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佩塔轻叩敞开的门时,纽约市首席法医正躬身在显微镜上。
“你知道自己缺席全员大会错过了什么内容,对不对?”布莱恩·爱迪生医生移动着显微镜镜台上的一张透明正片,头也没抬就顺口问道,“肯定有人告诉你了。”
“我不想知道。”斯卡佩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在她搭档办公桌另一边的一把扶手椅上。
“好吧,我应该修正自己的说法。实际上,讨论的话题并不是关于你。”他转过身来,好面对她,他白发乱蓬,眼神像鹰一样敏锐,“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关于CNN、电视频道、‘发现’栏目,天底下所有的有线网络。你知道我们每天能接到多少电话吗?”
“我肯定你能额外雇用一名接电话的秘书。”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不得不裁员。后勤人员、技术人员。我们已经减少了门房和安全服务。”他说,“如果国家真要按威胁说的把我们的预算减少百分之三十,天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不是娱乐业。我们不想,也承受不起。”
“如果是我造成的问题,对不起,布莱恩。”
他也许是斯卡佩塔认识的最棒的法医病理学家了,她非常清楚他肩负的使命,他的使命和她的不同,这件事上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将法医学视为公众健康服务行业,至于媒体,除了把有关生死的消息告知大众,比如危险和传染病、婴儿床的设计是否有潜在的致命危险或是否爆发了汉江病毒,除此外,媒体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观点错误,错在其他一切。世界变了,不一定是朝更好的方向转变。
“我正尝试在一条并非我选择的路上摸索前进。”斯卡佩塔说,“在歪门邪道横行的世界,你选择的是最正大光明的那条路。我们只能和媒体撇清关系吗?”
“那降低身份,和他们沆瀣一气?”
“我希望你不会这样看待我正在做的工作。”
“那你如何看待自己在CNN的工作?”他拿起在大楼里不再允许抽的桦木烟斗。
“我当然没把它当成事业。”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通过某种我认为在当今时代势在必行的方式来传播消息。”
“如果你不能打败它们,那就加入它们。”
“如果你反对我就不去,布莱恩。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讲过。我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至少不会故意做任何会让这间办公室难堪,或是需要哪怕一丁点妥协的事情。”
“好吧,我们不需要反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他说,“理论上说,我并不反对你,凯。公众在有关刑事司法和司法鉴定手段方面掌握的信息素来都严重失真。是的,这会扰乱犯罪现场、法院讼案和法律以及税收分配。但内心深处,我不认为参加任何这类节目能解决问题。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我宁愿坚守自己的方式,不时感到有必要提醒你绕开印第安坟地。汉娜·斯塔尔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这就是全员大会上讨论的主题吧。实质上,讨论的并非我个人。”斯卡佩塔答道。
“我没有看这些节目。”他随意地把玩着烟斗,“但卡利·克里斯宾和大名人华纳·艾杰似乎把汉娜·斯塔尔随时挂在嘴边,接下来将会是凯西·安东尼或安娜·妮科尔·史密斯。天知道,我真希望你今晚上电视,他们不会问你那位死于非命的慢跑者。”
“我和CNN达成了一致,我不会谈论处理中的案情。”
“你和这个名叫克里斯宾的女人达成共识了吗?她臭名远扬,不按规矩出牌,今晚她会在直播现场信口开河。”
“他们让我谈论显微镜检查,尤其是头发分析。”斯卡佩塔说。
“这很好,也许对我们有帮助。我深知实验室的许多同僚担心自己的科学分支会很快被人视为无足轻重,因为公众和政客认为DNA是盏神灯,只要我们拼命擦,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什么纤维、头发、毒理学、有疑问的资料甚至指纹,在他们看来都是见鬼。”爱迪生医生将他的烟斗重新放回到好几年都没有沾过烟灰的烟灰缸里,“我想,我们可以确认托尼·达里恩的身份。我知道警方想公布这条信息。”
“公开她的姓名我没有意见,但我不打算公开我发现的任何细节。我担心她的被害现场是伪造的,她不是在被发现的地方被谋杀的,她也许不是在跑步时遭袭的。”
“根据呢?”
