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纳·艾杰的笔记本电脑是一台几年前的戴尔电脑,连接在一台小型打印机上,两台机器的插头都插在墙上。电线就拖在地毯上,打印出的资料四处堆放,走动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或踩到纸。
斯卡佩塔猜想艾杰先前都在这间卡利给他开的房间里马不停蹄地工作。他一直在忙活,不久后他摘掉了助听器和眼镜,把感应房卡放在梳妆台上,从楼梯走下楼去,然后很可能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最终走向了死亡。她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能听到些什么。他听到的很可能不是带着绳索、安全带和各种器械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救他的紧急勤务小组营救员的声音,也不是桥上车来车往的声音,甚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拿掉助听器,摘掉眼镜,让自己听不见,也看不清,就是为了可以头也不回地迈向死亡。他不仅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出于某个原因,他甚至觉得这根本不需要考虑。
“我们就从最近几次通话入手。”露西说着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艾杰的手机上,她把手机接到在床旁边的电源插座上找到的一个充电器上,“看起来他没打过多少电话。昨天早上有几通,之后一直没有通话记录,直到昨晚八点过六分才有一通。大约两个半小时之后,十点四十分又有一通。我们就从这个八点零六分的通话入手,我查一下对方是谁。”她说着开始在她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打起字来。
“我取消了黑莓手机上的密码。”斯卡佩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说出来。她之前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没有告诉露西,但此刻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熟透的水果从枝头掉落。“就我的判断来看,我觉得华纳·艾杰并没有看过我的黑莓手机,卡利也没看过,她最多看了现场照片,我上一次使用手机之后进来的所有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都没有被打开过。”
“我全都知道。”露西说。
“这是什么意思?”
“天哪。这个打电话给艾杰的号码有一大堆的人在用。顺便说一句,他的手机是登记在他名下的,登记的是一个华盛顿的地址,使用的是威瑞森通讯的账户,选择了最便宜的短时通话套餐。看起来他不太讲电话,可能是因为他的听觉障碍。”
“我怀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助听器是最先进的,还有蓝牙功能。”斯卡佩塔说。
她四处查看了这间客房,推断出华纳·艾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大多时候都很安静的幽闭世界里。她怀疑他根本没有朋友,就算他有家人,他跟家人的关系也一定不密切。她在想,会不会唯一跟他有接触的人,最终唯一一个跟他有情感联系的人,就是为谋私利而资助他的卡利。看起来是她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为他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她还会偶尔出现在这里,来给他送新的房卡。斯卡佩塔猜想艾杰应该身无分文,她不知道他的钱包去了哪里,也许昨晚他离开房间后就把它丢掉了。也许他不想带着任何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却忽略了那个西门子遥控器。他每天都习惯把那个遥控器揣在口袋里,可能忘记了上面的信息可以让像斯卡佩塔这样的人直接想到他。
“你说你‘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了露西一遍,“你知道些什么?你早就已经知道没人看过我的黑莓手机?”
“你先别说这些,我要试个东西。”露西拿出自己的黑莓手机,拨通了她的苹果笔记本上显示的一个号码。她拿着电话听了很久,然后挂掉电话,说:“电话只是响个不停。我敢肯定这是一次性电话,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这么多人使用过这个电话号码,还有为什么这个号码没有建立语音信箱。”她又拿出艾杰的手机来看,“我查看过了。”她接着说,“你发电子邮件给我时,我跟你说我要把你的黑莓手机清空,你说不要,当时我就马上查看了一下,发现那些新信息、电子邮件和语音信箱都没有没打开过。这也是我没有不顾你的指示马上清空你的手机的一个原因。你为什么要解除密码?”
“你得知这一点已经多久了?”
