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后,马里诺开车送露西和我回里士满,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煎熬的一趟行程。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呆望着窗外,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愁绪。这件事忽而像是场噩梦,忽而又逼近眼前,像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胸口,本顿的音容笑貌是那么鲜活。我不知道最后一夜我们没有同床而眠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的抚摸、气息和拥抱……我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承受这些鲜活的回忆,但又好希望能够再度拥抱他,和他做爱。我的心翻越层层峰峦而后坠入暗寂的空谷——一个现实的难题羁绊了我,我必须处理他留在我屋里的遗物,包括衣服。
他的遗物必须寄回里士满。而尽管我深谙死亡,但对自己的死亡、葬礼和长眠之地等身后事从不关心,他也一样。我们不爱就自身考虑得太多,事实也果真如此。
九五号州际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仿佛永无止尽。泪水再度涌上眼眶,我转向窗外,想藏起自己的脸。露西坐在后座,她的愤慨、悲凄和恐惧如水泥墙般触手可及。
“我要辞职,”行经弗雷德里克斯堡时她终于开口,“就这么定了。我会找别的工作,也许是电脑方面的。”
“胡扯,”马里诺回道,从后视镜里瞪着她,“放弃执法工作,岂不正如了那个疯女人的愿?承认你是输家,是笨蛋?”
“我本来就是输家、笨蛋。”
“别他妈的胡说八道。”他说。
“她是因为我才杀害他的。”她用同样冷淡的语气说。
“她杀害他是因为她想那么做。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也可以想想该如何阻止她再度出手。”
但露西无法从中得到安慰,早在多年前她便间接地将我们送往了嘉莉的魔爪。
“嘉莉就是要你为这件事自责。”我对她说。
露西没有回应。我回头看她。她头发篷乱,制服和靴子脏污不堪,由于没有洗澡,身上仍然散发着焦味。我知道,她粒米未进,也始终不曾合眼。她的目光凌厉冷峻,凛冽的寒光透出她强烈的决心。我见过这种神情,在无助和敌意迫使她自暴自弃时。部分的她求死不能,部分的她或者早已死去了。
五点五分,车子到达我的住处。斜射的阳光仍然炽热,天空灰蓝但没有一丝云彩。我捡起门前台阶上的报纸,一早刊登的关于本顿死亡的头条赫然映入眼帘,又让我一阵作呕。尽管死者身份鉴识工作还在进行,本顿还是被认为在协助调查局追缉逃犯嘉莉·格雷滕时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调查员不会透露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家起火的小商店里,或者他是否是被诱拐到那里的。
“你打算将这些东西怎么处理?”马里诺问。
他打开行李厢,里面的三只棕色大纸袋装有本顿留在饭店房间里的私人物品。我犹豫起来。
“要我替你拿到书房里吗?”他说,“或者我来替你处理,医生。”
“哦,不用了,拿进来吧。”我说。
他把纸袋拿进屋子,穿过走廊直到书房,硬挺的纸袋窸窣作响。他拖着沉重迟缓的步伐回到客厅,我还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再联系,”他说,“别让大门开着,听见了吗?警报器别关,你和露西乖乖待在这里。”
“不必担心。”
露西把行李放进厨房旁边的卧室,站在窗前望着马里诺开车离去。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扶着她的肩膀。
“不要辞职。”我用额头贴着她的后颈。
她没有转身,浑身颤抖。
“我们是一体的,露西,”我轻声说,“老实说现在只剩我们了,只剩你和我。本顿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同心协力,他绝不愿意看到你放弃。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放弃这份工作,就相当于舍弃了我。”
她开始啜泣。
“我需要你,”我说,“非常需要你。”
她转身抱住我,就像小时候每遇恐惧急需呵护时那样,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颈窝。我们就这样在这间摆着她的电脑、书籍、贴着她少年时期偶像海报的房间中央静静站了许久。
“是我的错,姨妈,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她哭喊道。
“不。”我紧拥着她,泪如雨下。
“你能原谅我吗?是我害你失去了他!”