“很多。她是后脑勺遭袭的,一击击中了她的左颞骨后部。”斯卡佩塔摸了摸自己的头向他示范,“存活时间大约几个小时,证据是一大摊流动的脑浆和头皮下出血水肿组织。然后在她死后某个时刻,凶手把一条围巾绑在了她脖子上。”
“有没有想到是用什么武器?”
“造成的是圆形粉碎性骨折,把好几根骨头砸碎进了脑部。无论她是被什么袭击的,那东西圆面直径至少有五十毫米。”
“没有被骨头压出来,而是被砸成了碎片。”他思考着,“那么,凶器不是锤之类的,也不是圆形平面的东西。如果直径有五十毫米,也不是棒球棍,大约是台球大小。真好奇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想她周二就已经死了。”斯卡佩塔说。
“尸体开始腐烂了吗?”
“压根没有。但她的尸斑已经定型,从形状看,她死后仰面躺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十二个小时,没有脱衣服,双臂放在身体两侧,手掌向下。这和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不符,不是她在公园被发现时的样子。她在公园里是仰面躺着,但双臂上举,放在头顶上的,手肘处略弯曲,好像有人拖过她,或有人抓住她的手腕拉过。”
“身体僵直?”他问道。
“当我试图去移动她四肢时骨头轻易就断了。换而言之,全身极度僵直,并且已经开始散架,再次证明她死了很长时间。”
“她不难控制和移动,我想你暗示的是这个意思。她的身体是被丢弃在公园里的,如果她身体僵硬,变干,弃尸不是很难吗?”他说,“你是不是认为她曾被放置在某个冰冷的地方,在那里,她的尸体能良好保存一两天?”
“她的手指、嘴唇和黑斑已经变干,眼睛略微张开,因变干,结膜呈棕色。她的腋窝温度是十五度。”斯卡佩塔继续道,“昨天晚上最低温度是三十四度,白天最高温度是四十七度,围巾在皮肤表面四周留下的是干棕色磨损刮擦。没有溢血,脸上没有淤斑或结膜,舌头也没有外伸。”
“那么是死后系上去的。”爱迪生医生说,“围巾是系在侧边吗?”
“不是。是系在喉咙正中间。”她用自己的脖子做了个示范,“在脖子前面打了两个结,我当然不是把围巾从中间割开的。我是从后面割开拿下来的。没有重大反应,身体内部也是。舌骨、甲状腺和肩带上的肌肉都完好无损。”
“你在强调她也许是在某个地方被谋杀后被人弃尸在被发现的地方,即白天人们一眼就能看到的公园边角,如此一来,今早人们起来出行时很快就能发现。”他说,“有没有证据证明她在什么时候被绑过?有没有遭受性侵害?”
“看不到因捆绑造成的青肿或留下的痕迹,没有因防卫造成的伤害。”斯卡佩塔说,“我发现在两条大腿上方的内侧有两处淤伤,后面的阴唇系带显示出表面刮擦,有非常轻微的出血,周围有淤伤,阴唇发红。阴道口和阴道穹窿没有明显的分泌物,但她的阴道后壁有一道不规则的摩擦。我采集了PERK。”
她指的是实物证据回收组件,其中包括用拭子取下的分泌物标本,做DNA检验用。
“我也用法医鉴定手电检查过,收集了所有物件,包括纤维,大部分是从她头发上取的。”她继续道,“她头发上有许多灰尘和碎片,我是从割伤边缘刮下来的。在放大镜下,可见几个油漆斑点,有些深陷在伤口深处。鲜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我们要看证据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我敦促实验室所有人尽量加速进程。”
“我相信你一直都这么督促他们。”
“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她的袜子穿反了。”斯卡佩塔说。
“袜子怎么会穿反?你的意思是内外穿反?”
