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后的一个星期日,海上一艘船鸣起哀伤的笛音,查尔斯顿的教堂尖塔穿透乌云笼罩的黎明,传出孤寂的钟声,不同的钟楼随即敲响,仿佛这是某种全球共通的神秘语言。第一道曙光随着钟声到来,豪华主卧里的斯卡佩塔准备起床。卧室位于十九世纪初期的马车屋二楼,被她挖苦地称为“豪华主卧”。与过去奢华的住处相比,这个转变的确特殊。
她的卧室兼作书房之用,空间狭小,只要一走动,便很难不碰到古董五斗柜和书架,或是铺着黑布的长桌。黑布上放着一座显微镜、载玻片、乳胶手套、口罩、摄影器材,以及检查犯罪现场需要的许多器材,这些东西与背景格格不入。卧室里没有能关得上门的衣柜,只有排在一起、贴着雪松木饰板的开放式衣架。斯卡佩塔在里面取出一套深灰色的套装、一件灰白条纹的丝质衬衫以及一双低跟便鞋。
她为这个绝对不会好过的日子打扮妥当,坐在书桌前看向花园,望着阴影与晨光带来的变化。她打开电子邮箱,检查她的调查员彼得。马里诺有没有发来可能扰乱今日行程的信件。没有新邮件。她打电话给他再次确认。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酒,后面还有个不甚熟悉的女人声音抱怨着:“妈的,现在又怎么了?”
“你确定今天会进办公室?”斯卡佩塔向他确认,“我昨天很晚才接到消息,有具尸体从博福特运过来,我以为你会在场处理。还有,我们下午要开会。我之前留言给你,你一直没回电话。”
“哦。”
女人的声音以同样的语调再次抱怨:“她又怎么了?”
“我是说,一个小时之内来。”斯卡佩塔坚定地告诉马里诺,“你现在就得动身,要不就没有人开门。梅迪殡仪馆送来的,我不熟。”
“哦。”
“我处理完小男孩的事情,会在十一点左右到办公室。”
仿佛德鲁·马丁的案子还不够糟似的,斯卡佩塔从罗马回到工作岗位上的第一天,就碰到另一件棘手的案子:一个小男孩惨遭杀害,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无处可去。她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他稚嫩的脸庞、憔悴的身躯和卷曲的棕发,以及经她处理后的躯体。经过这么长时间,处理过成千的案件,她的内心仍然有所保留:她痛恨自己在某些人下过手之后,得再次动手处理死者。
“哦。”马里诺只会这么说。
“莽撞、无礼……”她一边下楼一边嘀咕,“我真是受够了。”恼怒之下,她终于爆发了。
她的鞋跟踩在厨房的红陶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刚搬进小屋时,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跪在地上用双手拼出人字形的图纹。她将墙壁重新刷上白漆,好捕捉花园的光线,也重新整修了小屋原有的天花板与柏木横梁。厨房是最重要的部分,里面精心摆放着不锈钢设备、铜质锅罐(永远像崭新的硬币一般闪闪发光)、砧板以及主厨必备的德国手工刀具。外甥女露西随时会出现,这让斯卡佩塔十分高兴,却也十分好奇。露西甚少打电话来,或是表示要与她一起吃早餐。
斯卡佩塔挑出烹饪所需的锅具,准备蛋白煎卷,以软奶酪和雪莉酒加未过滤的橄榄油煎炒白蘑菇作为馅料。没有面包,连她的Testo陶土板锅上也没有烘烤好的面包。她大老远从博洛尼亚把这个锅给带回来,当时机场的安检系统还没有将厨具视为武器。露西严格控制饮食,照她的说法是:锻炼身体。斯卡佩塔总是问:原因何在?而露西总是回答:为了一辈子。斯卡佩塔一边忙着用搅拌器打蛋白,一边全神贯注地思考今天要面对的事情。此时,楼上窗户传来一声重击,把她吓了一跳。
“拜托,不要。”她沮丧地抗议,放下搅拌器跑向门口。
