。当我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那个宛如光溜溜人偶的女人。我回忆着她所有可怖的伤痕。
“本顿,他杀害那些人的时候,真正杀害的到底是谁?”
“他自己,高特在杀害他自己。”
“不可能全部都是。”
“对,但有一部分是。”
“那对他来说是一种运动。”我说。
“的确,这是事实。”
“他的家人呢?我们还知道多少?”
“不多。”他没有转身,“双亲都健在,住在南卡罗莱纳州的波佛。”
“他们是从奥尔巴尼搬过去的吗?”
“记得那次水灾吧?”
“哦,是啊,那场暴风雨。”
“南佐治亚州几乎被冲走。高特一家一定是那时迁到波佛的,我想一方面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这我能想象。”
“没错,他们在佐治亚州的屋子前面经常挤满了旅游车,记者一天到晚敲他们的门。他们不肯和警方合作。你知道,我一直要求做访谈,可始终遭到拒绝。”
“但愿我们对他的童年多一点了解。”我说。
“他是在一大片家族农场上长大的,那基本上是一栋坐落在几百英亩胡桃树林中的白色木造大房子。附近有工厂,生产一些在南方的卡车休息站和餐厅贩卖的坚果、糖果。至于高特在那栋房子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就不清楚了。”
“他妹妹呢?”
“我想还住在西岸吧,我们找不到她,反正她可能也不愿意和我们谈。”
“高特会同她联系吗?”
“很难说。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他们曾经亲近过。高特这一生似乎从未与任何人亲密过——就一般标准而言。”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我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情绪也放松了许多。
“我同几个探员谈了话,然后走了很久的路。”
“为了运动还是工作?”
“都是,但主要是后者。对了,白雪不见了。那个车夫拉着空马车离开了,他没有鞭打它。”
我睁大了眼睛。“多告诉我一些你散步的经过吧。”
“我经过了中央公园西侧和八十一街交叉口的地铁入口,就是高特和受害者被人发现行踪的地方。那个地铁入口和兰博园之间大约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依天气状况和你选择的路线而定。”
“可我们并不确定他们去了那里。”
“我们什么都不确定,”他疲倦地长舒了口气,“当然,我们发现了许多鞋印,但另外还有别的脚印:马的,牛的,狗的,以及天知道是什么的印子。至少曾经有过。”他停顿下来,雪片飘过窗玻璃。
“你认为他一直住在那里。”
“那个地铁站不是换乘站,而是终点站。在那里下车的人不是住在上西区,就是要去附近的餐厅、博物馆,或到公园里参加活动。”
“正因为这样,我不认为高特会住在那附近。”我说,“在八十一街或者附近那些地铁入口很可能都是同一批人来来去去。如果高特住在那里而且经常乘地铁,那么地铁站的售票员应该会认出他来。”
“有道理,高特对于选择的犯案地区似乎很熟悉,然而我们却找不到他在当地生活过的证据。他是如何办到的?”他转身面对着我。
房间内没有开灯,韦斯利站在阴影之中,背后是一片天空飘着雪,仿如灰色大理石纹的背景。他显得十分瘦削,深色长裤从臀部垂下,腰带往前扣了一个新扣洞。
“你瘦了。”我说。
“我真是受宠若惊,你竟然注意到了。”他嘲讽道。
“我只有在你没穿衣服的时候才熟悉你的身体,”我淡淡地说,“那时候你很美。”
“那么,我想只有那时候才要紧了。”
“不对。你轻了多少?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我从来不量体重,有时我会忘了吃东西。”
“今天吃了吗?”我的口气活像小学保健室的阿姨。
“没有。”
“穿上外套吧。”我说。
我们手牵手沿着公园的围墙散步,我不记得我们是否曾经在公共场合表露过情意。不过稀落的行人反正也看不清我们的脸孔——倒不是说他们会在乎。我的心突然轻快起来,雪花碰撞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雪敲击着玻璃。
我们静静地走了几条街,然后我想起了迈阿密的家人。也许晚一点我会再打电话过去,而我得到的回应可能是更多的埋怨。她们对我不满,因为我没有做到她们要求我做的,每当这时,我真想把她们辞掉,就当她们是一份讨厌的工作或某种恶习。老实说,我最关心的是露西,我一向把她当成女儿般疼爱。至于母亲,我很难取悦她,多萝茜我又不喜欢。
我挨近韦斯利去挽他的手臂,并将身体靠着他,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握我的手。我们都戴着棒球帽,这样很难接吻。于是我们停在黑暗的人行道上,像无赖那样把帽檐转到后面,解决了问题,然后因对方的模样大笑起来。
“哦,要是我手上有照相机该多好。”韦斯利笑个不停。
“不,那样不好。”
我一边将帽檐转回原位,一边想着让谁来替我们拍张照片。这时我记起了我们是婚外情侣,欢乐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我们继续前行。
“本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说。
他沉默着。
我继续说:“在现实世界里,你是个有罪的丈夫和父亲,于是我们只好一起出城。”
“你对此有何感觉?”他的声音再度紧绷起来。
“我想我的感觉同其他有婚外情的人一样:罪恶感、愧疚、恐惧、悲伤。我开始头疼,你开始消瘦。”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我们会开始找彼此的麻烦。”
“那么忌妒呢?”他问。
我犹豫起来。“我克制自己不去感觉它。”
“你没办法克制自己不去感觉。”
“当然可以,每当我们处理这类案件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你会忌妒康妮吗?”我们继续走,他追问道。
“我一向喜欢你的妻子,而且认为她是个好人。”
“可你有没有忌妒她和我的关系呢?我可以理解——”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非得逼我说,本顿?”