“跑步穿的袜子根据身体结构分左右脚,实际上也是这么规定的。左边那只上会标L,右边标R。她脚上的袜子穿反了,右袜穿在左脚上,左袜穿在右脚上。”
“也许是她穿衣服的时候没留意,穿错了?”爱迪生医生正在穿西装上衣。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如果她对自己的跑步装束格外在意的话,她会把袜子穿反吗?她会不戴手套、不戴保暖耳套。不穿外套,只穿一件运动胸衣在下雨天出去跑步吗?达里恩夫人说托尼讨厌在天气恶劣时跑步。她也解释不清托尼手上那块不寻常的手表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一块超大型的黑色塑料电子表,上面印着呼吸描记器的商标,也许是用来收集某种信息的。”
“你在谷歌上搜索过吗?”爱迪生医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
“露西搜索过,等做完DNA检验后她会进一步调查。截至目前,没有找到这种名叫呼吸描记器的手表或器具。我希望托尼的某个医生或她认识的其他人能告诉我们她为什么戴着这个,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的把兼职变成了专职了。”他拿起公文包,从门后拿起外套,“我想这一整个月你都没有回过马萨诸塞州。”
“这里的工作有点忙。”她站起来,开始拿自己的东西。
“你那边谁在照顾?”
“时光好像又飞快回到了我在波士顿的时候。”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说,和爱迪生医生一起往外走,“重复过去的日子,这是莫大的遗憾。我在沃特敦东北部地区的办公室到今夏也许会关门大吉,好像波士顿的办公室还没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本顿不是得来回跑?”
“两地奔波。”斯卡佩塔说,“有时候露西用直升机送他。他经常到这里来。”
“很感谢她能帮忙调查手表的事,就是那块呼吸描记器。我们不能给她提供电脑技术。但等做完DNA检验,如果杰米·伯格同意,而那个设备里有什么数据信息的话,我希望露西能帮帮我们。我上午在市政厅有一场会,与会者有市长及其他人等。案情对旅游业不利。先是汉娜·斯塔尔,现在又来个托尼·达里恩,你知道我将会听到什么。”
“也许你应该提醒他们,如果继续削减我们的预算,案情对旅游业造成的不良影响只会越来越大,因为我们将没法开展工作。”
“九十年代初我到这里开始工作时,全国百分之十的谋杀案都集中在纽约。”他们一起穿过休息室时爱迪生医生说,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埃尔顿·约翰的音乐。“我来的第一年共发生了两千三百起谋杀案。去年不到五百,降低了百分之七十八。但好像大家都忘了这点。他们记得的只有最近发生的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法林又在放音乐,要把她的收音机没收吗?”
“不要。”斯卡佩塔说。
“你说得对。这里的员工工作辛苦,没有太多让人开心的事情。”
他们走上人行道,扑入寒风中,第一大道上车水马龙,闹声喧天。正值交通高峰期,出租车猛向前冲,不停地按喇叭,汽笛哀鸣,救护车飞奔向几个街区开外的贝尔维尤医院现代化综合大楼和隔壁的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已经过了五点,天完全黑了下来,斯卡佩塔把手伸进吊挂在肩上的女用手提包里找她的黑莓手机,想起要给本顿打电话。
“祝今晚好运。”爱迪生医生说,拍了拍她的胳膊,“我不会看的。”
多迪·霍奇的那本黑色封面上点缀着黄色星星的《魔法书》,她一直随身携带。
“符咒、仪式、咒语,卖一些诸如珊瑚、铁钉、装着荷兰豆的真丝小袋之类的东西。”本顿在对克拉克讲,“我们在麦克连抓到过她几次。其他病人,甚至一些医院雇员都会买她那些装神弄鬼的礼物,向她有偿咨询和买她的护身符。她自称有通灵和其他超自然能力,你肯定也猜到了,人们,尤其是那些身陷囫囵的人对这种人极其没有抵抗力。”
“貌似她在底特律的书店偷那些DVD时没有通灵能力,否则她肯定预料到了自己会被抓。”克拉克医生说,他正慢慢接近真相,目标就在前方。
“如果你问她,她会说她那不是偷,那些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因为海普·贾德是她的外甥。”本顿说。
“这亲戚关系是真的还是又一个谎言?或依你之见,是欺骗?”
