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向称呼柏鲁斯·尤里西斯·s·格兰特为“公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便开口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作为开场白。
“你一定想不通我的名字里为什么有‘S’这个缩写字母。对,就是单独一个s。”他坐在斯卡佩塔办公室关起的门边,“我老妈知道格兰特将军名字里的缩写s代表辛普森,但是她担心如果把辛普森这几个字全放进来,我得写太多字,所以她只留下个S。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解释比写字还累。”
他身穿熨过的灰色工作服,整洁利落,球鞋看似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一样干净。他将印着一条鱼的黄色棒球帽放在腿上,两只巨掌礼貌地摆在帽子上方。而外貌的其他部分——脸庞、脖子以及头皮上——都交错着粉红色长疤痕,十分吓人。他这辈子的容貌相当于毁了。
“我知道你刚搬来没多久,”公牛的话让她十分惊讶,“住在密丁街和国王街之间,巷子尽头的老马车屋里。”
“见鬼了,你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里?这关你什么事?”马里诺打断他,充满攻击性。
“我以前曾经为你的一名邻居工作过。”公牛对斯卡佩塔说,“她过世有段时间了,更确切地说,我为她工作了大约十五年。她的丈夫在四年前去世,之后,她辞退大部分的帮佣,我猜大概是财务有问题,所以我得另外找工作。之后,她也过世了。我要说的是,我对你住的地区清楚得就像对自己的手一样。”
她看向他手背上的粉红色伤疤。
“我知道你那房子……”他补充道。
“我说过……”马里诺又开口了。
“让他说完。”斯卡佩塔说。
“我很清楚你的花园,因为池塘是我挖的,水泥是我铺的,我还负责清理池塘上的天使雕像,旁边尖角的白围篱也是我搭的,但是另一边的砖砌门柱和铸铁就不是我做的了。那是在我之前的事。你买下屋子的时候,那里长满了杨梅和竹子,你可能根本不知道那里有这些东西。我栽种欧洲玫瑰、加州罂粟、中国茉莉,四处打理。”
斯卡佩塔大感惊讶。
“简而言之,”公牛说,“我一直在帮你那巷子附近大半的人打点事务,就在国王街、密丁街、教堂街一带,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了。你不可能知道,因为我没有多说。假如你不想让附近其他人心怀戒备,这是个好方法。”
她说:“就像他们对待我的方式?”马里诺轻蔑地看她一眼——她过于友善了。
“是的,女士。这附近的人的确如此。”公牛说,“而且你的窗户又贴上蜘蛛网贴纸,这更没有帮助,再加上你的工作性质。老实说,你有个邻居称呼你万圣节医生。”
“我猜猜看,那一定是格林伯尔太太。”
“换成是我,我不会当真。”公牛说,“她叫我‘喔嘿’,因为大家喊我公牛。”
“贴上蜘蛛网贴纸,是为了不让鸟撞到玻璃。”
“嗯。我从来就没搞懂过,我们怎么会知道鸟看见的是什么?比方说,它们看到像蜘蛛网的东西,然后就会朝其他方向飞去?我从来没见过鸟像虫子一样被蜘蛛网困住。这就像大家都说狗是色盲、没有时间概念一样。我们怎么会知道?”
“你到她住处附近,究竟要做什么?”马里诺说。
“找工作。我小时候也帮过韦里太太。”公牛对斯卡佩塔说,“好,你一定听说过韦里太太的花园,整个查尔斯顿最有名的一个,就在我们教堂街上。”他骄傲地微笑,指向大致的方向,手背上的伤痕泛红。
他的手心一定也一样,斯卡佩塔想道,防御性伤口。
“能为韦里太太工作真是我的荣幸。她对我真的很好。她写了一本书,你知道吗?查尔斯顿旅馆书店的橱窗里摆着,她有次还给我签名,我留着那本书。”
“妈的,你胡扯这一大串话要做什么?”马里诺说,“你是来告诉我们有关那个小男孩的事,还是来应征工作,或是带我们来趟记忆之旅?”
