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住宅区旁的树林里,深沉的树影和寒意围绕着斑驳的灰白山杨,树上的叶子虽然落尽,但林子仍显密实。露西和亨丽正穿越这片林子,她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闪躲,推开挡在前面的枝干和正在冬眠的幼树,脚上的雪靴不及阻挡深至膝盖的积雪,放眼都是平滑雪面,没有足迹。
“这太疯狂了,”亨丽说,呼出的气变成冷飕飕的白雾,“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因为我们必须走出来,找些事做。”露西回答,一脚踩入快淹没大腿的雪中。“哇,快看,太不可思议了,好美啊!”
“我认为你不该到这儿来。”亨丽停顿了一下,望着她站在渐深的阴影中,雪都被映成了蓝色。“我经历过这一切,也受够了,我要回洛杉矶。”
“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
“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你说谎鼻孔就会变大。”
“我们再走远一点,”露西说着突然加快步伐,尽量不让枝干、幼树向后弹到亨丽的脸,虽然或许弹到也活该。“那里有一棵倒下的树,我确定。我在上来找时看到过,我们可以把雪拨开,坐在上面。”
“我们会冻僵的。”亨丽说,用力踩了一步,吐出一口冷雾。
“你现在不冷,是吗?”
“很热。”
“所以如果我们觉得冷,我们会起身回家。”
亨丽没有回答,自从得了感冒又被攻击后,她的耐力显然变差了。在洛杉矶,露西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体态超棒,不算高大,但很健美,可以举起和自己等重的物体,还可以独立拉十下单杠。多数女人连本人体重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拿不起来,更别说拉单杠了。她可以七分钟跑一英里,不过现在能连续走一英里就算是幸运的了。一个月之内亨丽便渐渐丧失了耐力,一天不如一天,因为她失去了某样东西,某样比她的体能状况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使命。她失去了使命感。但露西担心亨丽根本从来就没有使命感,只有虚荣心。而虚荣心支持下的热情来得快也去得快。
“就在前面,”露西说,“我看到了。看到那巨大的原木没?它后面有一条结冻的小溪,健身俱乐部就在那条路上。”她拄着雪杖移动步伐。“完美的剧情会在健身中心和蒸汽室里结束。”
“我喘不过气了,”亨丽说,“自打得了感冒,我的肺好像就小了一半。”
“你有肺炎,”露西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你吃了一星期的抗生素,事发的时候你还在服用。”
“是啊,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什么都和它有关。那件事情。”她重复强调着“那件事情”。“我想我们说得太委婉。”她踏着露西留下的脚印,落在了后面,而且不停出汗。“我的肺很痛。”
“你要我们说什么?”露西走到横躺的大树旁。这曾是一棵威风的大树,现在却变成废木材,像是造船所剩的残木。她开始拨开厚厚的积雪。“你怎么形容那件事情?”
“应该说差点死了。”
“来,坐。”露西坐下,轻拍着身旁已经清干净的位置,“坐着的感觉很好。”她呵气成冰,那冻僵了的气息像蒸汽般慢慢在空中爬升,而脸颊则是冷到快麻痹。“差点死和差点被谋杀有区别?”
“一回事。”亨丽犹豫着要不要坐下,她就站在残木旁,张望覆盖层层白雪的树林和暗沉的阴影,阴暗冰冷的枝干后,是一幢幢透着乳白色灯光的房子和健身俱乐部,还有烟从烟囱缓缓升腾。
“我就不会说是一回事。”露西说道,抬头看着她,发现她形容消瘦,眼神中有些什么,和刚认识她时的不太一样。“‘差点死’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里面没带任何感情。”
“最好别去找任何东西。”亨丽不情愿地在残木上坐下,和露西隔了一点距离。
“你没去找他,是他找上了你。”露西直视前方的林子,两条手臂搭在膝上。
“所以说是我被盯上喽。好莱坞明星有一半都被盯上,那我终于也算他们中的一分子了。”她回答,这一想法似乎让她蛮高兴。
“不久前我也还是这样想。”露西戴着手套的双手伸进两脚间的雪堆里,捧起一把细雪,盯着看。“很显然,你接受采访时透露了我雇用你的事。你从没跟我说。”
“什么采访?”