“我们不知道她是否真跟他有关。”本顿答道。
“这问题很容易查实。”克拉克医生说。
“我今天早些时候给他在洛杉矶的经纪人办公室打过电话。”本顿不打自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
克拉克医生等待着,没有填补沉默,双眼注视着本顿。
“他的经纪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她没有资格讨论海普·贾德的个人生活。”本顿心中怒火复燃,这次火气更大,他继续说,“接着她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名叫多迪·霍奇的人,她说话的口气让我想到她非常清楚我说的是谁,尽管佯装不知。当然,我不能泄露信息,我只说自己得到了一些消息,正试图证实。”
“你没有说你是谁或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
本顿以沉默作答。内森·克拉克非常了解他,因为本顿一直对他敞开心扉。他们是朋友。他也许是本顿唯一的朋友,是除了斯卡佩塔之外唯一一个被本顿容许进入自己禁区的人,甚至斯卡佩塔都有受限和畏惧的回避区域,而当前情况则是她最害怕的区域。克拉克正在从本顿嘴里套知真相,本顿不打算停止,这件事需要解决。
“这就是当过FBI的难处,对不对?”克拉克医生说,“很难抗拒暗地行动、不择手段获取信息的诱惑。甚至在私营部门工作了许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她也许以为我是记者。”
“你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没有回答。
“这和你的身份、打电话地点及原因不相符。这违反了HIPAA法案。”克拉克医生继续说道。
“是的,算是。”
“你的所作所为还不算。”
本顿沉默以对,让克拉克医生尽量往深处探索。
“我们也许需要好好探讨下你和FBI的关系。”克拉克医生说,“我们有阵子没谈起你被当作受保护的证人、凯以为你被尚多内家族犯罪团伙谋杀那档子事了,那是最黑暗的时期,你一直藏身暗处,生活在大部分人难以想象的恐惧当中。也许我们应该探究一下这些日子你对自己和FBI的过去有何感想。也许这还没有过去。”
“事情过去很久了,恍如隔世,那个部门我也早忘记了。”本顿不想谈论它,选择沉默,让克拉克医生继续。“但有句话也许是真知灼见,一度为警——”
“终身为警。是的。我知道这是老生常谈。但我敢说这不仅是老调常谈。你是在向我坦白:你今天的表现与其说是一名把病人的利益置于首位的心理医生,不如说是一名执法人员,一名警察。多迪·霍奇激起了你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本顿没有回答。
“某些从未曾真正死去的东西,你只是自以为它已经死了。”克拉克医生继续说道。
本顿依然保持沉默。
“于是我问自己,真正的导火索是什么?因为多迪不是真正的诱因,她不够分量,她更有可能只是催化剂。”克拉克医生说,“你赞同我的说法吗?”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但你说得对,她不是导火索。”
“我倾向于认为华纳·艾杰才是导火索。”克拉克医生说,“在过去约三周里他一直是凯今晚露面的同一档节目的常客,以FBI法医心理学家的身份、前侧写师的身份,在所有连环案和精神病案中吹嘘自己是顶级专家。你对他怀着强烈的憎恶,这可以理解。实际上,你有一次告诉我你恨不得杀了他。凯知道华纳的身份吗?”
“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们当时没有谈这个。”本顿答道,“我们一直努力向前,重新开始。有许多事我不能说,但就算我能,她也不想听,不会想听。说实话,我越是分析,越是不确定她记得什么。我一直很小心,不愿逼她。”
“也许你是怕如果她记得会造成什么后果,也许你怕她生气。”
“她有权感受这件事,但她没有谈起。我觉得真正害怕自己怒火的人是她。”本顿说。
“那你的怒火呢?”
“愤怒和恨具有毁灭性。我不想愤怒或憎恨。”愤怒和恨在他的胃里啃出了一个洞,好像他刚吞下了什么酸味物质。
“我将假设你从来没有把华纳对你的所作所为告诉过她,假设你在电视和新闻上看到他让你极其不安,他打开了一扇你竭力避开的房门。”克拉克医生说。
本顿不置可否。
“也许你认为华纳是有意对准凯上的同一档节目,因为你向我提过,卡利·克里斯宾原本是想让你和凯同时出现在节目上的。实际上,我想她曾在节目中提到这点。我肯定在哪里看到过或听到过这事儿。你拒绝上那个节目,这么做是正确的。但接着发生了什么呢?华纳将你取而代之。这是个阴谋?为了华纳而对付你的阴谋?他是在和你竞争吗?”
