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点。
由加州S市通往郊外的一条新铺道路上,行驶着一台房车;那是台泛着油亮光泽的黑色林肯大陆豪华轿车。
道路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地,宛如海洋般延展着,但近几年来,农地上似乎未曾进行农耕作业,原本栽种柳橙的广大土地,如今却沉淀于荒凉的气氛之中。在这片称呼“荒野”比“农地”二字来得更为贴切的大平原上,宛若崭新铅笔般细长的房车彷彿漫无目的似地不断奔驰着。
当然,目的地是存在的。在那无限延展的荒野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貌似建筑物的物体。悄然伫立于荒野中的建筑物有着近代风格,与周围的景色显得格格不入;而早在它看起来还是火柴盒大小时,头一个管制站便已然出现。
管制站中有数位配戴自动步枪的军装警卫待命,豪华轿车即是在此接受第一道盘检。车上的所有乘客对照ID卡、确认行程表并检查身体,待这些既定手续完成之后,总算才能通过;然而,此刻要放下心来,尚嫌太早。
要进入这座美国总统直辖设施——通称“第二都市(Second City)”——的领地内,无论是再怎么显赫的达官贵人,都得再接受两次盘检才成。被迫走下司机驾驶的黑头轿车、交出私人物品自是无庸赘言,还得在密不透风的管制站中接受无礼且彻底的冗长检查,以确认身体内没有隐藏任何异物。
“简直蠢得到家!”
在接受不宜详述、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违背人道的二重及三重盘检后,接着又被迫换上设施专用作业服,好不容易才踏进“第二都市”内的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不禁吐出了这句怨怼之词。
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有着一头浅灰色卷发以及彷彿会发出雷射的锐利眼光,脸上的鹰钩鼻彷彿能独力打开笨重门扉;在那美式足球选手也自愧弗如的壮硕巨体上,安着一张适合饰演电影中吸血鬼的脸孔,轮廓深刻且具有魄力。或许可说他正是魁梧奇伟四字的体现,但若要以更通俗的讲法来形容,便是“怎么也不像是个社会心理学家”。事实上,艾克洛博士原本立志要当精神科医生或开设儿童心理谘询中心,才踏入这领域的;但那怪物般的容貌却令他无以圆梦。
“咦?您刚才说了什么?”搭乘同一部轿车的男子带着责难语气问道:“A博士?”
那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白人男子,有着一头媲美女人的柔亮金发。他的眼角下垂,脸上总带着一种轻薄的笑意,因此虽然眉清目秀,但离英俊二字却仍有一步之差。虽然他也有着摔角选手般的强壮体格,不过和艾克洛博士一比,毕竟表情上的威严有所不如,魄力输了一截。
“我说简直蠢得到家!”
“莫非……”年轻男子的眼角更加下垂,彷彿对艾克洛博士的耿耿于怀嗤之以鼻。“您是指身体检查?”
“你似乎不这么想嘛!戴夫。”将附有照片的特别ID卡别上作业服胸口后,艾克洛博士便快步地走进设施中。“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别叫我A博士!”
“对不起,丹尼。”
“什么‘丹尼’?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儿时玩伴啦?啊?”
“我说啊,您到底对哪件事不满?”那个名叫戴夫的男子连忙跟上艾克洛博士,却仍不改一脸轻浮的笑容。“不过是屁眼被‘清扫’一顿而已,这不是老规矩了吗?”
“世风日下啊!假如你是我儿子,我早拿块香皂洗你那张嘴了。这是现代年轻人的风气吗?在人前竟然若无其事地使用‘屁眼’这种词。”
“时代总是在变嘛!哪能有什么理由呢?A……”他原本想接上“博士”两字,却连忙闭上了嘴。这个A字,代表的自然是艾克洛(Ackroyd)的A了。“道理很简单,事关我国的最高机密,哪能顾虑羞耻心?假如要计较这些,那女性成员该怎么办?像宾荷斯特小姐还不是——”
“别说了,我不想听。”艾克洛博士摀住耳朵,仰天兴叹。“你怎么能详细描述那种事?还是怎么地,难道你偷窥金洁的身体检查——”
“这话可失敬啦!我身为警卫之一,当然有这些知识了。话说在前头,这对我来说只是单纯的工作;我可不像丹尼,会一边浏览宾荷斯特小姐的身体检查项目,一边做些下流的想像。”
“别叫我丹尼!”
“难道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就是儿时玩伴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再叫她金洁了。总之啊,我不满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我昨天才刚出去,今天又得再接受一次那种拖泥带水的检查?我当然明白为了警备得进行严密检查,但多少可以变通一下吧?变通!”
“具体上来说,该怎么变通呢?”
“比方说,对熟面孔的检查项目可以免除几项之类的。”
“要是那么做,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变成间谍的巢穴啦!您忘记了吗?即使做了层层检查,去年仍有某国间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还带着针孔相机呢!”
“我记得,那个来路复杂的家伙嘛!本来以为他是KGB,没想到还是MI6的双重间谍。”
“不是MI6,是SIS。”
“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虽然同属英国——”戴夫原想说明军事谍报部与秘密情报局的差异,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突然想起去年也曾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做过相同的说明。“唉!其实也差不多啦!”
