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露西和乔就得坐飞机回迈阿密。我难以忍受大门关上时必将汹涌而来的空虚,于是决定提着行李和她们一起出门。我知道,这必定又是难熬的一天。
“真希望你们留下,”我说,“但如果你们真的留下来,迈阿密大概会马上垮掉。”
“迈阿密迟早会垮,”露西说,“但这正是我们的工作——就算输了也得奋力一搏。仔细想想,和里士满的情况还真像。老天,真让人难过。”
她们都穿着旧牛仔裤和起皱的衬衫,除在头发上抹了点发胶外没对打扮投入半点心思。我们站在车道上,疲倦至极且宿醉未醒。街灯已熄灭,天空呈显灰蒙蒙的蓝。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只依稀看得到脸庞的轮廓、发亮的眼眸和呼出的雾气。天气酷寒,车子蒙上一层仿佛蕾丝般的薄霜。
“但是一六五集团别想活下来,”露西自信地说,“我敢保证。”
“谁?”我问。
“我们正在缉捕的那群该死的枪械走私犯。记得我告诉过你,他们被称作一六五集团,是因为他们走私的弹药是斯皮尔金点一六五格令子弹。这可是炙手可热的高级货。还有其他各式枪械——二点二三口径AR-15式步枪,俄国产全自动步枪——从南美和拉丁美洲一些国家走私进来。问题是,有些枪械是分拆为零部件夹藏在货轮里走私进来的,拿洛杉矶港来说,那里每一分半钟就会卸下一个集装箱,根本不可能全面搜查。”
“哦,说的也是。”我的头抽痛着。
“我们接到这项任务真是运气奇佳,”乔冷冷地说,“几个月前发现了一具巴拿马人的尸体,我们怀疑他是一个在南佛罗里达运河一带活动的帮派的成员。验尸时在那家伙的胃里找到了他的舌头,因为他的弟兄们割下他的舌头并逼他吃掉。”
“我不太想听这些。”我说,忧伤的毒素又开始一点点侵蚀我。
“我的化名是特丽,”露西对我说,“她是布兰达。”她微笑着望向乔,“扮演两个还没毕业的女孩,这种身份相当必要。在忙着吸大麻和寻欢作乐的读书生涯,我们得学会如何漂亮地不请自来再全身而退,然后我们跟几个一六五集团成员攀上了关系,他们可是入室偷窃枪支、钞票和毒品的高手呢。目前我们锁定了费希尔岛的一个家伙,他持有的枪械多得足够开店,可卡因也多得好像他妈的在下雪。”
她这种语气让我无法忍受。
“当然了,那家伙也是暗中进行的。”露西继续说。街对面逐渐亮起了灯光,几只大乌鸦发出嘎嘎的刺耳叫声。
许多窗口立着蜡烛,门上挂着圣诞花环。不到三周就是圣诞节了,而我对这个节日没有任何特殊感受。露西从长裤后口袋掏出钱包给我看她的驾照。除了照片,其他资料均属伪造。
“特丽·珍妮弗·戴维斯,”她念道,“白人女性,二十四岁,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体重一百二十一磅。扮成另一个人真的很奇怪,你真该看看我在那里的变身计划,姨妈。我在迈阿密南滩有一栋特别酷的小房子,开着辆十二汽缸奔驰跑车,那是在圣保罗的一次缉毒行动中查抄的,银色的,接近烟灰色。还有,你该看看我的格洛克手枪,那可是行家的收藏呢,点四〇口径,不锈钢滑套,非常轻便。真是没得说。”
毒素逐渐令我窒息,在我眼前蒙上一层紫色,让我的四肢麻木而僵硬。
“露西,别再说了,”乔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就像你跑去看她验尸一样,你也可能无法承受,不是吗?”
