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向马里诺,背靠墙壁,似乎双腿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
“哇,你知道这里的威士忌有多贵吗?”马里诺关上小冰箱时说道。
“我不在乎。”
“反正是国际刑警付钱。”
“我要抽烟。”我又说。他替我点了根万宝路,第一口烟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肺部。
他端给我一杯加冰块的纯麦芽威士忌,另一只手握着罐贝克啤酒。
“我想说的是,”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国际刑警能够用电子机票、高级酒店和协和客机完成所有秘密任务,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编造其他情节呢?”
“他们不可能编造出他被一个精神病人谋杀这种情节。”我说。
“当然可以。也许那正是最佳时机。”他喷出烟雾,咕咚吞了口啤酒,“重点在于,我认为没什么事伪造不了,如果你考虑得足够周密。”
“DNA也确认了……”
我几乎无法言语,被压抑许久的种种影像一股脑儿涌现出来。
“你不能确定那些报告是真实的。”
“够了!”
但啤酒击碎了他的自制力,漫无边际的臆测、推论和期盼不断冒出。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我打了个寒战,阴暗荒芜的内心一角忽然闪现一丝光亮。我迫切地想要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凌晨五点,我衣着整齐地睡在沙发里,头痛欲裂,嘴里尽是烟臭,呼吸充满酒气。我冲了个澡,然后久久盯着床边的电话。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震惊、惶恐,同时无比困惑。
此刻费城已近午夜,我给当地的首席法医范斯·哈斯顿留了信息,给了他我房间的传真号码,然后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在大厅里见到马里诺后,我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了声早上好。
楼下正进行开餐准备的自助餐吧传来一阵清脆的餐具碰撞声,清洁人员用刷子抹布清洗着玻璃门。时间尚早,还未供应咖啡。一位女士将貂皮大衣搭在椅子上,此外就再无如此早起的客人了。酒店门前,一辆奔驰出租车正在静静等候。
司机面色阴沉且有些急躁。我揉着太阳穴,望着车窗外面的摩托车一路狂飙而过,在拥挤的车流夹缝中左冲右突,从狭窄的隧道中呼啸蛇行。这不禁令我想起那场让黛安娜王妃丧生的车祸,又一阵沮丧袭上心头。
还记得那天醒来刚得知这则新闻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这类世俗、偶发的意外会降临到我们的偶像身上。被一个醉酒驾车的人撞死—点都称不上光荣或者高尚。死亡是公平的,它才不会在乎你是谁。
天空灰蓝,刚清洗过的人行道湿漉漉的,绿色的垃圾箱沿街排开。车子颠簸着驶过协和广场的石子路后沿塞纳河前行。视线被围墙阻隔,我们几乎看不见河流沿岸的景致。里昂站外的数字钟显示着七点二十分,站内熙熙攘攘,不少人挤进阿歇特书店买报纸。
我在一位抱着贵妇狗的妇人后面排队等候买票。一名五官犀利、穿着讲究、满头银发的男士让我心头一震,远远望去他实在像极了本顿。我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起来,好像真的可以找到他。我的心怦怦直跳,似乎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打击。
“咖啡。”我对马里诺说。
我们坐在旅人餐厅的吧台前,侍者送来装在褐色小杯子里的浓缩咖啡。
“这是什么破玩意儿?”马里诺发着牢骚,“我只需要普通咖啡。能给我一点糖吗?”他对吧台后面的女人说。
她把几包糖丢到吧台上。
“我想他还需要一些鲜奶。”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二十分钟内,马里诺喝下了四杯咖啡,吃了两份火腿面包,抽了三根烟。
“你知道吗,”登上TGV高速列车时,我对他说,“我真的不希望你要了自己的命。”
“嘿,别担心,”他说着在我对面坐下,“如果我想洗心革面,自然会给自己一些压力。”
车厢里只坐满了三分之一,乘客们似乎只对自己手中的报纸感兴趣。宁静的气氛使得我和马里诺说话时不得不压低声音。高速列车忽然无声无息地向前冲出,滑出月台,蓝天和树木飞速地在眼前一掠而过。我脸颊发烫又非常口渴。我想打个盹,可是阳光在我眼皮上跳动。
醒来时我听见后面的座位上有个英国人在打电话。过道对面的一个老人在玩填字游戏,自动铅笔咔啦作响。另一列火车相向而来,两车交错驶过时,一阵强烈的气流灌进车厢。接近里昂时,天空变成了乳白色,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
马里诺望着窗外,心情显得十分沉重。在里昂火车站下车时,他又变得鲁莽起来。在出租车上他始终闷不作声。想起昨晚他那些粗率无礼的话,我更加生气了。
我们来到罗讷河和索恩河交会的旧市区,大片朝山丘迤逦的民宅和古老石墙让我想起罗马。我的感觉糟透了,灵魂伤痕累累。我这一生还从未感觉如此孤单过,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只是生活在别人的噩梦里。
“我不抱一点希望,”马里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说了万一,但事实上不抱一点希望。前妻离开我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现在我又被停职了,甚至得考虑要不要替你工作。果真这么做吗?你也不会再尊重我了。”
“我当然会尊重你。”
“胡扯。雇佣关系会让两人之间的一切都发生改变,这点你清楚得很。”
他看来疲惫而又颓丧,糟糕的脸色和松弛的体态显露出他历经的辛苦和沧桑。皱巴巴的棉布衬衫上沾着咖啡渍,卡其裤又肥又大——我发现他每次变胖就买尺寸更大的长裤遮掩,似乎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
“你知道吗,马里诺,你是在说替我工作是你这辈子最悲惨的事,这样讲不太公道吧。”
“也许不算最悲惨,但也差不多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