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广场的灯光把中央公园的暗影往后推,在通往公园的大门附近,缅因州纪念碑的喷泉和镀金的哥伦比亚雕像无比凄凉。
假日市场的红色售货棚关闭了,这个季节的人流量急遽减少,书报亭周围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甚至连日常巡逻的警察也悄无踪迹,只看到一个看上去无家可归的老人,身子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破衣烂衫中,睡在一条木凳上。风驰电掣的出租车车顶灯上打着广告,公寓和旅店外客车排成了长龙。斯卡佩塔的目光无论投向哪里都能看到经济低迷的景象,记忆中再没有比这更不济的时光了。她出生在迈阿密边远地区的一个穷苦家庭,但那种感觉不同,因为当时那里的人并非个个捉襟见肘。只有他们,只有斯卡佩塔一家,他们是在困苦中挣扎的意大利移民。
“你能住在这里不是太幸运了吗?”和斯卡佩塔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沿着人行道行走时,卡利从她的外套翻领上朝斯卡佩塔看来,“你收入不菲。或者你住的是露西的公寓。如若她能上我的节目谈谈计算机取证调查就太完美了。她和杰米·伯格还是好朋友吗?我有天晚上在猴子酒吧和她们见过面。不知道她们提过没有。杰米拒绝上我的节目,我不打算再开口邀请,这实在不公平,我从不勉强人。”
卡利也许还不知道她不会再主持什么节目了,至少她不能再当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许她是想从自己这里打探虚实,因为她怀疑CNN在她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当她和亚历克斯走出化妆间,发现卡利正在距离门不到两英尺的过道里等他们时,斯卡佩塔感到很烦恼。表面上看,她那一刻正打算离去,她应该和斯卡佩塔一起走,而实际上这没有丝毫意义。卡利并不住在这附近,而是住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她不步行、乘坐火车或出租车,总是坐公司提供的汽车。
“自从去年她上‘美国早晨’节目之后就再没有上过电视。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卡利跳过一块块脏兮兮的冰块,“她检举的那宗虐待动物案,和宠物连锁店有关的。CNN请她上节目谈过,她能赏脸真难得。她很生气,因为有人问了很刁钻的问题。猜猜看,结果受处分的人是谁?是我。如果是你邀请,也许她会同意上节目。你的人脉那么广,我敢说你能说服任何你想邀请的人。”
“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吧?”斯卡佩塔说,“这不是你回家的路,我一个人走没关系,就在前面。”
她想给本顿打电话告诉他为什么她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家,让他不要担心,但她不知道她的黑莓哪里去了。她肯定是把它落在了公寓里,也许放在了主浴室的水池边。截至当前,她已经考虑过好几次借卡利的手机,但这意味着用卡利的手机拨打一个没有公开的私人电话号码,就算斯卡佩塔不知道别的,但经过了今晚,她至少懂得一点,卡利这个人不可信。
“我很高兴露西没有和麦道夫一起投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卡利接着说。
脚下一辆列车叮叮当当驶过,热气从格栅里冒上来。斯卡佩塔不打算上当,卡利是在投石问路。
“我在该抛的时候没有抛,一直等到道琼斯指数跌到八千以下。”卡利继续道,“现在就成了这样,有时候像苏茜·欧曼这样的高手也难免失手,我应该问问她的建议吗?露西损失了多少?”