她解除警报系统,急忙跑到花园的露台上,看见一只黄雀无助地在旧砖块上拍动翅膀。她温柔地捡起鸟儿,鸟颈软弱无力,左右摇摆,眼睛半开半闭。她轻声安慰,鸟儿尝试着要平衡身子飞起来。她抚摸着丝一般的鸟羽,鸟颈却仍然软弱无力地左右摇摆。它只是从昏迷中突然醒来,接着又跌下来,拍打翅膀。也许它不会死。对一个理解力应该不止于此的人来说,她这个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她把小鸟带进厨房里。橱柜上了锁的下层抽屉里有个同样上锁的金属盒,里面有瓶三氯甲烷。
她坐在砖砌的后梯上,听到露西驾驶的法拉利跑车发出的独具特色的轰鸣,却不想起身。
跑车在国王街转弯,停在房前的公用车道上。接着,露西出现在露台上,手里还拿着一只信封。
“早餐还没准备好,连咖啡都没有。”她说,“你坐在外面,眼睛还红彤彤的。”
“过敏。”斯卡佩塔说。
“上次你就拿过敏当借口,顺道一提,你没有过敏体质,是为了撞到窗户的鸟。你桌上还随便丢着一条脏毛巾。”露西指向花园里一张旧大理石桌,上面有一条毛巾。旁边一棵海桐树下有一堆新挖的、盖着陶土碎片的泥土。
“一只黄雀。”斯卡佩塔说。
露西在她身旁坐下,说:“看来本顿不会来度周末了。他每次要来,你的长桌上都有一串购物清单。”
“他没办法从医院抽身。”
花园中,浅浅的池塘水面漂着茉莉和茶花的花瓣,像是五彩碎纸片。露西拾起被最近一场雨打落的枇杷叶,扭着叶柄。“我希望这是唯一的原因。你从罗马带了个大新闻回来,结果有什么不同?我看不出来。他在那里,你在这里。你们不打算改变,对吧?”
“你突然变成两性关系专家了?”
“走下坡关系的专家。”
“你这是让我后悔把事情说出来。”斯卡佩塔说。
“我经历过这种事。和珍妮之间就是这样。我们开始互许诺言,但突然间,她没法面对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而且还不是好聚好散。”
“无法原谅地分手了?”
“那个无法原谅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露西说,“你又没经历过,不是当事人是不会懂的。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池塘上方有个小天使。斯卡佩塔不知道天使在守护着谁,但绝不会是鸟儿们,也许什么都不是。她起身,伸手掸掸裙子。
“这就是你要找我说话的原因?”她说,“还是说,当我坐在这里,为自己让一只鸟安乐死而难过的时候,你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昨晚打电话跟你说要来,并不是为了这个。”露西说,继续玩弄手上的叶子。
露西将头发绾在耳后,樱桃木般的红发上挑染着玫瑰金,干净又耀眼。她身穿黑色T恤衫,展现出经过艰苦锻炼,并可归功于良好遗传基因的美好身躯。斯卡佩塔猜想她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不打算开口询问。她再次坐下。
“塞尔芙医生。”露西盯着花园,目光空洞,心烦意乱。
斯卡佩塔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她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要注意她,永远要密切注意你的敌人。”露西说,“你没有,也不在乎她会为了那个案子,一逮到机会就贬低你,说你是个有辱专业的骗子。你自己上网去搜搜看。我一直在追踪她,把她对你的胡说八道转发给你,但是你几乎从来不看。”
“你怎么会知道我几乎没看?”
“我是你的电脑系统管理员,你最忠实的信息技术人员。我很清楚你一个文件开了多久。你可以为自己辩解。”露西说。
“从哪里开始?”
“从你受到‘操控陪审团’的指控开始。”
“法庭上就是这样,操控陪审团。”
“这是你吗?还是我身边坐着个陌生人?”