“因为我希望我们都能面对现实,并且找出解决办法。”
“好吧,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说,“当我和你以前的工作伙伴、最好的朋友马克交往的时候,你忌妒过吗?”
“忌妒谁?”他故意开玩笑地说。
“你忌妒过我与马克的关系吗?”我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如果我不承认我一直被你吸引——强烈地吸引着,那么我就是在撒谎。”最后他说。
我回想起和马克、韦斯利共处的日子,努力搜索能证明他刚才那句话的蛛丝马迹。我记不起任何一点。与马克交往的时候,我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我一直很坦诚。”韦斯利继续说,“我们再来谈你和康妮,我必须知道。”
“为什么?”
“我必须知道我们所有人是不是能够好好相处,”他说,“就像从前你到家里来和我们共进晚餐那样。我妻子已经开始问你为什么不来了。”
“你是说你害怕她起疑心?”我有点偏执起来。
“我是说问题已经浮现了。她喜欢你。既然现在我和你一起工作,她很奇怪为什么反而不常见到你了。”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我们该怎么办?”
我曾经去过韦斯利家,见过他和妻儿团聚的情景。我还记得他们和友人短暂分享他们的世界时的那些抚触、微笑和我难以理解的隐喻。但当时情况不同,我正和马克热恋,而如今他已经离世。
我松开韦斯利的手。黄色出租车横冲而过,扬起团团雪雾。公寓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公园在高大的金属路灯的照耀下呈现出鬼魅般的森白。
“我办不到。”我对他说。
我们转入中央公园西侧。
“抱歉,可我实在不认为我能够陪在你和康妮身边。”我补充道。“我以为你可以克制自己的感觉。”
“你说得容易。我的生命中可没有别人能依靠。”
“你恐怕得试试看。就算以后不再提起这件事,无论如何你总得和我的家人好好相处才行——如果我们还要一起工作,如果我们还要做朋友的话。”
“你这是在对我下最后通牒。”
“你明知道不是。”
我加快脚步。从我们第一次做爱开始,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复杂了一百倍。当然,这一点我本来就相当清楚。我在验尸台上见过不止一个和已婚者牵扯不清的傻瓜,结果他们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他们变得神志不清然后受到控告。
我经过绿野餐厅,仰望着左边的达柯塔公寓楼——约翰·列侬多年前被暗杀的地点。这里的地铁站距樱桃丘相当近,我在想高特离开公园之后是否到了这里。我站在那里发呆。那个十二月八日的晚上,我出席了一个案子的审理后从法院开车回家,听到广播说列侬遭一个无名小卒枪击身亡,那人身上带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
“本顿,列侬以前就住在那里。”
“是啊,他被暗杀的地方就在入口处。”
“高特会不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这我倒没想过。”
“我们是否该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他沉默不语,仰望着由喷砂砖砌成、有着锻钢和铜条饰边的达柯塔。
“也许我们什么都不该放过。”他说。
“列侬被谋杀的时候,高特应该还是个青少年。我曾到过高特在里士满的公寓,他似乎偏爱古典音乐和爵士乐。我不记得他那里有列侬和披头士的专辑。”
“如果说他对列侬着迷,”韦斯利说,“不会是为了音乐,他感兴趣的应该是犯罪。”
我们继续漫步而行。“我们能够访谈的对象实在不多。”我说。“我们需要警局的所有人员帮忙,甚至整个调查局。”
“有没有办法查出是否有符合他特征的人在达柯塔附近逗留过呢?”