“凯从不和其他人一起上节目,不参加专题讨论小组,凡是那些专家相互炮轰、争论不休的节目都拒绝出席,她把那些节目戏谑为好莱坞广角。她几乎从来没有上过那档节目——‘克里斯宾播报’。”
“那个在你死而复生后试图盗取你人生的人现在成了声名显赫的专家,变成了你,变成了他曾经一度嫉妒的人。现在他和你的妻子出现在同一档节目中,同样的网络上。”克拉克医生再次重申他的观点。
“凯并不经常上那档节目,如果有其他人上,她绝不会参加。”本顿重复道,“她只是偶尔在卡利的节目中充当嘉宾,不过我得补充,这违背我的建议。有两次她是为了帮制片人才上的。卡利为了得到帮助不择手段,她的节目收视率一路下滑。实际上,今秋以来,急遽下滑。”
“你对这件事没有防备或逃避,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只希望她远离这件事,远离卡利,仅此而已。凯这个人太善良,太乐于助人,她总觉得要充当整个世界的老师。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在当今很容易受到认可,我想。这对你来说有点难接受,对吧?也许给你带来了威胁感?”
“我希望她远离电视,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照我的理解,华纳是在三周前走进公众视线的,正是汉娜·斯塔尔消失的时候。”克拉克医生接着说,“在那之前,他鲜少露面,更别提上‘克里斯宾播报’了。”
“平凡乏味的小人物能上黄金档电视节目的唯一方式莫过于和卡利信口开河地聊一宗轰动一时的案件。换而言之,就是和一个该死的婊子聊。”
“你对华纳·艾杰的人品没有偏见让我松了口气。”
“你这就错了,大错特错,就算是最愚笨的人也知道你错了。”本顿说。“到目前你都不愿提起他的名字或直接提到他,但也许我们能慢慢变得更交心。”
“凯不知道二〇〇三年在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那家汽车旅馆房间所发生的事情的详情。”本顿对上了克拉克医生的眼神,“她对事情的始末一无所知,不知道那台机器是如何错综复杂,不知道驱动机器运作的精密设计。她认为整件事是我策划的,是我选择参与一项证人保护计划,以为那完全是我的主意,认为我是尚多内家族犯罪团伙的侧写师,并认为如果敌人没有误信我已身亡,那我将难逃一死,而且会拖累我身边的所有人。如果我还活着,他们就会回来找我,回来找凯,回来找所有人。当然了,嗯,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来找凯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就是其一,她居然死里逃生,真是奇迹。我没有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我早就该按我最终采取的方式去处理,让想帮我脱险的人置身事外,让凯和其他人置身事外,我应该抛开那台机器去做我必须做的。”
“什么机器?”
“警局司法部门、国土安全部门、政府,某个提供不良建议的混账。正因为这条不良建议,这条自私自利的建议,这台机器才启动运行的。”
“华纳的建议,是他的影响力。”
“幕后有人在操纵法律程序。有人想让我让路,想让我受到惩罚。”本顿说。
“惩罚你什么?”
“因为那家伙眼红我的人生。我因此变成了罪人,貌似是这样,尽管但凡知道我过着怎样生活的人都会奇怪怎么会有人眼红我。”
“那得要了解你真实生活的人才会。”克拉克医生说,“你遭受的折磨,你遇到的恶魔。但表面上看,你的确相当让人羡慕,好像什么都有。相貌堂堂、出身名门、富有,是FBI探员,他们的明星侧写师,现在你又是和哈佛紧密相关的著名法医心理医生。你有凯。我算是瞧出来了,为什么有人觊觎你的生活。”
“凯认为我是个受保护的证人,我从FBI辞职出来后,隐姓埋名过了六年。”本顿说。
“因为你背弃了FBI,对它失去了所有敬意。”
“有些人认为是这个原因。”
“她呢?”
