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坐在看得见餐厅入口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谁进来或离开。她暗中观察着人流,故作轻松地暗自揣测。
她连着几个晚上逛进罗兰餐厅,找酒吧服务生巴迪、多妮亚聊天。他们不知道露西的真名,却都清楚地记得约翰尼·斯威夫特,记得他是个英俊的异性恋医生。“一个脑科医生,喜欢普文斯镇,却是个异性恋,真可惜。”巴迪说。“他总是一个人,最后那个晚上例外。”多妮亚说。那晚她来上班,记得约翰尼手腕包着夹板。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刚刚动了手术,情况不是很好。
“约翰尼和一个女人坐在吧台前,两人非常亲昵,旁若无人地聊天。她叫简,似乎非常聪明,人长得漂亮又有礼貌,非常害羞,一点都不爱出风头,很年轻,一身宽松的牛仔裤和运动衫。显然约翰尼认识她没多久,也许是刚遇上的,觉得她很有意思,显然很喜欢她。”多妮亚说。
“带着性吸引力的喜欢?”露西问多妮亚。
“我倒没这感觉。他不是这种人,似乎是她有什么困难,而他正设法帮她。你也知道,他是个医生。”
露西一点都不意外。约翰尼是个无私的人,待人异常热心。
她坐在罗兰餐厅内,想象着约翰尼走进这里,就像她刚才那样,坐在同样的吧台前,也许坐的还是同一个高脚凳。她想象他和简,一个他或许刚刚遇到的女人在一起。他不像是会和女人随意搭讪、到处艳遇的人,也不是随便找人上床的人,很可能真的是在帮助她,给她建议。问题是,关于什么呢?医疗问题?心理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露西总觉得这个名叫简的女人相当令人困惑。
也许他感觉不太舒坦。也许他很害怕,因为他的腕管手术不如预期的成功。也许有机会向一个害羞、漂亮的年轻女人提供建议并且表达善意,能让他暂时忘掉恐惧,感觉充满自信和力量。露西喝着龙舌兰,想起她去年九月在旧金山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对她说的话。
“生物学很残酷,生理缺陷则很无情。如果你身上有疤,跛脚,无用又残废,就没有人会要你。”他说。
“老天,约翰尼。只不过是腕管手术,又不是截肢。”
“抱歉,我们不是为了谈论这个而来的。”他说。
她坐在罗兰餐厅里想着他的事,看着人们,大部分是男人,走进、离开这家餐厅。雪阵阵飘来。
波士顿开始下雪。本顿开着他的保时捷Turbo S经过大学医疗院区的维多利亚式砖造建筑,想起几年前斯卡佩塔常在晚上召唤他到停尸间。那种时候他便知道案情不妙。
大多数犯罪心理分析专家从没到过停尸间,从没看过验尸,甚至连照片都不想看。他们感兴趣的是犯罪者本身,而不是他对受害人做了什么,因为犯罪者是他们的病人,而受害者只不过是他借以宣泄暴力的媒介,这是许多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和精神专家的借口。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他们没有勇气或意愿去面对受害者,甚至更糟,不想花时间在他们饱受凌虐的遗体上。
本顿不一样。和斯卡佩塔共处了十几年,不受感染也难。
“要是你不肯聆听死者想说什么,就没有资格处理任何案件。”十五年前他们初次合作侦办谋杀案件时,她就这么告诉过他,“要是你不想为他们费心,那么,老实说,我也不想为你费心,韦斯利特别探员。”
“很合理,斯卡佩塔医生。一切就拜托你了。”
“好吧,跟我来。”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停尸间冰柜,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道门哐的一声被拉开,冷气和臭气一股脑儿涌出来的情形。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了那味道,那阴暗的死亡恶臭,腐败、单调的气息。那气味久久停滞不去,他时常想象,如果看得见,它应该就像污秽的浓雾,从一切刚死亡的身体上飘散开来。
他回想他和巴吉尔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分析,不放过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暴力犯罪者什么事都敢答应。他们尽情地操控每个人,来获得他们想要的,答应要说出藏尸地点,把悬案揽在自己身上,坦承作案细节,赤裸裸地剖析自己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在大多数案例中,那只是谎言,但就这案子看来,本顿无法轻忽。巴吉尔供出的那些,至少有一部分在他看来是真实的。
他打电话给斯卡佩塔,她没接。过了几分钟,他又试了一次,还是联络不上她。
他只好留言:“请尽快回电给我。”
门再度打开,一个女人在雪花中走进来,仿佛是被风雪吹进店里的。