“在你告诉我你丢了手机之后。”
“手机不是我弄丢的。”
露西没办法直视她。这并不是因为她感到懊悔,斯卡佩塔感觉到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外甥女是情绪化动物。她有点惊慌,深绿色的眼睛就像石坑里的深水一般,脸上一副罕见的挫败和疲惫的表情。她看起来十分瘦弱,像是最近不常锻炼了,看不到她以往标志性的结实和健康。自从斯卡佩塔上次见过她之后,在这几周时间里,露西的外表像是从十五岁突然变成了四十岁。
露西边敲打键盘边说:“现在我要看看昨晚打过来的第二个号码。”
“是十点四十分的那一通吗?”
“是的。这个号码并没有公开登记,但这个人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否则这个电话号码就不会显示在艾杰的手机上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是最后跟艾杰通话的人,至少我们现在所知的信息是这样的。所以说他在十点四十分的时候还好好地活着。”
“的确是活着,但我不认为他当时还好好的。”
露西又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打起字来,同时还翻阅着戴尔笔记本电脑上的资料,她可以同时完成十项任务。她无所不能,就是不能真心地说出在她生命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聪明,删掉了所有的记录,还清空了高速缓存。”她说,“倘若你感兴趣的话,他这样做还是无法阻止我找出他认为自己已经删除掉的东西。卡利·克里斯宾。”她说,“那个十点四十分打给他的未登记的电话号码是她的。是卡利。那是她的手机号码,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用户。她打给艾杰,讲了大约四分钟的电话。如果几个小时后他跳桥了的话,那他们的对话应该并不愉快。”
昨晚十点四十分的时候斯卡佩塔还在CNN,当时她在化妆间里关着门和亚历克斯·巴恰塔谈话。她努力回想自己离开的准确时间。大概是在十或十五分钟之后,她有种不祥的感觉,觉得自己担心的是事实。卡利当时在门外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斯卡佩塔就要取代她的位置,成为一名脱口秀主持人。至少她会这么假定,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对亚历克斯的这一提议说不。卡利就要被解雇了,她一定被吓坏了。即使她在门外逗留的时间足以让她听到斯卡佩塔拒绝对方并说明她认为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的理由,但卡利还是必须接受一个她一直以来拼命抗争的必然结果:在六十一岁的年纪,她要重新开始找工作,而她要找到一份像CNN这样声誉良好又有影响力的广播电视网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如今的经济环境下,以她现在的年龄,她可能什么工作也找不到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斯卡佩塔向露西描述完昨晚卡利的节目结束后发生的事情,接着问道,“她离开了门口,可能回到了她自己的更衣室里,给华纳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呢?”
“也许是告诉他以后不需要他的服务了。”露西说,“她没有了节目,还需要他做什么呢?如果她不能继续上电视,那他也不能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口秀节目主持人要给节目嘉宾提供长期酒店住宿的。”斯卡佩塔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人人的收入都在缩减。”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认为CNN会为她报销费用。她有钱吗?不论酒店开出的价格多么合理,在这个酒店开上两个月的房可是要花上一大笔钱呢。她为什么要花这笔钱呢?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其他地方,给他提供一个便宜的住所?”
“不知道。”
“也许这跟地点有关。”斯卡佩塔思考着,“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人,是由第三个人来提供费用的。或许是他,一个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人。”
露西看起来并没有在听。
“如果她在十点四十分打电话告诉艾杰他被解雇了,就要被轰出酒店,她又何必劳神把我的黑莓手机送过来呢?”斯卡佩塔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离开酒店呢?如果她打算把他打发走,她干吗要把我的手机带来给他呢?如果她就要踢走他,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帮她呢?还是说艾杰要把我的黑莓手机交给另一个人?”
露西没有回答。
“为什么我的黑莓手机这么重要?”