“的确,他很可能在那附近待过。”韦斯利苦着脸说,“到目前为止,钱对他来说似乎一点都不成问题。”
走过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转角,可以看见一家名叫斯卡勒塔的餐厅覆着白雪的帆布篷,我有点吃惊,那里闹哄哄的而且灯火通明。一对身穿皮草大衣的男女走了进去,下了楼梯。我在想我们是否也该进去用餐,因为我真的很饿,而韦斯利也不能再降体重。
“想进去吗?”我问。
“当然。斯卡勒塔老板是你的亲戚吗?”他揶揄道。
“我想不是。”
我们走到门口,领班告诉我们餐厅已经打烊了。
“可是看起来不像打烊了。”我说,突然觉得很累,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但真的是啊,女士。”那人身材矮小,秃头,穿着系有鲜红色宽腰带的晚礼服,“里面正在举行私人聚会。”
“斯卡勒塔是谁?”韦斯利问他。
“问这干什么?”
“这个姓氏很有意思,就像我的。”我说。
“你姓什么?”
“斯卡佩塔。”
他仔细打量着韦斯利,显得有些困惑。“是的,当然。可今晚他没陪你来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谁没陪我来?”
“斯卡佩塔先生啊,他是贵宾之一。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也在受邀之列……”
“受什么邀啊?”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的姓很稀有,我从来不曾遇到其他姓斯卡佩塔的人,即使在意大利也没碰到过。
领班犹豫起来。“你和那个时常来这里的斯卡佩塔没有关系?”
“哪个斯卡佩塔?”我有些不安。
“一位先生。最近他常来,是一位非常好的顾客。他受邀参加我们的圣诞聚会。这么说你不是贵宾了?”
“多告诉我一些这个人的事。”我说。
“他是个年轻人,花钱非常慷慨。”领班微笑着说。
我能感觉到韦斯利的兴致被激起了。他说:“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里面有很多客人。明天还得重新开张……”
韦斯利谨慎地出示了徽章,领班冷静地看了看。
“当然。”他彬彬有礼但面无惧色,“我给你们找张桌子。”
“不,不必,”韦斯利说,“不需要这样。我们只是想多知道些这个自称斯卡佩塔的男人的事。”
“进来吧。”他招呼道,“要谈话,也应该坐下来谈。你们也可以吃点东西。我叫欧金尼奥。”
他领着我们走向角落里一张铺着粉红色桌布的桌子,远离了挤满大厅、身穿礼服的众多宾客,所有人都在用意大利人的手势和腔调吃喝谈笑。
“今晚这里没有完整的菜单,”欧金尼奥道歉说,“我们可以给两位来点烤小牛排或柠檬鸡,搭配大蒜炒野菜酱细面或绿花椰菜通心粉当前菜。”
我们照单全收,并且加了瓶我最爱但很难找到的阿拉巴多尔切托红葡萄酒。
欧金尼奥去为我们拿酒的时候,我的思绪缓缓地运转着,恐惧拉扯着我的心。
“连提都不要提。”我对韦斯利说。
“我什么都没想要提起呢。”
他根本不必提起。这家餐厅距离高特被发现行踪的地铁站太近了。他一定会注意到斯卡勒塔这个名字,也一定会想到我,而我大概是他经常想到的人吧。
欧金尼奥很快就带着酒回来了。他撕开铝箔纸,边转开瓶器边说:“看,一九七九年的,非常清爽,比较像薄若莱葡萄酒。”他拉出瓶塞,倒了点给我品尝。
我点点头,于是他倒了两杯。
“坐下吧,欧金尼奥。”韦斯利说,“喝点酒,说说斯卡佩塔先生的事。”
他耸耸肩。“我只能说他第一次来是在几周以前。我知道他在那之前没来过。老实说,他很不寻常。”
“怎么说?”韦斯利问。
“长相很不寻常。非常鲜艳的红发,很瘦,穿着很奇特,就是那种黑色长皮衣、意大利名牌长裤搭配T恤。”他望向天花板,再度耸肩,“想象一下穿着阿玛尼那种高级裤子和鞋子,然后搭配T恤,T恤还没有熨过。”
“他是意大利人吗?”我问。
“哦,不是。他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欧金尼奥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是美国人,但会说意大利语,他看菜单的时候都说意大利语。他都是这样点菜的,知道吗?事实上他说得相当好。”
“他都怎么付账?”韦斯利问。
“都是用信用卡。”
“信用卡上的姓是斯卡佩塔?”我问。
