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证据化验室里,法医鉴定学家朱尼厄斯·埃思拿着钨丝在酒精灯上烧。
他最喜爱的工具制造法几百年来已被精通显微镜的专家广为采用,这一点,让他颇感自豪。除此之外,这一事实还使他成为了一名纯粹主义者、博学多才的人,热爱科学、历史、美学和女人。他用镊子牢牢夹住一搓短硬的细丝,看着灰色金属迅速白热化,呈现亮红色,想象这是激情澎湃,还是怒火中烧。他将金属线自火焰中移开,一头放入亚硝酸钠让钨丝氧化塑型。沾一点培养皿中的水,金属线锐利的尖端立刻嘶的—声冷却下来。
他把金属线拧在不锈钢持针器上,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做工具会耽搁时间,但这也意味着他可以暂时从工作中抽离一下,转移注意力,养精蓄锐。他仔细看着双目显微镜的镜头,混乱和恼人的问题还在那里,只是放大了五十倍。
“我实在不懂。”他自言自语。
他用新的钨丝工具,熟练地在尸体上采集油漆和玻璃碎片。这名死者几小时前被自己的起重机碾毙。任何一个有脑袋的人都能看出首席法医在担心死者家属会上诉,若只是意外死亡案件,根本无需求助于微物证据。问题是,细微观察之下真会有发现,而埃思的观察所得并非合乎常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已经六十三岁,本在两年前就可以退休。他始终拒绝晋升为微物证据部主任,因为更乐于待在显微镜的世界中。这个信念因为预算及人事间的角力而瓦解,同时,他与首席法医之间的关系已是剑拔弩张。
在显微镜的偏光下,他用钨丝工具娴熟地操纵干燥玻片上的油漆和金属碎片,它们混杂着灰褐色的怪异灰尘,与此同样的微物证据他只在一件特殊案件中目睹过,一桩发生在两星期前的毫无关联的案子——假设那个十四岁女孩神秘的猝死和起重机驾驶员的死亡毫无关联。
埃思眼睛一眨不眨,上半身肌肉紧绷。油漆碎屑大小似头皮屑,有红白蓝三色,并非来自汽车,和致司机西奥多·惠特比意外身亡的起重机并无关系。这些油漆碎片和奇怪的灰褐色残屑黏在他脸上,形成一道深长的伤口。相似的油漆和灰褐色尘粒也同样出现在十四岁小女孩的口腔里。其中的尘粒最让埃思困扰,是他从没见过的陈年灰尘,形状不规则、外表坚硬,像干泥巴但又不是泥巴,表面有裂缝。气泡、平滑的区块,边缘像枯裂植物般薄而透明,中间还有孔洞。
“这到底是什么?”他自言自语道,“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这怪东西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两件案子里?它们不大可能有关联,真是匪夷所思。”
他拿起一支如针般的尖头钳,小心翼翼地将棉花纤维从玻片上的碎片里夹起。光线透过镜头,使得放大的棉花纤维串看似一条弯曲的白色细线。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用棉签采集证据吗?”他向空空荡荡的实验室发问,“你知道吗,棉签真的会叫人抓狂。”他冲这有棱有角的宽敞空间问道。这里有黑色工作台面、化学防护罩、工作站、数台显微镜,总之是他们所要求的所有玻璃、金属的器械及化学装备。
实验室的多数工作人员并不在自己的工作区上,而正在这层楼的其他实验室专注于原子吸收仪、气相色谱分相仪、质谱分析仪、X光衍射仪、傅里叶变换红外分光光度计、电子扫描显微镜、能量色散X光光谱仪等仪器。
“谁都知道你有多讨厌棉签。”离埃思最近的邻居姬特·汤普森评论道。
“我这不长的前半生收集过的棉花纤维差不多可以织条大被子了。”他回应。
“我翘首以待。”她回答。
埃思好不容易又夹起另一根纤维,在移动小镊子或钨丝针时,就连最轻微的空气流动都会吹动纤维。他调整焦距,向下转到四十倍,焦深锐化。他几乎屏息盯着明亮的光圈,试图找出它所包含的线索。哪一条物理定律指出,纤维被气流吹动时它会像生物一般离你而去?它为什么不是飘近而成为俘虏?