“不,不是这样。你没有错,露西。”
“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你可以,而且必须好好活下去,我们必须互相扶持着熬过这一关。”
“我也爱他。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把我带进调查局,给我机会,一直在支持我,还有好多好多。”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说。
她挣脱我的怀抱,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抓起污损的蓝衬衫一角抹了把脸。她用手肘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任眼泪如雨滴般砸落在硬木地板上。
“你仔细听我说,”她声音低沉,缓慢而又强硬,“我可能熬不过去了,姨妈。每个人都有他的死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她声音颤抖着,“被困死在那个点上。真希望她杀死的是我,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着她在我面前向死亡臣服,我忽然清醒过来。
“如果我熬不过去,姨妈,千万别因此责怪自己。”她用衣袖抹着泪水,喃喃说道。
我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她皮肤滚烫,脸上沾满煤灰,呼吸和身上的气味都糟透了。
“听我说,”我厉声对她说道,若在以前她或许会被这口吻吓到,“你马上把这该死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你该庆幸自己没死,也绝不会自杀,如果你是在暗示这个。我相信你正是这么想的。你知道自杀算什么吗,露西?是愤怒,是报复,是最后一声‘该死’!你会这样对本顿?这样对马里诺?你会这样对我?”
我双手托着她的脸,逼她注视我,“你打算让嘉莉这个烂人把你毁了?”我问,“你的斗志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叹息道。
“不,你知道,”我说,“你休想连我一起毁了,露西,我活得已经够糟了。你难道想让我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活在对你自杀的回忆中,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枪声?你不该是个弱者。”
“我不是。”她定睛望向我。。
“那么明天我们一起努力。”我说。
她点点头,艰难地咽着口水。
“去洗个澡吧。”我说。
直到听见浴室传出水声,我才离开房间走进厨房。我们得吃点东西,虽说未必真能吃得下。我解冻了鸡胸肉,同剩余的各种蔬菜一起用高汤炖煮,加上迷迭香、月桂叶和雪利酒。味道清淡,没加胡椒,我们不能再受任何剌激了。用餐期间,马里诺打来两次电话,确认我们平安无事。
“你可以过来,”我对他说,“我炖了汤,虽然对你来说口味可能淡了点。”
“我没事。”他说。我知道他言不由衷。
“我家有很多空房间,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刚才就该问你的。”
“不用了,医生,我还有一些事要办。”
“明天一早我就去办公室。”我说。
“真不明白你怎么做得到。”他语气中透着批判,好像此刻想起工作就意味着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哀伤。
“我有个计划。无论如何要把它实现。”我说。
“每次你开始计划我就头痛。”
我挂了电话,收拾好餐桌上的餐具。对自己要做的事考虑越多,就越觉焦躁不安。
“你能借到直升机吗?”我问露西。
“什么?”她惊讶极了。
“你听到了。”
“可以问具体用途吗?你知道,这可不像叫出租车那么容易。”
“打电话给蒂恩,”我说,“告诉她,我拟定了一套计划,需要她密切配合。告诉她,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我将需要她带一队人到北卡罗莱纳州威尔明顿和我会合。时间还不一定,也许就是立刻。总之我必须拥有充分授权,必须得到他们的绝对信任。”
露西起身到水槽接了杯水。
“太疯狂了。”她说。
“你到底能不能借到直升机?”
