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一百万小火焰簇在新泽西闪烁,飞机看起来像超新星,它们有些悬挂在黑色的夜幕中,纹丝不动。这是一个幻觉,让本顿想起了露西经常说的:当一架飞机貌似一动不动时,它要么是直冲你而来,要么笔直远离,最好知道它到底要飞往哪个方向,否则你就死定了。
他在自己喜欢的橡树椅里紧张地把身子往前探,椅子摆放在窗户前,窗户俯瞰着宽阔的马路,他又给斯卡佩塔发了一条短信。“凯,别一个人步行回家。请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这是他第三次试图拨通她的电话。她没有回电,她一个小时前就应该到家了。他冲动得只想抓起鞋子、外套跑出门,但那么做不明智。时代华纳中心和哥伦布圆环周边地域广泛,本顿不可能找到她,如果她回来发现他已经走了一定会很着急。最好待着别动。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南望去,那里是CNN的总部,它那炮铜灰色的玻璃塔泛出深浅不一的柔和白光。
卡利·克里斯宾背叛了斯卡佩塔,纽约市高官将会闹作一团。也许哈维·法雷和CNN联系过,他想当大众新闻编写员,或人们给那些自封电视新闻记者的人取的其他称号。也许像本顿害怕和预料的那样,有人说看到过什么,获得了什么信息。但在一辆出租车里找到分解的头发不会是法雷说的,除非是他胡编乱造的,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谁会说这种话?汉娜·斯塔尔的头发根本就没找到。
他再次拨打了制片人亚历克斯·巴恰塔的电话,这次接了。
“我在找凯。”本顿连打招呼都省了。
“她几分钟之前离开了,和卡利一起出去的。”亚历克斯说。
“和卡利?”本顿问,很迷惑,“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她们是同时离开的,一起走出去的。”
“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吗?”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一切都好吧?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就是关于黄色出租车和汉娜的消息——”
“我打电话不是为那个。”本顿打断了他。
“好吧,其他人都是为这个打电话进来的。那不是我们的主意,是卡利自作主张,这事应该由她负责。我不管她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她负有责任。”
本顿在玻璃窗前来回踱步,他对卡利或她的事业毫无兴趣。“凯没有接电话。”他说。
“我可以帮你联系卡利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告诉她我正在试图联系凯,希望她们是在出租车里。”
“考虑眼下情况,你这么说真怪。我不知道这时候推荐出租车是否妥当。”亚历克斯说。本顿想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想让她步行,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本顿说。
“你是担心那个杀手也许会跟踪——”
“你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不想浪费时间讨论这个,我只想让你帮我联系上凯。”
“稍等。我现在就给卡利打电话。”亚历克斯说,本顿能听到他在另一部电话上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卡利发了条语音留言:“……那请尽快给我打电话。本顿正在找凯。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和她在一起。但情况紧急。”他回到和本顿的通话中,“也许在节目播完后她们忘了开机。”
“这是我们住处的门房电话。”本顿说,“一旦你有消息,门房能为我转接。我会把我的单元号告诉你。”
他希望亚历克斯没有使用紧急一词。他把号码告诉了他,想接下来要给马里诺打个电话。他靠后坐下,把手机放在大腿上,他今晚不想和他说话或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但他需要他的帮助。高楼大厦透出的灯光投射到哈德逊河上,沿岸的水面上泛出粼粼波光,河流中央暗沉、空洞,看不到一艘驳船,一片空荡、无趣的黑暗,那正是本顿想起马里诺时心中的感受。本顿不确定该干什么,有一会儿他什么都没做。每当斯卡佩塔有危险,他和任何人首先想到的总是马里诺,这让他气恼,就好像马里诺是什么高层领导指定来保护她的人似的。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需要马里诺?
本顿依然怒火中烧,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感受最强烈。在某些时候,他比事发当时的感受更强烈。春天一到,那件事就过去两年了,马里诺的那次出格举动实际上等同犯罪。本顿全都知道,每一个细节都知道,在事情发生后他只能默默面对。马里诺喝醉了,失去了理智,他把一切怪罪到酒精和他所服用的性药上,一个因素叠加另一个因素,总之一大堆的借口。大家都很遗憾,非常难过。本顿颇有风度而且非常人性地迅速处理了那件事,他让马里诺去治疗,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事到如今,本顿本应既往不咎,但他做不到。这件事就像那些飞机中的一架一样悬挂在他头上,明亮、巨大,像颗行星,一动不动,也许要朝他撞来。他是位心理学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不出这个牢笼,或为什么一开始会进入这该死的一行。
“是我。”马里诺在电话响第一声接起时本顿说,“你在哪里?”