她那口气就好像斯卡佩塔知道,而且会告诉她似的。
“我知道她在计算机和投资方面发了财,她一直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在前一百名内。但现在不是了。”卡利继续道,“我发现她不再在排名中了。她曾经,好吧,不久之前,难道不是托了高速发展的技术和自她还裹着尿布时起投资各种软件的福,身价超几十亿?而且,我确定一直有贵人给她提供良好的投资建议,至少过去是这样。”
“我不看福布斯排行榜。”斯卡佩塔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在经济方面,露西对她并不那么坦白,斯卡佩塔也不问。“我不谈论我的家人。”她补充道。
“你不谈的事情还真多啊。”
“到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斯卡佩塔的公寓大楼,“你自己小心,卡利。祝你度过一个快乐的节日和新年。”
“公事公办,对吧?这样很公平,别忘记了我们是朋友。”卡利抱了抱她,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斯卡佩塔走进了光洁大理石铺就的大楼大堂,手伸进外套口袋找钥匙,隐约想起她最后把黑莓放在了哪里。她肯定吗?她想不起来了,她试着回忆今天晚上干过什么。她今晚用过手机吗,也许在CNN掏出来过,然后落在哪里了?不,她确信自己没有。
“你在电视上表现不俗。”是新近雇用的年轻门房,他穿着整洁的蓝制服,看起来精神抖擞,冲她微笑,“卡利·克里斯宾给你出难题了对不对?换作是我,我会发疯。有东西给你。”他把手往下伸向桌后,斯卡佩塔想起他名叫罗斯。
“刚送来的?”她说,“这个时候?”接着她想起来了,是亚历克斯送来的那个提案。
“这个城市从不休眠。”罗斯把联邦快递包裹递给她。
她走进电梯,按下了二十层,扫了一眼空运单,然后更仔细地看了看。她寻找包裹是亚历克斯从CNN送来的证明,但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她自己的地址写得也很异常:
凯·斯卡佩塔医生
高谭市首席法医
中央公园西1111号,美国,10023
称她为高谭市首席法医很讽刺。这个包裹很古怪。字迹一笔一画,看上去像印刷字体,几乎像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但她能辨别出不是,她能感觉到操纵握笔的那只手的人充满嘲讽的智慧。她寻思着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和本顿在这栋大楼里有间公寓。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从未对外公开,也没有登记。随着警觉性不断提高,她意识到寄件单还附在空运单上,这个包裹不是联邦快递送来的。上帝啊,千万别是颗炸弹。
电梯是旧的,华丽的黄铜门,镶嵌着木天花板,速度慢得让人痛苦,她想象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电梯从黑暗的电梯井往下疾驰,撞击到底部。她闻到一股难闻的柏油似的化学气味,像石油助燃剂,甜腻但令人恶心。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包裹,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有点恍惚,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柴油、佛尔酮、过氧化丙酮、C4塑胶炸药和三硝酸甘油酯,她熟悉这个气味,深知其危险性。她学过防火防爆,九十年代末在法医学校任过教,当时露西是反恐特勤队的特工,而斯卡佩塔和本顿则是反恐特勤队国际反应小组成员。那是在本顿死而复生前的事。
银发,烧焦的人肉和骨头,他的百年灵手表泡在费城火灾现场乌黑的肥皂水里,她当时的感觉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她以为那是本顿的残骸。他的遗物。她没有丝毫怀疑,认定他死了,因为她理应这么做。纵火和助燃剂肮脏难闻的气味。空虚在她面前大张着嘴,仿佛永远不能穿透,只留下孤独和痛苦。她害怕虚无,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年复一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她的头脑依然坚强,但心却变得疲惫虚弱。那是何种感受呢?本顿依然问她这个问题,但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他一直在躲避尚多内家族,躲避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和杀人犯,当然也一直在保护她。如果他有了危险,她难免会受牵连。好像他不在她身边她反倒越安全。倒不是说他要求她远离自己。最好人人都以为本顿死了,联邦警局说。上帝保佑,千万可别是颗炸弹。石油,沥青味,煤焦油发出的刺鼻汽油味,环烷酸,是一种凝固汽油。她的眼睛开始流泪,她感到恶心。
黄铜门开了,她尽量不去挤那个包裹。她双手颤抖。她不能把联邦快递的纸箱留在电梯里。她不能把它放下,不能在将其他居民或大楼雇员置于危险处境的情况下摆脱它。她的手指紧张地摸索着钥匙,心扑通狂跳,不停分泌唾沫,几乎不敢呼吸。金属撞击着金属。摩擦,静电,能看见静电火花。慢慢深呼吸,保持平静。一声巨响,公寓门打开了。上帝保佑,千万别被我猜中了。
“本顿?”
她走进里侧,让门大开着。
“喂,本顿?”