“也许。”
“而事实是你觉得警局背弃了你,对你没有丝毫尊重。因为华纳的所作所为,FBI背叛了你。”克拉克医生说。
“FBI广纳专家意见,让他们提供信息和建议。我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担心我的安危。撇开任何偏颇的影响,那些有权作决定的人有理由担心,我能理解在我经历过那件事之后,他们为什么会担心我的稳定。”
“这么说,你认为华纳·艾杰在尚多内家族和提出有必要伪装你死亡这件事上做对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出于对你的安全考虑,他认为你不再适合任职是正确的?”
“你知道答案。我该死。”本顿说,“但我不认为他上电视是为了和我一较高下。我怀疑他这么做与我无关,另有所图,至少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也许是我想多了,仅此而已。我不该想太多。”
“这很有趣。华纳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至少不太爱出风头,在他相当漫长、不特别风光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是如此。”克拉克医生说,“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全国性的新闻节目中。坦白说,我很困惑,也许我错会了他的真正动机。我不确定这件事是因为你,或至少部分因为你,还是因为他强烈的嫉妒心,或渴望出名。我赞同你的说法,也许他另有所图。那会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现在?也许他只是为了钱才上节目的。也许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他经济拮据,他到了这把年纪,这非常可怕。”
“新闻节目不会给嘉宾出场费。”本顿答道。
“但如果嘉宾出场足够激动人心和具有煽动性,如果他们能提高一档节目的收视率,那他们就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得到补偿,比如签约、咨询什么的。”
“的确有许多人失去了退休金,正在寻找其他方式生存下去。个人收入、自我满足。我没法知道他的动机。”本顿答道,“不过汉娜·斯塔尔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大好机会。如果她没有失踪,他就不会上电视,就不会得到如此多的关注。正如你所言,在那之前,他一直默默无闻。”
“某人和他,虽都是代词,但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个人。你总算有了些进步。”
“是的,他,华纳,他不是个好人。”本顿感到被打败了,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他心情哀切,感到自己被抽干了。“他从来就没有好过。他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也永远不能改邪归正。他具有毁灭性,危险、无情。是的,是个自恋狂,一个不爱交际的家伙,一个自大狂。他不好,他的悲惨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代谢失调可能更加严重了。我敢说他的动机是他不断需要被肯定,他认为只要他把那过时的、没有根据的理论公布于众,就能得到自己该得的回报。也许他需要钱。”
“我承认他不是善类。我只是不想让你不舒服。”克拉克医生说。
“我没有不舒服。我承认我不喜欢在所有那些该死的新闻上看到他那张丑恶的嘴脸,看到他从我的事业中获利,甚至提到我的名字,那个该死的混蛋。”
“这些年我遇见他太多次,比我能记起的还多,知道我对华纳·艾杰的看法你会不会好受些?”
“直说吧。”
“总是在职业研讨会上碰到他,他一直想方设法吹嘘自己,抬高自己,贬低我。”
“真让人吃惊。”
“忘了他对你犯下的罪行吧。”克拉克医生继续道。
“绝不可能。他应该为此坐牢。”