“只要上级批准就可以。直升机归边境巡逻队所有,通常我们都向他们借。也许可以向华盛顿特区申请一架。”
“很好,”我说,“尽快办好。明天一早我要去化验室确认一件几乎已有定论的事,然后我们可能得飞一趟纽约。”
“为什么?”她充满兴趣又深感疑惑。
“我们的直升机要在柯比疗养中心降落,直捣虎穴。”我答道。
不到十点,马里诺又来了电话。我又一次向他保证露西和我安然无恙,在这栋警报系统完备、灯光明亮又备有枪支的屋子里十分安全。他声音有些含混,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听得出他又喝酒了。
“我要你明天早上八点在化验室和我会合。”我说。
“知道了。”
“一定要到,马里诺。”
“这不用你提醒了,医生。”
“去睡吧。”我说。
“你也一样。”
可我难以入眠。我坐在书房里,浏览着从管制局数据库获得的火灾死亡疑案资料,研究着那起威尼斯海滩命案和巴尔的摩失火案,努力寻找着二者的共同点。除了起火点类似,调查员均无实据可以证明是人为纵火外,就案情和受害者而言,是否还有什么相同之处呢?我先打电话到巴尔的摩警察局,并且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态度友善的警探。
“这起案件是约翰尼·蒙哥马利负责的。”那名警探说,听得出他在抽烟。
“你对此了解多少?”我问。
“你最好亲自问他,但可能必须得先向他证明你自称的身份。”
“他明天一早可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查证。”我把号码给了他,“我会在八点前到达那里。需要我的邮箱地址吗?蒙哥马利警探有电子邮箱之类的可以让我和他联系吗?”
“现在就可以给你。”我听见他翻找抽屉的声音,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邮箱地址。
“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就是我听说的那名女法医。我在电视上见过,相当漂亮。你来过巴尔的摩吗?”
“我在那里的医学院读过书。”
“哦,可见你相当聪明。”
“在火灾中死亡的那位年轻人,奥斯汀·哈特,也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我试探道。
“他也是个同性恋,个人以为这是桩情杀案。”
“我需要他的照片,任何可以显示他生活习惯或嗜好的东西。”趁他一时大意,我进一步要求道。
“哦,是啊。”他抽着烟说,“他相当俊俏。听说他的学费都是靠当模特打工赚来的,为卡尔文克莱恩拍广告之类的。也许是哪个忌妒的情人放的火吧。医生,下次你来巴尔的摩,一定要去卡姆登球场看看。你知道我们那座新建的球场吧?”
“当然。”我说着激动地记下他刚才的话。
“我可以替你弄几张票哦。”
“太好了。我会与蒙哥马利警探联系的,谢谢你的热心帮助。”
不等他问我最爱哪支球队我就挂了电话,然后给蒙哥马利发了封电子邮件,向他说明我的需求。其实我掌握的资料已经不少了。接着我打到负责管辖威尼斯海岸的洛杉矶警察局太平洋沿岸分局,非常幸运,刚就位的正是负责玛琳·法贝尔案的警探。他叫斯塔基,对于我自称的身份几乎没有质疑。
“真希望有人替我解决这起案件,”他劈头就说,“六个月过去了,还是毫无进展,一点有利案件侦破的线索都没发现。”
“对于玛琳·法贝尔,你了解多少?”我问。
“她演过几集《综合医院》,还有《北国风云》。”
“我不太看电视,偶尔瞅一眼公共广播电台。”
“我想想还有什么?哦,对了,还有《艾伦秀》。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很有潜力,反正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她曾和某个制片人约会过,但我们相信他和这起案子无关,那家伙只爱嗑药玩女人。你知道,我接手这件案子后看了不少她出演的片子,她演技不错呢。真可惜。”
“现场有什么不寻常的吗?”我问。
“全都很不寻常。没人知道从一楼的主浴室怎么会烧起那么猛烈的火,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人都想不通。那里除了卫生纸和毛巾根本没别的可燃物,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迹象,防盗铃也一直没响过。”
“斯塔基医探,受害者遗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吗?”
“这是另一个疑点,除非她是自杀,先放火再割腕之类的。在浴缸里割腕的人可不少。”
“发现某些特别的微物证据了吗?”
