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在医院的正对面,与十九层的监狱病区遥遥相对。马里诺的身影在水力升降机的一侧若隐若现。这个时段大部分的升降机都是空的,连服务员都看不到。
他透过长焦单筒望远镜看着他们。他要先看看凯,在没人打扰时多看她两眼,确定她没有任何改变。那样,当她看见他时一定不会羞辱他,不会对他冷眼相对。虽然他也许不配,她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对他以礼相待。但是除了在报纸电视上的那些信息,他现在对斯卡佩塔了解多少?
斯卡佩塔和本顿刚离开停尸间,经由公园小径走回贝尔维尤医院。再次见到斯卡佩塔使马里诺感到一阵晕眩。镜头里的她非常不真实,像是死了很久。马里诺纳闷,如果斯卡佩塔知道他曾经离死神非常近,她会有何想法。那件事之后,他自觉没脸待在那里了。次日清晨躺在医生住处客房的大床上,他开始思索自己将会遇上的麻烦。突然一阵阵恶心汹涌而来,头痛欲裂。
他首先想到的是开着卡车或摩托车冲下桥淹死自己,但又觉得万一死不了,还得忍受呼吸不畅的滋味。窒息而死行不通,那么用塑料袋把自己闷死也不成。他又想到上吊,但脑子里出现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他就不寒而栗。那么也许可以赤裸着身体坐在浴缸里,往脖子上划一刀?但他知道,当第一股血从动脉里涌出以后,自己就会心生悔意。
一氧化碳呢?他琢磨良久也放弃了。服毒?这和一氧化碳中毒差不多,而且实在太痛苦了。万一被别人发现了报警,他不仅要忍受洗胃的痛苦,还将颜面尽失。那跳楼呢?想也不用想。凭他的那点狗屎运,多半会逃过死劫,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最坏的计划是饮弹,但斯卡佩塔已经把他的枪藏起来了。
他躺在床上凝神静思,试图想出那把枪的下落,但最终放弃。他的身体非常弱,无论精力还是体力,他都无力去找到。再说,开枪自杀的机会多的是,因为他在鱼棚里还藏着两三把枪。但是饮弹必须做到一击致命,否则下半辈子得靠人工呼吸机。
他最终还是联系了本顿,坦承了自己的恶行。本顿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他还在考虑人工呼吸机,那就别去考虑自杀了。他警告马里诺,自杀时这么举棋不定,最有可能陷入半死不活的假死状态,大脑基本损坏,仅存的部分会一直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最坏的结果是沦为在高等法院里讨论过的脑死亡状态。本顿说,人们会为马里诺的生存权而争执不休,但他本人却无从知道这些是是非非,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最后本顿总结道,他可能知道周围的人想对他做些什么,却无力改变他人安排的命运。
“你是说,我可以听见他们在我身边谈论着怎样让我死,但什么也做不了?”马里诺问。
“这就是所谓的‘生命维持’”。本顿回答道。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决定撤去我的呼吸机,我清楚他们的行为,但他们却以为我不知道。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他们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决定让你停止呼吸。他们不必征求你的意见就停掉呼吸机。换句话说,他们只要把插头拔掉就可以了。”
“按照这个说法,我会看见工作人员走到墙边,把插头拔下来,是吗?”
“很有可能。”
“然后我马上窒息而死?”