“他也许会因此下地狱。这个人很恐怖。这么说够不够坦率?”克拉克医生答道,“至少你要这么想,人上了年纪,骨头开始散架,挺可怜的,每天都想着今天是会更糟糕还是会好一点。也许我今天不会摔倒或把咖啡泼洒在衬衫上。一天晚上,我调电视频道时无意中看到了他,我情不自禁,忍不住看。他不停地讲啊讲,满嘴都是关于汉娜·斯塔尔的胡言乱语。且不说他谈论的那宗案子尚未裁决,好歹那个女人还没有找到,生死未卜,他却在预测某个连环杀手会对她下的种种黑手。那个自负的老笨蛋。我很吃惊FBI没能找到一个周全的方法来让那只羔羊闭嘴。他实在令人难堪,他算是给行为分析小组丢尽脸了。”
“他从来不和行为分析小组打交道,我当负责人的时候他没有。”本顿说,“这是他一贯神秘的一部分。他从来就不是FBI。”
“但你曾经是,而现在你不是了。”
“你说对了,我现在不是了。”
“那我来总结概括一下,然后我真得走了,否则会错过一场非常重要的约会。”克拉克医生说,“底特律地区的律师办公室叫你对这个名叫多迪·霍奇的被告做一个心理评估,但没有授权你去调查你认为她犯的其他罪行。”
“是的,我没有那个权利。”
“仅凭收到的一张音乐圣诞贺卡不能赋予你这个权利。”
“是的。但那不仅是一张音乐贺卡,这是个隐藏的威胁。”本顿不打算在这点上屈服。
“这取决于从谁的角度看。比如证明罗夏克墨迹测验是只被压扁的虫子还是一只蝴蝶?它到底是什么?有人也许会说你把这张贺卡视为隐藏的威胁是你的逆向思维在作怪,你长年从事执法工作,暴露在暴力和痛苦之下,造成了你对所爱的人过度保护,你身处无所不在的恐惧当中,时刻感到那些混蛋会来对付你,你现在对这张贺卡的看法就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明。你在这点上太过执拗,铤而走险,不惜和一个精神错乱者开战。”
“我会把自己紊乱的想法埋在心底。”本顿说,“我不会评判无可救药和痛苦不堪的人。”
“好主意。但由不得我们来评判谁无可救药和痛苦不堪。”
“即使我们知道这是真的。”
“许多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克拉克医生说,“我真希望我一无所知。早在侧写师这个词出现之前我就在这一行干了,那时候FBI用的还是冲锋枪,他们更热衷于寻找共产主义者而不是所谓的连环杀手。你认为我爱我所有那些病人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扶手,“你认为我爱我今天与之共处了好几个小时的人吗?亲爱的泰迪,他认为往一个九岁女孩的阴道里灌汽油是合理和有帮助的。他很缜密地向我做作了解释,如此一来,他强奸她后她就不会怀孕。他有责任心吗?作为一个无法自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自己小时候就反复遭受性虐待和折磨,你能去责备这样的人吗?他是该被施死刑注射、枪决还是电椅?”
“该不该受到谴责和该不该对某件事负责是两码事。”本顿说这话时电话铃响了。
他接起了电话,知道是斯卡佩塔打来的。
“我到前门了。”她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前门?”他吃了一惊,“贝尔维尤?”
“我走过来的。”
“天哪。好吧。在休息室里等我。别在外面等,走进休息室,我马上就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外面很冷,天气恶劣。我立马下来。”他说着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祝我好运吧。我要去网球场。”克拉克医生在门口顿了顿,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帽子,包吊挂在肩头,像诺曼·洛克威尔画笔下的身体萎缩的虚弱老人。
“对付麦肯罗悠着点。”本顿开始收拾自己的公文包。
“那台网球机器速度很慢却总是赢。恐怕我的网球生涯要到头了。有一周,比利·简·金居然就在我隔壁的球场。我当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红黏土。”
“你这么炫耀是为哪般?”
