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诺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上面覆盖着薄薄一层盐,让他想起他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干燥、易脱皮的皮肤,在纽约过冬,他和他的车一样遭殃。
车身两侧布满刮痕、磨损,布座椅破旧,下垂的前大灯上有一处小小裂口,开着这样的脏车到处跑从来就不是他的风格,他一直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有时候既气恼又尴尬。早些时候他在斯卡佩塔的大楼前看到她时,他注意到她的夹克上有一大条狭长的白色脏物,那是从他的客座门上蹭到的。现在他打算去接她,他只希望沿路有营业的洗车中心。
他素来对自己车子的外观很讲究,至少表面要过得去,无论他开的是警车、卡车还是哈雷摩托车。一个男人的战车是身份和他对自己看法的反映,至于车内是否凌乱,只要不让某些人看到那就不会让他烦恼。诚然,他将此归咎于他之前的自毁倾向,他过去曾是个懒汉,尤其是在里士满的那些日子,他的警车内部到处是报纸、咖啡杯、食物包装纸,烟灰缸满得都合不上,后车座上堆满了衣服,一堆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设备、证据包和他的温切斯特海军霰弹枪混杂在汽车行李舱里。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马里诺已经改头换面。
戒烟戒酒彻底夷平了他从前的生活,就像推翻了一栋大楼。目前他建立起的新生活还不错,他昔日体内的日历和时钟已然关闭,这种状况也许将持续永远。不仅因为他学会了如何使用时间,也因为他的时间多出了许多,依照他自己的计算,他每天的时间比以往多出了三至五个小时。这是前年六月他在纸上计算出来的,那是他的治疗师南茜在马萨诸塞州南岸的治疗中心给他布置的作业。他坐在医院附属礼拜堂外一张室外用折叠椅上,在那里他能闻到大海的气息,听到海水撞击岩石的声音,空气清冽,他坐在那里计算,阳光温暖地洒在他头上。他绝对忘不了当时的震惊。据推测,每抽一口烟会让他减寿七分钟。吸烟的惯常程序还要用掉两到三分钟:决定地点、时间、拿出烟盒、从中掏出一根、点燃、先用力吸一口、接着再抽五或六口、摁灭、扔掉烟蒂。喝酒更耗时,一旦开始酗酒往往就会耗费一整天。
“当你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时,内心就平静了。”当他交上自己的计算结果,这位治疗师南茜说,“彼得,你不能改变的是你已经在半个多世纪里至少浪费了百分之二十的清醒时间。”
要么明智地填充那长达百分之二十的时间,要么就重归旧习。在恶习给他造成那场麻烦后他别无选择,他变得喜欢读书、关注时事、上网、打扫、整理、修理东西、闲逛拉巴超市和家得宝家居店,如果睡不着,他就到“二号卡车”去晃荡、喝咖啡,带狗——迈克去散步,借紧急勤务小组的大车库。他把自己那辆破烂警车当成了一项工程,自己动手用胶水和修补漆料修理,耍了点手段,用东西换来了一个崭新的Code3隐蔽警报器、护栅和甲板窗。他用花言巧语诱骗收音机修理商店给他的摩托罗拉P25移动收音机定制程序,这样一来,他就能收听到SOD——特种作战部之外的大量波段了。他自己花钱买了个TruckVault储物箱,能在行李舱里装载设备及用具,包括电池和额外的弹药,甚至一个重装备行李箱,里面放着他的个人贝瑞塔Storm九毫米卡宾枪、一件雨衣、一套作战服、一件软式防弹背心,另有一双黑鹰拉链高筒靴。
马里诺一边把车开出“冷冻区”——警察局广场的限制区,那里只有像他这样经批准的人才能进出,一边打开雨刷,喷出一大滴液体在挡风玻璃上,刷出来两个干净的半圆形。灰色砖墙的总部大部分窗子都是黑的,尤其是十四层楼上的,执行指挥中心、泰迪·罗斯福室和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都在那里,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已经过了凌晨五点,他花了点时间打出逮捕令,和一份提示一并发送给了伯格,在提示中他解释了不能去面见海普·贾德的原因,问会面进行得如何,很抱歉自己不能到场,但他手头上真有急事。