他把物镜往上调了几毫米,针尖般的小镊子进入视线范围,已变得巨大。虽已大小事看遍,光圈仍然让他想起亮闪闪的马戏团。他仿佛在刹那间看到在聚光灯下表演的大象和小丑,想起坐在木质露天座位看着粉红色的棉花糖飘过眼前。他轻轻地挑起又一根棉花纤维,它旋即被空气吹离玻片。他将它引入一个透明小塑料袋轻轻一甩,让它留在一堆细长的、已确定毫无证物价值的棉纤维杂质中。
马库斯医生最会乱丢垃圾。为什么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和员工尽可能使用胶带取微物证据,并恳请大家千万不要用棉签来采集证据,因为那上面有亿万根纤维,轻比天使之吻,会和证物揪成一团。
就像是黑色丝绒裤上的安哥拉猫毛,他几个月前就写备忘录给马库斯医生,用了好比从土豆泥中挑出胡椒粉、从咖啡中舀出奶精等等蹩脚的比喻和夸张。
“上星期我寄了两卷胶带给他,”埃思说道,“还有一叠便利贴,提醒他胶带上的胶黏剂最适合采集头发或纤维,因为它们不会扭曲证物、不会把棉花纤维弄得到处都是,更不会干扰X光光谱仪等检测数据。所以我们整天坐在这里挑取证物中的棉花纤维,并不是吹毛求疵之举。”
姬特边开一瓶封片剂,边对他皱着眉头说:“从土豆泥中挑出胡椒粉?你给马库斯医生便利贴?”
埃思一激动便往往口无遮拦,似乎始终没察觉到或者不在乎这些脱口而出的话会让大家听到。“我的重点是,”他说着,“马库斯医生或者谁用棉签彻底地采集小女孩口腔中的证物,而其实舌头部分根本不需这么做,它都被切割下来了,不是吗?它就摆在切割板上,上面的残留物能看得一清二楚,大可以用胶带而不是棉花棒。瞧我最近忙的都是挑出棉花纤维。”
人一旦被简化成切割板上的一片舌头,尤其还是个孩子,他就算是无名氏了。这是约定俗成的。我们不会连名带姓地说,把手伸进基莉·伯森的喉咙内以手术刀反射内部组织,切下基莉的喉咙和舌头,再从口腔里拉出来;不会说,我们将针插入小提姆的眼睛抽取玻璃体中的液体做毒性测试,或者,锯开琼斯太太的头盖骨,移除大脑,发现破裂的浆果状动脉瘤;也不会说,我们需要两个医生才切得断福特先生颌内的乳突肌肉,因为他肌肉很发达,嘴巴撬不开。
这些在埃思脑海中转瞬即逝的思绪就如同黑暗之鸟的影子。这是他自己的形容。若再深究,则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就只有意识。他不会深入探寻这类真理,因为当人的生命最后变成玻片上一片片、一块块的观察物时,也就最好别再去追求黑暗之鸟,光是影子就已够受的了。
“我以为马库斯医生又因为太忙或自视太高才没亲自解剖,”姬特说,“事实上,自他上任起,我见过他进行解剖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完。”
“无所谓,要负责并制定政策,批准订购棉签等廉价同级品的正是他。依我看,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嗯,我认为他并没有亲自解剖小女孩,死在旧大楼的起重机司机也一样,”姬特回答,“他不可能去解剖任何一名死者,倒是乐于掌管一切、发号施令。”
“‘埃思牌镊子’用起来如何?”埃思问她,细长的双手灵活平稳地用着钨丝针。
大家都知道他沉迷于自制钨丝针头的魔力之中不能自拔,它们甚至很神奇地出现在同事的桌上。
“我都找不到富余的,”姬特犹豫地回答,好像她不想用,但在他的幻想中,她闪烁其词是因为不想造成他的不便。“你知道吗?我不想没完没了地折腾这些头发。”她盖上封片剂的瓶盖。
“你从生病的小女孩身上找到几根?”
