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尔·马库斯医生给了斯卡佩塔一个僵硬的微笑。她握了下他那骨架纤细的干瘪的手,只预感自己应该会藐视他,这想法她藏在心底。此外,她对他毫无感觉。
她头一次听说马库斯医生纯属巧合。大约四个月前,她在飞机上翻阅《今日美国》杂志,看到一篇关于弗吉尼亚州的报道,摘要中写道在经过长时间的寻找后,州长任命新的首席法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一职在经过多年的空缺以及代理之后,终于有人接任。在漫长的遴选过程当中,从未有人征询过斯卡佩塔的意见,马库斯医生走马上任当然也不需要她的认可。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听过此人姓名,她会婉转地承认没有,或许在某些国际会议上打过一两次照面,但对他的名字没有印象。当然她也会说他是一位病理学家,不然不会被任命领导全美最杰出的州医学检视系统。
但是当她握着马库斯医生的手并看着他细小冷酷的双眼时,她意识到他完全是位陌生人。他显然从未加入过任何重要的委员会,也未曾在她所参与过的病理学、医学法律或刑事鉴定会议中发言,否则她一定会记得他。她也许会忘记人的名字,却很少会忘掉长相。
“凯,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这又一次激怒她,而且还是当面羞辱。
如果是电话,她还能犹豫着接不接,现在却无法回避,因为毕竟是面对面而且就在她曾担任首席法医时工作的地方,一栋叫做“生化科技二号楼”的大厅里。马库斯医生是个瘦小的男人,脸小而窄,脏兮兮的白发稀疏地贴在后脑勺,仿佛一直被岁月捉弄着。他穿着走样的灰色长裤和便鞋,系了一条窄版的领带,廉价白衬衫里是件无袖汗衫,领子松垮垮地围着细脖子,衣领内侧脏而粗糙。
“我们进去吧!”他说,“今天早上工作恐怕满档。”
她正要告诉他自己并非一个人来时,马里诺从男厕里走出来了,正使劲地提着长裤,双眼被头上那顶印有“LAPD”的帽子低低地压着。斯卡佩塔以礼貌但极公事化的态度尽可能好地介绍马里诺。
“他以前在里士满警局待过,是位经验老到的调查员。”她这头说着,马库斯医生那头表情却僵硬起来。
“你没说要带人过来。”他站在这个用大理石和玻璃架构出的圆形宽敞大厅中,如此无理地说道。而斯卡佩塔已在此等候二十分钟,甚至觉得自己像尊显眼的雕像了。
“我想我已经明确表示,现在是非常敏感的时期。”
“嘿,别紧张,我刚好是个敏感的人。”马里诺大声说。
马库斯医生没听到似的,怒形于色。斯卡佩塔几乎可以听见他的愤怒取代了空气。
“我在高中时就敏感,这一点无人能比。”马里诺大声地补充,“喂,你,布鲁斯!”他对着一位起码二十英尺远,刚离开证物室进入大厅、身穿制服的警卫大叫,“还在那惨兮兮的大头针队打保龄球吗?”
“我没有提过吗?”斯卡佩塔说道,“那么对你说声抱歉。”她是没提,但也没觉得对不起他。既然被邀请介入这桩案子,她自然会带上需要的人或物,而且她也无法原谅马库斯医生直呼她“凯”。
警卫布鲁斯起初一脸困惑,接着转为惊讶。“马里诺,真的是你吗?还是从过去来的幽灵?”
“不,你没有提。”马库斯医生一再重复同一句话,一时间无法镇定下来。他的慌张显而易见,好比振翅疾飞的惊弓之鸟。
“如假包换的我,哪来的幽灵!”马里诺尽量说得让人反感。
“我不敢肯定我能允许这么做,还得厘清一下。”马库斯医生说。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透露出一个龌龊的事实,即某个他需要向其负责的人不仅知道斯卡佩塔在这里,或许还是她会在这里的原因。
“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两位老朋友继续寒暄着。
“直到把事情办完,老兄。”
斯卡佩塔心底有声音在警告,她正陷入某件事情。可是她不去听。
来这里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早该去阿斯彭的。
“有空常来。”
“一定会的,老兄。”
“够了,拜托,”马库斯医生厉声说道,“这里又不是啤酒屋。”他弯下腰来,把脖子上用绳子挂着的卡片钥匙紧贴上不透明玻璃门旁的红外线扫描仪,门的那一侧则是首席法医的办公区,她走了进去。她空着肚子,口干舌燥,腋下汗流不止。这栋雄伟的大楼,她曾经协助设计、募款,后来搬进来工作,直到被开除。深蓝色的沙发和配套的椅子、木茶几和一幅乡村风景画,一如既往。接待区也只是少了两盆玉米和几株芙蓉,当时被她很热心地照顾,浇水、去除枯叶、依季节变化挪动摆放位置以让其享受阳光。
“恐怕你不能带客人进来。”来到另一扇上着锁的门前,马库斯医生如此说道。这道门通往行政办公室和停尸间,曾经是她全权拥有的精神圣殿。
卡再次施展魔术,锁应声打开。他步伐急促地引着路,日光灯映在他那小型金属边框眼镜上。“我陷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因此迟到了。今早我们满档,有八件案子。”他继续说着,当马里诺不存在似的。“我得先去开个会。凯,也许你最好来杯咖啡。茱莉?”他叫着坐在小隔间中没有露面的职员,她正敲着计算机键盘有如响板。“请你带客人去喝杯咖啡。”他转向斯卡佩塔,“在图书馆里请不用拘礼,我会尽快回来。”
不说别的,至少就职业礼节而言,像她这样的专业法医病理学家,尤其还曾是此机构的领导者,在员工会议及停尸间里会相当受欢迎。哪怕马库斯医生叫斯卡佩塔去帮他送衣物干洗或是在停车场等,都比不上现在这样的做法来得让她受辱。
“你的客人恐怕不能待在这里。”马库斯医生重申,并且不耐烦地四处看。“茱莉,能不能请你带这位男士回到大厅?”