“是的,这个我能肯定。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缩写X。他说他的名字是柯克,那不太像意大利名字。”他微笑着耸了耸肩。
“那么他算是友善的了。”韦斯利说话的同时,我的心思不断地绕着这个线索打转。
“他有时很友善,有时不是。他经常在读东西,像报纸之类。”
“一个人?”韦斯利问。
“都是一个人。”
“他用的是哪种信用卡?”我问。
他想了想。“美国运通,好像是金卡。”
我看着韦斯利。
“你的卡带了吗?”他问我。
“我想应该带了。”
我掏出皮夹,卡不在里面。
“我不明白。”我感觉血液冲上发根。
“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韦斯利问。
“我不知道。”我呆住了,“我不常用这张卡,很多地方都不接受。”我们安静不语。韦斯利啜着酒,环顾四周,我则吓呆了,而且无比困惑。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高特要跑到这里来假装成我?如果我的卡果真在他手里,他又是怎么拿到的?当我思考这些问题时,不禁产生了怀疑——匡提科。
欧金尼奥起身去看我们点的餐。
“本顿,”我血液沸腾,“今年秋天我把那张卡给露西用了。”
“她开始跟着我们实习的时候?”他皱着眉头。
“是啊,她离开弗吉尼亚大学准备进入调查局国家学院的时候我给她的。她那时经常往返两地来看我,加上假日得飞去迈阿密,我就把美国运通卡给了她,主要是让她买机票和火车票用的。”
“之后你就没见过那张卡了?”
“老实说,我连想都没想过。我通常都用万事达卡或维萨卡,那张运通卡好像明年二月就要到期,我原先大概是想让露西用到那时候。”
“你最好打个电话给她。”
“我会的。”
“如果卡不在她手上,凯,我认为高特是在今年十月工程研究处遭人侵入期间偷走的。”
这正是我担忧的。
“你的账单呢?”他问,“有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支出项目?”
“没有,十月和十一月根本没有任何支出。”我停顿了一下,“我们是否应该取消那张卡,或者利用它来追踪他?”
“利用它来追踪可能会有问题。”
“因为钱的关系。”
韦斯利迟疑着。“我来想想有没有办法。”
欧金尼奥端着我们的面点回来了,他说正在努力回想是否还有其他的事。
“他最后一次来应该是在上周四晚上,”他扳着手指算,“四天前。他喜欢法国烤牛排。呃,我想想。他点了一次朝鲜蓟奶酪塔搭配淡味细面,没有淋酱汁,只加了点奶油。我们邀请他来参加聚会。每年我们都举行类似的宴会以表达对老朋友和贵宾的感激。”
“他抽烟吗?”韦斯利问。
“抽。”
“记得抽什么烟吗?”
“记得,褐色香烟,纳特·舍曼。”
“酒呢?”
“他偏爱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和高级葡萄酒。只是他有点——”他仰起鼻子,“势利眼。他认为只有法国人懂得酿酒,”欧金尼奥大笑,“因此老是点卡宝聂酒庄或奥利维尔酒庄出产的葡萄酒,年份往往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
“他只喝白葡萄酒?”我说。
“没喝过红酒,从来没有。他不碰红酒。有一次我端了一杯珍藏的红酒给他,被他退了回来。”
欧金尼奥和韦斯利交换了名片和其他信息,然后我们的领班就忙着招呼宾客去了,宴会正开得热闹。
“凯,”韦斯利说,“你认为这些信息会不会有别的解释?”
“不会,那个人的特征和高特很相符,从头到脚都像。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我的恐惧转变成了愤怒。
韦斯利定睛注视着我。“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奇怪的电话、邮件或不出声的电话?”
“没有奇怪或不出声的电话。有几封怪异的邮件,但就我的工作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就这样?你的防盗铃呢?有没有失灵的异常现象?”
我缓缓地摇头。“这个月出了几次故障,可并没有坏。再说,我也不认为高特在里士满。”
“你得多加小心。”他近乎恼怒地说,好像我真的不够谨慎。
“我一向非常小心。”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