“医生,她全身都烧焦了,好像刚从火葬场出来似的。但躯干的残骸足以进行X光检验以确认身份,除此之外就只剩几颗牙齿、骨头碎片,还有头发。”
“她当过模特吗?”我接着问。
“拍过电视和杂志广告。她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开一辆黑色的克莱斯勒Viper跑车,住的是海边的高级别墅。”
“不知你是否方便把她的照片和验尸报告用电子邮件发给我?”
“把你的邮箱地址给我,我看能做点什么。”
“这事非常紧急,斯塔基警探。”我说。
我挂上电话,思绪高速运转。这几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是俊男美女,都拍摄过广告或影视剧。这个共同点很难不引起人们的重视。我相信凶手是基于某种私人理由而选择玛淋·法贝尔、奥斯汀·哈特、克莱尔·罗利和凯莉·谢弗德的。其理由正是这一连串凶案的动机,并且符合连续杀人犯的犯罪模式,就像泰德·邦迪,总是选择酷似初恋女友的直发女孩作为受害人。唯一无法解释的在于嘉莉·格雷滕。前三起案件发生时她还被关在柯比疗养中心,而种种迹象也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
我困惑极了。嘉莉不在场,却又参与其中。我坐在椅子上,不觉打起了瞌睡。清晨六点,我忽然惊醒过来,由于姿势不对而颈部酸痛,脊背也僵直疼痛。我慢慢起身,舒展着四肢。我知道该怎么做,但不确定能否成功。一想到这里,恐慌忧虑又袭上心头。我望着马里诺放在那个挤满法律论文书架上的几只褐色纸袋,感到自己脉搏狂跳,恰如拳头撞击着门扉。纸袋用胶带密封,贴着标签,我拿起它们穿过长廊来到本顿的房间。
我们时常共享我的卧室,但对面的次卧是属于他的。他在这里工作,堆放着不少日用品。随着年岁渐长,我们都学会一件事——空间是自己最可信赖的朋友。适度的距离让彼此间的争执有了回旋余地,白天的分离也使得夜晚的相聚更为可贵。此时这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好像他只是出门忘了关。房里没有亮灯,窗帘紧闭。我呆站着,静静凝视房内,明暗逐渐分明。我聚集起毕生勇气,旋亮头顶的灯光。
床单平整,亮蓝色羽绒褥被折叠得十分整齐,无论多忙,本顿都永远一丝不苟。他从来不需要我为他换床单或洗衣服,部分出于他独立的个性和高度的自觉,即使在我面前也毫不松懈。他一向独断独行,这点与我十分相似。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个奇迹。我收拾起他放在梳妆台上的梳子,万一没有其他可供确认身份的依据,可将此用作DNA比对。我走向樱桃木床头柜,望着堆放在上面的书和厚厚的文件夹。
他正在读《冷山》,撕下信封的一角当作书签。述有一叠他正在编写的罪行类别手册的最新校订稿。瞥见他的字迹我又是一阵心酸。我轻轻翻过那些手稿,用手指摩挲着纸张,泪眼朦胧中,字迹几乎无法分辨。我把纸袋放在床上,打开。
警方对饭店衣柜和抽屉的搜索十分匆促,因此纸袋里的物品谈不上整齐,但包裹还算完好。我逐一摊开几件白色棉衬衫、彩色领带和两条背带裤。他带出门的两套薄西服都已软得像皱纹纸了。此外还有正装鞋、运动服、袜子和紧身短裤,看到剃须套装时,悲痛又一次攫住了我的心。
它曾被有条不紊的双手反复触摸过,纪梵希三号香水的瓶盖松了,古龙水漏出来。那股强烈的、带着男性气息的香味熟悉得令我心痛,他刚被修整干净的光滑脸颊似乎触手可及。一瞬间,他站在调査局国家学院办公室桌前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我看见他俊美的五官、简洁利落的衣着,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一刻我便爱上了他,只是当时还不明白。我把他的衣服折叠整齐,胡乱撕开另一只纸袋,又把那只黑色皮箱提到床上,打开弹簧锁。