“你没法继续呼吸。爱你的人会陪你度过这个阶段。但他们不知道你对周围的一切心知肚明。”
马里诺于是更加深了对窒息的恐惧。让他痛心的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他的人恰恰是他刚伤害过的那个人,美丽单纯的斯卡佩塔医生。和本顿进行的这番对话是在波士顿家庭娱乐中心进行的,得益于他的心理疏导,马里诺抛开了自杀的念头,决定开始人生中最长的一段假期,去马萨诸塞北部诺斯海滩的诊疗所接受心理治疗。
一旦有了好转,比如说摆脱了酒精和激素的纠缠、能做到持之以恒地进行治疗,就该去找一份工作了。这也正是一年后的今天,他在纽约为伯格工作并利用工作之便得以再见到斯卡佩塔的原因。再过一会儿,斯卡佩塔就会和从前一样登上他的汽车,和他一起前往犯罪现场进行侦查鉴定。
马里诺看着斯卡佩塔在淡绿色的视野里安静地移动着,看着她说话时的手势,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真切又遥远,他觉得自己像恶魔一般罪不可恕。他看得见斯卡佩塔,而斯卡佩塔看不见他。没有他,斯卡佩塔的生活仍然在继续。看到斯卡佩塔的淡定自若,马里诺知道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已经被时间冲淡。也许自己不声不响地从查尔斯顿离开的举动反倒更让她介怀。或许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斯卡佩塔早就把他抛到了脑后,若再见面,她不会有任何感觉,她可能早就忘了那件事。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她和本顿结了婚,然后离开查尔斯顿。现在她在波士顿郊区的一间大办公室当主管,和本顿像寻常的夫妇那样住在一起。她和本顿在纽约的贝尔蒙特有一座漂亮的老房子,夜间他曾开车路过。他也在纽约找到了一个固定居所,有时候他会从中央公园往西,沿着哈得孙河走过几个街区,来到本顿和斯卡佩塔的公寓附近。他会看着这幢楼,然后一层一层往上数,直到确定他们所在的楼层。他时常会想象房间里的布置,想象着那儿看到的窗景。她最近时常在电视上露面,已经相当出名。但他不记得斯卡佩塔给谁签过名,至少他就从来没有得到过。斯卡佩塔不是高调的人,至少他不希望她是那种作风。如果她现在想要博人眼球,那就说明她变了。
他用两年前露西送的生日礼物强力夜视镜观察着斯卡佩塔,但听不到她的声音。通过步态和手势,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和以前一样低调。到处都在议论着斯卡佩塔,低调的特质反而使她的观点更为深入人心,因为大家了解她不会装腔作势。实际上,当伯格谈到斯卡佩塔在证人席上的表现时,曾用到过这个词,不过仅有一次。斯卡佩塔从来不在证人席上提高声调或是指手画脚,她只需静坐在那里,目光直视着陪审员,就能震慑住对方。他们信任她。
马里诺注意到斯卡佩塔的长大衣和梳理齐整的金色长发。头发比原先长出一点,刚刚没过领子。他也可以看清她健美的身材。她的身体曲线是马里诺认识的女人中最匀称的。她很漂亮,但不因此得意。那张瓜子脸,配上时尚大师精心设计的服装,走在T型台上最合适不过。
他想他可以像一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样,再次从斯卡佩塔身边逃跑。他感觉到心脏猛跳,仿佛要飞出身体。他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
他躲在充斥着铁锈味和垃圾的阴暗角落,渴求着能再次回到斯卡佩塔的身边,但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不再那么爱她了。他把一直隐藏着的满腔爱火发泄了出来,付出了毁灭的代价。他不再希冀斯卡佩塔有一天会爱上他。她已经结婚,他没有希望了。即便没有本顿,他也不再有什么希望。是他自己扼杀的,是他自己粗暴地扼杀的。马里诺从没做过这么粗野的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伤害了最为珍视的斯卡佩塔医生。
即便在人生中最不如意的日子里,他也没对女人使用过暴力。
亲吻时如果对方不想舌吻,他不勉强。如果对方把他的手推开,他不会再碰她一下。如果他碰巧不举,对方也兴味阑珊,他不会压在对方身上获取快感或是让对方用手为他助兴。如果对方发现他的命根子开始不安分了,他通常会讲起那些老掉牙的笑话:亲爱的,它正在向你致敬呢,一有女人进屋,它总会站起来问好:宝贝,拿到我的手动变速杆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开上我的车了。
马里诺也许是个莽撞、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粗人,但绝不是个性侵犯者。他不是恶人,但斯卡佩塔又何从知晓呢?第二天早晨她端着烤面包和咖啡走进客房时,他也没作出悔罪的表示,丝毫没有。他做了什么?只是对着斯卡佩塔装傻充愣。他抱怨着酒柜里的那瓶威士忌,似乎错在她把一瓶会引起冲动、导致宿醉的烈酒放在家里。
羞耻和惊惧使他失语,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打算开口问。他觉得如果凭自己的力量去调查,没准儿几周或几个月之后会知道个大概,那样对大家都好。他应该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因为醒来时他穿戴整齐,身上唯一看得到的体液是冰冷湿臭的汗水。