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与CIA的情报员戴夫?威尔逊并行于“第二都市”错综复杂的通道之上,进入了设施的中央区域。
平时的中央区域里,总有许多研究员及机务人员身穿与中国红军装大同小异的作业服往来频繁,但现在却出奇地安静。平时总固守在仪器及萤幕前的职员们也几乎不见踪影。这是因为包含中央政府在内的各政府机关皆已进入圣诞假期之故。
事实上,艾克洛博士也早已进入假期。为了和家人一起度过圣诞节及新年,他昨天才搭乘最早班的飞机前往缅因州,与弟弟一家团聚。正当他们热闹滚滚地围着香槟、炸鸡及蛋糕团圆时,半夜却来了道召集令,要他立刻回到“第二都市”来。
他只听说受试者身上有了重大发现,但反正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当然也可能发生了大事,只是对艾克洛博士而言,是不是大事都毫无分别。他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这座“第二都市”的功能绝非人类所能控制的。
虽然如此,身为泱泱大国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至今仍深信能将“第二都市”的功能应用至军事及谍报活动上。你们也该掂掂自己有几两重吧?艾克洛博士闷闷地想道。这真是……
没错,这肯定是个阴谋。本来这个时刻,艾克洛博士应该正烹制他拿手的鸡肉,以备隔天平安夜的到来。他可以在做菜的闲暇之余喝杯啤酒,与年幼的姪子及姪女一起玩大富翁,这正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但是所有的乐趣全在一瞬间化为泡影;只为了一通电话,害得他必须多受一次罪,通过那一连串令人不快的身体检查,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阴谋,全都是CIA的阴谋。当然,参与这个“第二都市”计画的,并不只CIA;国防部、太空总署、美国陆军战院战略研究所、传统基金会及联邦调查局……个个都掺和一脚,说是美国总动员也不夸张。
这倒也难怪……通过中央区域时,艾克洛博士的视线刻意避开了一如往常般映入眼帘的圆筒形“入口”,朝着“宿舍(Dome)”前进。
从“入口”走下楼梯抵达地下后,便是关键的“第二都市”——正式名称为“对换圆(Switch Circle)”,将其开头两个字母SC替换成其他字汇而成的“第二都市”,便是计画名称的由来。
“对换圆”——这个伸展于地下的“房间(Chamber)”正如其名,是个状呈圆形、约八十平方公尺大小的空间。当然,它不光是个圆形空间,而是由某种超越人类智慧的不可思议“力场”所支配的“房间”。
它究竟是几时出现于加州农地下的?抑或是谁创造出来的?无人知晓。八成是外星人——这是这个计画的相关人士心照不宣的共同看法。
事实上,假如不拿出外星人这种荒诞不经且模稜两可的概念来,实在无法说明这个“房间”的谜团——将人类的人格与肉体分离并互相对换的功能之谜。
假设这里有白人A及黑人B,让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房间”;这么一来,A与B将会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称之为“隔离墙(Split Screen)”的屏障给自动分离至房间的尾端及前方。
分离时,两人的人格业已互相对换;换句话说,白人A的肉体中装着黑人B的“心”,而黑人B的肉体中则装有白人A的“心”。
宛如更衣般地将同一个人格轮流替换至数个身体——任谁都会认为,倘若人类能自由自在地操纵这个功能,将会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以制服恐怖份子为例,假设飞机被劫,只需将劫机犯的〝人格〞替换到地面上的其他身体之中,再将无害的检察官人格送入劫机犯体内即可。如此一来,根本无须劳动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大驾,便能在一瞬间解决案件。
当然,若是使用在不良用途上,这将成为无可匹敌的可怕武器。这种人格交换的秘密绝不能落到他国手中,尤其是某个共产主义大国;只能交由世界的警察、正义的我国——美利坚合众国来加以掌控及运用,这也是为了全人类的永久和平着想。
——以上即是英系白人帝国新保守主义者的支配性观点。当然,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无论那些道德多数派要如何自恋地认为只有美国拥有和平利用此功能的理性与技术,或是错以为只要是由美国执行,即使万一之时将CIA间谍与苏联书记长的人格对换,也并非“不良用途”,而是和平运用,都悉听尊便。
只不过,让艾克洛博士来评论的话,便是“可笑至极”。对假想敌保守这个秘密根本没有意义,倒不如索性对全世界公开展览算了。因为这种功能绝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
倘若美国能解开人格交换之谜并加以自由操控,那么苏联科学家自然也办得到。假如这玩意儿是区区人类所能应付的,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守不守密,到头来还不一样?
无聊透顶。说穿了,艾克洛博士对于这些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根本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必须为了这种无聊计画而牺牲自己的圣诞假期及特制炸鸡,才是最令人无法容忍之事。
这是阴谋!艾克洛博士在内心咒骂道。这绝对是CIA的阴谋,为了夺走我短暂的安乐时光而设下的阴险诡计!
如前所述,即使艾克洛博士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深知参与“第二都市”计画的政府机关并非只有CIA。然而,他对这个组织实在深恶痛绝,深信那是万恶的根源。
无论是甘迺迪总统被暗杀,或是越战陷入窘境,全都是CIA的错。冷战肯定也是按照那帮人写下的剧本来走的,说不定水门案发生时,他们还在暗地里窃笑呢!这些话听在他人耳中,恐怕要失声大笑,说他妄想过度;但艾克洛博士对于CIA的成见便是如此深厚。反正全是CIA的错,就连高中毕业舞会时邀请那个红发女孩被拒,也都是他们的阴谋。
博士对CIA如此深恶痛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姊夫的伯父,正是现任CIA长官。那人是个有些漫画式的美国梦信奉者,深信唯有自哈佛大学毕业并当上美国总统,才能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不枉此生。事实上,他似乎真的打算于CIA退休后出马竞选总统。
当然,他想做什么尽可放手去做。即使公开宣称哈佛以外的都不配称为大学、瞧扁其他大学出身的自己,都无所谓。艾克洛博士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别硬要我参加这种无聊的计画!”