“他不是我的客人,他也不会去大厅等。”斯卡佩塔小声说。
“抱歉,你说什么?”马库斯医生窄小的脸面对她。
“我们是一起的。”她说。
“也许你并不了解状况。”马库斯医生干巴巴地回答。
“也许我是不了解,那就谈一下。”这不是请求。
他几乎要退缩了,表现得很不情愿。“很好,”他勉强同意,“我们到图书馆谈一下。”
“你介意我们离开一下吗?”她对马里诺微笑。
“没问题。”他走进茱莉的小隔间,拿起一叠尸体解剖照片翻看,跟在玩牌似的挑出一张用拇指和食指一夹,活像一位庄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毒贩的体脂肪会比你我的少?”他把照片放在茱莉的键盘上。
茱莉不超过二十五岁,不失魅力但有点丰满。她盯着照片中肌肉发达的年轻黑人男性,他躺在解剖台上,像刚出生般全身赤裸,胸膛被切开掏空,只剩一个大得惹眼的器官。对于死者而言,至少在他还有心力在乎时,它可能是最重要的器官。
“什么?”茱莉问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马里诺拉了一把椅子紧挨茱莉坐下。“亲爱的,体脂肪和脑袋的重量有直接的关联。看看你和我,就一直要和体重奋战,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你真的认为聪明人会变胖?”
“这是一个生命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就要特别努力。”
“别告诉我,你也在实行那种‘除了白色食物什么都能吃’的饮食计划。”
“你说对了,宝贝,女人之外的白色食物我不碰。我要是毒贩,才管不了那么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奶油蛋糕卷、夹心派、白面包和果酱,谁让我没有脑袋,对吧?毒贩会死掉是因为他们很笨,所以可以吃各种白色垃圾食物又不长脂肪。”
两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卡佩塔进入了非常熟悉的走廊,她还记得脚下的灰色地毯那种坚硬短毛的感觉,因为是她挑选的。
“他真的很不得体,”马库斯医生说,“在这里我要求端庄得体。”墙面磨损,其上由她购买并装裱的诺曼·洛克威尔画作的复制品歪挂着,还少了两幅。他们经过开着门的办公室时她往里看,注意到案上紊乱堆放的文件和显微镜片档案夹,将几台如疲惫灰色鸟儿一般停歇的复式显微镜淹没。每一个景象每一个声音都好像在向她求助,让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缺失的部分,感受到一种远超想象的心痛。
“很遗憾,我现在想起他了,恶名昭著的彼得·马拉诺。名声真是不得了。”马库斯医生说道。
“是马里诺。”她纠正他。
他们向右转,并没有在咖啡机前停下来,马库斯医生打开通向图书馆的实心木门。她见到医学书被散置在长桌上,其他参考书如醉汉般横七竖八地躺在架子上。巨大的马蹄形桌子上杂志、纸片、脏咖啡杯乱作—团,甚至还有一个甜甜圈的盒子。她环顾四周。当初她一直为自己能在预算内规划出这么宽敞的空间用以设立放置医学科学书籍的图书馆感到自豪,一来花费不菲,二来对于一个处理死者的办公室而言,它的存在超乎州政府的认知。她的目光游移在格林菲尔德所著的《神经病理学》和她捐赠的法理学方面的私人收藏间,它们排列无序,其中一本还上下倒置。她的愤怒如针扎般刺痛。
她盯着马库斯医生说道:“我想我们最好先定一些基本原则。”
“天哪!凯。什么基本原则?”他皱着眉头,假惺惺又惹人厌地问道。她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嚣张地表现目中无人。这让她想起那些二流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抹杀她十七年的博士后研究,将她贬低为坐在证人席上的太太、小姐们,甚至最让人无法容忍地直呼“凯”。“我感到自己在这儿受到排挤。”
“排挤?恐怕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你是要——”
“不要作任何的假设。”
“请别打断我。马库斯医生,我不是非要来这里不可。”
她看着凌乱的桌子和没人爱惜的图书,猜想他对自己的物品是否也如此不上心。“天哪,这个地方到底怎么了?”她问。
他静默片刻,好像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漠然地评论道:“现在的医学院学生,毫无疑问,从没有人教他们用完东西要收拾好。”
“五年间他们变了那么多。”她冷淡地回应。