清醒过来以后,他只能回忆起片段:他把斯卡佩塔按在墙上,听到衣物撕裂的声音,感受着皮肤的温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把我伤着了”,不过他觉得斯卡佩塔应该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清楚地记得,在他犯混的时候,斯卡佩塔一动都没动,现在他知道她的用意了,并为她那敏锐的直觉惊诧不已。他那时已经完全失控,斯卡佩塔知道反抗只会更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包括斯卡佩塔的乳房。他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似乎不如他想象的丰满。十几年来,他一直幻想的对象。它们不那么丰满,但还是没几个人能及。
男人的成熟只是一刹那的事,和直觉及常识没有太大关系。刚成年时,他唯一能得到的是工具棚里那些脏乎乎的黄色杂志,女性器官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乳房和指纹一样带有鲜明的特征,隔着衣服很难区分不同。他爱抚过的乳房大小、形状和对称性各不相同。形状有异的乳房对男人来说更是有着永恒的吸引力。马里诺自诩为乳房鉴赏家,还没接触到女人时,他一直觉得硕大的乳房才算完美。投入风月场后,他才知道能含在嘴里、吹弹可破的幼乳才是绝品。
在单筒夜视镜中,斯卡佩塔和本顿出了公园走上人行道。她的手插在口袋里,什么也没带,这意味着她和本顿还要去别的地方,很可能是本顿的办公室。他注意到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不过他们好像知道了马里诺的想法似的马上把手挽了起来,接着本顿弯下腰,吻了斯卡佩塔。
上街以后,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非常近,不借助望远镜也能分辨出两人的脸。他们深情款款地对视着,马里诺觉得他们很可能还会拥吻,但是他们却相扶着走上了第一大道,渐行渐远。
马里诺正准备从水压升降机旁的安全港里离去,突然注意到一个身影敏捷地穿过公园,接着另一个人从DNA检验大楼走进了公园。他又举起单筒夜视镜,看见迈克·莫拉莱斯警官和莱诺拉·莱斯特医生走到一起,坐在了公园的长凳上。
马里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看见莱斯特医生把一个大信封交到了莫拉莱斯的手里,想必里面放的是特莉·布里奇斯尸检的相关信息。但他们的举动非常可疑,像是在进行某种间谍行动。他在脑子里想象着这两人交欢的场景,但一想到莱斯特医生那张冷酷的脸和在被单下鸟一样瘦小的身体,他的胃就不禁紧缩。
不过这种场景是不可能在他面前上演的。
斯卡佩塔一离开实验室,莱斯特医生大概就打电话给莫拉莱斯,尽快把斯卡佩塔在实验室里的发现告诉他。莫拉莱斯也想先于所有人,包括马里诺,掌握尸检的最新进展,关键是要赶在伯格之前。这意味着斯卡佩塔发现了相当重要的信息。马里诺一直观察着两人,直到他们离开。莫拉莱斯消失在DNA检验大楼的一角,莱斯特医生则径直朝马里诺的方向走来,像往常一样快步上了东二十七街。她盯着手里的黑莓手机,丝毫没注意周遭的情况。
她顶着凜冽的寒风朝第一大道走去,然后可以叫辆出租车,再转巴士回到新泽西的家里。看来她正在给人发短信。
博物馆大道是泼妇最喜欢的一条马路,她带着一瓶水和一条燕麦面包离开了公寓,出门后便转上了麦迪逊大街,边走边浏览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
这条路上最令她心动的是古根海姆博物馆,那里陈列着克里福特·斯蒂尔、罗伯特·劳森伯格的画作,当然最珍贵的还是毕加索的作品。她上一次在那里参观的是杰克逊·波洛克的素描展,距今已经整两年了。
两年间都发生了什么?
她不再像上班族那样掐着钟点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但也相差不多,自从有了这份工作后,去博物馆、剧院、展览馆的次数越来越少。至于邦诺书店,更是很长时间没有光顾了。
她不记得上次着迷于一本好书是在什么时候,不记得上次做字谜游戏、在公园里欣赏流浪艺人的演出是在什么时候,更不记得上次沉醉于电影或是诗歌是在什么时候。
她变成了困在琥珀里的一条虫,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整日被谎言包围,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些无耻小人臆造的低俗信息。为什么她要关心迈克尔·杰克逊穿着什么衣服上法庭?麦当娜从马背上摔下来和她有什么关系,和其他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放着伟大的艺术不看,泼妇竟去关心别人的阴暗面,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当黑色凯迪拉克在暗夜里沿着莱克星顿大街疾速奔驰的时候,她想明白了一些之前未曾想过的问题。戴牛仔帽的人很好,在她下车的时候甚至拍了拍她的膝盖。不过他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按常理,泼妇觉得不问为好。
这一天她没碰上一件好事,先是玛丽莲·梦露的验尸照,接着服务器中毒,最后又遇上了宠物店地下室的倒霉事。也许上天是想通过这种精神上的电击疗法,让她知道这两年过的是怎样一种没头没脑的生活。丈夫离开以后,她第一次打量着这套租来的豪华公寓,觉得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