看起来斯卡佩塔说的话露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除非是因为这是了解我的一个渠道,一个了解我的一切的渠道。实际上,是了解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渠道。”她自问自答道。
露西一言不发。她不想再继续谈论那部被偷的黑莓手机,因为她不想谈论她当初为什么要买它。
“你还给手机装了GPS接收器,所以我的行踪都能被发现。”斯卡佩塔继续说道,“前提当然是我要随身携带着手机。虽然我认为你对我之前的行踪或可能去了哪里并不特别牵肠挂肚。”
斯卡佩塔开始翻阅矮茶几上的那些电脑打印资料,看起来都是从网上找到的关于汉娜·斯塔尔一案的新闻报道、社论、引文和博客日志。但她很难集中精神来看,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像一面结实的混凝土墙堵在她心头。
“你是不想谈这个问题还是承认了你的所作所为。”斯卡佩塔说道。
“谈什么?”她没有抬起头来。
“好吧,那我们就来谈一下这个问题。”斯卡佩塔边说边浏览艾杰打印出来的其他新闻报道,这些明显是他为卡利而做的调查,“你给我送的这个礼物,这个极其复杂的智能手机,我并没有要求过,也并不非常需要。收了它之后,我的整个生活都陷入你所设立的一个网络中,我还要受制于一个密码,然后你却忘了调查我的情况?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让我的生活、马里诺的生活、本顿的生活还有杰米的生活变得更好,为什么不像其他像样的系统管理员那样做呢?你要调查你用户的状况,确保他们的密码有效,数据完整,没有安全漏洞,也没有其他问题。”
“我认为你应该不喜欢我调查你。”露西快速按着戴尔笔记本的键盘,进入到下载文件夹里。
斯卡佩塔拿起另一堆纸,说:“你调查杰米时是什么感受?”
“在刚过去的九月,艾杰跟华盛顿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露西说。
“杰米知不知道有广域增强系统——激活的GPS接收器这个东西?”
“看来他搬出了自己的房子,并把房子拿去出售。房子被列为无家具设备的。”露西又回到自己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开始打字,“我们看看这房子到底被卖出去了没有。”
“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斯卡佩塔问。
“那房子没卖出去,而且将要变成止赎房屋。那是分户式产权公寓,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位置就在第十四大街,离杜邦环岛不远。一开始的出价是六十二万,现在已经降到了五十万出头了。所以说,也许他住在这个酒店房间的原因之一是他无处可去。”
“请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八年前他是以近六十万的价格买进这个房子的,我想当时他的日子应该比现在好过。”
“你有没有告诉杰米GPS的事?”
“我想这个人破产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已经死了。”露西说,“我想就算银行现在把他的房子收回去也无关紧要了。”
斯卡佩塔说:“我是知道你装了GPS接收器。但她知道吗?你告诉杰米了吗?”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就可能走向绝望的边缘,而艾杰选择了从桥上跳下去。”露西说,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声音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震颤,“我小的时候,你念给我听的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诗是怎样写的来着?《单马车》:在制作马车的过程中,我告诉你/总有一个最脆弱的地方……这个原因毋庸置疑/当一辆马车出了故障,但还没有失去使用价值……”
“当我年幼时,我经常去你里士满的家里做客,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能收留我。我那个可恶的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圣诞节。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联系了,她突然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圣诞节,她真正的目的是提醒我不要忘了给她准备礼物。她就希望我送她点贵重的东西,最好是支票。该死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信任杰米?”斯卡佩塔说。
“你以前会坐在我的床边,就在你温莎农场的那所房子里,你把大厅里你隔壁的房间留给了我,我喜欢那所房子。你会拿出一本霍姆斯的诗集念给我听,有《老铁壁》、《洞穴里的鹦鹉螺》、《往昔时光》,等等。你想让我明白真实的生与死,你说人就像单马车,奔波了上百年,然后在顷刻之间化作一堆尘土。”露西说话时双手一直放在两台电脑的键盘上,看着电脑屏幕上打开、关闭的文件和链接,就是不看自己姨妈一眼,“你说那是对死亡的一个绝佳比喻,那些最终进入你停尸间的人,纵然这个世界亏待了他们,他们还是继续前进,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天。而他们的死亡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最脆弱的地方。”