“也许你误读了我的情绪,”他以打那通电话时的口气巧言道,“我承认自己心事太多,但我很高兴你过来。”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她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而他闪避着她的目光。“先说说这一点吧。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是你打给我的。为什么?”我昨天就该问你的,她心想,我那时就该问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凯,你是一位备受景仰的法医病理学家,一位知名的咨询专家。”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对某个他私下无法忍受的人所作的率直认可。
“我们互不认识,又没见过面,我很难相信这便是你打电话的原因。”她的双臂交叉于胸前,她很高兴穿了一套深色的正装。“我不玩游戏,马库斯医生。”
“我绝对没有玩游戏的闲情逸致。”他脸上伪饰的诚挚消退,卑鄙的神色开始像锐利刀锋般闪亮醒目。
“有人建议找我吗?有人叫你打电话给我吗?”她确信嗅到了政治的恶臭味。
他朝门内看去,同时微妙地提醒着他是一位忙碌的重要人士,有八件案子要和员工开会处理。或者他担心有人在偷听。“这样没有一点成效,”他说,“我想最好终止这项讨论。”
“很好。”她拿起公文包。“我最不愿被人利用,或关在房里喝个半天咖啡。我无法去帮助一个不对我开放的办公室,这是我的第一项基本原则。马库斯医生,邀请我协助的办公室必须对我开放。”
“哦。如果你是想要真诚坦率,当然理所应当。”傲慢的态度无法掩饰他的恐惧,他真的不希望她离开。“老实说,请你来并不是我的主意。卫生署长想要第三方的意见,于是想到了你。”他轻描淡写,仿佛她的名字是随手从帽子上拿下来的。
“他应该自己打电话来,”她回答,“那样比较诚恳。”
“我告诉他我来打。老实说,我不想让你变成箭靶。”他解释着。“老实说”这三个字他用得越多,她就越不相信他讲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当费尔丁医生无法确定致死原因时,小女孩基莉·伯森的父亲打了电话给署长。”
听到费尔丁医生的名字她像被针刺了般,她想知道他是否还在这里,却没有问。
“我说了,署长打电话给我,说他会全面施加压力。这是他的原话。”这位父亲一定有些影响力,她想。悲痛的家属的来电并非不寻常,但很少会发展到高官出面外聘专家建言。
“凯,我清楚,你一定会感觉很不舒服,”马库斯医生说,“换作是我,也完全不想身处你这种处境。”
“你如何看待我的处境,马库斯医生?”
“狄更斯写过一个故事叫《圣诞颂歌》,我想你很熟悉过往圣诞节的鬼魂?”他微笑着,也许并没察觉自己借用了布鲁斯的话,就是那位称马里诺为来自过去的幽灵的那个警卫。“回到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很有勇气,这一点我得承认。如果我过去的办公室也对我那么严苛,我相信自己不会表现得像你这样有气度。所以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
“这跟我无关,”她回答,“这是关于一个死去的十四岁小女孩、关于你的办公室的事。的确,这间办公室我很熟悉,但是——”
他打断她。“那是非常冷静的——”
“让我说完,”她也打断他的话,“孩子死亡后,联邦法律要求全面调查和论证死因,不仅要确定死亡的原因和方式,更要确定悲剧是否为犯罪模式的一环。如果基莉·伯森是被谋杀的,那么你办公室的每一寸小地方都会被检查,并接受公众的评判。还有,如果你在职员及同事面前不叫我为‘凯’,我会非常感谢。实际上,我更希望你别直呼我的名字。”
“我想署长的动机是要做危机预防控制。”马库斯医生回答道,忽略了她提到的称呼一事。
“我没有同意参与任何媒体公关类活动,”她告诉他,“昨天你打电话来,我同意尽量协助你们彻查基莉·伯森一案。如果你不对我或我带来的助手坦言,我就无法帮助你。在这件案子里彼得·马里诺就是助手。”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想参加员工会议。”他又看了一下表,一块窄表带款式的旧表。“那就依你吧,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待会儿我会和你讨论伯森的案子,你想重新解剖她也可以。”
他把图书馆的门打开,斯卡佩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她死于两星期前,遗体应该还没交还给家人吧?”她问道。
“家属心烦意乱,据说尚未就领回她达成协议,”他回答,“可能是希望我们负担葬礼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