她小心翼翼将联邦快递纸箱放在他们空荡荡的起居室的茶几中央,起居室装饰高雅,里面摆放的家具各具使命。她想象一颗巨大的塑胶炸弹爆炸,扬起锐利的碎片往二十层楼下掉去。她拿起一个艺术玻璃雕像,一只色彩鲜艳的波纹状碗,她将碗从茶几上拿下来,放在地毯上,确保从门口到快递纸箱之间道路畅通。
“本顿,你在哪里?”
在他一贯靠窗眺望纽约上西区和哈德逊河的莫里斯牌躺椅上放着一叠文件。远处,飞机盘旋在泰特波罗机场灯火辉煌的跑道上方,看起来像飞碟。露西也许正在驾驶她的直升机,飞往纽约,飞往威斯特彻斯特郡。斯卡佩塔不喜欢露西夜间飞行。如果马达失灵她还能启动自动运转,但她怎么能看得清降落地点?如果她在绵延数英里的森林上空马达失灵了该怎么办?
“本顿。”
斯卡佩塔穿过大厅朝主卧走去。她深吸了几口气,不停地吞咽,试图放慢心跳,平息恐慌。她听到马桶抽水的声音。
“天哪,你的手机到底是怎么回事?”本顿问道,随即出现在卧室门口,“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凯?究竟出了什么事?”
“别靠近我。”她说。
他还穿着西装,看不出价格的朴素深蓝色法兰绒料子,他在牢房或法医部门从不穿贵重服饰,他对会给犯人和病人留下什么印象很慎重。他取下了领带,脱下了鞋子,白色衬衣在领口处解开了,没有塞进裤子。他的银发像是用手指耙梳过。
“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站在门口没有动,“有事情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穿上鞋子和外套。”斯卡佩塔说,清了清喉咙,“别靠近,我不知道身上沾到了什么。”她迫切地想要用漂白剂溶液擦洗手,祛除身上的异味,洗个长长的热水澡,卸下层层妆容,用洗发水洗净头发。
“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事情发生?我一直在联系你。”本顿在门口立成了一具雕像,脸色煞白,双眼越过她,朝前门望去,好像害怕有人跟她一起进来。
“我们得离开。”她脸上的电视浓妆油乎乎的,像胶水一样,令人腻味。她闻到了那股气味,她认为自己闻到了。沥青、硫磺的分子渗透在她的妆容里、她的发胶上、她的鼻子后面。火和硫磺的气味。
“是底特律打现场电话的那个?我一直试着联系你。”本顿说,“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干了什么吗?”
她脱下外套和手套,丢在大厅里,用脚踢开,说:“我们得离开。立刻。我收到了一个可疑的包裹,在客厅里。给我们俩拿两件暖和的外套来。”别恶心,别吐。
他走进卧室不见了,她听到他进了他的衣柜,衣架沿着金属杆移动发出刮擦声。他拿着两双旅行靴、一件羊毛外套和一件他久未穿过的滑雪衫重新出现了,滑雪衫的拉链上还沾着一张门票。他把滑雪衫递给她,两人匆匆穿过走廊。本顿看着大开的门脸绷紧了,他看着起居室里的联邦快递纸箱和东方地毯上的玻璃艺术碗。如果真有爆炸,开窗能将压力和伤害减至最小。不,你不能。别进起居室。别靠近茶几。别慌张。撤离公寓,关上门,别让其他人进去。别弄出噪音。别引起惊恐。她轻轻关上门,没有上锁,以便警察进去。这一层还有其他两套公寓。
“你有没有问门房这东西是怎么送到的?”本顿说,“我整晚都在家。他们没有给我打电话说有包裹。”
“直到上了电梯我才发现一些具体细节。不,我没有问。包裹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她穿上了他的滑雪衫,整个身子都包裹其中,衣服几乎到了膝盖上。阿斯彭。他们最后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什么气味?”