他提醒她留在斯卡佩塔大楼里的有可能是炸弹,现在他担心有人会危害纽约首席法医办公室,甚至是纽约警局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安全,因为医生的黑莓手机被偷了。上面有谈话和私密信息,牵涉到整个纽约刑事司法界。也许有点夸张,但他没有为伯格——他的上司现身,他把斯卡佩塔放在了首位。伯格将会谴责他分不清主次,这不是她第一次为此谴责他。巴卡尔迪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谴责过他,这也是他们无法继续相处的原因。
开到珀尔路和菲尼斯特路的十字交叉路口,他在白色的保安室前放慢了速度,他只能看清里面警察模糊的身影在模糊的玻璃后朝他挥手。马里诺寻思着像过去一样不管什么时间或巴卡尔迪在做什么,给她打个电话。在他们刚坠入爱河时,没有什么是不方便的,他想什么时候找她聊就什么时候,他告诉她正在发生的情况,听取她的想法、她连珠的妙语她不停地说想念他,说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想给博内尔打电话——他现在叫她L.A.——但他很肯定他还不能这么做。他意识到他有多渴望见到斯卡佩塔,即使是为了工作。当她打电话对他说她有一个问题需要他帮忙时他非常吃惊,几乎难以置信,想到大人物本顿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感到很开心。本顿对卡利·克里斯宾盗取医生黑莓手机的事束手无策,但马里诺能帮忙,他能帮她化险为夷。
伍尔沃斯大厦黄铜色的尖顶像一顶巫师的帽子直指布鲁克林大桥上的夜空,桥上车辆稀疏,但车流稳定,发出的噪音像汹涌的浪潮,又如远处呼啸的狂风。他调高警车收音机的音量,听调度员和警察用暗语交流,那是一种独特的密码语言和零碎的交流,对外面的世界毫无意义。马里诺对这种语言很敏感,好像他这辈子都在说这种语言,无论他有多全神贯注在其他事上,只要出现了他的代号他都能辨认出来。
“……八七〇二。”
那声音像吹口哨唤狗回来,他突然变得警觉了,他体内一阵肾上腺素激增,好像有人在使劲地踩油门,他抓起麦克风。
“〇二在线,K。”他发出信号,没有说他的全号八七〇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够,他都喜欢保留一定隐私。
“你能拨打一个号码吗?”
“消息收到。”
调度员给了他一个号码,他一边开车一边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了号码。一个纽约号码,看起来很眼熟,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拨通了电话,第一声铃响就有人接了起来。
“拉尼尔。”一个女人说。
“马里诺侦探,纽约警局的。调度员刚给了我这个号码。你那里有人找我?”他拐上了运河路,朝第八大道奔去。
“我是FBI的特工马蒂·拉尼尔。”她说,“谢谢你给我打过来。”
谁在凌晨五点给他打电话?“出什么事了?”他问,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号码看着这么眼熟了。
这是FBI纽约办事处三八四电话交换台的号码,他和这个部门打过不少交道,但他并不知道马蒂·拉尼尔或她的分机号。他从来没有听说这号人物,想不出她为什么这么一大早找他。接着他想起来了,佩特罗斯基把照片发给了FBI,就是监控摄像头上显示那个脖子上有文身的男人的图像。他等待着,看特工拉尼尔想干什么。
她说:“我刚从RTCC获得消息,他们将你列为数据调查请求的联系人,是关于中央公园西边那起案件的。”
这有点激怒了他。她打电话来是为了那个送到中央公园西边的可疑包裹,而此刻他正要去那里接斯卡佩塔。
“好吧。”他说,“你找到什么了?”
“电脑在我们的一个数据库里得到了目标项。”她说。
他希望是文身数据库。他等不及要听她讲那个给医生送可疑包裹的戴着联邦快递帽的混账。
“我们可以在陆战办公室面谈,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拉尼尔说。
“晚些时候?你说你得到了一个目标项,但能等?”
“得等到纽约警局处理了那个东西后才行。”她指的是联邦快递包裹,现在锁在罗德曼海峡的周转箱里,还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查到的是否是中央公园西边那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找到的是其他案件的嫌疑人?”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再谈。”
“那你干吗像十万火急似的给我打电话?”