她穿着黑色长外套,边拉下帽兜,边拍去雪屑,白皮肤冻成了玫瑰色,眼眸明澈。她是个美女,非常美,暗金色头发,深色眼珠,有意无意地炫耀着自己的身材。露西看着她从桌位之间翩翩滑向餐厅后方,有如性感的朝圣者或姣好的女巫那样舞动着黑色长外套,接着它的下摆在黑色长靴上打着旋涡,她一个转身回到空着许多高脚凳的吧台边。她选了露西身边的位子,静静地、目不斜视地折起外套下摆坐了上去。
露西喝着龙舌兰,盯着吧台后方的电视,假装在专注地看名人绯闻。巴迪替那女人调了杯酒,似乎很清楚她的喜好。
“再给我一杯。”露西紧接着对他说。
“马上来。”
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女人对巴迪从酒架上拿下的一瓶标签颜色鲜艳的龙舌兰产生了兴趣。她仔细看着那淡琥珀色液体呈细长水柱状流入白兰地窄口酒杯的杯底。露西缓缓旋转着酒杯,那气味灌进鼻腔,直冲脑部。
“那东西会让你一路头痛到冥府。”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女人说。极具诱惑和神秘力量的沙哑嗓音。
“它比一般酒纯多了,”露西说,“很久不曾听见‘冥府’这字眼了,我认识的人都说‘地狱’比较多。”
“害我头痛得最厉害的是玛格丽特。”女人说,啜着用香槟杯盛装,看起来好像有毒的粉红色柯梦波丹。“我不相信有地狱。”
“继续喝那东西,你就非信不可了。”露西说。她从吧台后方的镜子中看见店门又打开,风雪不断涌进来。
从码头吹来的风,听起来像是丝绸扑飞的声响,让她联想起丝袜在晾衣绳上拍击的声音,虽说她从来没见过晾衣绳上的丝袜,也没听过它们随风飞舞的声音。她注意到那女人的黑色长袜,因为高脚凳和开衩短裙绝不是安全的组合,除非这女人很清楚酒吧里的男人只对彼此有兴趣,而在普文斯镇,情形就是如此。
“再来一杯柯梦波丹,史蒂薇?”巴迪问。露西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不了,”露西替她回答,“让史蒂薇试试我喝的吧。”
“我什么酒都很乐意试试,”史蒂薇说,“我好像在皮耶和维克森见过你,每次都和不同的人跳舞。”
“我从来不跳舞。”
“反正我见过你,错不了。”
“你常来?”露西问。她从来没见过史蒂薇,无论是在皮耶、维克森还是普文斯镇的任何一家酒吧和餐厅。
史蒂薇看着巴迪倒出龙舌兰酒。他把那瓶酒留在吧台上,走开去招呼另一位客人。
“这是我的第一次,”史蒂薇对露西说,“给自己的情人节礼物,到普文斯镇来玩一星期。”
“在冬天?”
“情人节总是在冬天。它恰好是我最喜欢的节日。”
“它不是放假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可是从来就没见过你。”
“你是酒吧警察?”史蒂薇微笑地注视着露西,热烈的眼神起了作用。
露西有种感觉。不,她想,不会吧。
“也许我不像你只有晚上才来。”史蒂薇说着伸手去拿龙舌兰酒瓶,碰了露西的手臂一下。
那感觉逐渐强烈。史蒂薇研究着酒瓶的彩色标签,再把它放回吧台上,她的身体触碰着露西。感觉不断增强。
“Cuervo?这牌子有什么特别?”史蒂薇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什么的?”露西说。她只是想让那感觉退去。
“猜的。你看起来像夜猫子,”史蒂薇说,“你是天生红发,对吧?也许是红木色加上一点深红,染的头发不可能有这效果。你并不总是留长头发。”
“你会通灵还是怎么?”
真糟糕,那感觉就是不肯消失。
“只是瞎猜的,”史蒂薇用诱人的嗓音说,“你还没回答我,Cuervo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是Cuervo Reserva de la Familia,非常好的龙舌兰。”
“好像是吧。看来今晚我体验了许多第一次,”史蒂薇说着碰上露西的手臂,在那里停留了一分钟,“第一次来普文斯镇,第一次品尝三十美元一杯的百分之百纯龙舌兰酒。”
露西奇怪史蒂薇怎么知道这酒是三十美元一杯。就一个不熟悉龙舌兰的人来说,她懂得可真多。
“再给我一杯,”史蒂薇高声对巴迪说,“多倒一点,对我好一点。”
巴迪笑着替她又倒了一杯,后来又加了两杯,最后史蒂薇靠在露西肩上,在她耳边嘘声说:“你有东西吧?”
“什么?”露西问,决定一切顺其自然。
龙舌兰的劲道对那感觉有如火上浇油,看来整晚都难以消退了。
“你知道的,”史蒂薇轻声说,她的气息喷向露西的耳朵,胸部磨蹭着她的手臂,“可以吸的东西。值得一试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有?”
“我猜的。”
“你可真会猜。”
“在这里你什么都拿得到。我见过你。”
露西昨晚才经手一小笔交易,知道哪里有渠道。在维克森,史蒂薇说看见她跳舞的那个酒吧。她不记得在那里见过史蒂薇。那里人并不多,尤其在这季节,她应该能注意到史蒂薇才对。不管是在一大群人当中还是在拥挤的街道,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注意到她。
“说不定你才是酒吧警察。”露西说。
“你不知道这话有多么可笑,”史蒂薇以诱人的声音说,“你住哪里?”
“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