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力打开从厨房通往阳台的门,冲向马里诺,我们俩差点撞在一起。
“该死,你在搞什么鬼?”他抱着一捆引火柴大吼。
“有人溜进来了。”我急促地说。
引火柴哗啦摔了一地,他跑回后院,拔出手枪。这时露西也带着枪出来了,我们准备放手一搏。
“先检查房子周围,”马里诺下令,“我从这里开始。”
我回屋拿手电筒,之后和露西绕小屋一圈。我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但只看到自己踩过雪地的脚印,只听到自已踩在雪中的嘎吱声。当我们在阳台阴影前会合,。我听到马里诺收起了枪。
“墙边有一些脚印,”他说,嘴里呼出白气,“奇怪的是,从海滩那边来的,又消失在水里。”他四下张望,“有哪个邻居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溜达吗?”
“马特医生的邻居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回答,“他们不可能来他的后院。再说,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在这种天气到海边散步?”
“从脚印判断得出这个人的路线吗?”露西问。
“这家伙似乎翻过墙朝院子走了六英尺左右,又原路折回了。”马里诺答道。
我想到当时露西站在窗前,炉火和灯从背后照着她,也许入侵者看到她被吓跑了。
接着,我脑中又浮现出其他念头。“我们怎能知道那个人是‘他’?”
“也许不是,但如果女人有那么大的脚我可真替她难过,”马里诺说,“那双鞋的尺寸几乎和我的一样。”
“是普通的鞋还是靴子?”我边问边朝那面墙走去。
“看不出来,不过鞋印是网格花纹。”他跟在我后面。
看到那些鞋印,我更加警觉了,那并非普通靴子或运动鞋的鞋印。
“天哪,”我说,“我想这个人穿的是潜水靴,或是类似潜水靴的鹿皮靴,你看。”
我指着鞋印花纹给露西和马里诺看。我们一起蹲下身,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看到了歪斜的鞋印。
“足弓处没有拱起,”露西指出,“一定是潜水靴或冲浪鞋。”
我站起身,越过那面墙看着在黑暗中冲刷的海浪,简直无法想象有人会从海里冒出来。
“可以帮我拍几张照片吗?”我问马里诺。
“当然,但我得先回去拿相机。”
于是我们回到小屋。马里诺把木柴收好拿进客厅,露西和我回过神继续准备晚餐。我神经绷得很紧,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有食欲。我又倒了杯酒,试着把入侵事件当作巧合,也许有人喜欢在夜里赏雪或潜水,而非有意让我们受到惊吓。
其实我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枪不敢离身,不时就往窗外瞥一眼。我心事重重地把意大利千层面送进烤箱,翻出冰箱里的帕玛森干酪刨碎,在盘子里摆好无花果和哈密瓜,再铺上大量意大利熏火腿让马里诺大快朵颐。露西负责做沙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默不作声,各司其职。
露西终于打破沉默,口气有点烦躁:“你已经卷入某件事了,姨妈。为什么这种事总会发生在你身上?”
“不要胡思乱想。”我说。
“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这里连防盗铃或防盗锁都没有,就像随便就可以捏扁的铝罐——”
“你把香槟冰起来了吗?”我岔开话题,“快半夜了。千层面再烤十到十五分钟就可以吃了,除非马特医生的烤箱和他这里所有的电器一样出了毛病,那就得等到明年的此时了。我实在弄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大费周章花好几个钟头做意大利千层面,还纳闷吃起来像皮革一样。”
露西瞪着我,将削皮刀搁在沙拉碗边。她切好的芹菜和胡萝卜足够整个军乐队的人吃。
“改天我做另一种千层面给你尝尝,放朝鲜蓟。只要把番茄酱汁换成白沙司就行了——”
“姨妈,”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讨厌你每次都这样。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我现在根本不想吃什么意大利千层面。你今天早上接到的那个奇怪的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桩离奇的命案和案发现场那些看你不顺眼的家伙?今晚,就在刚才,又多了一个穿着潜水衣的该死的入侵者。”
“那人应该不会回来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胆大到同时惹火我们三个。”
“姨妈,你不能待在这里了。”
“我必须代理马特医生在这里的职务,待在里士满的话就无法处理。”
我不觉又朝水槽后的窗户瞟了一眼,“马里诺呢?他还在外面拍照吗?”