对艾克洛博士而言,在乡下的小型大学当个讲师、悠闲过活,就已经够幸福了。但那人却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态度,彷彿自己施舍了这个没出息的亲戚一件大差事般,更教人受不了。
尤其还有戴夫的存在。就立场上而言,艾克洛博士算是这个计画的现场负责人,因此不同于其他研究员,有专属警卫随侍在侧;而担当这个任务的,即是年轻的CIA情报员,戴夫?威尔逊。
这个名叫戴夫的男人不知是否明白艾克洛博士对CIA的厌恶之情,态度格外讨好;当然,这应该只是职业上的面具罢了,但无论博士如何疾言厉色、如何蛮不讲理,他却丝毫不放心上,只是好言相劝,活像在哄骗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有时他所表现出的从容态度,甚至教人分不清谁才是长者,这点更令博士满心不快。这里没一件事是让博士满意的。
“唉!该怎么说呢?现在一看……”艾克洛博士一面键入“宿舍”区的入口闸门密码,一面以讥刺的口吻叹息。“我提早寄出孩子们的圣诞礼物,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孩子们?咦?我记得您还是单身啊!”
“我说的当然是我的姪子和姪女。你不也是单身?”
“不,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
“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呢!我没给您看过照片吗?就是我一直放在这里——啊!对了,私有物品全都保管在管制站里了。下次我再给您看吧!”
“免了,免了!”
“不必这么客气嘛!”
“谁在跟你客气了?”
“照片上还有我老婆,她们两个都是美人儿,保证看了会跟着幸福起来……”
“囉唆!”
CIA的人可以娶妻生子吗?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但艾克洛博士却发挥理智克制下来。CIA人员当然也是人,即使有家庭亦丝毫不足为奇。虽然如此,自高中毕业舞会时的惨痛失恋经验以来,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罗曼史,但这小子却……走进“宿舍”区的艾克洛博士,愈发加深了对CIA的偏见与厌恶。
“宿舍”区正如其名,是供受试者睡眠过夜之处。而所谓的受试者,自然是指接受“对换圆”——人格交换系统实验的人了。
艾克洛博士现在的工作,便是反覆进行人格交换实验并收集数据。这些受试者究竟是何来历,平时艾克洛博士尽量不深入思索,然而据他听见的风声,似乎是些得了不治之症而来日无多的人。在对其亲属进行说明并取得同意后,他们被秘密地带来此地。
之所以挑选来日无多的人来担任受试者,自然是为了保守秘密,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计画小组至今仍不知如何控制“对换圆”的人格交换系统。
以方才的白人A与黑人B为例,倘若他们两人之间已一度“成立”人格交换——亦即“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之状态一旦被创造出来后,这两人便再也无法“定居”于自己原来的身体之中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代表人格与身体的状态将就此“固定”下来。假如固定下来,纵然是种悲剧(有时是喜剧),也还算不幸中的大幸。
两人过了一阵子后,将会回到原先的“肉体A”(=精神A)与“肉体B”(=精神B)之正常状态;然而他们曾一度分离的肉体与人格,却会被某种可以“交换癖”称之的现象附身。换句话说,一度回到自己身体的两人,隔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再次交换人格;而变成“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状态,然后过一阵子又会恢复原状,这样的交换戏码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上演。
这个被艾克洛博士等人取名为“化装舞会(Masquerade)”的现象,将会持续至受试者的其中一方死亡。而最重要的是,这种“化装舞会”究竟隔多久发生一次,周期及规则如何,至今仍未阐明。有时才过了一天便对换,有时却隔了半年,简直毫无节操。
人格交换一旦成立,这种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生的“化装舞会”将会一生跟随受试者。非但如此,当其中一位受试者的肉体死亡时,一起“灭亡”的是当时进入该肉体的精神。
以方才的例子来说明,假如死亡的肉体是B,且当时进入“肉体B”的精神属于B本身,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肉体B将以人格B本人的身分死亡。当然,剩下的肉体A也可以人格A本人的身分度过余生。附带一提,人格交换一旦成立,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再度定居于自己的肉体之中。
反过来说,倘若肉体B死亡时的精神是人格A,亦即人格A遭受池鱼之殃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格B就得幽闭于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肉体A之中,终老一生。由于这等穷途末路的事态大可预见,受试者尽量以来日无多之人为宜——这不但是为了美国政府,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艾克洛博士。”
当博士与戴夫进入“宿舍”的萤幕室时,另一位同样身穿作业服的年轻女研究员回过头来。“昨晚J-四零零三死亡了,原因似乎是衰老。”
“宾荷斯特小姐!”艾克洛博士血气上升,忍不住怒吼道:“死亡?衰老?我非常不愿意使用这种亵渎死者的说法,但你该不会是为了这种事,特地把正要打开烤箱的我从缅因州叫回来吧?还有,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要以档案编号来称呼受试者,令人很不舒服!”
“对不起。”金洁?宾荷斯特一瞬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又立刻挺直了背。“J区第4类受试者齐斯?斯登?墨里森先生过世了。正确说来,是墨里森先生的肉体过世,享年八十九岁。”
“八十九岁?”博士楞了一楞。“他岁数有那么大?”