斯卡佩塔说:“我想你最脆弱的地方应该就是杰米。”
露西回答:“我觉得艾杰最脆弱的地方是钱。”
“你是不是在监控她?所以你才给我们弄了这个?”斯卡佩塔所指的是矮茶几上的两部黑莓手机,一部是她的,一部是露西的,“你担心杰米从你身上骗钱吗?你担心她像你母亲一样?你解释给我听听。”
“杰米不需要我的钱,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没有人的努力得到回报。在这种经济环境下,一切就像冰一样在你眼前融化,就像一个造价不菲的精致冰雕最终化成一摊雪水,蒸发殆尽。然后你就开始想,一开始它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之前所有的兴奋究竟为何,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我努力的成果。”她犹豫了一下,一副实在难以启齿的模样,“这跟钱没有关系。我卷进了某件事中,而我又误解了所有事。也许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开始对事情产生误解。”
“你对我这个引用诗句的高手的误解就已经够深了。”斯卡佩塔说。
露西没有吭声。
“这回你又误解了什么?”斯卡佩塔想让她说出来。
但露西不肯讲。她们俩沉默了片刻,只能听见露西敲打键盘的声音和斯卡佩塔翻阅放在膝盖上的打印资料的声音。她又翻阅了更多关于汉娜·斯塔尔的网络搜索资料,还有关于卡利·克里斯宾和她那失败的节目的资料,有些新闻报道写了一位评论家把卡利的节目描述成尼尔森收视率上的自由落体,还有几处提到了斯卡佩塔和斯卡佩塔因素。一位博主称,这一季卡利呈献给观众的唯一精彩节目就是邀请了斯卡佩塔作为CNN的高级法医分析家,来节目上当嘉宾,这位勇敢无畏、坚强如钢、如解剖刀一般锐利的验尸官所做的评论一语中的。报道上写道:“凯·斯卡佩塔用犀利的措辞直击问题中心,对于思维缺乏活力、已过盛期的卡利·克里斯宾来说,她是一个十分强劲的竞争对手。”斯卡佩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对自己的外甥女说:“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到温莎农场来做客,当时你跟我闹别扭,你把我的电脑全部格式化了,然后还把电脑整个拆开了。我想你当时才十岁,一定是误解了我说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说得婉转一点,是你曲解了,误会了,反应过度了。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格式化你和杰米的关系,正在把你们的关系完全拆散,你有没有问过她这么做对不对?”
她打开工具包,从里面又拿出一副新手套。她走过华纳·艾杰那张散落着乱七八糟衣物的床,开始在弓形衣橱的抽屉里翻找起来。
“杰米做了什么让你误解的事了?”斯卡佩塔打破了沉默。
衣橱里都是男士衣服,全都没有折叠。有内裤、背心、袜子、睡衣、手帕,还有几个装着袖扣的天鹅绒小盒子,有一些是古式的,但都不是特别贵重。另一个抽屉里装着运动衫和印着标志的T恤。那些T恤上的标志有FBI学院的、各地的FBI办事处的、人质救援和国家反应小组的,全都已经老旧褪色了,这些衣服代表了艾杰曾经渴望却再也不可能得到的成员资格。她无需了解华纳·艾杰这个人,就可以推断出一直驱使他的是对认可的极度渴望和认为生活不公平的不变信念。
“你到底误解了什么?”斯卡佩塔又问了一遍。
“这不好说。”
“你至少要试着说说看。”
“我没法谈论她,没法跟你谈。”露西回答。
“你就坦白说,你跟谁都没法谈。”
露西看着她。
“你对任何人都难以谈论任何重大和至关重要的事情。”斯卡佩塔说,“你一直不停谈论的都是些不带感情的、无关紧要的、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谈论各种机器和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网络空间,还有那些占据着这些虚无空间的人,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幽灵,成天靠发微博。聊天、玩博客来消磨时间,对虚无的人喋喋不休地讲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最底下一层的抽屉卡住了,斯卡佩塔必须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去,移开一个摸起来像是硬纸板和硬塑料之类的东西。
“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现在就在这间酒店房间里,这里之前住的男人现已摔得支离破碎,躺在停尸间里,就因为他觉得生活已经不值得再继续下去。跟我谈,露西,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用有血肉有感情的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杰米已经不爱你了?”
