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森行彦的死亡对洼岛所产生的冲击日渐淡薄。
在三位医师之间,这个事件变成一种禁忌,副院长和近田已经绝口不提并森行彦的事。洼岛原本担心手术当晚患者亡故会影响到住院病患,但这个事故似乎没被当成一回事,预定的手术并没有被取消,洼岛忙碌如故。洼岛想借着埋首工作来淡忘这个事件。尽管对事件仍有不能释怀之处,但较诸弄清疑点,他更希望事件本身能云消雾散。
并森行彦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每次事件浮上心头,洼岛就在口中复诵这句话,使心情平静下来。他内心祈望良美也能如此想。
日子平顺地过了八天,洼岛开始认为,事件可能就会这样安然结束。
星期四晚上,洼岛正在外科大楼的护理站签署出院患者的文件,接到外面打来的电话。
“有空吗?”
是大学同学乾秀人的声音。好一阵子都没和他碰面了。
“忙死啦!”
“那很好啊。能不能到外面来?聚一聚吧。”
“到哪里?”
虽然医院有值班医师,不过却无法应付紧急手术或外科住院患者的突发事故,因此,外科设有待机制度。洼岛和近田分担待机。本周的一、三、六是洼岛待机;日、二、四、五是近田待机,下周则倒过来。今天不待机,原则上哪里都可以去,但因外科医师只有三位,万一有大的紧急手术,就会给近田和副院长添麻烦,所以如果对方要去远的地方,洼岛只有拒绝了。
“中央町,快点来哟。”
从医院往北走约三百公尺,就是K市的闹区中央町一段。小雨纷飞中,乾秀人在十字路口转角的邮局前等他。乾身穿乳白色夏季运动外衣,下面裹着运动锻炼成的结实躯体,上面则顶着被阳光晒黑的娃娃脸。
紧邻一段,就是简餐店、酒吧、俱乐部、餐厅、炭烤店等出租大楼林立的二段。眼前不断晃过琳琅满目、照亮阴暗夜空的招牌文字之后,洼岛被乾带到位于七层大楼的第六层,名为“雨”的简餐店。
柜台边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子,似乎是经理,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长着瓜子脸,似乎是妈妈桑,以及两名年轻女子。乾好像是常客,先和经理、妈妈桑打过招呼,然后和端啤酒过来的女孩聊了一下。
乾和女孩闲扯的时候,洼岛默默地喝着啤酒。冰冷的感觉由喉咙顺着食道下降,酒精迅速在体内环绕,才喝了一小瓶,畅然的醉意已在疲惫的躯体里扩散开来。
洼岛在K市的邻市长大。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以念医学院为志向,他第一个列出的理由是:小学时父亲因肝癌去世。事实上,母亲对他的影响相当大,她在中学任教,在父亲死后一手将他养育成人。母亲希望他当医生,在K市或其周边的大医院任职。洼岛从小就十分努力,希望达成母亲的愿望。
据母亲听来的消息,J县大医院的医生,几乎不是K市的国立J医科大学,就是邻近M县的国立M大学医学院出身,而国立M大学医学院出身的又占压倒性优势。国立M大学是历史悠久的综合大学,不仅有医学院,还有文科、理科等一般科系,毕业生活跃于M县和J县的大企业和公家机构。另一方面,国立J医科大学则是只有医学院的大学,历史也比较短。
洼岛高中毕业和重考第一年都报考国立M大学医学院,但或许是入学考试的方式不适合他,两次都未能过关。重考第二年,事先从在念国立M大学医学院的高中同学那儿得到另一种管道的消息:可以先去念国内其他大学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再转回国立M大学医学院。翌年,洼岛考进四国的国立大学医学院,在四国度过了六年,毕业之后,则如预定的,进入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教室,并立刻被派至J县K市的高宗综合医院,赁屋居住在医院附近的公寓。
而乾则是家在K市,由于叔父的关系,第一年报考国立J医科大学,也是没考上;第二年和洼岛一样,考进四国的大学,毕业之后,透过叔父的关系,进入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教室。
当了医师想在医院任职,哪个大学毕业几乎都不成问题,问题反而在目前或未来想进入哪个大学的哪个教室。大学的医局除了在大学医院从事诊疗、研究之外,还具备另一个重要机能,就是要供应医师给关系医院。拥有许多关系医院的国、公立大学的医局,为了维持这种机能,医局人员必须愈多愈好,一般而言,对其他大学出身者亦开启入局的门户。因此,洼岛毕业的大学虽然在四国,但J县出身、将来想进入国立M大学医学院或国立J医科大学医局的同班同学仍有三名。其中,洼岛和乾又在一起实习,因此两人特别亲近。
洼岛与乾性格截然不同,被乾戏称为“老阴”,他也认为自己是内向的人。至于乾则爱说话、擅长交际,对女人也很有一套。洼岛喜欢和自己特质不同的人在一起,至少气氛比较开朗。
由于乾的交际范围十分广阔,有时在一旁的洼岛会遭到冷落,这时候,洼岛总是默默地坐着。乾完全不在乎这种情况,也因此两人一直都处得来。
“怎么样?医院让你做了哪些手术?”