“他的头脑现在仍完好无恙,因此数据采集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么,他现在那个完好无恙的‘头脑’在——?”
“同样在J区第4类的受试者身体内。附带说明,那是十八岁男孩的身体。”
“那和肉体一起‘灭亡’的人格是谁的?”
“艾林?亚修纳先生的。”
“呃,那是……”
“附带说明,他的档名是J-四零零一。”
“谢谢你,宾荷斯特小姐。”
方才还为了别人以档案编号称呼而勃然大怒的自己,竟然不听档案编号便想不起是哪个受试者,实在教人啼笑皆非。艾克洛博士强自压抑住给一旁讪笑的戴夫屁股一脚的渴望,喃喃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以分散羞耻心。
“话说回来……从八十九岁变成十八岁啊?”
“是啊!真令人担心。”
“担心什么?”
“呃,就是……”金洁不知何故,显得难以启齿。“这么一来,同一组里只剩下拥有十八岁少年肉体的墨里森先生;换句话说,墨里森先生将在这个身体里‘定居’,直到少年的肉体死亡为止——当然,那位十八岁少年也身染重病,来日不多了……”
“这样啊!”博士竟也忍不住粗鲁地咋舌。“对喔,还有这个问题。”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戴夫以热络的态度交互打量着两位研究者。“有什么问题?”
“到目前为止,墨里森先生只要‘进入’那个少年的肉体,就乐不思蜀……”金洁一面观察艾克洛博士的脸色,一面说明着。“因为这是名符其实的‘回春’,能让他变得生龙活虎。假如只是这样倒还好,但他会偷偷溜出自己的寝室,追着‘宿舍’里的女性受试者们跑——”
“啊哈!也就是说,想和她们上床?”
“是的。实际上,也已经有好几人被上(screwed)了——”
“金洁!”博士忍不住直呼她的名字斥责道:“你的语感如何是你的事,但拜托你,在我的面前少用那种直接的表现!”
“对、对不起,艾克洛博士。”虽然慌忙失措,她仍一板一眼地改口说道:“也就是说,呃,有好几位女性受试者被强制性交(sexual intercourse),已成了问题。就是这样。”
“那些都无所谓。”博士叫道,双眼瞪着戴夫;戴夫正为了金洁那正经八百的委婉描述法而作势抹着眼角,虽然他根本没因过度发笑而流出眼泪来。“墨里森先生如愿以偿地‘固定性’回春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过,这和叫我回来究竟有何关系?总不会要我去握住他的手,向他道贺几句吧?”
“啊,不,不是的。”金洁似乎总算想起了正题,弹了起来,塞给博士一份档案。“请看这里——”
从她的身体传来了一股便宜香皂味,一时间,艾克洛博士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唉!天啊……博士再度沉浸于平时便一再重复的感叹之中。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和一般人一样洒香水、梳妆打扮,却窝在这种怪里怪气的地方做什么?听说金洁还只是个研究生,这样前途大好的女孩,究竟为何会和这种古里古怪的计画扯上关系?反正肯定又是CIA的阴谋,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那一头宛如旧扫帚般任其滋生的红发(竟然是“红发(Ginger Hair)”。假如这就是她命名的依据,也未免太随便了;虽然无可否认是人如其名),至少可以梳理一下吧!还有那肌肤,满是雀斑及晒斑,粗糙至极,悲惨地教人不忍卒睹。
要是多保养、多化妆,岂不甚好?毕竟她的五官还算清秀……一面如此思考,一面出神凝视金洁的博士,直到她反覆呼喊:“博士?艾克洛博士?”才回过神来。 “您怎么了?”
“没事。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从‘八爪(Octopus)’的最初‘组合’中,似乎发现了明确的规则性。”
“什么?”博士瞪大了眼,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资料。“怎么回事?”
聚精会神地观看片刻后,博士发出了地鸣似的沉吟声。“唔……这个是……”
“所谓的‘八爪’,”戴夫以一贯的悠哉口吻插嘴:“是指三个人以上的人格交换吗?”
由于博士无视于他,金洁便代为点头示意。
“对换圆(Switch Circle)”原来似乎是被设计为双人交换人格用的“装置”(姑且不论是否为外星人所设计);其证据便是“隔离墙”正好将“房间”一分为二,以两个半圆的形式呈现。
然而,即使三个以上的人类进入,“对换圆”仍可进行处理。虽然“隔离墙”依旧维持原状,房间中央却会有一种被称为“辅助线”的屏障,配合进入的人数随时出现,将他们分开。若从上方俯瞰,就像是圆形蛋糕被切块一般。
而人格交换也确实能在三者以上的人类之间成立。计画小组将两者之间的现象称为“筷子(Chopstick)”,三者以上的现象称为“八爪”,以示区别。附带一提,这个称呼是艾克洛博士在日本料理店拿着不惯用的筷子(Chopstick)吃生章鱼(Octopus)切片时想出来的,但这个事实却意外地鲜为人知。
举例来说,假如人格交换的成立人数为四人,每个人的肉体各以A、B、C、D,而精神各以(a)、(b)、(c)、(d)表示;这么一来,原来的情况是:
A=(a)
B=(b)
C=(c)
D=(d)
而人格交换成立后,变为:
A=(d)
B=(a)
C=(b)
D=(c)
每当前述的“化装舞会”发生时,又会变为:
A=(c)
B=(d)
C=(a)
D=(b)
接着变为:
A=(b)
B=(c)
C=(d)
D=(a)
之后一度变回正常状态,接着又以这个顺序重复发生“化装舞会”。这么看来,便可明白“化装舞会”的替换顺序是依次往后递延一位。
不过,以这四人组为例;过去计画小组一直认为“八爪”的最初“组合”是以乱数进行的,因此无法将特定的受试者转移至A或B身上。
然而,目前的情况显示,不光是“化装舞会”的顺序,连最初的“组合”似乎都有一定的规则性。博士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具有将自己从假期中紧急召回的价值。
“真的……”戴夫隔着博士的肩膀窥探资料,歪了歪头。“是这样决定‘组合’型态的吗?”