“一种甜腻的像沥青、烂鸡蛋的气味。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我想象的。还有空运单,包裹上的地址。我不应该把它拿到楼上的,我应该把它留在门卫桌上,让罗斯离开,让所有人都离开,直到警察到来。天哪,我真蠢。”
“这不能怪你。”
“噢,我很蠢。我被卡利·克里斯宾弄得精神涣散,变得愚不可及。”
她按响了距离他们公寓最近的那套公寓的门铃,是靠角落的一套,房主是名服装设计师,他们只打过照面。这里是纽约。人们可以毗邻而居数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想他不在。”斯卡佩塔说,按了门铃,在门上敲了敲,“我最近都没有看见过他。”
“地址是怎么写的?”本顿问道。
她告诉他寄件单还贴在包裹上,称呼她为高谭市的首席法医。她一边再次按下门铃一边描述寄件人的笔迹。接着他们朝第三套公寓走去,这里面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十年前曾是一名喜剧演员,最为人知的是上过几次“杰基·格里森秀”节目。她的丈夫约一年前去世了,对于朱迪这个人,斯卡佩塔知道的仅限如此。她有只非常神经的小贵宾犬,斯卡佩塔一按响门铃它就开始尖锐地狂吠起来。朱迪打开门时感到很吃惊,并不特别高兴。她挡在门口,好像里面藏匿着情人或逃犯,不想被人窥见,那只狗上蹿下跳,在她的脚边飞快跑动。
“有什么事吗?”她说,用探询的眼神望着本顿,他穿上了外套,但脚上只穿着袜子,手里拎着靴子。
斯卡佩塔解释说她需要借下电话。
“你们没有电话?”朱迪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她骨骼精致,但一脸醉态,是个酒鬼。
“我们不能使用自己手机或我们公寓的电话,我们现在没时间解释。”斯卡佩塔说,“我们需要借用你的陆上通讯线。”
“我的什么?”
“你的家用电话,然后你得和我们一起下楼去。情况紧急。”
“我才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可疑包裹。我们需要使用你的电话,这层楼上的所有人都得尽快下楼去。”斯卡佩塔解释道。
“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到这里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斯卡佩塔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不用猜也知道会在朱迪的药柜里找到什么药方。狂躁抑郁,药物滥用,生活没有寄托。她和本顿走进了镶木板起居室,里面摆满了法国古董和西班牙雅致牌瓷偶——一对浪漫的恋人坐在凤尾船和马车里,坐在马背上,在荡秋千,在亲吻交谈。一个窗棂上挂着一幅精致的水晶耶稣诞生图,另一个摆放着皇家道尔顿制造的圣诞老人,但没有灯光、圣诞树或七连灯大烛台,只有收集的物品和辉煌往昔留下的照片,其中包括古玩柜中摆放的一个艾美奖奖杯,柜子用了马丁漆抛光,上面手工雕刻着丘比特和情人的图像。
“你公寓里发生什么事了?”朱迪问道,她的狗在一旁尖声狂吠。
本顿不请自入,走到涂金木电视机柜上的电话前,凭记忆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斯卡佩塔非常肯定自己知道他想联系谁。本顿素来处理紧急状况高效又谨慎,他将这比喻为“把毒品直接注入静脉”,即直接传达信息或获取信息,就目前情况来看,目标指的是马里诺。
“他们送来了个可疑包裹?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这里的保安是干什么吃的?”朱迪继续道。
“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斯卡佩塔安慰她说。
“你到了总部没有?好吧,先别管那个了。”本顿指示马里诺,补充说有可能有人给斯卡佩塔送来了一个危险的包裹。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肯定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荒唐事。”朱迪穿上了一件长外套,修剪齐整的灰兔毛皮,扇形的袖口。她的狗上蹿下跳,朱迪从一个锻木陈列架上拿拴狗的皮带时,它叫得更疯狂。
本顿弓起肩膀,一边用空闲的那只手穿靴子一边说:“不,是在一个邻居的公寓里。我们不想使用自己的电话,不想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发出电子信号。说是联邦快递送来的,包裹放在茶几上。我们这就下楼。”
他挂断了电话,朱迪迈着蹒跚的步子,弯腰去抓套在卷毛小狗衣领上的皮带,衣领和蓝色皮带颜色很搭,一把爱马仕锁,锁上也许雕刻着那只神经过敏的狗的名字。他们出了门,上了电梯。斯卡佩塔闻到了甘油炸药辛辣甜腻的化学气味。是幻觉。她的想象。她不可能闻到甘油炸药。没有甘油炸药。
“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她问本顿,又对朱迪说,“很抱歉把你的狗弄得紧张兮兮。”她的本意是想叫朱迪让那条该死的东西闭嘴。
“我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本顿说。
“也许是我的香水。”朱迪嗅了嗅手腕,“噢,你指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气味。但愿没人给你送来什么恐怖袭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楼上来?这对我们其他人公平吗?”