“如果你被绑起来,听到心爱的人在隔壁的房问里遭受凌虐,甚至遭人杀害,然后你靠自我了断来避免面对他们的命运?那不是该死的自杀,露西,那是谋杀。”
“就法律层面而言呢?”
“我真的不在乎。”
“你以前还算在乎。”
“不算是。你不会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这么多年来处理这些案子,然后发现自己是受害者唯一的辩护人。塞尔芙医生错将机密当作盾牌,躲在后面,不透露任何可以避免伤害和死亡的消息。她应该比现在更惨的。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你为什么要惹我难过?”
露西迎视着她的双眼。“大家是怎么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又和马里诺联系上了。”
“天哪。上个星期还不够糟吗?他失去理智了吗?”
“你从罗马带着个特大消息回来,你觉得他会高兴吗?你难道是外星人?”
“显然是。”
“你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突然每天都去喝得烂醉,还交了个乱七八糟的女友。他这次还真挑了个烂女人。还是你不知道?姗蒂·史路克,和辣味薯片同姓。”
“辣味什么?谁?”
“油腻腻又太咸的马铃薯片,用墨西哥辣椒和红椒调味。这可让她老爸大赚了一笔。她大约一年前搬来这里。星期一晚上和马里诺在跃马酒吧相遇,结果一见钟情。”
“全是他告诉你的?”
“杰丝说的。”
斯卡佩塔摇摇头,完全不知道杰丝是何方神圣。
“跃马酒吧的老板,马里诺的摩托车友,我知道你听他说过这件事。她打电话给我,因为她为马里诺和他最新的情妇担心,担心他失去控制。杰丝说,她从来没见过马里诺这副德行。”
“塞尔芙医生怎么会有马里诺的电子邮件?除非他先和她联系过。”斯卡佩塔问。
“自他还在佛罗里达,还是她的病人开始,她的邮件地址就没有变过,他的却改了。所以我们应该猜得出是谁先写的信。我当然可以查清楚,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他电子邮箱的密码,而是这种小问题从来难不倒我。我只要……”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
“潜进屋里。”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我不要你这么做,不要把事情搞得更糟。”
“她写给他的一些电子邮件现在都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全世界都看得到。”露西说。
“没道理。”
“当然有:让你生气、忌妒,作为报复。”
“为什么你会注意到他电脑里的邮件?”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紧急事件。他打电话给我,因为他接到通知说警报器响了,是冰箱故障,但是他离办公室太远,要我去看看。他说,如果我要打电话给警报系统公司,电话号码就贴在他的墙上。”
“警报?”斯卡佩塔十分疑惑地说,“没有人通知我。”
“因为警报器根本没响。我到办公室的时候,根本没发现任何异常,电冰箱好好的。我进他办公室去找警报系统公司的电话,好确定真的没事,结果,猜猜看他电脑上是什么?”
“荒唐。他的举止简直像个小孩。”
“他可不是个孩子,凯姨妈。总有一天你要开除他。”
“然后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一堆事?我现在几乎忙不过来了。人手不够,而这个地区根本没半个合格人选。”
“这只是个开始,他还会更糟的。”露西说,“他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马里诺了。”
“我不相信,而且我绝对不会开除他。”
“你是对的。”露西说,“你不会。这就像离婚,他是你丈夫。天知道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时间,比你和本顿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
“他不是我丈夫。不要激我,拜托。”
露西拿起放在台阶上的信交给她。“六封,全是她写的。刚好从上个星期一,也就是你从罗马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开始。我们在同一天看到你的婚戒,这位大侦探一下子就推断出那枚戒指不是零食的开盒赠礼。”
“有没有马里诺发给塞尔芙医生的邮件?”