上头写着:“——综上所述,由萤幕记录判断,可知在进入‘房间’完毕后,至‘隔离墙’发生的短暂时间内,各人所在位置将决定‘组合’之型态。”
“简直像是开玩笑啊!”博士一面瞪着戴夫,一面勉为其难地点头赞同。“未免太过单纯了……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发现?”
“当然啊!谁会想到是靠这种东西来决定的?”
“这个……”金洁兴奋地抓住艾克洛博士的前臂,一对水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和‘第二都市’的功能应该有某些关连吧?这么一来,就代表我们在系统解析上已经前进了一步,对吧?”
“很抱歉,宾荷斯特小姐。”慌忙之下,博士用了连自己都生厌的无情态度将她的手甩开。“你要相信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我相信这个计画总有一天会失败。说得明白一点,人格交换功能根本不是我们人类所能解析的。”
“咦?”与其说是吃惊,金洁的表情倒更像发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全是一场闹剧!人要懂得衡量自己的本事,想以科学来阐明肉体与人格分离的现象,根本是异想天开!”
“您的意思是说,以现代的科学是办不到的?”
“未来的科学也一样办不到。”
“这可不一定啊!因为科学是会进步的。”
“没错。不过啊,宾荷斯特小姐,你究竟是持什么立场?”
“您的意思是?”
“我在问你的经历。你的专攻是什么?”
“精神分析学,目前我正在撰写佛洛伊德的论文。”
“佛洛伊德信徒啊?”
“嗯,我想可以这么说,至少比荣格更让我信服。”
“既然如此,这可糟啦!你显然搞错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回答,代表你真的认为能以科学来阐明自己的研究对象,或加以体系化。”
“呃……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有什么问题?问题可大了!你回到原点,仔细地想一想。能把人格与肉体加以分离,就代表具备将人格实体化的技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交换人格。听好了,问题就在这里。我来考你一个基本知识,在心理学各派之中,一向处于对立的是哪两个学派?”
“实体论和……”金洁似乎已能预测自己将如何被驳倒,表情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反应论。”
“很好,实体论的主要例证是?”
“认为观念为实体、精神为容器的英国联结心理学。”
“那反应论呢?”
“布伦塔诺的意动心理学、狄尔泰的理解心理学,以及新佛洛伊德派的荷妮和佛洛姆为代表。”
“不愧是佛洛伊德信徒,对于反应论的具体例证,随口就能举出一堆名字。”
“那大概是因为……”不知是否出于无法反驳、节节败退的悔恨感,金洁咬紧了嘴唇。“我是‘反应论’派的。”
“这可有意思了。那么,请你简洁地叙述无法赞同实体论的理由。”
“因为实体论到头来还是得抬出生理学上的实体。最典型的例子是具有心理实体论始祖地位的希波克拉底,他认为人的特质取决于构成人体的液体成分多寡;例如具有忧郁特质的人,是因为体内一种叫做黑胆汁的液体成分较多之故。这种心理实体论,最终会归属到大脑生理学、神经生理学,更极端的甚至有韦尼克的脑功能定位说等。当然,这些学说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错以为能用生理学角度来解释人的心灵;因为生理学能解释的部分,其实只有认为人类行动是依特定刺激而定的行为主义心理学而已。换句话说,这种理论只能将人类的自我存在当成单纯的制约反应体,终究无法解释心灵究竟为何物。”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既然人类的自我无法以实体论来阐释,自然就无法加以科学体系化?”
“是的。”
“你不赞同荣格的学说,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对。荣格认为‘原型(Archetype)’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中,换句话说,他将潜意识视为实体;这和将性欲称之为生命能量,甚至还实际设计收集容器并测试大气含量的赖希有何不同?”
“好,所以你否定心理实体论,支持反应论。换句话说,你所持的立场是:‘人类的行动原理应从人际关系上的反应来探求,而自我存在乃是经由复数自我的相互认知才能成立’,对吧?”
“没错。”
“那我要请教你,这能称为科学思维吗?”
“不能。或许算是形而上学的一种,但不是科学。”
“正是如此。如何?现在不就得到结论了?我们无法以科学方法掌握人格,但在‘第二都市’发生的现象,显然应用了将精神实体化并科学体系化之后所得的技术;只能用形而上学来进行研究的我们,要如何解析这种东西?不管怎么想,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嘛!说穿了,‘第二都市’计画就像是拿着抹布奋力擦拭空气中的脏污一般,只是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尝试,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所以我不是常说吗?这个计画一定会失败,不管人类的科学技术再怎么进步都一样,因为处理的层次根本完全不同。”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在一旁伺机而动,准备待金洁将被驳倒之际拔刀相助的戴夫,见她竟然毫无反驳之意,似乎有些泄气。“我现在了解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是反应论派的,不过,没人能保证你们的世界观——或该说人类观——才正确,而实体论是错的吧?单凭个人的看法,真的能断定人类绝无法将人格或自我存在加以科学体系化吗?”