斯卡佩塔意识到自己把手提包留在了公寓里,在入口内侧的桌上。她的钱包和证件全在里面,而门没有锁。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黑莓手机到底丢哪里了。她应该先检查包裹再带上楼的。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马里诺在路上,但不会先于其他人到达。”本顿说,懒得跟朱迪解释马里诺是谁,“他是从市中心,从总部,从应急处来的。”
“为什么?”斯卡佩塔看着楼层慢慢向下。
“RTCC。在做数据调查或正要去做。”
“如果这是合作公寓,我们不会投票选你。”朱迪把气撒在斯卡佩塔身上,“你跑去上电视,拿那些可怕的案子夸夸其谈,看看结果发生了什么。你把包裹带回了家,让我们其他人也跟着担惊受怕。疯子最喜欢找你们这样的人。”
“但愿没事,我很抱歉惊扰了你,还有你的狗。”斯卡佩塔说。
“再没有比这更慢的电梯了。平静下来,弗雷斯卡,别闹。你知道它只会叫,实际上连只跳蚤都不会伤害。我不知道你们想让我去哪里。我想是休息室,我可不想在休息室里枯坐整晚。”
朱迪笔直向前盯着电梯的黄铜门,脸不高兴地拧着。本顿和斯卡佩塔没有再说什么。斯卡佩塔想起了很久没去想的画面和声音。追忆往昔,回到九十年代末,回到还在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年代,生活水深火热,无比悲惨。飞机低空飞过低矮的松树和沙地,旋翼桨叶从空中划过,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向下俯瞰,沙地状似雪花。金属般闪亮的航道水面被风吹起皱纹,受惊的鸟在雾霭中疾驰,如飘洒的胡椒粉,鸟儿朝佐治亚州格林柯的旧飞艇站飞去,在那里,烟酒枪械管制局设定了爆炸范围,建了突袭房、水泥掩蔽壕和燃烧基站覆盖区。她不喜欢法医学校。自从费城发生那场火灾后再没有在那里任教,也退出了烟酒枪械管制局,露西也是,她们俩在没有本顿的情况下继续生活。
现在他在这里,在电梯里,好像斯卡佩塔的一段过去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离奇的梦,一场她没有忘却也无法忘却的梦。她没有再在法医学校任教,她是在躲避,她深受身体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画面困扰。闪光灼伤和弹片,大面积软组织撕脱,骨头被炸成碎片,空洞的器官被撕伤割裂,手上沾满血块。她想起她带到公寓里去的那个包裹。她当时满心烦恼的都是卡利和亚历克斯向她透漏的消息,太专注于思考爱迪生给她在CNN安排的事业,过于粗心大意了。她应该立即注意到空运单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寄件单还贴在包裹上。
“它叫弗雷斯卡还是弗雷斯科?”本顿问朱迪。
“弗雷斯卡。像‘Soda’里的‘a’的发音。巴德把它装在一个面包盒里走进公寓时,我手里正拿着一杯酒,那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起初是这么想的,盒子上全是孔,我想里面是个蛋糕,接着它叫了起来。”
“我猜到它一定会。”本顿说。
弗雷斯卡开始拉皮带,尖声犀利地狂吠起来,声音刺穿了斯卡佩塔的耳朵,深深捅进了她的大脑。它不停地分泌唾沫,心狂跳不止。别吐。电梯停了,沉重的黄铜门“吱呀”开了。红色和黄色的灯光从休息室的玻璃前门穿透出来,几个穿着深蓝色作战服、战术夹克和靴子的警察走进来时,刺骨的寒风一并灌入,他们战术腰带上沉甸甸地别着电池座、弹夹包、警棍、手电筒和装在皮套里的手枪。一个警察两只手分别推着一辆行李推车出门。另一个警察径直朝斯卡佩塔走来,好像认识她。一个大个子男人,很年轻,黑发,黑皮肤,肌肉结实,夹克上的一块布条上镶着金色星形和拆弹小分队的卡通红色炸弹图形。
“斯卡佩塔医生吗?我是陆军中尉阿尔·洛博。”他说,握了握她的手。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朱迪质问道。
“夫人,我们需要你赶紧撤离这栋大楼,在我们没有清除完之前不要进来。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要多久?天哪,这不公平。”
陆军中尉打量着朱迪,好像觉得她面熟。“夫人,请去外面。外面有人会给你带路……”
“我不能在这么冷的天带着我的狗待在外面,这显然不公平。”她对斯卡佩塔怒目而视。
“隔壁的酒吧如何?”本顿建议道,“它去那里没关系吧?”