我一眼发现他有时会系在脚踝上的那把点三八口径柯尔特野马手枪不见了。可见他遇难当晚正带着这把枪,这点很不寻常。通常他总是把九毫米口径手枪配在挂肩枪套里,而这把柯尔特则是他在危急情况下的备用枪支。我由此推测,本顿离开利哈伊火灾现场后曾赶赴某处执行任务。也许去见某个人,但我不明白他为何没让任何人知道。除非他疏忽了,而我相信他不会如此大意。
我拿起他棕色皮革封面的备忘录翻看,寻找最近的约会记录。理发、预约牙医和旅行计划都历历在目,但遇难当天的记录只有他女儿米歇尔下周的生日。本顿的儿女和他的前妻康妮住在一起。这时我惊慌地意识到,我必须向她们志哀,无论她们对我如何看待。
备忘录上还记着些对嘉莉——这个终究害死他的恶魔的心理侧写分析和疑点。多年来,他努力剖析嘉莉的行为,不外乎希望能够预知她的犯罪行为。想来还真是讽剌,也许他从未想过,就在自己专注地探索她时,也被她潜心研究着。利哈伊纵火案和那卷录像带都是出于她的计划,甚至此时此刻,她或许正继续冒充摄影人员大摇大摆地四处招摇。
我的目光被“攻击者及受害者关系/固着、身份融合混淆/色情狂、以受害者作为某权威人物象征”等短语牵绊。下一页,他草草写到:模式化生活。是否符合嘉莉的受害者学研究?柯比。如何接近克莱尔·罗利?似乎没有途径。不一致。也许是另一名罪犯?共犯?高特。邦妮和克莱德。她的原始作案模式。目标可能在附近一带。嘉莉并非独自犯案。W/M28-45?白色直升机?
我想起那天在停尸间里,本顿边观看杰德和我工作边做笔记时,原来在想着这些,不由得浑身一凛。本顿的想法似乎已然成真。嘉莉并非独自作案,她为自己找了个同伙,而且极可能就在柯比疗养中心休养时。事实上我认为这种合作关系促成了她的逃亡。我猜测,在这五年中她很可能遇见了另一名精神病患,此人不久后便获释了。之后她继续和他通信,就像给媒体和我写信那样自由、肆无忌惮。
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本顿的公文包也留在饭店里,而那天上午他到停尸间时是带着它的。显然他离开利哈伊火灾现场后曾回过饭店。但此后又去了哪里,以及为何而去仍然成谜。我看了他关于凯莉·谢弗德命案的笔记,其中特别强调了滥杀、狂乱和失序。他写下:失控;受害者反应超出预期;仪式遭到破坏;情况不如所料;愤怒;很可能再次作案。
我啪地关上公文包,将它留在床上,内心一阵阵绞痛。我走出房间,关了灯和房门,深知下次进入这个房间,将是为了清空本顿留在衣橱和抽屉里的物品,并决心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之时。我悄悄去看露西,发现她还在熟睡,手枪就放在床头。我魂不守舍地游荡到门口,将防盗系统暂时关闭,出门拿了报纸,接着去厨房煮咖啡。七点半时,我已经准备好前去办公室。我又悄悄去探视露西,她还没有醒来。浅淡的阳光涂上窗棂,轻触着她的脸颊。
“露西?”我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猛地清醒,坐了起来。
“我要出门了。”我说。
“我也该起床了。”她掀开被子。
“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我问。
“好啊。”她把脚踏在地板上。
“你得吃点东西。”我说。
她穿着睡觉时的慢跑短裤和T恤,猫一般乖巧地跟我进了厨房。
“吃麦片好吗?”我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马克杯。
她没做声,只静静看我打开一罐燕麦片。本顿几乎每天都以这个加新鲜的香蕉或草莓作早餐,它那甜蜜的香气又一次轻易地将我击溃,我的喉咙忽然紧缩,腹部一阵痉挛,久久呆立在原地,甚至无力举起汤匙或者拿过一只碗。
“不用了,姨妈,”露西说,她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不饿。”
我盖上麦片罐子,双手颤抖着。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继续住在这里。”她说着为自己倒了咖啡。
“这是我的家,露西。”我打开冰箱,给她拿了盒鲜牛奶。
“他的车在哪里?”她在咖啡里加入牛奶。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