“他已经进来很久了。”露西沮丧地说。
我走进客厅,发现马里诺在沙发上睡着了,炉火在熊熊燃烧。我走到露西凝视过的窗边,冰冷窗玻璃外的庭院里积满了雪,微弱的反光让它看上去像苍白的月亮。我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成了椭圆形的坑疤。砖墙一片黑暗,我几乎看不见海与沙岸的交界。
“露西说得对。”马里诺睡意甚浓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我以为你睡着了。”
“确实睡着了,可我听得到也看得见。”他说。我苦笑。
“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投赞成票。”他坐起身,“别再待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了。万一发生什么事,连你的尖叫声都没人听得到。”他紧盯着我,“等有人发现时,你都经过冷冻干燥了,前提是没有暴风雨把你吹到海里去。”
“够了。”
他拿起咖啡桌上的枪,站起身塞进裤子后。“你该找一名下属来这里代理潮水镇的事务。”
“我是唯一没有家累的人,到哪儿都无所谓,尤其在每年这个时候。”
“屁话,你为什么要为离过婚和没有孩子受这个罪?”
“我没有受罪。”
“又不是叫谁搬到这里住上半年。你好歹是个高级主管,可以派任何人过来,管他有没有家累。你应该待在自己家里。”
“我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说,“多少人想花大价钱住这种海边别墅呢。”
他伸伸懒腰。“你这里有什么美国人喝的东西吗?”
“牛奶。”
“我现在只想来一整打美乐生啤酒。”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本顿。我认为,就现在的状况而言,找联邦调查局介入还太早。”
“但我觉得你处理这起案件的角度不够客观。”
“不要激我,”我警告他,“现在很晚了,而且我也累了。”
“这只是我的真心话。”他从烟盒中磕出一根万宝路香烟,衔在唇间,“他要去里士满是我意料中的事。他们夫妇俩还没有假期计划,我猜他可以顺便到这里来趟小小的旅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怀怨恨,他明明知道我不愿见到本顿的理由。
“还有,”他继续说,“现在和联邦调查局主动联系的不是切萨皮克的人,而是我。我有这个权力。你难道忘了,这件案子里的受害者艾丁的公寓位于我的辖区。对我而言,这算是多边管辖权案件。”
“这起案件是切萨皮克的,不属于里士满,”我声明,“尸体是在切萨皮克发现的。你不能仗势插手他们辖区的司法工作,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不能替他们邀请联邦调查局协助侦査。”
“听着,”他接着说,“等你看过艾丁的公寓,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我打断他:“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你把所有事都归因于你的发现。你不就是指他的军械库吗?”
“不只这些,还有更惊人的事。”他看着我,把烟从嘴边移开,“反正结果就是,里士满有绝对理由插手这起案件。你不也插了一脚。”
“我是因为艾丁死在弗吉尼亚州才介入的。”。
“你觉得今天早晨你出现在废船厂时,有哪个人希望你参与这起案件?”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
“也许今晚闯入你住处的不速之客能让你意识到自己多么不受欢迎。”他继续说,“我请联邦调査局的人出面,是因为这起案件很复杂,涉及的不仅仅是你从河里拖出的那个开汽艇的家伙。”
“你在艾丁的公寓到底找到了什么?”我问。
我看得出他有些为难,对此颇感疑惑。
“我先上菜,我们边吃边谈。”我说。
“明天再说更好。”他瞥了厨房里的露西一眼,似乎担心她会听到。
“马里诺,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居然对我有所顾忌?”
“这次不同,”他双手搓着脸,“我想,这次艾丁扯上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了。”
千层面出炉时口感正佳,因为我用碗布将意大利干酪慢慢吸收,以免它在烘烤过程中过分蒸发水分。当然,新鲜的面团也功不可没。我在它起泡变焦前轻轻切开,盛在盘子里,撒上少许放在桌上备用的帕玛森干酪,这就大功告成了。
马里诺几乎一个人扫光了所有面包,他涂上大量奶油,夹上意大利熏火腿,蘸着番茄酱吃。露西仅拿了一小份盛在盘子里。雪愈下愈大,沙桥传来焰火声,马里诺谈起他找到的那本新犹太复国主义《圣经》。
我拉开椅子。“快午夜了,我们开香槟吧。”
但我其实早就开始忐忑,马里诺那番话比我担忧的事情更为糟糕。多年来,我对约珥·汉德一直有所耳闻,那些追随他的法西斯主义拥护者自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欲建立新的制度,创造一个理想国度,我总担心他们正躲在弗吉尼亚的大本营里策划一场灾难。
“我们该做的就是突袭这些浑蛋的据点。”马里诺从桌边站起来,“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做了。”
“有充分理由吗?”露西问。
“别傻了,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哦,这个主意不错,你应该把这话告诉格罗德基。”她调侃道,指的是美国司法部部长。。
“听我说,我在汉德所住的萨福克有几个熟人,他的邻居也说那一带常常发生怪事。”
“每个人都觉得邻居家怪事一箩筐。”露西说。
看到我拿出酒杯,马里诺从冰箱取出香槟。
“什么怪事?”