“他们不容许狗进酒吧。”朱迪愤怒地说。
“如果你对他们好声请求我敢肯定他们会答应的。”本顿把她送到前门。
他回到斯卡佩塔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大堂突然变得一片混乱,满室喧嚣,冷风四窜,电梯门“叮当”一声开了,拆弹分队的成员朝楼上去了,要立即开始撤离斯卡佩塔和本顿公寓楼上楼下以及左右两侧的住户,即陆军中尉所称的“目标”人员。他开始像打机关枪似的连珠炮发问。
“我非常肯定我们那一层已经没有人了,就是二十层。”斯卡佩塔回答道,“我们的邻居没有应门,好像不在家,但你可以再去检查看看。另一个邻居就是她了。”她指的是朱迪。
“她看起来像某个人。那些旧节目中的一个,比如‘卡瑞·贝纳特’。你们上面只有一层吗?”
“有两层。我们楼上还有两层。”本顿说。
透过玻璃,斯卡佩塔看到有更多应急卡车开过来了,车身是白蓝相间的条纹,其中一辆后面拖着辆很轻的挂车。她意识到车道两向的交通都停了。警察封锁了中央公园西边的这一块。柴油发动机大声轰鸣,汽笛呼啸,声音越来越近,他们这栋大楼周边开始变得像电影场景,卡车和警车列队排在大街上,卤素灯从基座和拖车上闪耀出来,红蓝色的紧急频闪仪不停闪动。
拆弹小分队的成员打开了卡车两侧的储藏箱的门,抓起派力肯安全箱、罗科包和麻袋、警察制服、工具,抱着一堆的东西小跑上台阶,将它们堆放在行李推车上。斯卡佩塔的胃部总算平静下来了,但当她看到一名女拆弹技术员打开储藏箱,拎出一件紧身短上衣和一条裤子,瞥见衣架上挂着大约八十磅沉甸甸的带衬垫黄褐色防火盔甲时,斯卡佩塔感到胃里一阵冰凉,那是一件防弹衣。一辆没有标记的黑色越野车开过来了,另一名技术人员钻了出来,从车后放出他那条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
“我需要你尽可能详细地为我们提供这个包裹的信息。”洛博正对站在桌后的门房罗斯说,罗斯看上去一脸茫然,吓得不轻,“但我们需要先将它拿到外面去。斯卡佩塔医生,本顿?你们能跟我们一起来吗?”
他们一行四人走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那里的卤素灯闪亮刺目,刺伤了斯卡佩塔的眼睛,柴油发动机的喧嚣声好比地震回响。巡逻队和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正在用犯罪现场胶带封住这栋大楼的周边,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马路对面集合,没入公园深处的阴影里,坐在墙头,兴奋地交谈,用手机拍照。外面很冷,极地风暴从一栋栋大楼上吹下,但空气感觉不错。斯卡佩塔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她能更顺畅地呼吸了。
“描述看看那个包裹。”洛博对她说,“有多大?”