抽屉被拉开了,里面塞满了空的Tracfone电话卡手机和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的包装和使用说明书以及用户指南,还有一些激活卡,看起来都没有使用过,因为卡片背后的识别码都还没被刮开。还有一些打印出来的网络电话操作使用说明——实时将电话内容逐字解说在电脑屏幕上,这是专门提供给能够说话但有听力障碍的人的服务。
“你们俩现在没有联系吗?”她穷追猛打,而露西依然置若罔闻。斯卡佩塔翻遍了纠缠在一起的充电器和五个以上循环使用的预付费手机闪亮的塑料外壳。
“你们吵架了?”
她又回到床边,开始翻床上那些脏衣服,把亚麻布床单朝后拉。
“你们不做爱了吗?”
“天哪。”露西冲口而出,“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我姨妈啊。”
斯卡佩塔开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继续说道:“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双手放在那些一丝不挂的尸体上,和本顿上床是我们交换能量、给予对方力量的方式,我们相互拥有,相互交流,这提醒我们自己还存在这世上。”抽屉里放着些期刊文章,还有一些打印资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发现Tracfone电话卡手机的踪迹。“有时候我们也吵架,我们昨晚就吵了一架。”
她趴到地板上,开始在家具底下找了起来。
“我以前给你洗澡,照料你的创伤,听你发脾气,帮你善后,有时要用各种办法及时把你从混乱中解救出来。有时我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哭泣,因为你让我发狂。”斯卡佩塔说,“我见过你那一大帮伴侣和调情对象,也很清楚你们在床上做些什么,我们都一样,我们的身体构造大致相同,我们使用自己身体的方式也大同小异,我敢说我的所见所闻是你无法想象的。”
她站起身来,到处都看不到Tracfone电话卡手机的影子。
“在我面前你到底为什么要害羞呢?”她问,“我不是你母亲。幸亏我不是我那个卑鄙的妹妹,她实际上已然抛弃了你,我真希望她是真的。我希望她把你交到我手上,让我能从一开始就一直跟你待在一起。我是你姨妈,你的朋友。在我们生命中的这个阶段,我们还是同事。你可以跟我谈心,你爱杰米吗?”
露西把双手静静地放在膝盖上,低头盯着看。
“你爱她吗?”
斯卡佩塔开始倒空废纸篓,在揉成团的纸张中翻找。
“你在干吗?”露西终于开口问道。
“他买了Tracfone电话卡手机,可能有五个。也许是他两个月前搬到这里来之后买的。只看到条形码,却没能看到购买地点的标贴。他很可能是把那些手机和电话卡一起用,隐藏自己的身份,伪造假的来电显示。你爱不爱杰米?”
“那些Tracfone电话卡手机使用期限是多久?”