绒布沙发和几把配套的椅子放在房间很和谐,坐上去又舒服。破碎的绒布仿佛把丈夫带回了客厅,她看见他坐在躺椅上悠闲地看着《泰晤士报》,嘴里嚼着烟叶,直到上面沾满唾液。她甚至还闻到了那股深入骨髓的烟草味,几年来这股味道一直挥之不去,似乎从没请过保洁员来打扫房间一样。
不知何故,她无法鼓起勇气把他的衣物清理出去,她甚至无法把那些不想看见的私人物品收起来。
她都记不得自己告诫过他几次,别因为闪着黄灯就大胆地横穿马路。
她也曾告诉他,如果街上没有车,或是马路上横着路障,即使对面亮着红灯,也不必傻乎乎地等。
最后,他还是没有记住泼妇的话,抵挡不住黄灯的诱惑离她而去了。前一天她还跟在他屁股后面让他少抽点烟,别在家乱扔东西,后一天家里就只剩下他的气味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他出门时的话还一直在她耳边回响。
“我们拿那些咖啡奶油怎么办?”他说着戴上了那顶笨重的棉帽子。
帽子是十来年前泼妇特地从伦敦带来的,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帽子不是用来让他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你,没有人会往咖啡里加奶油。”这是她对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是他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在那个严酷的四月,泼妇受到了双重打击。丈夫离开前,泼妇所在的公司把她的工作外包给了一个住在印度的家伙,他们夫妇只能缩在那套小公寓里,日复一日地为生计发愁。她丈夫是个会计师,比较擅长算术。
她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觉得自己的态度简直是太消极了,如果那时她能主动做些什么,不知道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如果她告诉丈夫她爱他,如果晚饭做他最喜欢的炖羊排和烤甜土豆,如果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一束风信子,或许他就不会左顾右盼,而是把心思放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吧?
泼妇那番对于咖啡奶油的唠叨是不是让他感到了厌烦?
如果她转而用和善的态度关照他出门在外要小心,他们两人以及这段婚姻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她看着平板电视,脑海里浮现出丈夫叼着雪茄看新闻的样子。这种时候,他总是一副怀疑的表情。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形象便出现在面前,她看到人影和椅子上叠好的衣服或是忘了戴眼镜时,视野中也会朦朦胧胧地出现他的形象。她经常后悔没能在他离开之前好好看上他一眼,然后意识到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看到泼妇最喜欢的平板电视时,他会说:亲爱的,为什么要看这种电视?谁会需要这样的电视?它甚至不是美国制造的。我们可买不起。
他不会同意的。天哪!他走以后,泼妇买的任何东西、做的任何事,他都不会认同的。
自从他离开后,躺椅上就没坐过人。一看到椅子上那块被他磨破的地方,泼妇就会感到心碎,万千思绪同时涌来。
有时她会产生报警的念头,不知道把丈夫列为失踪人口会不会有所帮助。她会觉得自己可能像上百部电影里演的那样,歇斯底里地握紧话筒,乞求警察相信她的话。
相信我,请你们千万要相信我。
她告诉操着官腔的女警察,丈夫不会去酒吧,也不会在城里迷路。他的脑筋没问题,也没传过什么风流韵事,下班后他总像童子军一样直接回家。如果他遭遇意外或是有人找碴儿,会给她打电话,通知自己要晚些回家。
他会让我别再等他了,事情一处理完他就会回来,就和上次他被一个蛮不讲理的人缠上时一样。泼妇对那个女警察这样讲,对方显然还在嚼口香糖。
没有人像泼妇一样惊恐。
没有人关心她丈夫的死活。
终于,纽约警察局不知哪个部门的警察带来了那个令她悲痛万分的消息。
夫人,很遗憾通知你……在下午四点左右……从现场得到消息……
警察的态度很礼貌,但他显然非常忙碌,只是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并没有像殷勤的侄儿护送吓坏的姑妈去墓地或教堂那样,提出要陪泼妇赶往停尸间。
让我去停尸间?你说的停尸间在哪儿?
在贝尔维尤医院附近。
哪个贝尔维尤医院?
夫人,纽约只有一个贝尔维尤医院。
你说的肯定是老贝尔维尤医院,现在又建了一个新的。停尸间靠近哪个?
她可以在上午八点左右去贝尔维尤医院的停尸间认尸。那个警察把地址告诉了她,不然她肯定会把两个医院弄混。法医的名字也告诉她了。
法学学士、主任法医莱诺拉·莱斯特医生。
这个念了不少书的女人对她很不友好,粗暴地把她赶进小房间,一把拉下了布帘。
丈夫的眼睛闭上了,脸的下半部盖上了一块纤薄的蓝布。
他身上没有被伤害的迹象,没有抓伤,没有青肿,泼妇一时间懵了。
他身上没有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么了?他不能死。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他看上去很好,只不过皮肤苍白了一点……确实苍白了,脸色不好,但也不至于是死了啊!