“中等大小的联邦快递盒子,估计长十四英寸,宽十一英寸,也许有三英寸厚。我把它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中央了。包裹和门之间没有东西,所以你们很容易接近它,如果必要的话,你们可以用机器人。我没有锁门。”
“你估计有多重?”
“最多一点五磅。”
“你移动它时里面的东西会移动吗?”
“我没怎么动它,也没感觉到里面有东西移动。”她说。
“你听到或闻到什么了吗?”
“我没有听到什么,但我感觉闻到了某种气味,一种类似于汽油的味道。沥青味,但很甜腻,刺鼻,也许是一种含硫磺的烟火味。我不能太准确识别,但那种难闻的气味让我不停流眼泪。”
“你呢?”洛博问本顿。
“我没有闻到什么,不过我没有靠近。”
“包裹交到你手上时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洛博问罗斯。
“我不知道。我有点感冒了,鼻子好像堵住了。”
“我穿的外套和戴的手套,”斯卡佩塔对洛博说,“放在公寓的过道地板上。你也许可以装进包里一并带走,看看上面有什么残留物。”
陆军中尉没有细问,但她已经给他提供了许多信息。根据包裹的大小和重量,里面装的东西不超过一点五磅,而且对移动不敏感,除非有什么设定好的时间模式已经装在了一个档位开关上。
“我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罗斯语速飞快,看着大街上的戏剧性场景,灯光打在他孩子气的脸上,“那个家伙把包裹放在柜台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接着我就把它放在桌后,没有放到后面去,因为我知道斯卡佩塔医生很快就会回到大楼里。”
“你怎么知道的?”本顿问道。
“休息室有台电视机。我们知道她今天晚上上CNN……”
“我们是谁?”洛博想知道。
“我、门卫还有一个跑步者。她出发去CNN的时候我刚好在这里。”
“描述下那位联邦快递员。”洛博说。
“黑人,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手套,头上戴着一顶联邦快递帽,拿着个写字板。不确定有多大年纪,但不老。”
“你之前从来没见过他在这栋大楼或这个片区收送快递?”
“没有。”
“他是步行来的,还是在大楼前面停放了货车或卡车?”
“我没有看到货车什么的。”罗斯答道,“通常他们能在哪里找到停车位就把车停在哪里,然后步行过来,这很平常。就我看到的是这样。”
“你是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联邦快递的?”洛博说。
“我不能证明。但他没有做什么让我起疑的事。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然后怎么了?他放下包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离开了。”
“当即离开了?他径直走向大门?你确定他没有逗留?没有在周围晃荡,走近一个楼梯井或到大堂里坐了?”
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下了电梯,护送其他居民离开大楼。
“你肯定那个联邦快递员走进来,直接走到你桌前,然后转身就径直出去了?”洛博问罗斯。
罗斯吃惊地瞪着朝大楼开来的车队,巡警车护送着一辆十四吨重的车载拆弹全密封容器。
他惊叫道:“天哪……我们是遭遇了恐怖袭击还是怎么的?这么大动干戈全都因为那个联邦快递盒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有没有可能走到你们大堂的那棵圣诞树边上?你肯定他没有靠近电梯?”洛博坚持问道,“罗斯,你留意了吗?因为这点很重要。”
“我的天哪。”
白蓝相间的条纹拆弹卡车,后面装着温度控制阀,用一块黑色防水油布盖着,停在大楼的正前方。
“一点小事都能产生重大影响,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举足轻重。”洛博说,“所以我再问你一遍。那个联邦快递员,他有没有去什么地方?哪怕是一秒钟?去了趟厕所?去喝了一杯水?他看了大堂的圣诞树下面有什么?”