“他一定不想让你看到他写的任何东西。我建议你去咬根棍子再看。”她指的是信封和里面的东西,“他怎么样?她想念着他、挂念着他。你是个过气的暴君,他为你工作一定痛苦万分,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难道永远学不乖吗?”沮丧大过别的感受。
“你当初不该让他知道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斯卡佩塔注意到花园北边墙上攀着墨西哥牵牛花,花儿有些干枯。
“你不打算读这些该死的东西吗?”露西再次指指信。
“我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得逞。”斯卡佩塔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我穿上该死的套装,在该死的星期天还要到该死的办公室,我其实可以在花园弄弄花草,甚至去散散步。”
“你今天下午要会面的家伙,我查过他的资料。他最近曾经遭到攻击,但没找出嫌疑人。与这件事有关的是,他被控持有大麻,而指控后来取消了。除此之外,他甚至不曾超速过。但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单独和他碰面。”
“那么,我停尸间里那个孤零零的受虐男童呢?既然你什么都没说,我猜你在网络上依然查找不到任何资料。”
“他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确实存在。而且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残忍的手法。是尽力去做的时候了。”
“做什么?”
“我一直在想遗传统计。”
“我还是无法相信没有人在统计。”露西说,“眼前就有这个技术,一直都有。真是愚蠢。亲人之间有相同的对偶基因,所有的数据库都一样,靠概率。”
“父母、兄弟姐妹配对得分会更高,可以此为重点。我认为应该去试试。”
“如果我们试了,然后发现这个小男孩是被亲人杀害的呢?我们把遗传统计运用在谋杀案里,在法庭上会怎么演变?”露西说。
“我们得先查清楚他究竟是谁,才有机会为出庭伤脑筋。”
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玛莉莲·塞尔芙医生坐在观景房的窗前。
斜坡草坪,森林和果树,加上古老的砖造建筑,让人怀想起古典而优雅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富有的名人可以离开自己的生活,时间可长可短;或者在某些无法挽回的情况下永远消失,寻求符合身份地位、极其尊贵奢华的照顾。在麦克连医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大名鼎鼎的演员、音乐家、运动员以及政治家在别墅式建筑的院子里散步。整个设计是由著名景观设计师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亲自完成,奥姆斯特德同时也是纽约中央公园、美国国会大厦公园、毕尔特摩庄园及一九三三年芝加哥万国博览会的设计师。
在这里看到塞尔芙医生,可就没这么寻常了。而她也不打算继续待多久,媒体和大众总有一天会发现实情,她在此地的理由会再也无法隐瞒。她来此寻求安稳和僻静,以及她这辈子唯一的故事——命运,也就是她口中注定的“宿命”,但她忘了本顿·韦斯利在这里工作。
骇人听闻的秘密实验: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
瞧瞧。她继续写着首次回到节目后要用的脚本:我以离群索居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生活,不料却成为一场秘密实验的见证人——不,更糟,是实验室的小白鼠,并且遭到利用,而这一切竟是在科学的名义下进行的。这正如《黑暗之心》一书中的库兹所说的:“恐怖!恐怖!”我遭受的待遇,是一种以现代手法作为幌子,实质上却无异于黑暗时代的做法。手无寸铁的人们被当作次等公民,被当成……被当成?她稍后再想想恰当的比拟。
塞尔芙医生想象着马里诺看到她的回信后陷入狂喜的情景,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可能相信她——一位享誉全球的精神科医生——会乐于听到他的消息。他还以为她会在乎!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即使在佛罗里达她声名不那么显赫的时期,他还是她的病人时,她也毫不在乎他。他只不过比医疗娱乐多了那么一丁点的重要性,而且稍具趣味,这点她得承认,因为他对她的爱慕之情,几乎和他对斯卡佩塔所抱的迷恋一样可悲。可怜又可悲的斯卡佩塔!自己拨打几个电话给关键人士,的确效果非凡……她思绪奔腾,虽然置身亭阁院区的房间,却禁锢不住自己的思潮。
这儿不仅提供饮食,如果有人想欣赏戏剧、看红袜队比赛或是享受水疗按摩,都有人员提供服务。亭阁院区内这些享有特权的患者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就说塞尔芙医生吧,她有个人的电子邮件账户,并且刚好住在凯伦的病房——九年前,这名病人正是在塞尔芙医生的安排下入住此地。
当然了,原先并非这么安排的,但塞尔芙医生轻易就处理妥当了,无须经过医院行政部门的调解,也不至于延误她的日程。
那天,天未破晓,她就进了凯伦的病房,轻轻地对着凯伦的眼睛吹气,叫醒她。
“啊!”凯伦发现眼前是塞尔芙医生,而不是什么强暴犯,于是放下心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来,我给你带了杯咖啡。你睡得真沉,简直像个死人。是不是昨晚盯着水晶灯太久了?”塞尔芙医生抬头看病床上方阴暗的维多利亚水晶灯。
“什么?”凯伦警觉地大声说,把咖啡放在古董床头桌上。
“盯着任何水晶制品看都得小心,这可能会有催眠的效果,让你进入恍惚的状态。你梦到什么?”