“在我一团糟的公寓里啊。你是想告诉我刚发生的事情吗?卡利·克里斯宾是从哪里得到那些消息的?伯格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天哪。她在直升机上,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他妈的向卡利告的密?看样子她不像是无中生有,肯定有人对她说过什么。她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张现场照片的?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博内尔。多么大的惊喜啊,我正在接收语音留言。我肯定这会儿她在忙不迭地接电话,电话线那头说不定是政府高官呢,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否一个连环杀手正开着出租车在城里游荡。”
马里诺刚才一直在看斯卡佩塔上的“克里斯宾播报”节目,这点不用猜也知道。本顿感到一阵憎恶,接着感觉全无。他不能容许自己陷入黑暗的地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向卡利通风报信,这显而易见。也许是哈维·法雷,也许另有其人。你肯定博内尔不会——”本顿开口道。
“你是在开我玩笑吗?你认为她会将自己案子的细节爆料给CNN?”
“我不了解她,她很担心公众没有得到警告。”
“恕我直言,如果她知道你这么评价她会很不高兴。”马里诺说,好像他和博内尔是刚结交的知己。
“你旁边有电脑吗?”
“有。干吗这么问。医生怎么认为?”
“我不知道,她还没有回来。”本顿说。
“你不知道?你怎么没有和她在一起?”
“我从不去CNN,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她不喜欢我去。你知道她的性格。”
“她一个人走过去的?”
“不过六个街区而已,马里诺。”
“这和远近没关系。她不该这么做。”
“好吧,她就是这么做的。每次都是,独自一人走过去的,她很坚持,从她一年前上那档节目开始就一直这样。不愿意乘车,不让我陪她一起去,你以为她在纽约的时候我都在吗?实际上我经常不在。”本顿一个劲地解释,声音听起来很烦躁。他很气恼自己居然要向马里诺解释。马里诺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她上电视直播时,我们中的一个应该陪着她。”马里诺说,“她上节目的时间提前几天就做了预告,在网站上,在电视广告上都有,可能有人在节目前后在大楼外等着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应该陪着她,就像我保护伯格一样。她上的是电视直播,她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再明显不过。”
这正是本顿所担心的。多迪·霍奇。她在节目中给斯卡佩塔打过电话。本顿不知道多迪在哪里。也许在城里。也许在附近。她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就在乔治·华盛顿大桥的另一端。
“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吧。我劝你给凯好好上上安全课,看看比起我,她是不是更听你的。”本顿说。
“也许我应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密切留意她。”
“你这样很快就会引起她的反感。”
马里诺没有反应,他本来是可以做出回击的。他可以说斯卡佩塔打心底里不会恨他,否则她早就恨上他了。一年半前,在查尔斯顿的那个春天的晚上,马里诺喝多了,兽性大发,在她家里侵犯她时她就应该恨上他了。本顿沉默不语。他刚说的话悬在空中,就像那些一动不动的飞机中的一架,他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抱歉。
“多迪·霍奇。”本顿说,“那个打电话的人来自底特律。我能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她给我们送来了一张匿名贺卡,给凯和我。”
“如果这是你能告诉我的,那么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让我来猜猜。追根溯源吧。贝尔维尤、克比、麦克连。你的一位病人打现场电话去解释她为什么会读你写的一篇关于清除率的文章。不过她说的全对,再过二十年,什么都解决不了,所有人都会待在机关枪把守的堡垒里。”
“我没有发表过那个主题的文章。”
他没有补充说华纳·艾杰发表过。某篇非原创的衍生社论,本顿已经忘记了是刊登在哪份报纸上。他将艾杰视为谷歌Alert。从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在维基百科突然出现后,出于自卫,他就一直紧张兮兮。克拉克医生从未告诉过本顿他不知道的信息。
“她是你的一个病人,是不是?”马里诺的声音。天哪,他的声音太大了。
“我不能告诉你她过去究竟是不是。”本顿说。
“使用的是过去式。那么她已经出院了,像布谷鸟一样自由。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马里诺说。
“我想最好莫过于去RTCC查查她的底细。”本顿只能想象克拉克医生会怎么说。
“反正我得去那里,明天大部分时间也许都会在那里。”
“我说的是今晚,现在。”本顿说,“也许你可以看看那个电脑系统有没有冒出什么我们应该知道的信息。他们允许你远程登陆还是必须去警察局广场?”