FBI这么火急火療地给他打电话,却不肯告诉他详情,要让他等到方便他们组织一场该死的会议的时候,这让他极为不爽。
“我想你在当班,既然我们刚得到了消息就不妨告诉你。”拉尼尔解释说,“看数据查找上的时间,像是你在午夜做的。”
该死的间谍,他想,怒气冲天。重点不是因为马里诺为了调查熬夜,让他恼火的是拉尼尔。她从三八四电话交换台的一部分机打过来,显然表明她在办事处,这意味着必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使得她不得不在这个时间去加班。有大事发生,她在告诉他。她要看还要通知谁去参加会议——这是他参透的意思,只有马里诺到了那里才能知道,无论那要到什么时候。这更多得取决于纽约警局拆弹分队确定斯卡佩塔收到的包裹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的时间。
“那么你在局里是什么职位?”马里诺认为自己应该问问,既然她把他耍得团团转,指挥他东指挥他西的。
“我在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我是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的主要协调员。”她答道。
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是个包罗万象的特遣部队,美国最古老的特遣部队,其中包含纽约警局的调查员和FBI情报人员,他们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从银行抢劫、绑架,到跟踪公海上的犯罪,比如旅游船上的性骚扰和海盗行为。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会插手一起联邦政府感兴趣的案件马里诺并不会感到惊讶,但这关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什么事?换而言之,关行为分析小组的协调员什么事。再换而言之,关匡提科什么事?马里诺没有料到这点,全是放屁。特工马蒂·拉尼尔在他看来依然是侧写师,就是本顿之前扮演的角色。马里诺稍微明白了她为什么在电话上嘴巴那么紧了,FBI肯定是在调查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是说匡提科和中央公园西边的案情有关?”马里诺想试试自己的运气。
她只回答:“今天晚些时候见。”接着便结束了谈话。
马里诺距离斯卡佩塔的大楼只有几分钟路程了,那栋大楼位于第八大道,时代广场中心,建于四十年代早期。荧光闪闪的广告牌、乙烯基横幅、标牌,五颜六色、色彩明艳的数据显示屏让他想起RTCC。黄色的出租车来回跑动,但人迹寥寥,马里诺猜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公众真因为卡利·克里斯宾和她泄密的消息惊恐万状而不敢乘坐出租车吗?他严重怀疑。这里是纽约。他在这里看到的最严重的恐慌甚至不是九一一,而是经济危机。这是他数月来看到的,华尔街上的恐怖主义、灾难性的经济损失,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的慢性恐慌,身无分文比传说有个开着黄色出租车的连环杀手在大街上游荡更令人畏惧。如果你破产了,你哪还有钱去乘出租车,比起担心在慢跑时被谋杀,变成街头流浪汉忍饥挨饿不知会让人增添多少担忧。
在哥伦布圆环,CNN的荧光屏上在播报其他新闻,和斯卡佩塔以及“克里斯宾播报”毫无关系,电子显示器上报道的是摇滚歌手彼得汤森和“暴民”乐队,鲜艳的红色映衬着夜空。也许FBI正在召集紧急会议,因为表面看来,斯卡佩塔公开抨击了警察局,称应该废除侧写师。她那样身份的人做出这样的声明不容小觑,影响不容易消除。就算她没有真正那么说或不是正式发表的观点,但没有上下文,很容易被人断章取义。
马里诺想着她真正说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意思,接着他认定无论FBI想要干什么,也许都和警察局遭受抨击毫无关联,不管怎么说警察局遭受批评并不新奇或非比寻常。一直都有警察抨击警察局,主要是出于不服。如果警察真的接受对自己的批评,他们就不会请求、借助或偷偷参与FBI的特遣部队或参加匡提科的特殊训练课程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别的,和负面宣传无关的事情。他不停地想起同一件事件:肯定和那文身,和那个戴着联邦快递帽的男人有关。要得知详细情况只能等待,这让马里诺抓狂。
他把车停在一辆雷克萨斯SUV出租车后面,那是一种混合动力车,纽约正推行节能环保。他下了他那辆脏兮兮的、耗油量巨大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走进了大厅,斯卡佩塔正坐在沙发上,穿着笨重的毛羊皮外套和靴子。她的穿着是为了上午准备的,她认为上午要去的地方包括罗德曼海峡,那地方在水上,一年四季都冷风飕飕,冰冷刺骨。她肩膀上挂着她工作时惯常携带的黑色尼龙工具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重要物品:手套、鞋套、工装裤、一台数码相机、基本医疗器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来不知道最终会在哪里或会找到什么,总是感到随时要做好准备出发。她脸上的表情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但当她表示感谢时,还是一如既往地笑了。她很感激他能来帮她摆脱困境,这让马里诺感觉良好。她站起身,来到门边迎接他,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步下台阶,走上黑暗的街道。