“三根,”姬特回答,“如果能从头发上检出DNA,只是我运气好,它们在上星期似乎还无关紧要,所以我不想被头发缠身。最近每个人都行为诡异,刚才我到这里时,杰西正在证物分析室。他们那儿满是床单。很明显,DNA部门在寻找上次没发现的东西。我不过问了一下怎么回事,就被他几乎严厉地斥责了。怪事。一星期前他们就把那些床单拿到证物分析室,你我都是知道的,不然我的那些头发从哪里来的?真蹊跷。也许是假期到了。我甚至还没列出圣诞节采购单。”
她把针尖般的镊子伸进一个透明小塑料证物袋内,轻轻地挑起另一根头发,埃思看出是一根五六英寸长的黑色鬈发。他看着姬特把它放在玻片上,加上一滴二甲苯,然后盖上盖子,把这从死去小女孩床单上找到的毫无重量、几乎看不见的证物固定住。而小女孩口中则有油漆碎片和怪异的灰褐色尘粒。
“嗯,马库斯医生当然没法和斯卡佩塔医生比。”姬特说道。
“你只花了五年时间就认识到他们截然不同?让我想想,你之前以为斯卡佩塔医生完全改头换面,变成电影《大白痴》中转角办公室里那个古怪疯狂的老女仆,而现在了解到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后还自鸣得意。你不用DNA就分辨出这一点,上帝保佑你!嘿,你真够聪明的,真该有档自己的电视节目。”
“你真是疯了。”姬特说道,狂笑起来,身体微微后倾,以免证物被呼出的气吹走。
“闻了多年的二甲苯,小姑娘,我的人格得了癌症。”
“啊,天哪,”她深呼一口气说道,“我想说,如果是由斯卡佩塔来处理这个案子,或是任何一件案子,你就不至于忙着从玻片上挑出棉花纤维。你知道她人在这里,因为生病的女孩,那个叫伯森的案子而被扯进来。所以有得忙了。”
“你是在唬我吧。”埃思不敢相信。
“如果你不总是头一个离开,也不那么痛恨应酬,也许就可以多知道几个秘密。”她说。
“嘿嘿,来一瓶朗姆酒,小姑娘。”这是事实,超过五点埃思就不在实验室逗留,但他也是最早到的,几乎不会晚于六点十五分。“换作我,走投无路时才会考虑求助于大人物医生。”他说。
“大人物医生?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花生听众席》。”
“你一定不了解她,否则不会这样叫。”姬特把玻片滑入显微镜镜头下。“至于我,我会立马请她来协助调查,才不会等上两个星期甚至两分钟。这根头发和那两根一样染得像沥青一样黑。可恶,之前的工作白费了,竟然看不到色素颗粒,可能是表面附了防鬈毛产品,打赌他们会通过线粒体下手。DNA部门会忽然把我那三根珍贵的头发送到‘万能预兆实验室’。你等着。真是奇怪。也许斯卡佩塔医生已经发现那可怜的小女孩是被谋杀的。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要把头发用胶水封上。”埃思说道。在以往,DNA只是项鉴定科学,现在然成为快速有效的解决方法、白金唱片、超级巨星,拥有所有经费和荣耀。埃思从不提供自创的“埃思牌镊子”给DNA部门的任何人。
“别担心,我没有封上任何东西。”姬特边说边看着显微镜。“没有健康组织和坏死组织之间的分界线,就染过的头发来说有点怪异。这表示染过之后的头发再也没有长过,一微米都没有。”
她把目镜下的玻片转动了一下,埃思在旁观看,似乎有点兴趣。“没有发根?是掉下来、扯下来、断裂、弯曲,还是因卷发加热器而受损?有痕迹,末端变细,发梢分叉?或者剪法呢?直角或有角度的?来吧,小姑娘,唤醒我吧。”他说。
“绝对如汽笛声般让你听个清楚,没有发根,发梢有角度,三根头发都染成黑色,但是没有发根,很怪异。这三根头发头尾都剪掉,不是只有一根,不是拉扯、断裂或是从发根直接拔出来,并非掉落,而是被剪断。那么告诉我,为什么头发两端会被剪断?”
