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见亚纪子和木村达也在跳慢四步舞。不,应该说是自称木村达也的男人。两天前的晚上,男人在朝见酒吧,主动向亚纪子搭讪的时候,说自己叫木村达也。
车站前开张不久的保龄球馆二楼,有一家规模不大的俱乐部,巴掌大的扇形地面,加上乐队,就构成了俱乐部内的舞池。五对舞者在这里跳舞,就几乎摩肩接踵了。实际上,那些成双成对的舞者,也不怎么跳舞,只是紧贴身体,和着节奏,轻轻地摇摆而已。把亚纪子强拉进舞池的木村达也,要求她和自己贴在一起。亚纪子闭上眼睛,听见楼下传来保龄球击中木瓶的声音。
“志保配不上这个男人。”在志保家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背影时,亚纪子就这么觉得。虽然当时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直觉告诉亚纪子,那男人很帅,志保配不上他。如今凑近了看,亚纪子对这男人的印象有很大改变。
亚纪子今天是第二次见到木村达也,他除了比想象中年轻外,还给人一种虚有其表的感觉。什么嘛,只不过长得帅一点而已。亚纪子非常失望,不过,她也明白了,志保为什么会被这种人迷得死去活来。喜欢姐弟恋,或许是志保的个人爱好,但这种男人,真的可以把年长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亚纪子很怀疑。
实际上,昨天加上今天两次见面,木村都表现出了毫无顾虑的态度,对亚纪子一点儿也没有防备。昨天,两人在朝见酒吧还没聊多久,木村的朋友就来了,于是他主动约亚纪子隔日再见。
亚纪子一开始觉得,木村达也这人脸皮真厚,但聊下去才发现,这男人根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木村好像迷上了亚纪子,愿者上钩,亚纪子打算好好利用他的爱慕之情。但不知为什么,她时常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焦躁感。
跳完两支舞,木村才感觉尽兴。就像刚才一样,他搂着亚纪子的肩膀,慢慢地回到桌边。一坐下就拿起盘子里的加料吐司吃了起来,又拿起啤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你的身体好轻啊。”他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盯着亚纪子的胸部说。
“你经常和志保来这里吗?”
“啊!……怎么会呢……”木村惊讶地答道。
“哦,那就是到酒吧或者她家见面吧?”
“唔。”提到志保,他的话就很少。
“你和她交往多长时间了?”
“我们是两年前认识的。”
“这么久了啊。弓子的父亲是谁你不知道吗?”
“鬼才知道。谁知道那女人有没有背着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你干吗老提她的事?”
木村用火柴盒叩了一下桌面,亚纪子默默地看着他。其实,亚纪子最怕的,就是找到了志保的情夫,但对方因为警惕而逃走,或者什么也不说。但眼前这个男人,却让她觉得根本不用担心这点。
“我是志保的朋友。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自杀。找你也是为了打听这事的。”
木村用手撑起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志保死前,你是不是提出要分手。”
“我说过好几次要和她分手了。”
“你不想别人知道志保的事吧。”
“当然了,别看我现在这样,我迟早会出人头地的。要是被公司里的人知道,我居然和那种女人有交往,那可就别想出头啦。一一但是,我也没想让她死啊。反正她现在已经死了,也没证据能证明我和她交往过。”
“你既然是这么想的,干吗还要她生孩子?”
木村想要拿虾肉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他以试探性的目光,注视着亚纪子。两人沉默片刻后,他好像找到了的答案,便说:“因为我喜欢小孩。”
“如果你真的喜欢小孩,应该不会讨厌弓子这孩子才对。”
“我只喜欢自己的孩子。”他注视着乐队,心不在焉地说。木村不想提到志保,好像多说两句有关她的话会死似的。
“她死前真的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唔!……”
“真奇怪。她这么喜欢你,吃药前至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啊。”听到电话这个词,木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晚我不在家。”
“是吗……到哪儿去了?”