莱斯特医生是个戴着眼镜的冷血动物,她的解释非常简短,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她告诉泼妇,她丈夫在走路时受到了致命一击。
他被汽车撞上了。
从出租车的车顶翻了过去。
后脑勺正中挡风玻璃。
脊椎发生了大面积的骨折。医生说话时的面容仍然十分僵硬。
剧烈的撞击折断了他的下肢。
冷冰冰的话语让泼妇揪心。她竟然把腿称为下肢。
丈夫穿着她精心挑选的裤子和鞋。四月的这天下午,她特意让他穿上了黄褐色的休闲裤,这样就与沙发躺椅相配了。这条裤子可是她精心从萨克斯公司挑的!
僵脸女人的话言犹在耳:他看上去还不错是因为伤都集中在下身。
盖在下肢上的——盖在丈夫下肢上的——竟然还是那种冰冷的蓝布。
离开停尸间的时候,泼妇给莱斯特医生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还给医生开了张支票。莱斯特医生答应五个月之后毒理报告出来时,寄一份给她。这份官方验尸报告至今还封在书桌最下面那个抽屉的信封里、装着丈夫香烟的冷藏包正下方。她不想再闻烟味了,虽然她偶尔会突然有把烟扔掉的冲动。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把它放在电脑旁,然后坐到了椅子上。她今天工作开始得晚了,但并没有睡觉的欲望。在收到那张梦露的照片之前,生活风平浪静。但在那之后,噩梦便开始了。
她回忆起那个长着络腮胡、身上戴满金饰的宠物店店主。他许诺让泼妇在长毛垂耳狗、狮子狗、达克斯猎狗里随便挑一样,然后又把她送回了家。但她觉得这个男人和恶魔一般。他试图通过行贿让泼妇闭嘴,还暗示她如果不照做会有麻烦。她抓住了这对老夫妇的把柄,这一点双方都很清楚。显然,为了双方的利益,老头希望她能接受他的示好。
她上网搜索起来,没过多久,就在三周前的《泰晤士报》上查到了相关报道,正是老板为莱克星顿大街上的“宠物皇宫”大唱赞歌的那周。文章还配发了一个面容苍老、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照。
他的名字叫杰伊克·洛乌丁。
去年十月,警方突击检查了他在布朗克斯的一家宠物店,随后他被控以八项虐待动物罪名。但在几周之前的十二月上旬,检方撤回起诉。
检方撤销对宠物店店主的指控
纽约市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撤销了对密苏里商人的八项虐待动物指控,动物保护主义者把此人称为“动物屠夫”,把他和杀害了成千上万柬埔寨人的红色高棉相提并论。
如果八项罪名都成立,洛乌丁将面临最高十六年的监禁。“无法证明宠物店冰库里的八具动物尸体在放进去时还是活的。”检察官杰米·伯格说。正是她在去年十月,组织了对宠物店的突击搜查。她还说,法官认为警方没有搜集到充足的证据证明洛乌丁对这八只小狗实施安乐死是非法的,这些小狗年龄从三到六个月不等。
伯格说,有些宠物店“消灭”那些卖不出去或由于某种原因滞销的小猫小狗是人所共知的事。
“病狗和那些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在店主眼中失去了‘存在价值’,”她说,“这些宠物店不仅缺乏必要的医疗手段,暖气、干净的铁笼等基本设施,有的连水分和食物都无法保证。我组织这次突击检查是因为这种情况在纽约太普遍。我发誓要把这样的人一一送入监狱……”
泼妇在同一个夜晚第二次拨通了警方电话,只不过醉意更浓了。
“我亲眼目睹了几起谋杀,”她向值班警察报出了莱克星顿大街“宠物皇宫”的地址,“关在那里的小狗……”
“夫人,您还好吧?”
“事后,他还强迫我上了他的车,我吓得魂都快没了……他有张红肿的脸,面色阴沉。”
“夫人,您需要什么帮助?”
“你们以前就曾因为同样的事试图把他关进监狱!他是希特勒!是的,他就是红色高棉!但他却逃过了惩罚。请你们马上把这事告诉伯格女士,求你们了。”
“夫人,需要我们派个警官上门了解情况吗?”
“请把伯格手下的警官派过去。快让他们去吧。我没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没疯。我的手机拍到了他和那个虐杀动物的冰库。”
实际上她并没有拍照。
“它们还在动!”她扯着嗓门,“那些动物还在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