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星期三。
由于决定和近田摊牌,洼岛的心情从早上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在同科的年轻医师之间,毕业学年的先后有绝对的影响。尤其在外科方面,像洼岛晚了近田两年,就得变成军队阶级般的从属关系。当外科医生两年半,洼岛在手术和管理患者方面,都将近田的教诲奉为金科玉律,不曾违抗过。
今天他非攻击近田不可。
攻击会有何反应?能够说服他吗?洼岛笼罩在从未经历过的不安中。
草角会长早上就来到副院长的诊察室,悄声地交谈着。因此,原本该由副院长诊察的患者,都陆续转到洼岛的诊察室来。门诊总算在十二点半结束。
幸好今天下午没有排手术,近田结束巡房,到门诊部看X光片,洼岛趁机邀他吃午饭。
两人并肩走在商业区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身穿深蓝色或茶色制服的女性上班族。本来除了工作之外就绝少开口的近田,现在更是沉默不语,洼岛也畏怯地不敢开口。
走了大约一百公尺,看到一家外观白净的家庭餐厅连锁店,宽敞的店内才坐了六分满,洼岛将近田带到最里侧的座位。
“什么事?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近田神情疑惑地看着洼岛。
洼岛决定单刀直入:“听说你曾经和开刀房的神田十和子交往过,真的吗?”
“真的或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近田不动声色地反问,洼岛原本以为会遭来一顿怒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现在这个样子反倒使他有点乱了阵脚。
“这对我很重要,请你告诉我。”
洼岛不甘示弱地瞪着近田深沉的眼睛。没多久,近田似乎瞪输了,移走目光,视线游走在虚空中。
“是啊,是交往过。大概交往了一年半,半年前分手了。”
“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
“一点也没有。她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主动的。”近田以傲慢的语气啐道。
“最后是你抛弃了她?”
“分手不是谁抛弃谁吧?只是要好聚好散并不是那么容易。为什么这对你很重要呢?”
“因为她是杀并森行彦的凶手。”
洼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屏息说道。
近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体会话中的意义,露出不解的表情,接着叹了一口气,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洼岛。
“你说什么?那是个意外!”
“不是,那是谋杀!”
洼岛为了让近田明白,拼命说明这一阵子的情况:在废弃物处理场发现三路活塞、检验的结果、对麻醉记录的怀疑……近田一边吃着女服务生送来的咖哩饭,一边静默地听着,不过,在洼岛喘息之际,他却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冷笑。
“哼,你又想出一些天方夜谭的事。按照你的说法,她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注入麻斯隆的?”
洼岛依照他对智鹤所说的,详细说明凶手如何玩弄三路活塞和点滴筒的把戏。
“这样啊?能够牵强附会到这个程度,倒也挺厉害的。”
近田一点也不相信。
“你要天马行空乱想,那是你的自由,只不过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什么她非得干出这种事不可?”
“你不明白吗?这是她对你的报复,你是并森行彦的主治医师,她想陷害你,所以设下这个陷阱。”
“混蛋!”
这一次近田真的火了,额头浮出青筋,脸颊微微抽搐,接着身子前倾,一副要揪住洼岛的模样。
“我没做什么值得她憎恨至此的事,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不,这件事你有责任,我需要你的力量来跟她对决。”
洼岛的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近田徒手揍了他一拳。
“听好,洼岛,那是意外,而且是你搞出来的意外,还把大家都拖下水。你知道现在副院长和草角会长为了处理这件事,有多伤脑筋吗?如果再让我听到这种胡言乱语,我可不放过你。”
近田踢开椅子,站起身,抓了帐单离开座位。
洼岛摸着脸颊,承受挫败的滋味。
洼岛回到外科门诊部时,副院长的指示已经等着他。护士转交一张纸条,要他到副院长室一趟。
副院长正在看着摊放在桌上的三本书,每一本似乎都和医事纠纷有关。
“真是烦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为什么外科医生非得搞这种事不可?动手术比处理这种事好太多了。”
“交涉不顺利吗?”
“倒也不是。患者的太太后来又来了,气氛还算不错。”
“要求多少钱?”
“已经降到一亿元。我告诉她绝对不可能超过这个价钱。本来还可以再杀一千万的,不过,考虑患者的年龄,也许就现在的行情来说,一亿元是合理的金额。”
“这一亿元是由保险出吗?”
“希望是这样,大概也是这样吧。不过,就像我跟你提过的,中间有一点问题。保险是根据过失给付的,所以我们必须多少承认一点过失才行。”
“我的过失吗?”
“不,三个人的过失。你、近田和我。我不会把责任推给你一个人。”
洼岛有一股冲动,恨不得就在这儿将一切事情告诉副院长。那不是意外,而是神田十和子一手主导的谋杀事件,没有必要让我们三个人去承担责任。
话并没有说出口。近田愤怒的脸孔和脸颊挨揍的疼痛记忆,令洼岛踌躇不前。如果告诉副院长,近田恐怕会怒上加怒。而且,现阶段副院长会不会相信他,恐怕也是问题。
副院长嘴唇一松,浮出造作的笑容。
“怎么样?愿意让我全权处理吗?我会考虑保险申请书的内容,绝不会说是你的错。”
洼岛心情很乱,明明没有过失,就算只是“多少”承认一些,也不甘心。可是,另一方面,却也有干脆让副院长去搞定一切的念头。
到底该怎么办?
他考量如果宣称神田十和子是凶手,并森良美恐怕会控告院方。对院方来说,谋杀比过失还要严重,保险更不会给付。为了避免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院方大概会堵住我的嘴吧。而这股压力会来自何处?来自副院长,还是直接来自会长?抑或透过大学的医局?
烦人的事堆积如山。
“让我考虑考虑。”洼岛说完,走出副院长室。
当晚,他正在电话前迟疑着,反倒是智鹤那边打了过来。
“你看,我不是说没必要和近田医师谈吗?”
耳际响起开朗的声音,令洼岛心情大为宽慰。
“我很头大,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努力呀。你大可说你完全没有过失。如果院方硬要你承认,你就说你要辞职。”
“要说得这么绝吗?”
事情并不像智鹤说的那么单纯。他是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医局派来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和近田属于同一个医局,背叛他们二人和院方,就形同背叛大学医局。真的这么做,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再想一想。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有趣的事,明天晚上能不能在车站前面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