“她让我观摩过,”露西继续吹嘘,“我看过不下六次。”
乔也开始恼火了。
“是学院里的演示实验样本,”我的外甥女耸耸肩说,“不是谋杀案的尸体。”
她随便得像在谈论一家餐厅,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我震惊。
“通常是那些自然死亡或自杀的人。有些家属会把尸体捐赠给解剖部门。”
她的话像毒气般弥漫在我周围。
“他们不在意提姆叔叔或贝茨表哥在一堆警察面前接受解剖。反正这些家庭里大多数都负担不起丧葬费用,说不定将遗体捐赠出去还能得到一点报酬,不是吗,姨妈?”
“不,他们得不到任何报酬,而且家属捐赠的遗体不会被用作解剖实验的样本。”她让我感到惊骇,“你究竟怎么了?”我大声斥责道。
光秃秃的树枝衬着黎明的阴郁天空,有如大片蛛网。两辆凯迪拉克疾驶而过,司机似乎在好奇地盯着我们。
“希望你别把这种艰难的任务当成司空见惯的寻常小事,”我毫不留情地将这冷冰冰的话摔到她的脸上,“这些任务会因执行者的无知和愚钝变得相当愚蠢而荒谬。至于我让你观看我验尸,露西,一共只有三次。此外,虽说学院里的实验样本不是谋杀案的尸体,但也都是人。你见过的那三具尸体也是有亲人的,也都是和你我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也爱过、恨过、有悲有喜。他们生前也吃饭、开车、工作或者度假。”
“我不是说——”露西急切地辩解。
“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可怜的人生前一定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躺在停尸间里,让一群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唧唧喳喳地围观自己的赤裸身体被剖开。你希望他们听见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吗?”我又加上一句。
露西咽着口水,眼里闪着泪光,看向别处。
“对不起,姨妈。”她轻声说。
“我始终认为你应该想象得到死者在听你说话,也许他们听得见你那些轻率的说笑。这些话字字句句会钻进我们的耳朵,一旦习惯了这么说或听别人这么说会怎么样呢?”
“姨妈——”
“让我告诉你,”我努力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怒火,“结果就会变成像你这样!”
我摊平双手,似乎在将世界呈现给她。她茫然望着前方。
“结果你会像我现在这样,在黎明时刻站在车道上,想象自己心爱的人躺在停尸间里,人们拿他开着玩笑,对他的阳具尺寸或闻起来多臭恣意评论。也许他们会砰地用力把他扔到验尸台上;也许他们工作到一半就顺手把毛巾往他被掏空的胸膛上一扔,然后径自去吃午饭;也许会有侦办其他案件的警察闲逛进来,一边大声评论着某样谷物早餐,或者表达对告密者和调查局的愤怒等等之类。”
露西和乔愕然地望着我。
“我听得还不够多吗?”我说着打开车锁,猛地拉开车门,“一条生命要历经多少冰冷的双手、冰冷的空气和水。一切都是冰冷的。就算他在床上过世,终点还是一样冰冷。永远别跟我谈验尸的事!”我滑进驾驶座,“以后别在我面前摆出那种态度,露西。”我意犹未尽。
我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我知道,自己失去理智了。这不就是疯狂时的表现吗?远远地看着自己说着奇怪的话,做着奇怪的事,例如杀人或从窗口跳下。
“那些事情就像永远回荡在你心中的钟声,”我说,“在你脑子里敲击出可憎的音符。谁说言语不会伤人?你刚才说的话就严重伤害了我,”我对外甥女说,“回迈阿密去吧。”
露西怔怔望着我把车开下车道疾驶而去,后轮碾上隆起的碎石猛一颠簸。我从后视镜里瞥见她和乔交谈了几句,然后进了她们租来的车。我双手剧烈地颤抖着,直到在路口停车才吃力地点着香烟。
没等露西和乔的车赶上来,我就在第九街出口转弯了。她们应该沿第六十四号州际公路驶向机场,返回她们潜伏在罪犯身边的工作岗位。
“可恶。”我暗暗骂着露西,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口,仿佛快要爆裂开来。
“可恶,露西。”我开始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