“那天是几号来着?”
“八月二十二日凌晨一点左右……”
木村很不耐烦地从无领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亚纪子瞟了一眼笔记本,上面没写几个字,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的。
木村在八月二十一、二十二日这两栏上,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来,信心十足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傍晚,我就和公司的三个同事到唐津去游泳了!”
“唐津?……坐车去的吗?”
“唔,同事有一辆德国产的老爷车,那车太神奇了。托它的福,那天我们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有趣的事,木村大笑了起来。
在亚纪子的催促下,他继续说了下去……
八月二十一日下班后,大概六点半的样子,他们从福冈出发。原本打算游一小时左右就回来的,但到达唐津时。已经七点半了。然后,他们就开始游泳,但因为海里水母太多,八点多就上岸了。之后,四人在海边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车子的引擎却闹脾气了。东敲敲西打打,但还是没能修好。于是四人决定索性再玩儿一会儿,车子的事以后再说。于是他们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包了一个房间打麻将,四个人刚好一圈。打了三圈就十二点半了。他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又发动了一次引擎,这次居然成功了。几个人都觉得很高兴,就那么让引擎开着,回房喝酒。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喝完离开旅馆。老爷车以近百码的速度,在深夜的国道上飞速行驶,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回到福冈……不相信的话,你去打听下就知道了。国道沿线有一家名叫‘初潮庄’的旅馆。”
木村又变得神气活现了。
“那天我穿着黄色的衬衫和条纹短裤。衬衫上的扣子掉了,我还向旅馆里的服务员借过针线。哦,我还记得旅馆的老板是个秃头,一直坐在账房里下围棋。他时不时会瞪我们一眼,感觉很讨厌啦。”
“志保自杀的时候,你竞然在旅馆里喝酒?”亚纪子喃喃地说,视线从得意洋洋的木村脸上移开。她不得不承认,心中涌起了一股苦涩的失败感。从木村说话的口气来看,他对自己的回答信心十足。
“你看我有问必答吧。怎么样,要不要换个地方坐坐?”木村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
俱乐部的柜台在一楼,和保龄球的出入口是连在一起的。即便是晚上,也有打扮新潮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地走进保龄球馆。木村正要付钱,柜台里的女孩子亲呢地拉住他的手腕说:“木村,昨天晚上寿美子来过。”
“哦!……”木村没兴趣地应了一声。
“如果你也来的话……”女孩子踮起脚尖,贴近木村的耳边说悄悄话。
“别这样。”木村慌忙推开她,女孩子这才发觉亚纪子,正站在木村的背后,夸张地吐了下舌头。木村推着亚纪子走到室外。
两人坐上出租车,亚纪子让司机在新天町的拱廊入口处停车。她说要买东西,就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木村默默地跟上她,把手搭在亚纪子的肩膀上。这小子看来很享受和亚纪子的约会。
亚纪子在银铃前停下了脚步。她看看木村,木村也停了下来,探身瞅了一眼柜台再回头看看亚纪子。——唉,亚纪子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期待的表情。
店里只有前天那个女店员在,没看到女店主。女店员正在招待几个白领打扮的顾客,看见亚纪子便微微一笑。
亚纪子在门口旁的货架上,随手拿了两条刺绣手帕。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币,连同手绡一起交给木村,并对他说:“能帮我付下钱吗?”
木村乖乖照办,他走到女店员的身边,付完钱后走了回来。亚纪子用眼神向女店员示意,然后催促木村离开。
两人走出商业街,找了一家人不多的咖啡厅坐下。亚纪子说去洗手间,然后小跑到店门口附近,拿起了公用电话的听筒。
走进咖啡厅时,亚纪子特意选了一个看不见公用电话的位置。亚纪子拿出在“银铃”买的那两条手绢,深绿色的包装纸上,果然印着银铃的电话号码。
亚纪子拨下号码,电话马上就接通了。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询问女店员刚才来付款的男人,和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来买娃娃的男人,是否是同一人。女店员感到意外,她沉默片刻后说:“仿佛不是!……”
“啊……你确定?”
