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要给你讲哪个故事来着?”年老的山姆·霍桑医生说着,倒了两满杯雪利酒,随后坐进磨旧了的皮革扶手椅,“喔,想起来了——是一九三。年夏天造访北山镇的飞行马戏团。那一次真可谓惊心动魄,谋杀发生的现场可以称之为飞行中的上锁房阊。依照我的看法,整件事情开始于一名巡回表演飞行员和一位当地姑娘刹那间擦出的爱情火花……”
那是一个炎热的七月天下午,万里无云。我慢慢逛到《北山蜜蜂报》的办公室,想在周末版上刊登一则分类广告。我打算卖掉棕褐色的帕卡德敞篷轿车,这辆车陪了我两年多一点,车虽说不错,但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我挚爱的黄色响箭,它在一九二八年二月葬身于烈焰之中,而那次笨拙的尝试原本是想杀死我的。我运气不错,从辛恩隅的一位医生手中购得一辆漂亮的一九二九年款斯图兹鱼雷,几乎全新,原车主不幸在股市大崩溃中损失惨重。我将不得不放弃帕卡德,于是决定刊登广告出售。
“六美分。”邦妮·普拉蒂数完字数,告诉我价钱,“听起来很划算,我似乎也该去看看这辆车。”
“欢迎之至。”我怂恿她说,“现在就停在我的诊所门口。”
“噢,我见过你开那车的样子。”邦妮是一位活泼的红发女郎,一年前父亲过世后,她从大学辍学,接下来就一直在《北山蜜蜂报》工作。普拉蒂一家都是好人,尽管我和邦妮不熟,但她显然属于那种能在北山镇这种小地方大放异彩的漂亮姑娘。“不过嘛,晚些时候我或许会过来看看。”她最后说道。
我和她聊得很愉快,因此在付完六美分后,我又多逗留了几分钟:“邦妮,有什么新鲜事吗?给我点儿独家新闻听听。”
她回应着我的促狭笑容说:“山姆医生,那你就得买份报纸了。你难道会不收钱看病吗?”
“不会。”我承认道,“但头版头条就不能让我偷瞄一眼?”
“唉,算了。”她大发慈悲,举起下午版的报纸,“整版都是周末要来镇上表演的飞行马戏团。”
“可我们没有机场。”我不敢相信,“他们到哪儿降落?”
“亚特·齐兰的飞行学校。看看这些照片。马戏团有一架福特三引擎飞机,从头到尾都是金属机身,所以俗称‘铁皮鹅’。他们还会搭载乘客,横跨本县然后再折返回来,足足要飞二十五分钟呢。这是他们耍特技用的双翼飞机。只要你胆子够大,他们也愿意带你上天——五美元五分钟。马戏团有一架福特三引擎和两架双翼飞机,这场演出肯定够劲。”
“近些年这种巡回表演很盛行。”我说,“我还疑惑过他们为啥从不来北山镇呢。”
“因为亚特·齐兰的飞行学校才开办呀。”她的答案合情合理,“以前飞机没地方降落。航空业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人们将在空中穿越全国。我有个姨妈,她去年从洛杉矶去纽约只花了四十八个钟头!他们白天飞行,夜里换乘火车,因为天黑后飞行就太危险了。她那一趟是处女航,驾驶飞机的是查尔斯·林白本人。”
“这事情让你真的很兴奋。”
“那是自然。”她承认道,“他们允许我代表《北山蜜蜂报》访问罗斯·温斯洛。他是马戏团的头儿。你瞧,他多英俊呀。”
温斯洛飞行马戏团的头儿是一位魅力十足的男人,他满头黑色卷发,留着细细的八字小胡子。看着报纸头版上的照片,我不禁生出强烈的感觉,罗斯·温斯洛这样的人乃是未来全新世界的开路先锋。邦妮·普拉蒂这样的姑娘只可能喜欢他,而不是我这种乏味的乡村医生。
“我想会会他。”我说,“一九二七年有飞行员来这里拍摄电影片段,我和他们只打过那么一次交道。”
邦妮点点头,回忆着过去:“那时候我刚离家去念大学。这样吧,如果你真感兴趣,星期五和我一起去见他。他们中午前后上天试飞。”
她的提议激起了我的兴趣:“咱们到时候看。要是哈斯凯尔夫人不生小孩,我肯定能溜出来几个钟头。”