“有时候,很多事情都会神秘地串在一起。”公牛说,“我老妈总是这样说。也许坏事里会出现好事,好事会从已经发生的事中出现。没错,的确是有坏事发生。我脑袋里好像一直在重播电影,看到小男孩死在泥巴里,身上爬满了螃蟹和苍蝇。”他用结痂的食指触碰自己结痂又布满皱纹的额头,“这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博福特的警察说,你这地方还在起步阶段。”
他环视斯卡佩塔的办公室,慢慢观察她所有的书籍和学位证书。“在我看来,已经很有规模了,但是我可以让这里更好。”他的注意力转向新近安装的柜子,里面放着敏感案件以及尚未出庭处理的案件的资料。“像那扇黑色的胡桃木门,就没和旁边的门齐平,没挂正。我轻轻松松就可以修好。你在马车屋里看到哪扇门是歪斜的吗?不会,女士,绝对不会有。我还在那里帮忙的时候,绝对没有。我几乎什么都会,有不懂的地方也很乐意学习。所以我告诉自己,也许可以直接开口问问看,反正又没什么坏处。”
“那么,也许我可以问,”马里诺说,“是你杀了那男孩吗?尸体会被你找到可真巧,不是吗?”
“不是我杀的,先生。”公牛看着马里诺,直视他的双眼,下巴的肌肉收紧,“我到那地方去挖芷草、钓鱼虾、挖蛤蜊、捡牡蛎。我问你,”他迎视着马里诺的目光说,“如果我杀了男孩,我何必又找出他来,然后打电话给警察?”
“你说呢,为什么?”
“我才不会。”
“这倒让我想起来,你怎么打电话的呢?”马里诺坐在椅子上往前靠,膝上的双手犹如熊掌,“你有电话吗?”这话好像是在说,穷困的黑人不可能有手机。
“我打九一一。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我是凶手,何必打电话?”
不会是他。尽管斯卡佩塔没打算说出来,但是孩子遭人虐杀,并且有陈年的伤痕,明显没有进食,也就是说,除非格兰特曾经照料过孩子、身为孩子的父亲或是绑架他,还让他存活了数个月或数年之久,否则他不可能是凶手。
马里诺对公牛说:“你打电话来,说想告诉我们上周一早上发生的事,那离现在差不多一个星期。但是你先说你住在哪里,据我了解,你并不住在希尔顿黑德岛。”
“噢,是的,先生,我当然不住那里。”公牛笑了,“那地方有点超出我的能力。我和家人住在西北方的一个小地方,从五二六州际公路下去。我常去那些地方钓鱼什么的。我把小船抬到货车后面,载着到处跑,然后才下水。就像我说的,钓鱼虾,挖牡蛎,视季节而定。我有艘平底小船,和羽毛一样轻,可以溯水而上,我只要懂得潮汐,别在涨潮时和蚊虫困在一起就好了。还有鳄鱼,但是它们多半出现在长有树林的河渠溪流和咸水区。”
“你说的那艘小船,就是停车场里那辆卡车后面的船吗?”马里诺问道。
“没错。”
“铝材,还有呢?五马力的引擎?”
“没错。”
“你开车离开之前,我想看一下。你同意让我看看船和车子吗?警察应该看过了吧?”
“没有,先生,他们没看。他们抵达后,听完我说的话就让我走了,所以我回头就把船放回车上。但是后来那里来了一堆人。你尽管去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谢,但是这没有必要。”斯卡佩塔瞪了马里诺一眼。他清楚得很,他们无权搜查格兰特先生的货车或船或任何物品。那是警察的工作,而警察并不认为有此必要。
“你六天前在哪里下水?”马里诺问公牛。
“老屋溪。那里有停船的地方,还有间小店。如果收获不错,可以直接卖一点,尤其是虾和牡蛎。”
“上星期一你停车的时候,看到什么可疑人物了吗?”
