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发出来的光像一支黄色铅笔在后院来回指戳。斯卡佩塔站在窗口往外看,希望此刻警方的运气能好一点,但怀疑却刺痛了她。她的想法,不是夸大就是妄想,也许是因为她疲惫过度。
“所以你不记得他和阿纳特太太住在一起?”布朗宁警探问道,在笔记本上方轻轻敲着笔。他坐在卧室内一把简单的椅子上,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我不认识他。”她回答的同时看着长长的光线在黑暗中移动,感觉冷空气从窗户缝渗进来。他们很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她也担心出现相反的结果,想到基莉嘴里和起重机驾驶员身上的骨灰,她担心警方会找到一些东西。“就算他跟谁同住,我也不可能会知道那人是谁,我甚至不记得和他真正聊过。”她说,“很不幸,所有人都认为解剖部门的人很古怪,他们的工作为我其他的部属厌恶。他们总是被邀请参加各类宴会、野餐以及我每年在家中举办的国庆节户外烹调,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否会现身。”
“他来过吗?”布朗宁嚼着口香糖,齿间的声音让面向窗外的她都可以听见。
“我真的不知道。埃德加·艾伦可以随意进出而不会有人注意。听起来可能很残酷,但他是我的下属当中最不起眼的,我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
“外表是最重要的。目前我们对他的长相毫无概念,”布朗宁边发表意见边翻了一页笔记本。“你说他那时候体形瘦小,红发。什么?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五英尺九英寸?体重一百五十磅?”
“更像五英尺六英寸,也许是一百三十磅,”她回忆,“眼睛的颜色我不记得了。”
“根据汽车管理所记录,是棕色的,但也许不是,因为身高体重他就谎报。驾照上他说自己五英尺十英寸,一百八十磅。”
“那么你为什么还来问我?”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我可能用错误信息干扰你之前让你有机会回想起来。”他嚼着口香糖,冲她眨了眨眼。“他还说自己是咖啡色头发。”他用笔轻轻敲着笔记本。“那么当时,像在那种解剖单位做尸体防腐工作,或者不管他在那里做什么,能赚多少钱?”
“你是指八年、十年前吗?”她再一次扭头向窗外,看着夜色和篱笆另一侧基莉·伯森家点亮的灯,她的院子里也有警察。她的房间里也有她可以看见其中有人影在拉着窗帘的窗子后方移动着。埃德加·艾伦·伯格也许随时都可以窥视并幻想,也许观看在对面屋里进行的游戏并在床单上留下污渍。“我要说,那时候他的收入,一年不会超过两万两千美元。”
“然后突然辞职不干了,说哪里无法胜任。惯常的托词!”
“遭受甲醛伤害,这点他不是在瞎说。我肯定看过他的医疗诊断,也可能和他谈过。一定是谈过,因为甲醛使他患上呼吸道毛病,肺叶纤维化,在X光片及活体组织切片上都有显示。就我所记得,检查结果显示他血液的含氧浓度很低,明显不足,而肺活量测量仪也清楚地显示呼吸功能减弱。”
“肺活什么?”
“是一种测量仪器。你呼气吐气,它就会测量出呼吸功能。”
“了解。我以前抽烟,呼吸功能测试八成也会不及格。”
“如果你继续抽烟,终究会如此。”
“好吧。所以说埃德加·艾伦真的是患有疾病。我要假定他还没康复吗?”
“嗯。虽然只要不再暴露于甲醛或任何刺激物之下,病情就不会加重,但并不意味着病会自行恢复。因为会结疤,而结症是永久的。没错,他还是有问题。病得有多严重我也不得而知了。”
“他应该去看医生了。你觉得我们会从私人档案中发现他医生的姓名吗?”
“假设有档案,会被收在州立档案保管处。事实上,该来过问的是马库斯医生,我没有权力。”
“嗯哼。以你的医学知识判断,斯卡佩塔医生,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家伙病得有多严重。严重吗,需要去医院还是诊所,还是在服用需要医生开立的处方药?”