“《好莱坞报道》引述了你的话。”
“他们净瞎说,我从没说过那些话。”她生气了。
“关键不是你有没有说过什么,而是你接受了采访。我相信这是事实。我的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报道里,并不是说‘终极辖区’有多么机密,虽然事实上,我将总部移至佛罗里达确实是个秘密,我一直也没公开,主要考虑到训练营。现在它登报了,以后就不会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你显然不了解流言飞语。”亨丽回答,此时的露西并没有看着她。“如果你在电影界待过,就会领悟到,就会了解。”
“我已经了解得够多了。埃德加·艾伦·伯格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发现了我姨妈可能在佛罗里达好莱坞的新办公室为我工作,猜猜他做了什么?”她弯下腰挖了更多雪,“他到好莱坞来了,找我。”
“他的目标不是你。”亨丽的语调像冰一样冷。戴着手套的露西感觉不到雪的寒冷,却感受到她的冷酷。
“恐怕事实如此。要分辨法拉利驾驶者的长相很难,你知道,必须要靠很近才看得清,不过要跟踪这些车倒是容易,就像鲁迪说的,非常容易。伯格不知怎的就是跟踪到了我,不管他打听了多少情况,但总之找到了训练营,还跟踪我的法拉利到了我家,或许是那辆黑色的。这我无从知晓。”她让细雪从黑色手套的指缝间漏下,然后捧上更多的雪,就是不看亨丽。“他找到了我的黑色法拉利,把它刮得面目全非,所以他认识你开走的那辆车。事实上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开,但你还是擅自把它开走了。或许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发现了我的住处。这点我没法肯定。但是他绝对不是在跟踪你。”
“你真的很自负。”亨丽说。
“你知道吗,亨丽,”露西扔下黑色手套中的细雪,“在雇用你之前,我们对你的身世背景做了一番彻底调查,找遍了所有关于你的报道,但不幸只有寥寥数篇。我希望你能停止你的明星梦,不要再说什么‘我被跟踪,是个人物’之类的屁话,真的很无聊。”
“我要进去了,”她从残木上站起,差点失去平衡,“我累了。”
“他想杀死你来报复我,了结以前的恩怨。一件我少年时发生的事。”露西说,“我已经对他做了全面的逻辑分析,得出这一结论。我几乎都不记得他,他可能也不是真的记得你,亨丽。我想,我们都只是别人的棋子罢了。”
“真希望自己不认识你!你毁了我的生活!”
泪水刺痛露西的双眼。她依旧像冻僵似的坐在残木上,挖起大把雪,让它们从指缝中漏下,在阴影中飘落。
“反正,我一直都喜欢男人,”亨丽说,沿着她们来时的路走,“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只是好奇,想看看结局。我想很多人一定在短时间内觉得你让人充满激情。在属于我的世界里,这样的尝试稀松平常。没有人强加给它什么重要意义。”
“你的淤伤怎么来的?”露西问道,看着亨丽背对着她,握着雪杖插进厚雪中,迈着夸张的大步朝树林前进,伴随着费力的呼吸,“我知道你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哦,你是说你拍了照片的这些淤伤啊,超级警察小姐?”亨丽回答,气喘吁吁地举着雪杖又一次朝厚雪刺下。
“我知道你记得。”露西从残木那儿抬头看着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努力控制声音中的颤抖。
“他坐在我身上,”亨丽再次把雪杖插入前方的雪中,一面抬起脚前进,“那个留着诡异发型的变态。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游泳池的清洁工,以为他是女的,在我待在楼上养病的前几天就看到他在泳池边。只是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发型诡异、体态稍胖的清洁工,在清理水面上的脏东西。”
“他在清理泳池?”
“是啊,所以我以为他是新来的女清洁工,可能是帮人代班,代替第二个清洁工。还有一件事情很有趣,”她回头看了一下露西,面容变了,仿佛不再是她原本的样子。“有一个讨厌的醉鬼,你的邻居,把那个人在你住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拍照了。”
“你能告诉我这个线索真是太好了,”露西说,“我想这么久以来,你一定没有把这事告诉本顿,他花了很多时间想帮你。感谢你让我们知道可能有人拍下照片。”
“我只记得这些了。他坐在我身上。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她走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随后停下来转过身,在阴影中的脸色显得苍白冷酷。“你知道吗,我觉得很丢脸。”她吸了一口气,“想想吧,一个又胖又丑的疯子出现在你床上,没有干吗,就只是坐在你身上。”她转过身,困难地前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亨丽,你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
“不再是了,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了,”她喘着气,“回去洛杉矶。我不干了。”
露西坐在残木上,盯着黑色手套里的雪,“你不能辞职,”她说,“因为你被解雇了。”
亨丽装作没听到。
“你被解雇了。”露西依旧在原地。
亨丽阔步走着,拿着雪杖不停朝雪里刺去,穿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