“不敢确定,但感觉不太像……”
“衣服肯定和那天不一样。”
“是的,但是……”女店员还是坚持,木村不是那天买娃娃的男人。亚纪子道谢后,轻轻地放下了电话。
亚纪子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她相信那个女店员的判断。而且,木村进入“银铃”时毫无戒心,由此看来,他的确是第一次来这家店。难道那晚买洋娃娃的情侣,根本就不是志保和她的情夫吗?木村和志保的死,真的没有关系吗?……
亚纪子一边想着,一边把包装纸折好,放回包里。走进咖啡厅时,她看见木村正在用湿巾擦脸。木村拉开衬衫的领口,心情愉快地拿着湿巾,来回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
那种焦躁感又一次涌上了亚纪子的心头。亚纪子在和木村接触的过程中,这种感觉已经出现了好几次。而这一次,似乎也是最严重的一次,甚至让亚纪子差点失去控制力。亚纪子感觉到目前为止,自己为志保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愚蠢行为。志保的死只是单纯的自杀,警察是负责调査死因的专家,他们怎么会搞错呢?自己被志保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迷了心窍,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当成大侦探了。
看到亚纪子,木村特意起身,拉开椅子。他的唇边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但亚纪子觉得,他就像傻子一样可笑。
“我有事先走了。”亚纪子无意识地撅起了嘴。
“哦?为什么?”
“有点不舒服。”说完,她就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一走出开着冷气的大楼,全身就被闷热的空气裹住。新天町上的行人渐渐变少。亚纪子快步走向交叉路口,刚好看到打着“空车”车灯的出租车,从反方向开过来。就在她抬起手的同时,出租车拐了一个大弯,停在亚纪子的身后。
上车的时候才发现,刚才出租车并不是看见自己招手,才转弯的。她半个身子钻进车内,木村就从后面轻推着她的后背,一起上了车。
“你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家吧。”
司机还以为木村是亚纪子的男朋友,便问亚纪子要去哪里。在司机的催促下,亚纪子只能说出公寓的地址。
出租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亚纪子背靠着座椅,全身僵硬。因为她感觉到,木村的身体正在向自己贴过来。
但在车里,他还不敢做出越轨的举动,只是盯着亚纪子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便无趣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亚纪子在公寓前下车,木村也跟着下了车。车外虽然十分闷热,但亚纪子反而恢复了冷静。
木村突然伸出手去,想抓住正打算离开的亚纪子,却没有抓到。亚纪子抢先一步缩回手放在胸前。她按住裙角,一个转身朝楼梯跑去。跑进自己家,锁上大门后,亚纪子松了一口气。
疲惫感原来一直都趴在她的肩膀上,危机解除后才又钻进身体兴风作浪。亚纪子累得不能动弹,并且感觉浑身上下,都有种被玷污的感觉。
她想让屋里凉快点,便打开窗户透气,然后用冷水洗把脸。这些事都做完后,她的精神才好起来,但电话铃就像在等她似的,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是西部日本电视台的佐伯打来的。
“今晚到哪儿去疯了啊?下班以后,我一直打电话给你,却没人接。”
“对不起……”
“干吗道歉啊,明天是星期天,要不要出来兜风啊?”
熟悉明快的说话声,将亚纪子胸中的不洁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随你,你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奉陪。”
“我还没想好呢。”
“那就去唐津吧。”
反射性地说出了这个地名,亚纪子也觉得十分诧异。
“那地方很近啊。那就决定往那个方向走吧。”
和佐伯聊了一会儿天,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亚纪子高高兴兴地放下了听筒。她对自己说,决不能认输。如果现在放弃的话,那自己做的那些事,就变得毫无意义,并且愚蠹至极。
亚纪子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电话机。好像铃声随时都会响起,从听筒里传来志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