“说不定有,但是我怎么会看到呢!我发现男孩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好几天了。”
“是谁说有好几天了?”斯卡佩塔问道。
“停车场里那个殡仪馆的人。”
“运尸体过来的那个吗?”
“不是,女士。另一个。他开着大型灵车,我实在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只是一直说个没完。”
“卢修斯·梅迪?”斯卡佩塔问。
“梅迪殡仪馆,是的,女士。根据他的想法,在我发现小男孩的时候,他至少已经死了两三天了。”
该死的卢修斯·梅迪,老爱大放厥词,还偏偏出错。四月二十九日和三十目的气温在二十四度和二十七度之间。如果尸体在湿地上放置超过一天,不但会开始腐烂,还会遭到掠食动物和鱼类的啃食。苍蝇在夜里不会有什么动静,但白天会在尸体上产卵,尸体上就会出现蛆。事实上,当尸体运到停尸间的时候,尸僵虽然已经形成,但是并不完全,虽说尸僵可能因营养不良和随之产生的肌肉发育不良而较显轻微,或有所延后。尸斑不太明显,尚未完全形成,也没有因为腐烂而产生的变色。耳朵、鼻子和嘴唇上刚开始出现虾蟹之类的生物。以她估计,孩子死亡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也许更短。
“继续说,”马里诺说,“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我下锚停船,穿着靴子戴着手套走下去,还带着篮子和一把榔头……”
“榔头?”
“敲双壳。”
“双壳?”马里诺嘲讽地笑出声。
“双壳长牡蛎老是结成一串,得解开来,敲松死掉的牡蛎。通常找到的都是双壳长牡蛎,找不到特选品种。”他停一下,然后说,“看来你们不太了解牡蛎的养殖。我来解释一下。特选牡蛎就是你们在餐厅里吃到的半壳牡蛎,你们喜欢的这种牡蛎不好找。先不管这些,我大约中午的时候开始采牡蛎,潮水不算高。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瞄到草丛中有东西,看起来像是沾了泥巴的头发。我靠近一些,就看到了那男孩。”
“你有没有碰他或是移动他?”斯卡佩塔问。
“没有,女士。”他摇头,“我一看到,就立刻回船上,打电话报警。”
“低潮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她说。
“是这样,大约七点涨到最高点。我出去的时候,潮水相当低。”
“如果是你,”马里诺说,“想用船丢弃男孩的尸体,你会在满潮还是低潮的时候出去?”
“不管动手的是谁,应该都是在潮水相当低的时候,把他放在小溪旁的草地和泥巴里。否则,如果碰到满潮,尸体早就被水流给带走了。但是,若把尸体放在我发现的地方,可能会一直留在原处,除非碰到满月的春潮,水才会涨到十英尺高。如果是那样,他会被冲走,有可能漂到任何地方。”
斯卡佩塔查过,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晚,月亮不过是弦月,天气多云。
“弃尸的好地方。再过一个星期,他大概只剩下零散的骨头了。”马里诺说,“他会被发现,还真是个奇迹,你说是吧?”
“在那里,要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一把骨头,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是真的。”公牛说。
“事实上,我提到潮水高低,并不是要你猜测其他人会怎么做。我是问你会怎么做。”马里诺说。
“在低潮的时候用吃水不深的小船,去到水深不及一英尺的地方。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做。但是我没有。”他再次直视马里诺的双眼,“除了发现那孩子,我什么都没做。”
斯卡佩塔再次瞪向马里诺:这番审问和恫吓真是够了。她问公牛:“你还记得什么事吗?在那个地区有没有看到什么引起你注意的人?”
“我一直在想。我只能想到这个:一星期前在同一个停船处——老屋溪,我去市场卖虾,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系上一艘钓艇。我会留意,是因为钓艇上没有任何用来捕虾、采牡蛎或钓鱼的装备,所以我猜那个人只是喜欢开船出游,不在乎钓鱼之类的活动,只想出海,你知道的。我承认,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瞪着我的样子。这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哪里见过我似的。”
“可不可以形容一下?”马里诺问,“有没有看到他开的车,是用来载船的货车吗?”