“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戴夫。但是我可以举出一个积极否定实体论的根据来给你听。这个根据就是——人类这种生物,完全不排斥将他人的心灵当成实体看待,却拒绝将自己的心灵当成实体对待。”
“这话怎么说?”
“假设你走在路上,有个陌生人突然对着你怒吼;明明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他却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感觉?”
“我会很错愕。”
“你对那个人的感想呢?”
“应该会觉得他很怪,猜想他或许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那么,现在换个假设。你度过了糟糕透顶的一天,身心俱疲,神经紧绷到极点,昨晚几乎没睡,职场上又尽是不顺心的事。你不但没空吃饭,还和妻子吵架,女儿又和坏朋友流连于声色场所……”
“我女儿才两岁耶!”
“都说了是假设嘛!你现在已到达了临界点,眼前又走过了一只黑猫,让你濒临失控边缘。这时候,有个陌生人经过你的眼前,而他又正好长得跟平时对你挑三拣四的上司极为相像。在理智发挥作用前,你的情绪爆发了,对着那个陌生人破口大骂——”
“我会干这种事吗?”
“你能断言绝对不会吗?”
“呃,要是神经衰弱到极点时,就不一定啦……”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看在别人眼中再怎么怪异的行径,也必然有其合理的理由。然而,这些复杂的心理过程却是他人所无法了解的;岂止如此,有时甚至连本人都无法了解。但无论理由为何,刚才被你怒吼的人,肯定会认为你很怪、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猜想怒骂自己的人是个暴躁易怒的家伙,认为他对自己怒吼,是出于他人格特质上的问题;换句话说,你采用实体论来加以解释。但另一方面,你会如何评论突然怒骂他人的自己呢?哎呀!我干了件蠢事,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不巧凑在一起,害我变成那副德行——对于自己的行动,你认为是状况因素使然;换句话说,你采用反应论来加以解释。”
“您的比喻我明白了。您想说的是,虽然人类以反应论来解释自己的心理状态,却以实体论来解释他人的心理状态,而这正是不合理之处,对吧?”
“就像刚才宾荷斯特小姐略微提过的一样,我们推论他人心理的眼光,其实比起希波克拉底时代并未进步多少。确实,假如你在现代指着某个发怒的人,说他愤怒的液体成分较多,肯定会被人嘲笑,说你不科学。不过呢,虽然我们不使用‘液体成分’这个字眼,但实际上的水准还是一样,往往用实体论来评断他人的人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状况。”
“虽然如此,我们评断自己的心理时,却又使用反应论?”
“没错,就连学者也是如此,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很想找个心理实体论学家来问问:‘你也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心理吗?你认为自己的心灵也存在着某种固定特质,对于一定的刺激只能做出特定的反应,只是一种制约反应体吗?你真的如此解释自己的自我存在吗?’”
“说不定有人会回答‘没错’呢!”
“若是那样倒也无妨,至少始终如一;问题是将他人的心灵尽情客体化、自己的心灵却摆到一边的态度。虽然嘴巴上不说,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就是我们心理学家容易落入的窠臼。我甚至认为,到头来,实体论只能带来一种弊端,便是给了学者一种名为拟神观点的谬误特权意识——宾荷斯特小姐。”
“是。”
“所以我才担心你是否产生了无可挽回的误解。”
“误解?”
“外星人究竟存不存在,我不知道;就算这座‘第二都市’真是外星人创造的,那么他们必定拥有与我们层次完全不同的科学能力。本来,人类的自我只能藉由相互认知来确立,只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但他们的技术却能将之实体化。这种东西就该交给外星人来处理,不是我们所能插手置喙的。”
“您是说,我们绝对无法掌控?”
“假如只是无法掌控倒还好,我是担心你处于这种环境,会迷失自我。换句话说,当你看着人格在那个‘房间’一再交换,说不定会陷入‘人心终究是实体’的幻想;这么一来,你将逐渐被原来否定的心理实体论荼毒——”
“然后,我就会堕落为带有‘拟神观点’之谬误特权意识的研究者?”金洁的脸孔扭曲着,显然地,她正拼命掩饰着自己被戳到了痛处之事。“博士认为我是那种将自己以外的人类全当成研究对象并加以数据化,认定他们全是制约反应体,然后大言不惭地宣称这才是科学见解的人?或是认为我拥有堕落的特质,即使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会变成那种人?”
事到如今,艾克洛博士才发现自己的言词有些过火。正当他苦思该如何补救时,金洁却低声说了句“恕我失陪”,便行离去了。
“——我从以前就想说啦!”戴夫以莫名亲热的态度拍拍博士的肩膀。“博士和那个女孩有什么过节吗?总是说一些刻薄话来欺负她,很可怜耶!人家明明是个坚强的好女孩啊!”
“我并没欺负她。”
“既然如此,那些高见为什么不对上头的那帮人发表呢?”