“我正在用漏斗捡球,绊在了该死的胶带上,而她就在那里,俯身下来看我有没有受伤。以此等方式会英雄还真是少见。小心你自己,本顿。代我问候凯。”
本顿仔细考虑了一下多迪送给他的那张音乐贺卡,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塞进公文包里,他不确定为什么。他不能把贺卡给斯卡佩塔看,但他也不想把它留在这里。要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该怎么办?不会发生其他事。他只是焦虑不安,神经绷得太紧,黑暗过去老是阴魂不散地纠缠他。一切都会好的。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匆匆疾行,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但他就是忍不住。他已经焦虑很长时间了。他感到即将大祸临头,他的心灵受伤了,他想象它变成了酱紫色,伤痕累累。那不过是记忆中的情感,不再是真的,他说,听到头脑中回荡着自己的声音。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同事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大家都走了,有些去度假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
他朝电梯走去,电梯对面是一间牢房的入口,从那个方向传来一贯的吵闹声。声音很大,有人在吼叫“我还没有进去”。因为控制室的守卫开栅栏门的动作从来都不够利索。本顿瞥了一眼一个身穿雷克岛鲜艳橘黄色连裤衫的囚犯,他戴着镣铐,有人护送,身体两侧各站着一名警察,也许是个装病的,也许是自残,无非是为了能在这里度过圣诞节。铁门甩上,本顿走进电梯时,他想到了多迪·霍奇。他想起了自己凭空消失的六年,以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汤姆·哈维兰的身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装了六年的死人,这全因为华纳·艾杰。本顿受不了自己的感受。想要伤害某个人的念头令人厌恶,他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他在这一行干过不止一次,但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那种欲望如同贪婪。
他多希望斯卡佩塔来得更早,多希望她没有独自一人天黑后在城市的这一地带行走,这里游荡着比统计数据更多的无家可归的人、穷人、吸毒者和精神病患者,相同的病人进进出出,直到过度紧绷的压力再也不能把他们安放到任何地方。然后,也许他们会在一列列车前把一名乘客推下地铁平台,或用刀子攻击一群陌生人,造成死亡和破坏,他们有恃无恐,因为就算有人听到了声音,也无人理睬。
本顿疾步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楼道里,经过食堂和礼品店,从络绎不绝的病人、来访者和身着实验室袍以及消毒服的医院工作人员中迂回穿行。贝尔维尤医院的大厅为节日进行了盛装打扮,播放着喜庆的音乐,摆挂着鲜亮的装饰,让病人、受伤者或犯罪的精神病患者能过好圣诞节。
斯卡佩塔正在玻璃前门附近等他,穿着深色长大衣,戴着黑色皮手套。他朝她走去时警惕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觉得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她的眼神好像觉得她很熟悉。她在人群中没有注意到他。他对她的反应一如既往,混合着兴奋和伤感,很激动能和她在一起,同时又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害怕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她。无论何时他从远处望她,她都浑然不觉,他想起了自己过去有意地偷偷监视她,渴望拥有她的时候。有时候他想,如果她所相信的变成了真的,他真的死了,她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他不知她是否会过得更好。也许她会。他给她带去了痛苦和伤害,带去了危险,他伤害了她,他不能原谅自己。
“也许你今晚应该取消。”他走到她身边时说。
她转身面对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开心,眼睛深蓝如天空,她的想法和神情像明媚的天气,浅淡、明亮的阳光,飘絮般的白云和烟雾。
“我们应该去静静共享一顿大餐。”他补充道,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靠近自己,好像他们需要彼此取暖。“去Il Cantinori意大利餐馆吧。我给弗兰克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空来凑份子。”
“你就别折磨我了吧。”她说,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乳酪烩茄子,一瓶蒙达奇诺·布鲁奈罗红酒。我也许会把你那份都一并吞掉,干掉整瓶酒。”
“你真是贪得无厌。”他们朝第一大道走去,他保护似的把她揽在身旁。狂风呼啸,开始下起雨来。“你真的可以取消,你知道的。告诉亚历克斯你得了感冒。”他招手叫出租车,一辆车朝他们疾驰过来。
“我不能言而无信,我们必须回家。”她说,“刚接到个通知开会的电话。”
本顿打开了出租车的后门。“什么会议电话?”
“杰米打来的。”斯卡佩塔滑到了车后座的另一边,他跟着爬了进去。她把地址报给了司机,然后对本顿说:“系好安全带。”这是她提醒人的怪习惯,就算对方不需要提醒。“露西认为她几小时内能从佛蒙特州出发,到时候南方天气应该好转了。其间,杰米希望你、我、马里诺,我们所有人在电话里交流,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十分钟前我在往这里走的人行道上接到了她的电话。现在不方便多说,总之我也不知道详情。”
“你一点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本顿问。出租车拐上了第三大道,朝北驶去,挡风玻璃雨刷在迷蒙的雨雾中大声摆动,灯火通明的大楼楼顶笼罩在雨雾中。
“是有关今天上午的情况。”她不打算在司机面前具体说,无论他是否懂英语,或能否听清他们谈话,她都不想。
“你整天接触的情况。”本顿指的是托尼达里恩的案子。
“今天下午有个目击者打电话来了。”斯卡佩塔说,“很显然,有人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