“他把帽檐拉得很低,还戴着太阳眼镜,看起来个头不太大,但是我没办法确定。我没什么理由去注意他,更不想让他以为我在看他。事情都是这么起头的,你知道。我记得他穿着靴子、长裤、长袖T恤衫,我非常确定,因为我记得自己当时很纳闷,那时天气很热,还出太阳。我没有看到他开什么车,因为我比他早离开,而且停车场上有好几辆卡车,那时候人真不少。人们来来去去的,忙着买卖新鲜海产。”
“就你看来,如果有人要在那里弃尸,会不会先去熟悉地形?”斯卡佩塔问。
“天黑之后?老天爷。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会在天黑后下溪。我更不会。但是这并不表示没人去。这事不管是谁干的,他都不像是正常人。没有正常人会对一个小孩下手。”
“你发现男孩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草丛、泥巴、牡蛎养殖场等有什么异常?”斯卡佩塔问。
“没有,女士。但是如果有人在夜里潮水还低的时候将尸体弃置在那里,涨潮的时候,水会淹过泥沼,就像海水淹过沙子一样,那么会有一段时间,孩子是泡在水下的,但是四周有草,所以他没被移动。至于牡蛎养殖场,根本不会有人想踏进去,只会跨过或尽量在四周走动。没有比被牡蛎壳割伤更疼的了。如果踩在里面摔倒,可能被割得很惨。”
“也许你的伤痕就是这么来的,”马里诺说,“跌进牡蛎养殖场里。”
斯卡佩塔辨认得出刀伤,于是说:“格兰特先生,湿地的后面有些房舍,还有长长的码头,其中一处码头离你发现男孩的地方不远。孩子有没有可能是用车子运来,搬过码头,然后才到了陈尸地?”
“我无法想象会有人扛着尸体打着手电筒,爬下一座旧码头的台阶,尤其是天黑之后还要打强光手电筒。人下到那片泥地里,泥巴可能会淹到屁股,鞋子也会被粘掉,那么他弃尸后再爬回去,码头上会有泥巴脚印。”
“你怎么知道码头上没有泥巴脚印?”马里诺问。
“殡仪馆那个家伙告诉我的。我在停车场等他们把尸体带进来,他和警察在那里说话。”
“又是卢修斯·梅迪。”斯卡佩塔说。
公牛点头。“他也花了好些时间和我聊天,想知道我会说些什么。但我没对他说太多。”
罗丝敲敲门走进来,在公牛身边的桌上用颤抖的双手放下一杯咖啡。“奶精和糖。”她说,“真抱歉,让你等这么久。第一壶咖啡溢了,洒得地上到处都是。”
“谢谢你,女士。”
“还有人需要别的什么吗?”罗丝环顾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比早先显得更为疲惫苍白。
斯卡佩塔说:“你何不回家休息一下?”