“我已经发表过很多次了。我对那个叫什么国家安全顾问的白宫特别助理说过,也对你的上司说过,不过每个家伙的理解能力都不及宾荷斯特小姐的万分之一。”
“哎,博士是不是有过什么原始体验啊?比方从前曾被红发女孩甩了——”
戴夫纯粹是说笑,但艾克洛博士却有种被看穿内心深处的感觉,身子不由得一震。
的确,对于红发女孩,他曾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但这和金洁并无关系,绝对没有关系。博士拼命地否定,然而一度产生的疑惑却不肯如此轻易消灭——或许自己藉由对金洁恶言相向,来补偿过去所受的伤害?
“别……别胡说八道了。”
“说得也是,要真是这样,那丹尼可比小学生还不如啦!”
虽然艾克洛博士想出言抗议“别叫我丹尼!”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心产生了些微紊乱。
都是这个怪里怪气的计画,害我有这种感觉……心烦意乱的博士突然冷静地思索起这种感觉是什么;接着,他轻易地找出了答案——是对金洁?宾荷斯特的爱意。
光是思考就觉得愚蠢至极,但这却是事实,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金洁,活像个毛头小伙子。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又是红发……这是艾克洛博士直接浮现的想法。为何自己老是为红发女孩所惑?从前的那个女孩也就算了,但金洁实在称不上是个美人。虽然她彬彬有礼,性格也无可挑剔,但相貌却毫无疑问地属于平凡的范畴,身材也是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好。
无论怎么想,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博士喜欢的,是像女星拉寇儿薇芝或碧姬芭杜那种带有异国风情的美貌、丰满的胸部及腰身,并有一双适合长靴的修长双腿的女人。金洁不具备任何一项,为什么会爱上她?或许真如戴夫所言,自己真的有过与红发相关的原始体验也说不定。
“抱歉……”再说,她的年纪搞不好可以当自己的女儿了——当艾克洛博士左思右想时,渐渐难以负荷自己的迷惘,变得疲累不堪。“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戴夫。我要想事情。”
“当然,请慢慢想。有事的话请叫我一声。啊!对了。”戴夫似乎想起什么,叫住了博士。“能请教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刚才您和宾荷斯特小姐的那番话。听起来,博士的前提似乎是‘第二都市’的功能,是建立于将原属于形而上学的人类自我加以科学实体化的技术之上?”
“那又如何?”
“这是为什么?”
“抱歉,你想问什么?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只是个小小的疑问罢了。换句话说,博士是以‘人格进行交换之前必须先实体化’为前提而提出那番理论的;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博士对这个前提那么有自信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前提真的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吗?”
“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有质疑的余地?你想想,不先实体化,要怎么把一个人格移植到另一个身体去?”
“当然啦,专业的东西我不懂。虽然不懂,可是交换前的人格,是形而上学的东西吧?”
“当然。”
“然后交换……也就是进行移植手续时,人格会先行实体化。博士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对啊!所以呢?”
“所以交换成立后,这些人格又会再度变回形而上学的东西——我这么解释对吧?”
“这是适当的想法。说话干嘛拐弯抹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既然会先行实体化,那我们应该看得见啊!”
“什么?”原想嗤之以鼻的博士,表情突然凝结了。“看得见……你是说实体化的人格?”
“就算看得见也不奇怪吧?当然,这是外行人的想法。”
“这个嘛……”
想当然耳,“房间”的萤幕记录中,从未映出实体化的人格。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格这种东西,肉眼自然看不见……
然而,艾克洛博士却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莫非自己过去一直身陷于天大的谬误之中?——这样的疑惑急速膨胀着。
人类的自我(=人格)是无法以肉眼看见的,因为那是形而上学的存在;因此,即使被实体化,也不可能变为可见状态——虽然并无真凭实据,他却漠然地如此深信着。就算看得见也不奇怪吧?这种直接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幼稚的疑问,他从未曾有过。
不过……
“我想是因为……”艾克洛博士终于开了口,同时自觉自己的语气显得东支西吾。“创造‘第二都市’的那些家伙,对于实体化的概念和我们不同吧!”
“原来如此——但还是很不可思议啊!将实体化后的自我再次变回形而上学的存在……就叫做抽象化好了。总之,先行实体化后再抽象化,这两个阶段的手续,竟能在一瞬间完成?”
确实如此。“对换”是在一瞬间进行的,正确说来,受试者们进入“房间”后,“隔离墙”几乎于同一时间出现,其中的时间差还不到零点五秒。而发现“隔离墙”出现后,“对换”即已完成,这点在“筷子”及“八爪”都是一样的。
“当然,假如要说‘他们’的技术力在概念及层次上和我们都是天壤之别,那就没得讨论了。可是,为什么要特地分成两个阶段呢?他们根本无须白费这种工夫吧?”
“那是因为不先实体化,就无法进行移植手续……”
“就是这点令人存疑啊!假如移植手续只有一次也就罢了,但实际上,‘化装舞会’这种奇妙的现象会一再重复。难道您要说,每当‘化装舞会’发生时,都会一一进行实体化及抽象化两个阶段的手续?”
“只能这么想了。”
“那么,实体化的人格又是经由哪里到达对方的肉体呢?”
受试者一旦进入“房间”且成功交换人格后,之后无论分隔再远,都无法逃离“化装舞会”。经由多数追踪调查结果显示,即使将其中之一留在美国,另一人带至数万公里外的异国,也无济于事。事实显示,即使受试者们分处于不同的大陆,“化装舞会”仍能于同一时间内完成人格交换;无论相隔几万公里之遥,“对换”依旧在瞬间进行。
过去,艾克洛博士一直漠然地认为经由实体化而分离的自我,是通过异次元或子空间而在瞬间完成交换,因此肉眼无法得见,也不受通常的时间及空间拘束。当然,这不过是想像,但他一直认定是八九不离十。
不过……
“既然肉眼看不见,又不受通常的时间及空间拘束,和我们概念中的‘实体化’不是已完全不同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的是,反正都已经超越我们的常识了,那假设‘对换’不经实体化阶段就能直接进行,又有什么问题?”