“许多大型驳船停在纳瑟蒙河岸,卸下起重机才搬得动的板条箱。没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整晚都有人生着营火守夜,似乎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当地人发誓说他们常听到枪声,营地里一定有不少人被杀。”
我走进客厅。打算稍后再收拾桌子。
我说:“这个州的凶杀案我基本都知道,但从没听说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扯上凶杀,他们甚至跟犯罪不沾边。我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神秘仪式。他们只是政治立场相当偏激,是极端主义分子。他们痛恨美国政府,想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汉德就是国王,或者说是上帝。”
“你要我砰地打开这玩意儿吗?”马里诺举起香槟。
“新年又不能让我们变年轻,”我说,“我来,直接打开就行。”我坐在沙发上,“艾丁和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牵连吗?”
“他有一本他们的《圣经》,我刚告诉过你。”马里诺说,“我在搜查他房子时发现的。”
“你一直惦记着要给我看的,就是这本书?”我疑惑地看着他。
“就今晚而言,的确如此,”他说,“如果你真要知道理由,只能说是担心被她看到。”他瞟了露西一眼。
“彼得,”我外甥女冷静地说,“你这么做我很感激,但你不必再保护我了。”
马里诺没做声。
“那是本什么样的《圣经》?”我问他。
“总之不是你望弥撒时读的那种。”
“颂扬撒旦的?”
“不是,我没法告诉你它具体什么样,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它不是在颂扬撒旦,也没有任何你想得到的象征意义。可以确定的是,你他妈的绝不会想把它带上床当睡前读物。”他又瞥了露西一眼。
“那本书现在在哪里?”我急欲知道。
他撕去香槟瓶口的铝箔封纸,松开金属丝,软木塞大声迸出,他像倒啤酒那样倒香槟,将杯子倾斜,以防泡沬溢出。
“露西,麻烦你把我的公文包拿来,在厨房里。”马里诺趁露西离开房间时看着我,压低声音说,“早知道她在这里,我绝不会把那本书带来。”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没错。但她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你不是不知道,实在不该再让她看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告诉你吧,我之所以看那本书,只是职责所在。它令我不寒而栗,看完后我甚至觉得需要去趟教堂。你几时听我说过这种话?”他表情非常认真。
的确,我从未听他这样说过话,于是更觉不安。露西度过的几段艰难岁月,仍令我心有余悸。她那时情绪不稳,甚至想自杀。
“我已经没有权利继续保护她了。”露西回客厅时我说。
“希望你们不是在谈我。”她说,手里拎着马里诺的公文包。
“没错,是在谈你,”马里诺说,“因为我觉得不该让你看这东西。”
公文包的扣子弹开了。
“这是你们的案子,”她沉着地看向我,“我对它很感兴趣,希望尽我所能帮上一点小忙。但我也可以马上离开,如果你们真的需要。”
奇怪的是,这几乎是我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定之一,因为我让她看这些本不愿让她接触的证物。我承认她的专业优势。寒风撼动窗棂,猛袭屋顶,仿如一群忧伤的鬼魂在哀号。我移坐到沙发上。
“来,坐我旁边,露西,”我说,“我们一起看。”
新犹太复国主义《圣经》的真正书名是《汉德之书》,该书作者应是受了上帝启发为这部手稿命名的。全书采用罗马体,印在印度纸上。满是磨损、污渍的黑色皮革封面上,标着一个我不知晓的人的名字。露西倚着我,我们俩一起读这本书,花了一个多小时。马里诺在屋里徘徊,不断地添柴、抽烟,如炉火摇曳的微光般坐立难安。
和基督教《圣经》一样,手稿真正想表述的多隐于寓言、预言、格言之后,因此文字具有解说意味,煽动人心,这同时也是此书如此难读的原因之一。我们在新年伊始拜读的这本书里充斥着洞悉人心最深层的人物和意象,巨细靡遗地描述了如何杀人、残肢、恐吓、洗脑、严刑拷打,每个章节都详尽记录所有程序的必要性,包括插图,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种暴力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宗教法庭,事实上,若把新犹太复国主义比作现代宗教法庭也毫不为过。
“我们身处需要净化周遭恶行的时代,”汉德写道,“我们要像铙钹一样声音响亮、气势浩大。当我们毁灭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时,要用赤裸的肌肤去感受他们软弱的冷血。我们要追随他的荣耀,至死方休。”
我翻阅其他谈及毁灭和神秘符号的章节,仔细阅读他们如何致力于用核聚变和燃料来改变土地平衡。翻完这本书,一股恐怖的邪气笼罩着我,笼覃着整间屋子。一想到身边有人可能抱持这种念头,我就觉得想吐。露西终于开口,打破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沉默:“书里提到的‘他’,那个他们效忠的对象,是确有其人,还是某个神?”