“六十分钟的通话时间或九十天的使用期限。”
“也就是说,你在机场的报刊亭、旅游定点商店、塔吉特百货、沃尔玛超市用现金支付就买得到了。那六十分钟花完了,就不要再去充新的通话时间,因为那样需要用信用卡,你就直接把电话丢掉,换一部新的。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杰米不再留我在她那里过夜了。”露西的脸红了起来,“一开始一周就一两个晚上,后来就变成了三四个晚上,她说那是因为她是个工作狂。但很显然,如果你不再跟那个人一起睡……”
“杰米一直都是个工作狂。我们这样的人全都是工作狂。”斯卡佩塔说。
她打开壁橱,看到了一个壁式保险箱。保险箱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这样就更糟了,不是吗?这点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露西看起来十分痛苦,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伤痛,“这就说明她对我变心了,对吗?不管你怎么忙,你还是希望有本顿在,你们都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但杰米已经不想要我了,我们才在一起不到一年呢。所以这根本与什么忙不忙无关·”
“这一点我同意,应该是另有原因。”
斯卡佩塔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衣服中搜寻,那些衣服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款式,一套条纹的三件套双排扣西装,大翻领,带口袋方巾,还有几件法式袖扣的白衬衫,让人想起FBI的创始人约翰·埃德加·胡佛那个年代的讽刺漫画中匪徒的模样。五条条纹领带挂在几个衣架上,还有一个衣架上绕着两条可两面使用的皮带,一条是编织的,另一条是鳄鱼皮纹路的,两条都可以和地板上那双棕黑色的富乐绅翼尖皮鞋搭配穿。
她说:“你和我在追踪我失踪的黑莓手机时,我就清楚知道你安装的那个广域增强系统GPS接收器的能耐了。正因为有了那个系统,我们现在才会坐在这个房间里。杰米没和你在一起的这几个晚上,你都在远程跟踪她吗?你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衣橱后面,一个大号的黑色硬边手提箱靠墙放着,箱子已经磨损得厉害,上面布满了刮痕,手提箱的把手上还乱七八糟地挂着被扯破的行李牌和挂行李牌的绳子。
“她哪里也没去。”露西说,“如果她一直把黑莓手机带在身边的话,那她每天都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然后就回家。但这并不能说明没人到过她的住所,也并不能说明她在办公室里没有和别人接触。”
“也许你可以侵入她居住的公寓大楼、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提供监控摄像的供应商的电脑。你下一步是不是打算这么做?要不你就直接在她办公室、会议室、阁楼装几个监控摄像头,监控她的一切活动。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这么做了。”
斯卡佩塔用力将那个手提箱从衣橱里搬出来,感觉到箱子分量很沉。
“上帝啊,才没有呢。”
“问题不在杰米身上,是你的问题。”斯卡佩塔按下手提箱上的扣钩,扣钩发出响亮的“咔嚓”声,弹开了。
一声枪响。
马里诺和洛博摘下了他们的护耳器,从厚厚的混凝土砖块砲的墙和防弹玻璃后走出来。卓顿穿着拆爆服,站在离他们大约三百英尺远的拆爆场上,她走到被击中的斯卡佩塔的联邦快递包裹的深坑处,蹲下身子来检查自己刚刚打爆的东西。她戴着头盔转向马里诺和洛博,向他们竖起大拇指,深绿色的衬垫让她的个子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倍,衬托得她那没戴手套的手越发小而苍白。
“像是打开了一盒玉米花生糖。”马里诺说,“真是等不及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他希望斯卡佩塔的那份联邦快递包裹里的东西能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但同时又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出现。他的职业生涯长期处于这样的矛盾中,只是他从未说出口,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调查有所收获,那就意味着有真实的危险或破坏存在,哪一个正常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呢?
