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戛然而止,带来暖湿的空气。

橡树上的水往下滴。斯卡佩塔站在紫杉和木樨的阴影中,将陶器碎片摆在花盆的下方,以利于排水,免得植物根部浸水腐烂。

公牛将梯子架在一棵橡树上,斯卡佩塔的大半个花园就笼罩在这棵树下。她在花盆内填入培植土,栽种喇叭花,接着种下荷兰芹、莳萝和茴香,这些植物可以引来蝴蝶。接着她又将毛茸茸的银灰边羊耳石蚕和艾草换到好一点的位置,让植物晒到阳光。潮湿土壤混合着刺鼻的旧砖和青苔,发出一股气味。她浑身僵硬地走向长满蕨叶的砖头门柱。四肢之所以僵硬,得怪罪于站在停尸间冷硬地板上多年的工作——她开始诊断病因。

“公牛,如果我把蕨叶拉出来,可能会损害砖头。你看呢?”

“门柱用的是查尔斯顿砖头,我猜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公牛站在梯顶说话,“要是我的话,会先拉一点出来,再看看后果。”

轻轻一扯,蕨叶就脱落下来。她装满洒水壶,尽量不想马里诺。然而一想起罗丝,她就满心难过。

公牛说:“你回来之前,有个男人骑车穿过巷子。”

斯卡佩塔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看公牛。“是马里诺吗?”

她从罗丝的公寓回家后,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已经不在原处。他一定开了她的车回去拿备用钥匙了。

“不,女士,不是马里诺。我刚好在梯顶上砍枇杷树,看到篱笆后面的摩托车骑手,但是他看不到我。应该没什么吧。”树剪噼啪作响,蘖枝应声落地。“有人找麻烦吗?你可以告诉我。”

“那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转进巷子里,骑得很慢,骑到一半就掉头离开了。他好像戴了条头巾,看上去是橘色或黄色之类的。他摩托车的排气管很破,一路铿铿作响,好像就要报销。如果需要注意什么,你告诉我,我会留意。”

“你在附近见过他吗?”

“没有,那辆破摩托车很好认。”

她想起马里诺昨晚说的事——他在停车场遭到一名摩托车骑手的威胁,如果她不离开此地,将遭遇不测。是谁想让她离开,还急切到说出这种话?她想到当地的验尸官。

她问公牛:“你对本地的验尸官亨利·豪林有什么看法?”

“只知道他经营祖传的殡仪馆,那地方从内战时就开始营业了,规模不小,就在高墙后面的卡洪街上,离这里不远。有人找你麻烦,我不喜欢这种事。你的邻居就很好奇。”

格林伯尔太太又从窗户往外看。

“她像老鹰一样盯着我看。”公牛说,“这样说也许有点冒犯,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很刻薄,而且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伤害别人。”

斯卡佩塔回神去工作。她告诉公牛,有什么东西啃坏了三色堇。

“这一带有鼠患。”他如此回答,像是个预言。

她检查出更多受损的三色堇。“蛞蝓。”她说。

“用啤酒试试看。”公牛说,长树剪又开始噼啪响,“晚上用盘子装了啤酒,放到外面来。蛞蝓会爬进去喝得烂醉,淹死在里面。”

“啤酒会引来更多的蛞蝓。我没办法动手淹死任何东西。”

橡树落下更多的蘖枝。“这里有些浣熊的粪便。”他指着长剪,“也许它们吃了三色堇。”

“对浣熊和松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绝对有办法处理,只是你不愿意。你不想伤害任何东西。我想到你的职业就觉得有趣。我本来以为你什么都不介意。”他在树上说话。

“看来我的职业惹来许多麻烦。”

“嗯。知道太多的下场就是这样。在你身边那些绣球花的四周放些生锈的钉子,可以让花的颜色变蓝。”

“泻盐(硫酸镁)也很有用。”

“没听说过这招。”

斯卡佩塔拿了个放大镜检查山茶花的叶片,发现上面有白色的痕迹。“这些得修剪,上面有病变,工具要先消毒才能去碰别的植物。我得找个植物病理学家来。”

“嗯,植物和人一样,都会生病。”