“我待在我的办公室里。”
门关上后,公牛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解释自己的情况。”
“请说。”斯卡佩塔说。
“一直到三个星期前,我都有份工作。”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拇指,放在腿上的指头缓缓转动。“我不打算对你们说谎。我碰到了麻烦,这一点,看看我就可以知道。但我没跌进牡蛎养殖场里。”他再次迎视马里诺。
“什么样的麻烦?”斯卡佩塔问他。
“抽烟、打架。我没有抽大麻,只是正打算要抽。”
“那可好。”马里诺说,“要在我们这地方工作,刚好有几项要求:抽大麻、暴力倾向,至少要找到一具谋杀受害者的尸体。我们对私人住处的园丁和杂工也有同样的规定。”
公牛对他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什么效果。但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在港口做过事。”
“做什么?”马里诺问。
“我的职位是重机助手。督察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帮着照看载重机和搬运设备,通过无线电说话,修东修西,杂七杂八的。呃,有一天晚上,我签退下班后,决定溜进放在船坞的那些旧货柜里。这些货柜都不再使用了,破破烂烂丢在路边。你们如果开车经过协和街,看看铁丝网围篱的另一侧,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那天很辛苦,不瞒你们说,我早上和老婆吵了一架,心情低落,才决定去抽点大麻。我没有上瘾,根本不记得上次抽是什么时候了。还没点火,突然有个男人从铁轨附近冒了出来。他一出手就砍我,下手狠毒。”
他拉起袖子,亮出肌肉发达的手臂和双手,翻转一下,让大家看到更多的长伤痕,深黑色的皮肤上有一道道粉红色的痕迹。
“他们有没有抓到下手的人?”斯卡佩塔问。
“我不觉得他们认真找过。警察控告我斗殴,说我可能是在买大麻的时候惹上的麻烦。我没说出卖大麻的是谁,但知道不是他下的手,他根本不在港口工作。我从急诊室出来,在牢里蹲了好几天才被送到法庭,后来案子撤销,因为没找到任何嫌疑人,连大麻都没找到。”
“真的?如果没有找到,他们怎么指控你持有大麻?”马里诺问。
“因为我告诉警方,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要抽大麻。我卷了一根正要点燃,那男人就朝我砍过来了。也许警察一直没有找到大麻,但是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也不太起劲。要不就是那个砍我的男人拿走了,我不知道。但此后我再也不碰大麻了,也滴酒不沾。我答应过我老婆。”
“港口开除了你。”斯卡佩塔推断。
“是的,女士。”
“你觉得你在这里可以帮上什么忙?”她问他。
“你们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做,没有什么不肯的。停尸间吓不倒我,我对死人没意见。”
“也许你可以把手机号码,或是任何可以联系上你的方法留给我。”她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起身,然后礼貌地放在她桌上。“全写在这里了,女士。随时联系。”
“马里诺调查员会带你出去,十分感谢你的合作,格兰特先生。”斯卡佩塔在桌后起身,小心地与他握手,没忘记他手上的伤疤。
希尔顿黑德岛度假旅馆西南方七十英里之外,乌云密布,暖风从海边向陆地扑来。
黑暗中,威尔·兰波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朝着目标前进。他带着一个绿色的装备箱,偶尔随兴打亮战火牌野战手电筒,即使没有手电筒,他也可以找到路。这把手电筒的亮度,足以让人为之眼花至少几秒钟,假如遇到突发状况,这就够了。阵阵风沙刺痛他的脸,打在眼镜上咔咔作响,打转的沙子仿佛身披薄纱跳着舞的女孩。
沙尘暴呼啸着卷入雅萨德,仿佛海啸,吞噬掉悍马车和他,吞噬天空、太阳以及一切。罗杰的指缝间涌出鲜血,手指头像抹上了鲜红色的漆。他动手将内脏往腹腔内塞,狂沙就拍打在他血淋淋的指头上。他的脸上写满惊恐,威尔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他无计可施,只能对友人许下承诺:他会没事的,然后帮他一起把内脏塞回去。
海鸥掠过海滩,威尔听到罗杰的哀号,充满惊慌和痛苦的尖叫声。
“威尔!威尔!威尔!”
哀号声,刺耳的嘶吼,还有沙尘的狂吼。
“威尔!威尔!请帮帮我,威尔!”