“塞尔芙医生,是真的!我感觉有人对着我的脸吹气,我吓坏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你的家人或朋友?”
“我小时候,父亲会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多好笑啊!我现在才记起来!也许是我的想象。我有时候分辨不出真假。”她很失望。
“你的记忆受到了压抑,亲爱的。”塞尔芙医生慢慢地说,“别怀疑你的内在自我。我都是这样告诉信任我的人。别怀疑你的什么,凯伦?”
“内在自我。”
“没错。你的内在自我知道真相是什么,你的内在自我明白何者为真。”
“有关我父亲的真相吗?我记不得的真相?”
“无法承受的真相,难以置信的事实。瞧,亲爱的,每件事都和性有关。我可以帮助你。”
“请帮帮我!”
塞尔荚医生耐心地带凯伦回溯时间长廊,回到她七岁的那一年,以洞察力十足的引导,带领她回到心灵原罪发生的场景。在凯伦毫无意义、筋疲力尽的一生中,她第一次说出父亲和她一起爬进被窝,用勃起的生殖器揉搓她的臀部。他带着酒精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接下来,她的睡衣下摆沾上了一片湿暖的黏稠液体。塞尔芙医生继续引导可怜的凯伦,让她在惊吓中理解:这并不是一桩偶发事件,因为除了少数例外,性侵犯通常是会反复发生的。母亲看到小凯伦的睡衣和床单,一定也知情。这就是说,她母亲坐视丈夫对女儿伸出魔爪。
“我记得父亲有次拿了热巧克力到床上给我,但是被我打翻了。”凯伦终于说,“睡衣下摆又湿又黏。也许我记得的是这个,而不是……”
“你这样说,是因为假想成热巧克力比较安全。那么接下来的又是什么呢?”没有得到回答。“如果你打翻了杯子,是谁的错?”
“是我的错。”凯伦泪流满面。
“也许这是你从那时开始酗酒、染上毒瘾的原因?因为你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你的错?”
“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到十四岁才开始喝酒吸毒。噢,我不知道!我不要再接受催眠,塞尔荚医生!我无法忍受这些记忆!就算不是真的,我现在也会把它当真!”
“这和皮特在一八九一年撰写的《歇斯底里与催眠术临床教育》中说的一样。”塞尔芙医生说。此时,外面美丽的树林和草地展现在晨光之下——这一幕美景很快就是她的了。她解释何为妄想和歇斯底里,偶尔还抬头看向凯伦病床上方的水晶灯。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凯伦哭喊道,“拜托你,和我换房间好吗?”