“不能远程获取数据。”
“很抱歉。我也不愿意让你出门。”
“去和分析员一起工作是件好事。我不是露西,我到如今还是用两个手指打字,对不同的数据资源和信息直播一窍不通。他们把这叫作跟踪。我正一边和你打电话一边穿靴子,我是为了你出去‘跟踪’的,本顿。”
本顿受够了马里诺想安抚他、想赢得他的原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本顿谈不上友好,甚至不礼貌,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周变得更糟糕了。也许马里诺直接骂他“去你的”他会感觉更好,也许这样他们就真能既往不咎。
“你不介意我问吧,你怎么会将一张圣诞卡和这位从底特律打电话来的多迪女士联系在一起?是底特律没错吧。”马里诺说,“凯医生知道圣诞贺卡的事吗?”
“不知道。”
“你回答的是我哪个问题。”
“全部。”本顿说。
“这位多迪女士见过医生吗?”
“据我所知没见过。她不是冲着凯来的,是冲我。给CNN打电话是因为我。”
“是的,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你,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这是在攻击,像一根手指戳中了本顿的胸膛。好吧,继续,发怒。回击。
“我认得她的声音。”本顿答道。
要是换作从前,他们两个也许会到外面好好干一架。原始行为也有可取之处,那就是能洗清罪恶感。
“在一张圣诞贺卡上?我不懂。”马里诺继续道。
“是一张音乐贺卡。你一打开,就会开始播放一份录音。录的是多迪·霍奇用极不协调的圣诞曲调唱的歌。”
“你还保留着吗?”
“当然。那是证据。”
“什么的证据?”马里诺想知道。
“你就说你在电脑上找到了什么吧。”
“我再问一遍。医生不知道多迪·霍奇这个人物,也不知道什么贺卡?”
“她不知道。你在RTCC上找到了什么请告诉我。”本顿不能亲自去调查此事,他没有权利,他憎恶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发现什么,这就是你作出这项提议的原因。”马里诺说,“你已经知道我会发现什么。你意识到你这么保密浪费了我多少宝贵的时间吗?”
“我不知道你会发现什么。我们只需确保她没有威胁性,没有因为什么事在某地被捕过。”本顿说。
马里诺将会发现一份多迪在底特律被捕的记录,也许还有其他事情。本顿不再是警察了,只能找人代他去做,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
“我只是担心有些精神不稳定的人对名人太感兴趣。”本顿说。
“比如,除了医生外还有谁?多迪这么做真正针对的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你想到其他名人吗?”
“比如,电影明星。假设,一个像海普·贾德的电影明星。”
沉默,接着马里诺说:“你提起他有点意思。”
“为什么?”
马里诺知道什么?
“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提到他。”马里诺说。
“照我说的做,看看在RTCC能找到什么?”本顿已经说得太多了,“你知道,我没有资格调查。”
他和病人在房间一起坐下时,甚至都不能要求看病人的驾照,不能拍打某人让其蹲下,不能命令对方交出武器,不能调查背景。什么都不能做。
“我会去查看多迪·霍奇的资料。”马里诺说,“我会去查海普·贾德的资料。如果你还有什么感兴趣的,请告诉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很高兴自己不是什么侧写师,不需要受所有那些狗屁限制,否则我会发疯。”
“如果我现在还是侧写师,我就不会有限制,我也不会需要你来替我跑腿。”本顿恼火地说。
“我能先于你和医生谈谈吗?我跟她讲多迪的事没关系吧?”