“他当然可能服用处方药,但若是保养得好也无需服用。他要注意的可能是得远离病人,远离患有感冒或流感的人,绝对不能让上呼吸道受到感染,因为他的肺不像你我的,而是已百孔千疮,一旦感染便会得肺炎。如果他又容易气喘,还要避开各种过敏原。他可能用过处方药,例如类固醇,也可能注射了抗过敏针;但也可能只用了非处方药物。一切都有可能。”
“对对对,”他说道,边轻敲着笔边用力地嚼,“如果他与人打斗,可能会上气不接下气。”
“有可能。”调查已经进行了超过一小时,斯卡佩塔精疲力竭,一整天只吃了一点东西,精力已消耗殆尽。“我的意思是,他仍然可以很强壮,但体力活动将会受到限制,不会去短跑或打网球。如果多年来都断断续续地服用类固醇,他可能会变胖,耐力也不会太好。”手电筒又亮又长的探查光线,在屋子后方的木仓库上猛力鞭打着,光束集中在走道上,照亮了一名制服警察,他正举着断线钳对着门锁。
“他可能是在基莉·伯森得流感时对她做了些事,这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他不怕被感染?”布朗宁问。
“不会。”她说道,注视着走道上的那名警察,看到门突然被打开,光束划破仓库内的黑暗。
“怎么会呢?”他问道,此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
“吸毒者犯毒瘾的时候不会想到肝炎或艾滋病,连环强暴犯和杀人犯一旦有施暴的念头便不会顾及性病。”她边说边将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是的,我认为埃德加·艾伦在被杀害一名少女的欲念纠缠时,他并不会想到流感。抱歉!”她接起电话。
“是我,”鲁迪说,“出事了,你需要知道。你在里士满处理的案子,嗯,所采集的潜在栺纹与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案子里所得到的,比对结果吻合。在潜在指纹比对系统上也有吻合项,不知名的潜在指纹。”
“谁是‘我们’?”
“我们的一个案子。我和露西正在进行。你不知道的案子,细节太多,现在没办法讲。露西不想让你知道。”
斯卡佩塔听着,怀疑融化了她的麻木。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庞大身躯离开屋后的堆木场,他的手电筒随着身体移动而摇晃。“什么样的案子?”她问鲁迪。
“我不应该提它的。”他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联系不上露西,她那可恶的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干吗,但她又开始不接电话,已经两个小时了,可恶。有人企图谋杀我们的一名新同事,是位女性,事发时她在露西的房子里。”
“啊,天哪!”斯卡佩塔闭了闭眼睛。
“真是够诡异的。起先我以为是她在装,想博取注意或是什么的,但是炸弹上的指纹和我们在卧室采集到的一模一样,和你在里士满案子的也一模一样,就是你受邀处理的小女孩案子。”
“你案件中的女性究竟遭遇了什么?”斯卡佩塔询问。这时马里诺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布朗宁站起来朝那儿走去。
“发生在床上,因为患了流感。之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确定了,只知道他从没上锁的门跑进来,在露西回家的时候被吓跑了。受害者失去意识,不知是休克了还是癫痫发作了,我是搞不清。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
“受伤了吗?”她可以听见马里诺和布朗宁在卧室外面谈话,其中有“骨头”二字。
“只有挫伤。本顿说她的手上、胸部和背部有挫伤。”
“所以说本顿知道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我。”她怒从中来。“露西不让我知道。为什么?”
鲁迪迟疑了一下,似乎很难启齿。“私人原因,我想吧。”
“明白了。”
“我很抱歉,这事不该由我提,我不该告诉你的。但你需要知道,现在看来,它似乎和你的案子扯上干系了。别问我为什么,天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恐怖怪异的事情。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怪胎吗?”