卢修斯·梅迪弹了弹右手腕上的橡皮筋,把闪闪发亮的黑色灵车停在斯卡佩塔医生住处后方的巷子里。
梅迪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是个神经紧张的家伙。这条巷子是为马匹而非大型汽车设计的。这算什么?一道高高的砖墙,将巷子和一排老屋与公共花园隔了开来。这算什么事儿?车子没有刮到树木或砖墙算他幸运,但他崭新的灵车已经开始歪斜,行经颠簸路面时倾向一侧,尘土和枯叶随之飞扬。他爬出车外,没有关掉引擎,注意到一名年长的女士从自家楼上的窗内盯着他看。卢修斯对她微笑,不禁想道:要不了多久,这老女人就会需要他的服务了。
他按下大铁门上的对讲机,通报道:“梅迪。”
久久的停顿,他只得再次通报。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女人强硬的声音:“什么人?”
“梅迪殡仪馆。我运送……”
“你运到这里来?”
“是的,女士。”
“你留在车里,我马上过来。”
卢修斯心想,这个女人有着不输于巴顿将军的南方式魅力。他爬上灵车,感觉有些羞辱,又有些恼怒。他摇下窗户,想到听来的故事。斯卡佩塔曾经像神探昆西一样出名,但是当她担任首席法医的时候,出了些事……是崩溃还是丑闻?也许都有一点,她因无法承受压力而遭解聘。他记不得这是在哪里发生的事了。
接下来,他想起几年前在佛罗里达一桩极受瞩目的案子:某个裸女被垂吊在椽木上,惨遭酷刑折磨,最后再也无法承受,于是用绑住自己的绳子自尽。那是塞尔芙医生的病人。像这样被折磨、被杀的人好像不止一个。他相当确定,斯卡佩塔的证词正是促使陪审团判定塞尔芙医生有某种罪行的关键。之后,在他读到的一些文章当中,塞尔芙医生指称斯卡佩塔“失格、心怀偏见”,是个“没公开的女同性恋”、“过气人物”。可能没错。大多数权力在握的女人就像男人,或至少希望自己是个男人,何况她刚出道的时候,这个行业里并没有太多的女性,而现在大约有好几千个女法医了。那些女人来自世界各地,而且个个年轻,她们从电视里学到新想法,从事和她相同的工作。在供需法则下,她不再特别,可不是嘛!关于她的这些故事,加上其他的因素,绝对可以解释她为何会搬到低地来,在一个狭小的马车屋里工作。老实说,这儿从前是个马厩。换成卢修斯,他绝不会心甘情愿住在这儿。他住在殡仪馆的二楼,梅迪家族拥有这所位于博福特的殡仪馆已有上百年。三层的大宅从前是座农庄,仍然保留着原有的奴隶小屋,绝对不同于古老窄巷中简陋的马车屋。
令人震惊,真是令人震惊!在大宅内专业设备齐全的房里为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准备人殓是一回事,在马车屋里进行解剖又是一回事,特别是处理浮肿尸体——他称之为绿尸,或者其他极难处理得可以摆放在家属面前的尸体的时候,不管撒多少香粉,都很难让这种尸体不至于臭翻教堂。
一个女人出现在两道铁门后方,这时,卢修斯开始享受自己最喜爱的事:偷窥,透过贴着暗色隔热纸的窗户审视她。她打开第一道黑色铁栅门,然后关上,接着是第二道门,金属发出当当的声响。外面的这扇门又高又平,两道弧线中间铁条交错,像个心的形状,好像她还有颗心似的。目前为止,他几乎可以断定她没有心。她穿着彰显权力的套装,金发,大约五英尺五英寸高,裙子大小应该是八号,衬衫十号。卢修斯推测人们光溜溜地躺在处理桌上的模样,几乎从不曾出错,大伙儿常拿他所谓的“X光眼”开玩笑。
既然她如此粗鲁地命令他不准下车,他便留在车上。她敲了敲他深色的车窗,他开始烦躁不安,指头在腿上抽动,好像自有主张,试图移到嘴边。他告诫指头:不可以,并用力地拉手腕上的橡皮筋,要手停下来。他再次拉了拉橡皮筋,并握住木粒刻纹的方向盘,以免横生枝节。
她又敲了一下。他吸吮着薄荷圈圈糖摇下窗户。“你找了个奇怪的地方营业。”他边说边露出训练有素的笑脸。
“你送错地方了。”她告诉他,这不太像道早安,或是“很高兴见到你”的开场白。“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是让你我这种人忙碌的原因。”卢修斯露齿微笑。