“有什么发现?”洛博问她。
另一名技术员正在帮她脱下拆爆服。卓顿脸上挂着不悦,她重新穿上大衣,拉上拉链。
“发臭的东西,还有那种让人恶心的味道。不是恶作剧装置,但看起来是我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且那味道我也从未闻过。”她对洛博和马里诺说话时,另一名技术员正忙着收拾拆爆服,“三枚AG1O型号的内置钮扣电池、空中转发器、烟火材料。有一张贺卡样的东西,顶上像是粘着个巫毒娃娃。一个臭气弹。”
这个联邦快递包裹已经被炸得开了个大口。一大堆湿乎乎的破碎硬纸板、碎玻璃,一个被炸碎的白布小娃娃,看起来就像脏兮兮的沙袋里填充的狗毛似的。一张比信用卡稍大一点的可录音语音模块被炸成了碎片,附近是已经损毁的内置钮扣电池,走到近处,马里诺闻到了卓顿所说的那种气味。
“像是沥青、臭蛋和狗屎混合起来的味道。”他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装在那个小瓶里的东西,那个玻璃小瓶。”卓顿打开一个黑色的乐克包,取出证物袋、一个环氧树脂里衬的铝罐、面罩和丁腈手套。“我之前从未闻过这种气味,有点像是石油的气味,但又不是,像是焦油、硫磺和粪的味道。”
“这些东西是拿来派什么用的?”马里诺问。
“我认为这个包裹的用意在于,你一打开盒子就能看到里面有一张贺卡,上面粘着个娃娃。你一打开贺卡,它就会爆炸,就会打碎这个装着臭味液体的小瓶子。那个语音模块的电源,就是那些电池,跟三个批量生产供市场出售的高空花炮连接在一起,它们又连着一个电点火头,一个专业的烟火点火器。”她指着剩下的三个连接在电桥标准导线上闪烁着的爆竹。
“电点火头对电流非常敏感。”洛博对马里诺说,“只要几枚录音机电池就可以了,但需要有人改变语音模块的滑动开关和录音机电流,这样电池的电流才会引发爆炸,而不是播放录音。”
“普通人做不到吗?”马里诺问。
“普通人完全可以做到,只要不是傻子,按照指示操作就行了。”
“从网络上就可以找到。”马里诺自言自语道。
“哦,是的。实际上你都可以造出一颗原子弹来。”洛博说。
“如果医生打开包裹会怎样?”马里诺问道。
“很难说。”卓顿说,“应该会受伤,这一点是肯定的。也许会把她的手指炸掉几根,或者玻璃碎片会飞进她的眼睛里。可能会让她毁容,也可能会令她失明,这个散发恶臭的液体一定会洒得她满身都是。”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洛博说,“不管这液体是什么,有人就是想让这洒到她身上,想好好整整她。让我看看那张贺卡。”
马里诺拉开公文包拉链,把斯卡佩塔给他的证物袋递给洛博。洛博戴上一副手套,开始看起贺卡来。他打开那张圣诞贺卡,光洁的封面上,沮丧的圣诞老人被圣诞夫人拿着擀面杖追着打,一个女人用微弱不成调的声音唱着:“愿你有个神圣、快乐的圣诞节……”洛博把硬纸揭开,把语音模块拔出来,那个恼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唱着:“把槲寄生挂在该挂的地方……”他把电池从录音模块拔出来,三枚内置钮扣电池,型号AG1O,跟腕表里使用的钮扣电池一样大小。死寂,从海面上刮来的风透过围墙吹进来,马里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耳朵的存在了,他的嘴就像铁皮人的嘴一样需要搽点油,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有点困难,他冷极了。
“一个空的录音模块,是制作贺卡的理想材料。”洛博把录音设备凑近马里诺给他看,“这种是供工匠和自己动手的人使用的。带有扬声器的完整电路,现成的滑动开关,可以自动播放,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滑动触点靠近点火电路,引发爆炸。可以直接订购,比自己做要简单多了。”
卓顿正从爆破坑湿漉漉、脏兮兮的一堆东西中拔出炸弹的各个部分。她站起身来,走近马里诺和洛博,戴着丁腈手套的手掌上握着银色、黑色和深绿色的塑料,金属碎片和黑色铜线。她从洛博手上拿过完整的录音模块,开始对比起来。
“用显微镜观察一下就可以确定了。”她说,她的意思很明确。
“是同一种录音设备。”马里诺说话时用自己宽大的双手窝成杯状罩住她的双手,以挡住风。他希望可以继续近距离靠着她站着,就算要他一整晚站在这里,冻成冰块也无所谓。他突然感觉一阵暖意,变得机敏起来。“天哪,那味道真臭。那是什么,狗毛?”他用戴着合成橡胶手套的手指戳了戳几根长而粗的毛发,“里面怎么会有狗毛这种玩意儿?”
“好像那个娃娃里面塞满了毛。可能是狗毛。”她说,“我在这卡片构造中看出了许多显著的相似处。那个电路板、滑动开关、录音按钮和扩音器。”洛博还在研究那张圣诞贺卡。他把贺卡翻过来看背面是什么。
“中国制造的。可回收纸张。还是个环保型的圣诞炸弹,多好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