“本顿在哪里?”马里诺问,打开了客座门,“小心你的外套。车子脏得要死。因为下雪,在路上沾了许多盐巴和垃圾,车子根本没办法在雪地上行走。这里不像佛罗里达、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我试着去找过洗车行,但那又有什么用?过一个街区,它看起来又会像是我开车经过了白垩采石场。”他又变得在意起来。
“我告诉他不要来。”斯卡佩塔说,“找黑莓手机方面他帮不上什么忙,我也叫他不要去罗德曼海峡。事情扎堆。他很忙。”
马里诺没有问她为什么或出了什么事。他丝毫不掩饰本顿不在身边自己不必对他低声下气的开心。本顿素来对马里诺没有好声气,在他们相识的二十年里从头至尾都是如此。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没什么交往,也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任何事。这不像警察之间的相交,从来都不是。本顿不钓鱼,不打保龄球,对摩托车或卡车也一点不感兴趣。两人从来没有去酒吧消磨过,像男人们凑到一块儿一样交换案子或女人的故事。事实上,马里诺和本顿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医生,他试图去想上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独自占有她感觉真的很好。他会处理好她的问题,卡利·克里斯宾要完蛋了。
斯卡佩塔一如既往地提醒他:“系好安全带。”
他开动了汽车,尽管讨厌系安全带,他还是拉上了肩带。这是他的那些旧恶习之一,比如吸烟喝酒,他也许会故态复萌,但会耿耿于怀或感觉不是特别好。如果他不系是不是更好呢?系安全带让他难以忍受,这点不会改变,噢,该死的,他只希望他绝不会碰到需要跳车而身子却还卡在安全带里、结果死于非命的情况。他寻思着不知道那个特殊小组是否还在四处巡逻,随意检查警察,搜寻没有系安全带的家伙,拉回去关半年禁闭。
“好啦,你肯定知道这该死的玩意儿要人命的事。”他对斯卡佩塔说,如果说有人知道,还有谁比斯卡佩塔更清楚的。
“什么事?”他把车开离她所在大楼时她问。
“安全带。你知道的,就是你一直宣扬的车用束缚物,名副其实的‘作茧自缚’先生。还记得在里士满的那些年吗?他们不让遭检举的警察开车,老想找我们中那些没系安全带的人的麻烦。没有人在乎,我就从来不系,一次都没有,就算是你坐我的车子,唠叨个没完,说什么如果我不小心会受伤或送命等等咒语。”想起那些没有本顿的日子,载着她他心情很好。“还记得我在基尔平法庭进行的那场生死枪战吗?如果我当时卡在车里出不来,你猜会怎样?”
“你不系安全带并不是出于本能反应,而是因为坏习惯使然。”她说,“我记得,当时是你正在追那个毒贩,而不是人家在追你。我不认为安全带绊了你的手脚,无论你系没系都一样。”
“出于某个原因,警察不系安全带,这个历史由来已久。”他答道,“回到最初,警察是不系安全带的。从来都不,也从不开车内灯。为什么?用脑子想想,如果有人向你开火而你却被绑在车内,更糟的是车内灯还亮着,这样一来那该死的家伙一瞄一个准。”
“我可以给你提供数据。”斯卡佩塔说,望向窗外,有点沉默,“假如系了安全带就不会枉死的人的数据。叫我提供因为系了安全带而丧命的例子我反倒是心里没底。”
“如果冲出路堤,掉进河里该怎么办?”
“如果不系安全带,你的脑袋也许会撞到挡风玻璃上。落水后撞晕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本顿刚接到了FBI的一通电话。”她说,“我觉得没人会告诉我正在发生什么。”
“也许他知道,因为我他妈的肯定不知道。”
“你听他们说了?”她问道,马里诺感觉到她很难过。
“在我去接你的路上,不到十五分钟前。本顿有没有说过什么?是个名叫拉尼尔的侧写师给他打的电话吗?”马里诺把车拐上公园大道,想起了汉娜·斯塔尔。
斯塔尔的别墅距离他和斯卡佩塔前往的地方并不远。
“我离开的时候他在接电话。”她说,“我知道他在和FBI通话。”
“那他没说她找他干什么?”他认为是马蒂·拉尼尔,她肯定是和马里诺通完话后,就给本顿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接电话的时候我刚好离开。”她重复道。
她心里有话不想说。也许她和本顿吵架了,也许是她的黑莓手机被人偷了心中烦闷,情绪低落。
“我这里思维脱节了。”马里诺忍不住继续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本顿打电话?马蒂·拉尼尔是FBI的侧写师。她为什么要和FBI的前侧写师谈话?”把这话大声说出来,他一阵暗自窃喜,总算能抹黑下本顿的光辉形象。他不再是FBI了,甚至连警察都不是。
“本顿卷入了FBI的好几个案子。”她并不是在维护本顿,她声音安静、严峻,“但我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FBI在征询他的意见?”