“你怎么会有这个地址?”她的语气没有更为和善,似乎十分焦急,“这里不是我的办公室,更不是停尸间。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但是你必须立刻离开。”
“我是博福特梅迪殡仪馆的卢修斯·梅迪,博福特就在希尔顿黑德岛那边。”他没有与她握手,他尽量不与人握手。“你可以称呼我们‘度假村殡仪馆’。家庭经营,总共三兄弟,连我在内。好笑的是,你打电话给梅迪,并不表示人还活着。听匿了吗?”他伸出大拇指,指向灵车后方,“死在家中,可能是心脏病。东方女性,年纪一大把了。我想你应该有她的所有资料——你上面那个邻居是个间谍之类的人吗?”他抬头看着窗户。
“我昨天晚上和验尸官讨论过这个案子。”斯卡佩塔的语气不变,“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
“验尸官……”
“他给了你这个地址?他知道我的办公室……”
“等等。首先,我是运送尸体的新手,只是因为看尸体看烦了,也不想和丧亲的家属打交道,才会跑这趟路。”
“我们现在不要说这些。”
噢,偏偏要!他说:“所以我给自己买了这辆一九九八年的V12发动机凯迪拉克,配备双化油器、双排气管、铝合金钢圈、旗杆、紫色指示灯,还有深黑色的棺架。配备再完整不过了,除非碰到某个马戏团的胖女士才可能不够用。”
“梅迪先生,马里诺调查员在去停尸间的路上。我给他打过电话。”
“再者,我从来没有帮你运送过尸体,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只好去查。”
“我以为你刚才说,验尸官告诉了你。”
“他不是这么说的。”
“你真的得离开,不能把灵车停在我的屋子后面。”
“我说啊,这名东方女士的家人要我们处理后事,所以我告诉验尸官,最好由我来运送尸体。总之,我查出了你的地址。”
“查?在哪里查?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的调查员?”
“我打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回电话,我只好去查你的住址,我刚才说过了。”卢修斯弹了弹橡皮筋,“在网上找到的,列在商会名录上。”他咬碎薄荷圈圈糖。
“这个地址没有登记,不可能在网络上查到,也从来没和办公室及停尸问混淆。我在这里两年了,你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出现的人。”
“好,别对我发脾气。网络上的东西与我无关。”他弹弹橡皮筋,“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我当初在小男孩被发现的那个星期接到电话,就可以把尸体送给你,现在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你从我身边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如果当初那个案子我们一起处理,你绝对会给我正确的地址。”他弹弹橡皮筋,她不甚尊重的态度让他十分恼怒。
“如果验尸官没要求你运送尸体,你为什么会去现场?”她越来越严苛,瞪着他看的样子仿佛把他当作惹是生非的人。
“我的座右铭是‘勇于出现’。你知道吗,就像耐克的‘勇敢去做’。呃,我的是‘勇于出现’。你懂吗?有时候,重点就在于要当第一个出现的人。”
他弹了弹橡皮筋。她犀利地看着他,接着看向灵车里的警用通讯器。他的舌头滑过透明牙套——他戴着牙套,以免自己咬指甲——接着再次用力拉橡皮筋,仿佛鞭笞,痛得难以忍受。
“请你现在就去停尸间。”她抬头望向朝下看的邻居,“我去确认一下,马里诺调查员会与你会合。”她离开灵车,突然注意到后面的某个东西,屈身好看得清楚些。“今天越来越精彩了。”她摇摇头。
他爬下车,难以置信。“妈的!”他大喊,“妈的!妈的!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