女孩走向其他客人之后,乾问道。
“我算算看,胆结石十五台、总胆管结石四台、十二指肠溃疡穿孔两台;另外胃切除一台、肠切除三台、胃肠绕道四台、盲肠炎和疝气记不清了。最近还做了两台早期胃癌。”
洼岛叫出脑中的档案回答道。修业中的外科医师,这些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运气不错。”乾羡慕的表情中带着微微的怒气。
“是吗?”
“当然。我以前待的医院薪水虽然高,可是只让我开过三台胆结石,再加上一台溃疡。你这家医院手术多,薪水也不错。”
“不过,可忙哪!”
“呵,那不是很好吗?如果你认为没有手术、整天闲得发慌的医院很好,明天我就介绍给你。”
气氛有点僵,洼岛决定不落痕迹地改变话题。
“大学忙吗?”
洼岛所属的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和乾所属的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医局员的研修系统不一样。洼岛入局后被派到现在的高宗综合医院,预计五六年之后返回大学;但是,乾只在J县北端的城镇医院待了两年,今年春天起又返回大学了。
“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因为不用负太多责任,全视个人的意愿和心态而定。我不太积极,所以很闲。”
乾歪着被太阳晒黑的娃娃脸,口气别扭地说道。
“没让你做手术吗?”
“哈!只让我在旁边拉着钩子。其实也根本没有我会做的手术,就连狗的手术也不让我做,只有在一旁帮忙的份儿。”
“最近应该会被派到其他医院吧?”
“大概吧。这一次如果不派我到手术稍微多一点的医院,就说不过去了。不过,我们医局没有比较像样的关系医院,就算有,也是派别的家伙去。说起来都该怪你们大学,你们明明在隔壁的县,却吃下K市和周边的许多大医院。我们只有捞剩下的,和J县四个角落的医院。”
所谓关系医院,就是大学医局派遣医师去的医院。日本中型规模以上的医院,几乎都依不同的科别签有负责派遣医师去的大学医局。像内科这种细分化的科,有时依消化器官、血液等不同的脏器,派遣医师去的医局也会有不同。但是其他科,一个科的医师通常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医局。例如,甲大学耳鼻喉科教室的医师,想在乙大学耳鼻喉科教室的关系医院任职,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定要去该医院任职,只有和甲大学断绝关系,再进入乙大学的耳鼻喉科教室一途。这种制度的优点,是让医院方面可以确保稳定的医师来源,不用为人事问题伤脑筋;另一方面,大学的医局可以借由拥有许多关系医院,确保医局员的饭碗,是医局发展的重要基石。
“说到关系医院,还是M大学的家伙运气比较好。”
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另一名女孩端着一杯搀水威士忌和一块葡萄奶油走过来,想和乾聊天,乾却二反常态把她打发走了,似乎想和洼岛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各大学掌控J县各医院外科的比率吗?”
干喝了一口搀水威士忌,嘴角浮起挖苦的笑意问道。
洼岛回说不知道。其实,洼岛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在高宗综合任职这段期间,他只想到自己是高宗综合医院的职员,光是费心和副院长、近田融洽相处,就已经够他累的了,根本没有余裕想到办入局手续时才去过一次的大学医局的事。
“我告诉你,掌控J县各医院外科的比率,国立M大学医学院在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占40%;国立J医科大学在胸腔外科和腹部外科占35%;私立关东医科大学在心脏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占10%,东京的大学占15%。还是你们大学最够力。”
“是吗?”