“有时候。”
马里诺听到这话大失所望。“这太令人吃惊了。我还以为他和中情局对彼此恨之入骨。”他话说得好像中情局是个人似的。
“他们咨询他不是因为他是前FBI,而是因为他是位受人敬重的法医心理学家,一直非常积极地为纽约和其他地方提供评估和意见。”
她从黑暗的客座上看着马里诺,破烂的头灯下垂,距离她的头发只有几英寸。他真该订购泡沫背衬布和高温胶水,把那该死的灯修理一下。
“我能肯定的是这个电话和那个文身有关。”他放弃了本顿的话题,“我在RTCC建议我们应该撒一张更大的网,搜索范围不要局限于纽约警局的数据库,因为我们查看过那家伙脖子上的文身、头骨以及棺材的相关文件。我们的确查到了多迪·霍奇的一些资料。除了她上个月在底特律被捕外,我还发现了一张交通司法局的传票,涉及她在纽约的一辆城市公交车上制造的一起纠纷,她叫某人把自己联邦快递到地狱去。好吧,有点意思,因为她寄送给本顿的卡片是用一个联邦快递的信封寄的,那个送联邦快递包裹给你的有文身的家伙戴了顶联邦快递帽。”
“这有没有点像连环邮件,因为那些上面全都有邮票。”
“的确。这也许是条线索。”马里诺说,“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和这个先是给你送音乐圣诞贺卡,然后又在电视直播时给你打电话的精神病人之间是否有关系。如果有,我会担心,因为猜猜看会怎么样?如果FBI的数据库里收录了那个脖子上有文身的家伙,那他必定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不对?他在那里面只可能因为他被捕过或在其他地方因作奸犯科正在通缉归案中,也许是一宗联邦案件。”
他放慢车速,爱丽舍酒店红色的滚动屏就在左前方。
斯卡佩塔说:“我取消了黑莓手机上的密码。”
这听起来不像她会做的事。他一开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接着意识到她很尴尬。斯卡佩塔几乎从来都不会感到难堪。
“我也讨厌和厌倦了不停解锁。”他表达同情只能到这份上,“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解除密码。”他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批评意味,但她的做法实在不明智。他真难想象她会那么粗心大意。“那,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想起自己和她之间的交流,开始变得紧张。邮件、语音留言、短信、报告、托尼·达里恩案子的照片,包括他在她公寓里拍的照片,还有他的评注。
“你是说卡利也许已经把你那该死的黑莓手机上的信息看了个遍?该死的。”他说。
“你戴的是眼镜。”斯卡佩塔说,“你一直戴着眼镜。我戴的却是放大镜,而且并不总戴。所以替我想想,我在大楼里四处走动,走到外面去买块三明治,需要打通电话,却看不清怎么敲那该死的密码。”
“你可以把字体变大点。”
“露西送的那个该死的礼物让我感到自己有九十岁,因此我把密码取消了。这么做明智吗?不。但我就是这么做了。”
“你告诉她了吗?”马里诺说。
“我打算做点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过要改,把密码还原,但一直没时间。我没有告诉她。她能远程抹掉上面的所有信息,但我还不想让她这么做。”
“不要。拿回手机,上面除了一个系列号外没有任何与你相关的东西?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能指控卡利犯有重罪,因为手机的价值超过了两百五十美元。但我宁愿干场大的。”他深思熟虑了一番,“如果她盗取了手机里的数据,盗取了你黑萄手机上所有那些信息,我就能大显身手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要办的就是一起身份盗用的C级重罪,我可以揭露她的犯罪动机,办成她计划从法医办公室盗取信息拿出去贩卖的大案子,她想将信息公布于众,从中渔利。我们可以把她吓破胆。”
“我希望她没有做什么傻事。”
马里诺不确定斯卡佩塔说的是谁,卡利·克里斯宾还是露西。
“如果你的手机上没有了数据。”他开始重申。
“我告诉她不要抹掉。抹掉是她用的词。”
“那么她就不会。”马里诺说,“露西是名有经验的调查员,一位计算机取证专家,过去曾是联邦探员。她知道那系统是怎么运行的,她也许也知道你取消了那该死的密码。既然她有本事在一台服务器上设立起一个网络,别叫我说她那些行话来解释她为了给我们行方便建立的是什么系统。不管怎么说,她会来这里拿逮捕令。”
斯卡佩塔没有吱声。
“我是说她也许能检查我们的黑莓手机,知道你取消密码的事,对不对?”马里诺说,“她说不定早知道你弃用密码了,对不对?我肯定她会检查这种事的,对不对?”