艾克洛博士明白,戴夫试图指出自己的前提或许有误,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各种想法交错,令他的思绪一片混浊。
不经实体化而交换——这代表自我是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怎么可能?
不,当然可能。毕竟对方拥有未知的科学技术,对我们而言是天方夜谭,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与戴夫分手后,艾克洛博士一面走在通道上,一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慢着,等一下。这种焦虑的感觉是什么?
方才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自己的头脑中,似乎浮现了直捣“第二都市”功能之谜的重大提示。是什么?是……对了,是“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
人类的自我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至其他肉体之中——当然,即使如此解释,这仍是种人类常识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不过,这其中有些提示……博士如此强烈地感受,或许有个重大的提示,能让他们解开“对换”系统之谜。
莫非……过去连梦里都不曾想过的假设,在博士的脑海中打转。假如对于创造了“第二都市”的“他们”而言,意识(=自我=人格)同样是停留于形而上学层次的东西呢?亦即……“他们”其实并不具备将人格实体化的技术,人格交换系统是建立于完全不同的构想及原理之上。
当然,即使明白原理为何,现代人类仍不具备将这个技术实用化的能力,而想必未来也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即使只是纸上谈兵,能否从理论上阐释其构造,仍是天壤之别。
身为研究者的热血沸腾了。博士思索着,自己亟欲抓住的构想究竟为何?这份如神谕般的启示,究竟该如何解释?
然而,博士却迟迟无法理清头绪。他能感到自己前进的虽然不多,却确实朝着真实的方向而去,但脑中的千头万绪又妨碍了他的思考。
假如自己的前提——“对换”系统不可略过自我实体化程序——是完全错误的……思及此,一股教人天旋地转的羞耻感朝艾克洛博士席卷而来。他伤害金洁的那番行为不单是出于思虑不周,甚至连出发点都是大错特错。说什么“担心她被心理实体论荼毒”?其实最为实体论所惑的,就是自己。
当艾克洛博士叹息之余,突然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中央区域;在他眼前的,正是圆筒形的“房间”入口。
博士习惯性地看了设置于入口附近的控制面板一眼,“使用中”的灯号现在是黯淡的。
就功能上而言,除了实际进行人格交换的受试者以外,调查“房间”的计画小组成员一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入房间。过去的实验显示,一旦两人以上同时进入,无论使用何种手段都无法防止人格交换成立。但若单独进入,便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调查“房间”时,成员务必轮流单独进入,并打开“使用中”灯号,仔细观看萤幕以确保无人“捷足先登”;而入口三道闸门的特殊钥匙保管处又依星期几而不同,必须确认这些钥匙是否确实放回规定的位置。
既非受试者,若是因意外而交换人格,就一辈子都逃不出这股影响力了。因此,这种严密的检查体制自然是天经地义。然而,正忙于整理脑中闪过的新假设及后悔对金洁采取了幼稚态度而心不在焉的艾克洛博士,却疏忽了确认萤幕。
更不幸的是,由于博士正好是现场负责人,因此他拥有一副万能钥匙。“房间”的入口一旦关闭便会自动上锁,虽能从内侧打开,却无法从外侧开启;这是为了避免有人疏于确认灯号或萤幕并不慎进入房间内。
当然,不能说悲剧的责任全在艾克洛博士一人身上,不幸的偶然往往碰巧凑在一起。平时至少会有两个以上的操作员窝在控制面板前,但由于进入耶诞假期,现在一个也不在;而先一步进入房间的人忘了切换灯号,也是个不幸的偶然。
博士慢慢地爬下楼梯,一面想着:“据说这道楼梯也是发现这里时就已存在的,或许‘他们’不光是自我形体,连姿态也和人类酷似也说不定。”
——嗡嗡嗡嗡嗡嗡——
耳边突然传来无数蜜蜂振翅飞舞般的声音,让博士回过神来。眼前有数道杂讯似的影像交错。这是……
“隔离墙”出现了……他有种错觉,彷彿过了数个小时才发现这个事实。“房间”里有人……他还来不及浮现这个念头,耳边便响起了女性的尖叫声。
“金……”
博士无暇叫出“金洁”二字。她就像被透明人从背后推上一把似地,不自然且突兀地往前倾倒——她是被出现的“隔离墙”给弹开的。
“隔离墙”基本上以肉眼无法看见,出现时,只能见到些许的朦胧光线。假如出现的界线上正好有人站着,“隔离墙”便会将那人的身体弹开,并自动地依人数“分割”。这是为了进行人格交换而做的准备。
“金洁……”
待艾克洛博士终于能说出这个词时,眼前已不见她的身影。传入耳中的不是自己平时听惯的声音,反而莫名尖锐。这声音是——
而眼前的,却只有背对着入口阶梯、一头浅灰色头发的巨汉身影。那是——
“艾……艾克洛博士?”
巨汉发出咕哝呻吟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膝朝内,宛如年轻女性一般。
那是艾克洛博士自出生以来,头一次透过他人耳朵听见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