“最早以前,你们大学医局甚至掌控了50%以上,我们大学医局的情况比现在还惨,现在能有这个局面,还得拜以前学园纷争之赐呢。”
“学园纷争?”
“对,就是所谓的‘全共斗’之类的。在这之前,M大学的医师们只要教授或医局长一声令下,什么地方的医院都得去。但是,那个时期谁都可以表示意见,说他不愿意去J县偏远地区的医院。而医院方面若没有被分派到医师,就算M大学再了不起,他们也没有必要买帐。我们J医大的前辈们对学园纷争多少觉得失望,而且也不是首届一指的学校,去乡下医院又有何妨?这当儿,关东医大也成立了,开始有医生出来执业。这些因素相加之下,势力版图便起了变化。”
“原来如此。”
对于学园绿争或全共斗,洼岛没什么认识,虽然曾经在电视的旧纪录影片上看过警察机动队和戴钢盔的学生互殴的画面,但和实际的大学联想不起来。虽说M大学以前有过这么一段,他还是挤不出什么概念来。
“现在M大学当然不愿再减低关系医院的数量,而我们医局又必须从M大学那边抢夺好的关系医院。这是一场战争,你们和我们的医局长都很头大。”
乾一边说一边喝酒。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是似乎已经有相当的醉意。
洼岛想起办入局手续时见过一次面的医局长吴竹的模样。他个头矮小、目光温柔,态度也很和蔼。他告知洼岛被分发到高宗综合医院的方式,不像在命令而像在拜托,所以,乾说“战争”,洼岛实在没有那种感觉。
“政治的事还是少碰为妙,而且这也不太像你。上面的人有上面的事,我们只要做好份内的工作,好好用功,学会外科医师的必要技术就够了。”
洼岛有感而言。
“是啊,遵命。”乾露出自嘲的笑容。“大学时代每次摸鱼,这种话就听不完。”
洼岛望着柜台上附着水滴的杯盘,喝起酒来。突然,乾的手伸至眼前,压住他的头,并用力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洼岛的眼睛正好对准乾的醉眼。
“不过,你可别忘了,你之所以能说这种大话,是因为你运气好,可以充分学习。”
“我知道,这点我承认。”
乾不知是满意了,还是没劲儿了,视线移开洼岛,投向柜台内侧架上一排排的酒瓶,接着他取出香烟,点火。
“从农村转向都市,从边境转向中央。这是谁说的话,知道吗?”乾视线朝向远方问道。
“不知道。”洼岛回答。
“听说可能是毛泽东。这是我们医局长最喜欢的口号。”
“什么意思?”
“原来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医局长把它解释为:虽然我们医局现在掌控的医院主要都在J县边境,但今后我们会朝K市进攻,最后推翻M大学在K市的掌控权。”
“有那么容易吗?”
洼岛的语气就像事不关己,听起来怪怪的。
“这个嘛,恐怕没什么指望吧。”
乾呼叫柜台里的女孩,开始表演吐烟圈的特技。
翌日,十月五日,星期五下午。洼岛预定执刀动胆结石手术,正在刷手槽用刷子沾消毒水刷洗手部,只见副院长表情阴沉,口罩也没戴就来到他身边。
“那位太太午休的时候来过。”
副院长细声说,如同呢喃。
“哪位太太?”洼岛不解,反问道。
“死掉的并森行彦的太太,良美。”
“什么事?”洼岛停下手中的刷子,胸底一股闷重感扩散开来。
“说是丧礼已经结束,特地过来打声招呼。这倒还好,不过……”
“有什么问题?”
“她说行彦到加拿大出差的弟弟突然回国,想直接询问有关哥哥去世的事,另外还有话要说。她明天下午会带他过来。”
“真麻烦。”
“的确。如果只有他太太还好,但是,当时不在场的男性家属事后才插进来,问题就麻烦了。但愿事情不要变得太复杂……真让人担忧。”
当晚,洼岛陷入葜名的不安中,久久不能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