“我觉得她最近没心思管我。”斯卡佩塔回答道。
马里诺开始意识到她的表现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不仅是因为她的黑莓手机被偷,也许是和本顿吵架了。马里诺没有发表意见,他们两人坐在他破破烂烂的小车里,车前是纽约最豪华的酒店之一,一名门卫望着他们,但没有出来,让他们独自待着。酒店员工看到警车都认识。
“我也不认为她会查看别人的手机。”斯卡佩塔接着说,“我在查看完我告诉你的GPS之后就开始想这件事。只要露西想,她能随时掌握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行踪。但我不认为她在跟踪你、我或本顿。我不认为她突然决定给我们这些新智能手机是某种巧合。”
马里诺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不确定该说什么。好几周来,露西一直很疏离,像变了个人似的,烦躁不安,疑神疑鬼,他应该多关心关心她。他早就该想到斯卡佩塔想到的,她的话在他黑暗、肮脏的小汽车里停留得越久,这一联系似乎就变得越清晰。马里诺从来没有想到露西在监视伯格。他脑海中没有跳出这个念头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他害怕去想露西走投无路或只觉得自己在伸张正义时会做出什么来。他不想记起她对自己儿子做过什么。罗科天生就是坏坯子,是个冷酷无情的罪犯,谁都不放在心上。如果露西把他放出来了,他也会死在其他人手里。但马里诺不愿去想,他几乎不能忍受。
“杰米只是在工作。我想不出露西为什么要疑神疑鬼,如果杰米意识到……我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好吧,如果这是真的。我希望不是。但我了解露西,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直都不对劲。你闭口不提,也许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斯卡佩塔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对付卡利?”
“一个人只顾着埋头工作,有时候会让另一个人有点发疯。你知道的,就是表现异常。”马里诺说,“我现在和巴恰塔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莫不是你也送了部装了广域增强系统定位器的智能手机给她当礼物,然后用来跟踪她?”斯卡佩塔悲伤地说。
“我和你一样,医生,我恨不得将这部该死的新手机扔进湖里。”他严肃地说,为她感到难过。“你知道我打字有多蹩脚,甚至在普通键盘上我都笨手笨脚,有一天我按音量键,结果该死的,我给自己的脚拍了一张照。”
“就算是你认为巴恰塔有了外遇你也不会用GPS跟踪她。我们这样的正人君子不会出此下策,马里诺。”
“是的,好吧,露西和我们不是同类人,我并不是说她果真有此嫌疑。”他并不肯定,但她也许是。
“你为杰米工作。我不想问你是否有根据……”她没有说完。
“没有。她什么都没干。”马里诺说,“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她真有外遇,暗地里脚踩两只船,相信我,这逃不过我的眼睛。也不是说她没机会。相信我,这我也知道。不知为何,我只希望结果证明露西真的没有做你正在说的事情。监视。如果杰米发现这种事,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会吗?”
“该死,不会。你对我心存不满,不妨直说。认为我在做什么,不妨直说,但别送我一部漂亮的手机来监视我。如果你应该信任某人,这就是犯规。”
“我希望露西没有犯规。”她说,“我们该怎么处理手头上的事?”她说的是如何面对卡利。
他们下了车。
“我去把我的徽章亮给门卫看,拿到她的房号。”马里诺说,“然后我们就去小小拜访她一下,只是不要对她动手什么的。我可不想让你惹上人身侵犯的罪名。”
“我希望我能控制得了自己。”斯卡佩塔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