“也许这个人刚从理发厅出来,有些头发散落在衣服上或者还留在头发里,又或者是留在毯子之类的上面。”
姬特皱着眉头。“如果斯卡佩塔在这栋大楼内就好了。我会去见见她,只是打声招呼。我讨厌她离职。就我看来,这可说是这座可恶城市第二次输掉内战。那个大白痴马库斯医生。你知道吗,我觉得不太舒服,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关节也痛。”
“所以,也许她会回来里士满,”埃思猜测着,“也许这才是她在这里的真正原因。至少那时她交证物给我们时从来不会标示错误,而我们也很清楚它们的来历。她不介意讨论案件,还会亲自来这里,不会因为我们不是重要人物或声名显赫的医生、律师,就把我们当作通用汽车公司的机器人般使唤。如果可以用胶带、便利贴或我们所推荐的任何东西采集样本,她就绝不会使用棉签。我想你是对的,‘花生听众席’错得离谱。”
“花生听众席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
“的确是令人费解的皮层啊。”姬特边说边仔细查看经过放大、染成黑色的头发,在光圈下它粗壮如同冬天的深色树木。“好像有谁把它在黑色墨汁中浸泡过,没有分界线,先生,没有。所以它若不是最近才染的,就是把未染色的部分剪掉了。”
她边做笔记边移动玻片,同时调整焦距、放大倍数,竭尽所能地要让染色的头发说话,但是它透露得不多。在保护膜中色素的特征已经因为染料而难以辨视,就像因墨水过多而使指纹中的细节部分被抹煞一样。染色、漂白和灰白色头发用显微镜比对的结果可说毫无价值,但半数的人将头发烫过、染过、漂白过,或者是白发。而法庭上的陪审员近来却希望以一根头发断案:谁做的、做了什么、何时、何地、为什么、怎么做。
埃思痛恨娱乐界对他这一行所作的描绘,不论遇到谁都说自己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说他的职业是多么刺激有趣。但这些都不是真的,真的不是。他既不去犯罪现场,也不配枪,从未有过。他不会接到特殊电话、披上特殊制服或连身工作服,匆匆跳上犯罪现场侦防越野车去搜寻纤维、指纹、DNA或火星人。这些由警察和现场搜查人员、法医和死亡调查员去做。早年间生活较单纯,大众都不理会鉴定人员,像马里诺那种侦办谋杀案的警探就要自己开着烂车到现场,自行搜集证物,他不仅知道哪些要搜集,也知道哪些无需搜集。
别用吸尘器吸他妈的整个停车场,别把那可怜女人的整间卧室往五十加仑的塑料袋里塞,连垃圾都不放过。这就像有人想淘金却把整个河床一股脑儿带回家。最近一些不合情理的事都是因懒惰造成。此外各种隐患也层出不穷,埃思一直想着也许自己该退休了。他没有时间做研究或单纯享乐,又为眼睛疲劳及失眠所苦,还被挑剔着,因为文书工作一如分析工作,必须完美无瑕。当凶手被绳之以法后,大家很少感谢或归功于他。这是个什么世界?偏偏还在每况愈下。是的,就是如此。
“如果你见到斯卡佩塔医生,”埃思说,“让她转达我对马里诺的问候,想当年我们是朋友,有时会到警察兄弟之家一起喝几杯啤酒。”
“他就在这里,”姬特说道,“和她一道来的。你知道吗,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喉咙很痒,全身酸痛,真希望别染上那可恶的流感。”
“他在这儿?天哪,我要立刻打电话给那家伙,啊,哈利路亚!这么说来他也在办那件‘生病女孩’的案子。”
基莉·伯森现在就是这样被称呼着。不管真实姓名有没有人记得,这样能方便些。受害者的称呼惯用发现场所或是遇害方式指代,比方“旅行箱女郎”、“下水道女郎”、“垃圾场婴儿”、“老鼠人”和“防水胶带人”等。至于他们的真实姓名,埃思一概不知,他也宁愿如此。
“不知道对小女孩口中出现的红白蓝三色油漆和怪异尘粒,斯卡佩塔会有何见解,我倒想要洗耳恭听,”他说道,“很明显,金属上的红白蓝色是镀上去的。还有一些没有上漆的金属,小块小块亮亮的,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他巧妙地操作玻片上的微物证据,着魔似的移动它。“我待会儿要做电子扫描显微镜和能量色散X光光谱仪检查,看看是哪种金属。‘生病女孩’家里有红白蓝的东西吗?我想我会找到马里诺,请那家伙喝几杯冰啤酒。天哪,我自己也需要几杯。”
“别再讲冰啤酒了,”姬特说,“我好像生病了。我知道我们不会被棉签、胶带等东西感染,但看着他们送来那些取自停尸间的破烂时,偶尔还是会禁不住去怀疑。”
“不会的,它们出现在这里时,所有的细菌早就死光了,”埃思看着她说道,“如果你近距离观察它们,会发现它们脚上都挂有很小的尸体标记。你看起来一脸苍白,小姑娘。”他讨厌助长姬特突然受到疾病侵袭的事实,她不在这儿的话他会很寂寞。但很明显,她不舒服,不好假装没这回事。“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小姑娘?你注射过流感疫苗吗?上次我要注射时疫苗用光了。”
“我也是,哪儿都没得注射。”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我想我会泡点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