“我也不知道。”我愈发难过起来,“目前这不算最紧急的。他的东西都还在这屋子里。”我对她说,一边用力深呼吸,“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你应该今天就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露西靠在料理台边喝咖边以一贯淡漠的眼神看着我,“我是认真的。”她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必须等他的遗体被送回来我才会动那些东西。”
“必要时我会帮你的。”她继续啜着咖啡,我开始对她的态度感到生气。
“我有自己的方式,露西,”我说,痛楚渗入每个细胞,“总之我不会掉头不管。我有过太多次经验了。最早是我父亲去世,接着是东尼离我而去,马克遇害,我越来越懂得如何结束一段关系。就像处置一栋旧房子那样,转头离开,当自己从没在那里住过非常容易,但你知道吗?根本没用。”
露西低头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脚。
“你和珍妮特谈过了吗?”我问。
“她知道了,现在正难过得要命,因为我不想见她。我谁都不想见。”
“逃得越急,陷得越深,”我说,“要是在我身上你不曾学到任何东西,露西,那么请至少学会这个道理。别等到年过半百才明白。”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外甥女说。从窗口透进的阳光将厨房照得亮堂堂的,“比你想象的更多。”她久久凝视着通向客厅的空荡门廊,喃喃道,“我总觉得他随时会走进来。”
“我知道,”我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会尽快联络蒂恩,一有消息就马上呼叫你。”她说。
东方耀眼的太阳预示着又是晴明炎热的一天。许多开车上班的人在艳阳下眯起眼睛。刚经过围着铁栅的国会广场和其中那栋简朴的杰斐逊式白色建筑,以及“石墙”杰克逊和乔治·华盛顿纪念碑,我的车就拥塞在了第九街的车流里。我想起肯尼斯·斯帕克斯和他的政治影响力,忆起每次被他在电话中指责抱怨时感到的恐惧和震慑。如今我对他只有同情。
这几天的案情进展尚未还他以清白,原因很简单。我们这些熟悉案情、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连续谋杀案的人都绝不可能向媒体发布消息。我相信斯帕克斯也对此一无所知。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至少让他安心。或许我借此也能获得些许平静。沮丧有如一双冰冷的铁腕挤压我的胸膛。我在杰克逊街转弯,驶入办公大楼车库时,工作人员正在卸下一只裹着黑色尸袋的遗体,这寻常不过的场景竟令我心头一震。
我努力不去想象,本顿的遗体也被这样包裹着,或被关进冰柜那黝暗冰冷空间。对这些细节的了解只让我更加难受。死亡绝不是抽象的,我可以清楚地想见所有的程序、声响和气味,在那个空间,没有温柔的抚触,只有等候解剖的尸体和有待侦破的犯罪案件。下车时,我看见马里诺也正好抵达。
“我可以把车停在里面吗?”他问,明知大楼车库不是为警方而设的。
马里诺永远不会循规蹈矩。
“进来吧,”我说,“有一辆公务车送修了,据我所知。反正你也不会待太久。”
“你怎么知道?”他锁上车门,弹了弹灰尘,又显露出乖戾的本性。不知为何,这样的他让我感到格外安心。
“你打算先进办公室?”走上通向停尸间的斜坡时他问。
“不,直接上楼。”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也许这份报告已经放在你桌子上了,”他说,“没错,那具尸体已被证实就是克莱尔·罗利。用她梳子上的头发化验得出的结果。”
我并不意外,但心情因此更加悲伤沉重。
“谢了,”我对他说,“总比不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