“我觉得没有。天哪。”他呆呆地看着拆弹车。
“你觉得没有?这不太好,罗斯。我需要你百分百确信他有没有去哪里。你明白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无论他去过哪里,我们都要去检查,以确保他没有在人们没想到的地方放什么装置。我和你讲话的时候请看着我。我们要检查你们监控摄像头里的录像,但如果你现在就能把看到的告诉我,那将快很多。你确定他走进大堂时没有带其他东西?告诉我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最小的都不能漏掉。然后我会去看录像。”
“我很肯定他是直接进来的,把盒子递给我后就径直走出去了。”罗斯对他说,“但我不知道他在大楼外面有没有干过什么或去过其他什么地方。我没有跟踪,我没有理由这么做。监控摄像头系统的电脑在后面。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么多。”
“他离开时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看到他从这扇门走出去的。”他挥舞一只手指着玻璃前门,“就是那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点过一点。”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两个小时前,两小时十五分钟前。”
“我想是的。”
本顿问罗斯:“他戴手套了吗?”
“黑色手套,上面也许有兔毛。当他把盒子交给我时,我想我看到毛从手套里冒出来。”
洛博突然离开他们,拿起他的无线电设备。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其他的——有没有——关于他的穿着?”本顿问罗斯。
“黑衣服。好像穿的靴子和裤子也是黑色的。一件长外套,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像是一直拖到膝盖下。黑色,翻领,戴着手套,我刚才说过了,是带毛的,还戴着联邦快递员的帽子。就这些了。”
“有没有戴眼镜?”
“某种有色眼镜,闪光的。”
“闪光的?”
“你知道的,就是会反光。还有一点,我刚刚想起来。我想我闻到了香烟味,也许是火柴,也许他在抽烟。”
“我想你鼻子堵塞了,闻不到气味。”本顿提醒他。
“我只是头脑中跳出这个想法。我想也许我的确闻到了某种类似香烟的气味。”
“但你闻到的不是这种气味。”本顿对斯卡佩塔说。
“不是。”她答道,她没有补充说罗斯感觉到的也许是硫磺的气味,闻起来像点燃的火柴,正因为此他才想到香烟。
“罗斯描述的这个人怎么样。”本顿对她说,“你走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符合这种描述的人?或许更早时间,当你前往CNN的时候。”
她努力思索但一无所获,少顷,她突然想起一点。“写字板。”她问罗斯,“他有没有叫你签字什么的?”
“没有。”
“那他拿写字板做什么?”
罗斯耸耸肩,他说话时呼出一股白气。“他没有叫我做任何事情。什么都没有,只是交给我那个包裹。”
“他没有特别交代要把包裹交给斯卡佩塔医生?”本顿问道。
“他说要确保她收到,是的。他还说了她的名字,现在你一提我想起来了。他说,‘这是给斯卡佩塔医生的,她在等’。”
“联邦快递一般不会说那么具体、那么涉及隐私吧?这难道不是有点异常吗?因为我从来没听到联邦快递这么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等什么东西?”本顿说。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点不同寻常。”
“写字板上有什么?”斯卡佩塔又回到那点上。
“我真的没看。也许是收据,包裹单。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惹上麻烦吧?我妻子怀孕了。我不想惹麻烦。”罗斯说,他看上去还远没到结婚当爹的年纪。
“我很好奇你怎么没有给我公寓打电话,告诉我有包裹到。”本顿对他说。
“因为那个联邦快递员说是给她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想想看,他说过她在等包裹。”
“你是怎么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八点左右离开时,他在办公桌后当班。”斯卡佩塔替罗斯回答了,“他祝我节目顺利。”
“你怎么知道她今天晚上要上节目?”本顿问道。
“我看了节目宣传广告。不信你看。”罗斯指着哥伦布圆环另一端的一栋大楼顶端,CNN的滚动新闻隔着几个街区都能看到。“你的名字就在色彩斑斓的屏幕上。”
在CNN红色霓虹滚动屏下,斯卡佩塔的评论绕着摩天大楼顶端爬动,镜头上没有显示她本人:
……将汉娜·斯塔尔和一位受害的慢跑者联系在一起,说FBI的侧写师早已过时,不是基于可靠数据。在今晚的“克里斯宾播报”栏目上,法医凯·斯卡佩塔医生将汉娜·斯塔尔和一位被害的慢跑者联系在一起,说FBI的侧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