马里诺走进卧室,神情紧张地看着斯卡佩塔。“是怪胎,没错。”她对鲁迪说道,两眼看着马里诺。“很有可能是一名叫埃德加·艾伦·伯格的白人男性,三十五岁上下。他的档案也许在药房数据库里有,”她说:“也许在配处方药的数据库里,比方用来治疗呼吸道疾病的类固醇。我要讲的就是这些。”
“这些就够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受到了鼓励。
斯卡佩塔挂上电话,目光不离马里诺,但陷入了思考,虽只有短暂的一瞬。她思考着自己对规则的看法已经改变,就像光影随着天气和季节在变化。过去的事情,其面貌现在看来已变样,并且还将会随着岁月继续变化。这世上只有少许数据库是“终极辖区”无法潜入的。当下所有作为都是为追踪那怪胎,还管它什么规则,管它什么疑虑和罪恶感。她站在卧室里,把手机放回口袋。
“从他的卧室窗口可以看见她的窗户,”斯卡佩塔对马里诺和布朗宁说,“如果伯森太太的游戏,姑且称之为游戏吧,在卧室内进行,他可能见过。但愿没有。而基莉房间的动静,他可能也都看见了。”
“医生?”马里诺开口了,眼神透着紧张和愤怒。
“我想说的是,人性,堕落的人性,真是难说。”她补充道,“看见有人受到伤害,会刺激人对其再度加害。透过窗户观看性虐游戏,对边缘人来说,可能极具挑逗性——”
“什么游戏?”布朗宁打断她。
“医生?”马里诺说。他的眼神依旧愤怒,还夹杂着搜查而来的冷酷,“仓库里似乎有一大堆人,死人。我觉得你可能想看一下。”
“你们是在说有其他案子?”布朗宁问道。三人顺着狭窄灰暗又阴冷的走廊走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令斯卡佩塔窒息,她试着不去想露西,不去想被她认为是私人、越线的事。她向他们转诉鲁迪告知的事。布朗宁听罢很兴奋,马里诺则安静下来。
“那么伯格可能在佛罗里达,”布朗宁说,“我会像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对他紧咬不放。”他的眼神中闪烁出种种想法,显得很困惑。他在厨房停下来补充说:“我出去一下。”接着把手机从皮带上取下。
一位身穿海军蓝连身衣、头戴棒球帽的现场鉴定人员正在厨房电灯开关附近的盘子上撒粉末。斯卡佩塔可以听见警察在这栋令人沮丧的小屋的另一端,就在客厅里。后门旁放着绑好的黑色大塑料袋,被标示为证物。她想起了朱尼厄斯·埃思。他将忙着把埃德加·艾伦·伯格疯狂生活中的疯狂垃圾做分类整理。
“这家伙在殡仪馆工作过吗?”马里诺问斯卡佩塔,眼看着后门外庭院中丛生的杂草和一片潮湿浓密却死寂的叶子。“后面的仓库里堆了一大堆看起来像人类骨灰盒的盒子,它们在此已经好一阵子。但我总感觉没有放太久,好像他是从哪里搬过来的。”
她未发一语地和他们来到仓库。她向警察借了手电筒,把强光照进仓库,照亮了已经被警察打开的大型塑料垃圾袋。溢在外面的是白色骨灰,细碎的粉状骨骸、廉价的金属盒,以及蒙白尘的雪茄盒,部分已有缺损。一位站在门旁的警察用一支打开的伸缩式战术警棍伸到一袋打开的骨灰中拨弄起来。
“你觉得这些人是他焚化的吗?”一名警察问斯卡佩塔。她的手电筒穿过仓库的黑暗,停留在长形骨头和羊皮纸色的头盖骨上。
“不是,”她回答,“除非他有自己的火葬场。这些是典型的火葬骨灰。”她把光线移到垃圾袋里面,发现一个几乎有一半埋在骨灰里的、灰蒙蒙有缺口的盒子。“骨灰送回来时就装在这类简单廉价的盒子里,考究的得自行购买。”她把光束移回到没有烧过的骨头和头颅上,头颅上漆黑空洞的眼窝和扭曲的齿列正对着他们。“要把人体化作灰烬,需要一千八百度到两千度的高温。”
“那么没有烧化的骨头呢?”他用警棍指着长骨和头盖骨。警棍虽稳稳地拿在他手上,但他的惊恐却也看在她眼里。
“我会核查这附近最近有没有发生盗墓事件。”她回答,“这些骨骼仿佛有点年头,当然,它们不是刚焚化的,我也没有闻到异味,也就是尸体倘若是在这里腐烂的气味。”她盯着头盖骨,而它也回瞪她。
“恋尸癖。”马里诺下评论。他用手电筒照着仓库,照着这些白色的粉尘,它们曾经是人,已经在什么地方堆积了数年,最近才被倒进这仓库里。
“我不知道。”斯卡佩塔回答,关掉手电筒,走出仓库。“但是要我说,他很有可能是在行骗,收钱并拿走骨灰,表面上是为满足一些可怜人的希望,把骨灰撒在山中、海上、花园里、死者最喜欢的垂钓处。有偿地把骨灰倒在特定地方。我想最后是倒在这仓库里了,反正没人知道。这以前也发生过。也许他还在我手下的时候就开始这么做了。我会和当地的火葬场联系,看看他是否曾和他们往来。当然,他们未必会承认。”她走过潮湿的枯叶。
“所以全是为了钱?”手拿警棍的警察跟着她,犹疑地问。
“也许他沉迷于死亡,所以开始制造死亡。”她边回答边穿过院子。雨已经停了,清风徐徐吹来,月亮从云层中隐约露出来,浅淡得像一块玻璃碎片,高高挂在房子青苔满布的石棉瓦屋顶上方,埃德加·艾伦·伯格的住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