“是指约珥·汉德,他自以为是上帝,该死的!”马里诺说着往杯里斟香槟,“还记得我们那次在法庭上看到他吗?”他看着我。
“恐怕永生难忘。”我说。
“他在随从护驾下进入法庭,一名戴着大金表、手持银制手杖的华盛顿律师随行。”马里诺对露西说,“他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金色长发扎成马尾。相信吗,成群的女人在法院外争着一睹他的风采,好像他是迈克·波顿之类的名流。”
“他为什么上法庭?”露西望着我。
“他向法院申请揭发某事,但被首席检察官否决了,最后不了了之。”
“他要揭发什么事?”
“基本上,他是要胁迫我撤回伦恩·库珀参议员的死亡报告书。”
“为什么?”
“他坚称已故参议员是被政治仇敌下毒杀害,但实际上,库珀死于脑出血。法官对汉德的申诉不予理会。”
“现在我可以想象约珥·汉德对你多么不满了。”露西说。
“希望他不会。”我盯着桌上那本书问马里诺:“封面上还有个名字,你认识这个叫达文·夏皮洛的人吗?”
“我查过了,”他说,“从电脑上搜到很多资料。他一直住在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位于萨福克的据点,去年秋天才离开。一个月后,他在马里兰遭人武力劫车被杀。”
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小屋黑暗的窗户如一双方形的大眼睛。
我接着问:“有嫌疑人或目击者吗?”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丁到底是怎么弄到夏皮洛这本书的?”
“显然,花两万美元就能办到。”马里诺答道,“也许艾丁跟夏皮洛或他的亲戚提了个价码,并谈好了条件。他要的不是影印本,同时他们说好他绝不能让这本书离开身边,万一被任何人看到,下场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显然就是艾丁最后的下场。”露西说。
我不想离这本书太近,巴不得将它扔进壁炉烧掉。“我讨厌它,”我说,“我痛恨这玩意儿。”
露西好奇地看着我。“你不会开始迷信了吧?”
“这些人在跟魔鬼打交道,”我说,“世界上真有魔鬼且不容小觑,我尊重这个事实。你到底在艾丁家什么地方找到这本吓人的书的?”
“他的床底下。”他说。
“请认真点。”
“很认真。”
“你确定艾丁一个人住吗?”
“很明显是这样。”
“他的家人呢?”
“父亲过世了,有个弟弟住在缅因州,母亲还在里士满。事实上,他们住得很近。”
“你和她谈过了吗?”我问。
“我去她家告诉她这个噩耗,请她允许我们明天彻底搜查她儿子的住处。”他瞟了一眼手表,“哦,该说是今天了。”
露西走到壁炉边坐下,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身后的炭火在厚厚灰烬里炙热地燃烧着。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是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那里来的?”她说,“据我所知,你只知道这本书来自夏皮洛,但我们如何确定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马里诺说:“三个月前,夏皮洛还是一名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我曾听说,汉德无法忍受信徒离他而去。换句话说,你听说过有谁是‘前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吗?”
露西没有回应。我也没有。
“他的信徒追随他至少十年了,然而,我们从未听说有人离开,”他继续说,“他妈的我们又怎么知道谁被埋在他的地盘里了?”
“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露西想弄清楚。
马里诺起身为我们添香槟。
“因为在麻省理工学院或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没有一堂课会提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