公牛修剪着橡树枝。乌鸦开始鼓噪,其中几只突然振翅纷飞。

梅莉莎无法动弹,呆站的姿势好比《圣经》中不顾劝告、最后被上帝变为盐柱的女人。她擅人私有土地,已触犯法律。

“有人在吗?”她再次高喊。

她鼓起勇气走出洗衣问,走进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屋子里的豪华大厨房,一边高喊:“有人吗?”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油然而生,她觉得应该尽快离开。她四处乱走,眼前的一切让她瞠目结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空屋子的小贼,担心被逮,然后入狱吃牢饭。这似乎是迟早的事。

她应当离开,直接走出去,现在就走。她颈背上毛发直竖,却仍然继续呼喊:“喂!有人在吗?”同时心里不禁纳闷:房门怎么会没上锁?如果没有人在家,烤架上怎么会有烤肉?她的想象力开始游移:自己四处参观的时候,会不会有旁人窥伺?某种感觉要她尽快离开屋子,跑得越快越好,快快回到艾许里身边。她无权闯入别人家中多管闲事,但是现在人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她从未参观过这样的房子,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应答,好奇心驱使她继续前进,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能回头。

她穿过一扇拱门,来到奢华壮观的客厅。蓝石地板看起来就像发亮的宝石,上面摆放着东方地毯,天花板上刻意凸显出横梁,火炉大得可以用来烤乳猪。一个下拉式屏幕遮住面朝大海的一大片玻璃,灰尘飘移在投影机投射的光束之间,屏幕上有灯光,但是没有影像,一切都无声无息。她看着黑皮沙发,十分不解地看见上面叠放整齐的衣服:深色T恤,深色长裤,还有一条男式内裤。大大的玻璃咖啡桌上杂乱地摆了好几包香烟、几个处方药瓶,以及一瓶几乎见底的灰雁伏特加。

梅莉莎心想,也许是某个人——可能是个男人——又醉又沮丧,可能还生了病,可能就是这样,小狗才会跑到外面。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人喝酒,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刚开始在烤架上准备食物,接着就消失了。梅莉莎心跳狂乱,无法摆脱遭人窥伺的感觉,心里想着:上帝,这里真冷。

“请问,有人在吗?”她哑声问。

她感到戒备与恐惧,双脚似乎自有主见地移动,体内流动的恐惧仿佛电流。她应该离开。她像个不请自来的贼,绝对会惹祸上身。她觉得有东西在盯着自己看。没错,警察一发现有情况,绝对会来察看。她开始慌乱,然而又无法控制双脚。这双脚带着她从一处走到另一处。

“有人吗?”她呼喊着,声音嘶哑。

客厅的左后方有一个房间,她听到里面传出流水声。

“有人吗?”

她犹豫不决地朝水声走去,双脚不听使唤,不停地前进,随后便踏入一间宽敞的卧室。里面的摆设精致又气派,墙上挂着丝质的窗帘和照片:漂亮的小女孩,以及一定是个快乐母亲的美丽妇人。小女孩兴高采烈地涉过水池,还带了一条小狗——那条巴吉度猎犬。同一个美丽妇人泪流满面,坐在沙发上和著名的谈话节目主持人——精神科医生塞尔芙谈话,大型摄像机拉近镜头。这名美丽妇人和德鲁·马丁摆姿势合影,镜头中还有一名英俊的男人,一身橄榄色的皮肤,深色的头发。德鲁和这个男人身穿网球服,站在某处的网球场上,手持球拍。

德鲁·马丁已经过世,遭人谋杀而死。

床上浅蓝色的羽毛被褥凌乱不堪,床头附近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了一些衣服:一套粉红色慢跑服、一双袜子和一件胸罩。梅莉莎的脚步继续移动,流水声越来越响,她命令双脚立刻朝反方向跑,但是完全无法控制。跑!她下令,然而双脚领她进入一间用黑色缟玛瑙和黄铜作为建材的浴室。跑!她慢慢地踩过潮湿的地板。黄铜洗手槽里放着染血的毛巾,黑色马桶的后盖上搁着沾血的锯齿刀刃和血淋淋的美工刀,洗衣篮中有一叠整齐干净的浅粉色亚麻床单。

虎纹浴帘被扯了下来,落在黄铜浴缸的旁边,泼溅下来的水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落在了金属浴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