想到自己还没有和斯卡佩塔谈过,马里诺却捷足先得,本顿感到怒火中烧。
本顿说:“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先于我和她谈了,那请你告诉她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她,对此我将不胜感激。”
“我听到了,我这就出去。”马里诺说,“我有点吃惊她居然还没有回来,我会叫几个小组的警察留意下。”
“除非你想新闻上到处报道,否则我不建议你这么做。还记得她和谁在一起吗?她是和卡利·克里斯宾一起离开的。如果警察到处找她们,你想卡利明晚的节目上将会用什么新闻导语?”
“我猜会是曼哈顿的出租车惊恐狂潮。”
“你现在就在想大标题吗?”本顿说。
“不是我,他们已经这么说了,讨论黄色出租车在那两件案子中的联系。整个假日期间我们在新闻上听到的有可能都是这个。也许医生和卡利停在哪里喝咖啡或干什么去了。”
“我想象不出在卡利做出那种事后,凯还会愿意和她一起去喝咖啡。”
“如果你还有其他需要请给我打电话。”马里诺挂掉了电话。
本顿又试拨了一次斯卡佩塔的电话,但直接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也许亚历克斯说得对,她忘记把手机开机了,没有人提醒她,也可能是电池没电了。无论怎么解释,这都不像她。她肯定有心事。她知道他在特定时段等她,在路上是不会切断联系的,这不是她的习惯。亚历克斯也没有回话。本顿开始研究起他给斯卡佩塔一个小时前上的“克里斯宾播报”节目做的录像,同时打开膝盖上的电脑笔记本里的视频文件,这是十一月中旬他在麦克连医院做的一份录像。
“……有一天早上,我读到本顿·韦斯利,也就是凯那位德高望重的法医心理学丈夫写的一篇文章……”多迪喘着粗气的空洞声音从平板电视上传来。
本顿一边看着他们位于中央公园西边的战前公寓里闲置的壁炉上方悬挂的电视里的斯卡佩塔,一边快进笔记本电脑里的视频文件。她看起来美艳惊人,五官精致的脸,比实际年龄年轻,金发随意披搭,头发摩擦着一件合身的藏青色中略带一点紫红的西服裙的领子。看着她,本顿感到五味杂陈又忐忑不安,接着他用心聆听膝盖上笔记本电脑中播放的多迪·霍奇的录音。
“……你多少能感受到一点,对不对?你的处境几乎和我一样,对不对?本顿?”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穿着邋遢,灰发扎成了一个圆髻,面前摆放着黑色封面的魔法书,封面上点缀着黄色星星,“当然,这和家里有个电影明星不同,但你毕竟有凯。我希望你能告诉她,她上CNN时我从来都没有错过。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和她一起上节目,而找那个自命不凡的顽固派华纳·艾杰,他戴的助听器像肉色的蚂蟥搭在他耳后。”
“你好像恨他。”因为多迪之前作过类似的评论。
本顿看着视频中自己的样子,坐姿僵硬,高深莫测,身着规整的黑色西服,系黑领带。他很紧张,多迪感觉到了。她正在享受他的不自在,似乎凭直觉就知道提起艾杰会让本顿局促不安。
“他有他的机会。”多迪笑了,但眼神波澜不兴。
“什么机会?”
“我们居然会认识同一个人,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本顿当时没有过多去想她说的话,他一门心思只想逃离那间会谈室。现在他收到了一张音乐贺卡,多迪给CNN打了电话,他暗自揣测多迪说艾杰的那番话究竟意有何指。本顿和多迪共同认识的人应该是华纳·艾杰,但她怎么会认识他的?也许她不认识。也许认识艾杰的是她底特律的律师。在麦克连时,她的律师,一个名叫拉福什的人,要求艾杰来当她的评估专家。拉福什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像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安排。本顿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但他们在电话上交谈过几次,每次都是拉福什用寻呼机和他联系,找他核实他口中的“我们的女孩”表现如何,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取笑一位能讲像《杰克和豌豆茎》一样长的故事的客户。
“……真遗憾你这么平庸、粗鲁……”多迪的声音从壁炉上方的电视里传来。
镜头对准了斯卡佩塔,她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耳机,接着把手放回到桌上,平静地交握在一起。这个动作只有像本顿这样熟悉她的人才能看懂,她在竭力克制自己。他应该提醒她的。去他妈的HIPAA法案的规定和保密性。他克制着想冲出去、冲进十二月的寒夜去找自己妻子的念头。他看着,听着,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