此后,他到了德国,最后才回到美国本土,驻扎在查尔斯顿的空军基地,接着被派到意大利,就在他度过童年的几个地区。几次发病后,他前去罗马,面对自己的父亲,只因到该见的时候了。坐在装饰着足以乱真的棕榈图案的餐厅里,一切如同梦境。这栋坐落在纳佛那广场的屋子是他孩童时暑期的去处。他与父亲喝着红酒,酒液颜色血红,敞开的窗户下方传来的游客的嘈杂声令他恼怒。这些愚蠢的游客不会比鸽子更聪明,他们将硬币丢进四河喷泉里,还要照相,水花不断地四处喷溅。
“许下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如果真的实现了,对你来说还真可惜。”他对父亲道出自己的看法。父亲直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个突变的怪物。
威尔坐在吊灯下的桌边,从挂在远处墙上的威尼斯镜子中看见了父亲的脸。父亲与他十分神似,不像是突变的怪物。他看着镜中父亲嚅动的嘴,一边叙述:罗杰希望从伊拉克回国的时候能成为英雄人物,他的愿望实现了……威尔的嘴巴一张一合……罗杰这个英雄躺在廉价棺木里,被装入C5运输机舱运回家中。
“我们没有光线感应护目镜、防护装备或是防弹背心。”威尔告诉在罗马的父亲,希望他能理解,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抱怨个不停,那么何必要去?”
“我得写信给你,要你寄来我们需要的手电筒。我得写信给你,要求提供工具,因为所有的螺丝起子都坏了。那些你给我们的烂东西。”镜中,威尔的嘴巴说出这些话,“除了廉价的烂货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而这全因为该死的谎言,政客口中该死的谎言。”
“那么你何必要去?”
“我接到命令,你这个笨蛋。”
“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在这栋屋子里,你得尊重我。我并没有选择战争,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只会像个婴儿一样抱怨个不停。你在那里祈祷了吗?”
当沙子如同一道墙一样压向他们的时候,威尔看不到眼前自己的双手,他祈祷。当炸弹在路边爆炸,震翻悍马车时,他看不见,只听到耳边狂风呼啸,好像置身于C17军用运输机的引擎声中,他祈祷。他抱着罗杰祈祷,他无法忍受罗杰的苦痛时也在祈祷,那是他最后一次那么做。
“我们祈祷的时候,其实是在寻求自己而不是上帝的协助。我们寻求自我神性的出现。”镜子里,威尔的嘴巴对在罗马的父亲说话,“所以我不必对某个宝座上的神祗祈祷。我是上帝的意旨,我是自己的主宰。我不需要你或上帝,因为我就是上帝的意旨。”
“你失去脚趾时,是不是也同时失去了理智?”父亲对人在罗马的他这么说,在餐厅说这种话实在讽刺。镜子下方的镀金落地柜有个古董支脚,尖端完整无瑕。但是,威尔却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缺了脚趾的脚。自杀性炸弹袭击者开车闯入人潮拥挤的地方……自己损失几只脚趾,比空留一只脚掌却失去其他一切要好得多。
“我现在痊愈了,但是你又知道些什么?”他对罗马的父亲说,“不管我在德国的那几个月,还是在查尔斯顿或之前的任何地方,你从来没探视过我。你从来没到过查尔斯顿。而我来过罗马无数次,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从未为你而来。除了这一次,为了我要做的事,为了这项任务,你懂吗?我存活下来,是为了解脱他人的苦难。你永远不会懂,因为你自私、无用,除了自己之外,丝毫不关心他人。看看你,富有又冷漠。”
威尔从桌边站起来,他看着自己走向镜子,走向镜子下方的镀金落地柜。窗户下方水声泼溅,观光客吵吵闹闹,他拿起古董石支脚。
他带着装备箱,肩膀上挂着相机,走在希尔顿黑德岛的海滩上,准备执行任务。他坐下,打开装备箱,拿出一个装满特殊沙子的密封袋、一小瓶淡紫色的胶水。他用手电筒照亮自己的动作——将胶水挤在两手的掌心上,接着将双手同时埋入他的沙袋中。他在风中举起双手,胶水迅速风干,他的双掌有如砂纸。他拿出更多胶水瓶,在赤裸的脚掌上做同样的事,仔细地完全遮盖住自己的七个脚趾,接着将空瓶和沙袋里剩下的东西丢回装备箱里。
他透过墨镜四处张望,关掉手电筒。
他的目的地是海滩上的“请勿擅入”广告牌,就杵在通往别墅后院的那条长木板走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