就是出于这样的前因,周五中午,我陪着邦妮·普拉蒂出镇子去齐兰飞行学校,观看巨大的福特三引擎飞机和两架较小的双翼飞机完美着陆,在绿草茵茵的地面上停稳。亚特·齐兰本人当然也来到现场迎接他们,亚特在脖子上扎了一条白色丝巾,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打扮成世界大战飞行英雄的模样。他和我年龄相仿,都是三十五六,也同样尚未结婚。他在一年前左右迁至北山镇,开办了这家飞行学校,坊间有些未经证实的流言,说他把老婆孩子抛弃在了南方。飞行学校的学生最近渐渐多了起来,他估计心情不错,但多数时候都将快乐藏在自己心里。
“山姆,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驾驶新到手的斯图兹鱼雷带着邦妮来到学校,亚特迎上来欢迎我,“医疗事业看起来蒸蒸日上嘛。”他拍了拍汽车亮闪闪的黑色挡泥板。这辆车的车体是棕褐色,两个座位的皮饰为红色,与车体形成对比,而方向盘则和座位相配,亦是红色。对于一名乡村医生来说,这辆车显得过于浮华,但一个人总得有点儿奢侈的爱好嘛。
“乡间道路有些崎岖,得开辆好车才行。”我答道。
“买这辆车的钱,买架飞机都绰绰有余了。”
我们穿过场地,去和巡回表演的飞行员打招呼。罗斯·温斯洛非常显眼,他正在从领头的飞机上往地面爬,见到我们,他挥手致意,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介绍自己和我的时候,邦妮·普拉蒂的兴奋溢于言表。“医生,但愿没有您的用武之地。”温斯洛打趣道,他握手时仿佛铁箍,“话也说回来,恐怕也不需要。要是从机翼上失足跌落,你恐怕没有太多可为我做的。”
亚特·齐兰已经和温斯洛见过面,他指点三架飞机应该停泊于何处。他们接下去聊了聊大概能吸引多少观众,又压低声音谈了谈温斯洛的门票分成问题。很显然,齐兰答应的只是平平常常的几百美元,搭载乘客上天挣到的都算是外快。
我把注意力转向温斯洛飞行马戏团的其他成员,数过来一共有三个人。两个男人,年龄都比我略大些,金发那位面颊上有条伤疤,名叫麦克斯·伦克尔,性格开朗的矮个子名叫汤米·凡尔登。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团体中的第四名成员,这位名叫梅薇丝·温恩的女士一头金色长发,对我投来的和缓笑容在北山镇当真无可比拟。
“没想到有女人做飞行表演,在机翼上行走。”这是我恢复语言能力之后的第一句话。
“噢,霍桑医生,当然有女人。”她再次露出那个和缓的笑容,“莉莉安·博耶拥有自己的飞机,还用大写字母把名字画在机身上。那就是我的人生目标。我的真名是温加滕,但写在机身上就不够响亮了,你说呢?”
“哪里需要写名字?您只放照片就够了。”我猛献殷勤。
“哎,霍桑医生,别开玩笑了——你很会逗女人开心嘛。”
还没等我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温斯洛就吩咐手下去停稳飞机,邦妮和我则开始采访他。亚特·齐兰在机库里摆了桌椅,邦妮一边听温斯洛说话,一边运笔如飞,拼命记录。
“麦克斯和汤米都在战争中当过飞行员。”他解释道,“因此,他们对我堪称左膀右臂。我接受了飞行员训练,但还没等我去法国,战争就尘埃落定了。我们三个人在十多年前认识,决定尝试巡回表演。你或许读过艾伦·科巴姆爵士的事迹,那位著名的欧洲人,巡回表演大师。他的马戏团足迹遍布整个欧洲大陆,我们希望能在大西洋这边达到同样的目标。当然了,我们相互之间竞争激烈,都在拼命琢磨更疯狂的点子,就想搞出能压倒另外两人的疯狂特技。”
“能说说你们的飞机吗?”邦妮提问时都没有从笔记上抬起头来。
“在国内,我们开的都是‘詹尼’,小型双翼飞机,也就是军队在战争末期制造的JN-4D教练机。这些飞机造出来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政府以每架三百美元的低价卖掉了几千架。很多在战争中当过飞行员的人,还有像我这样受过飞行员训练的人,纷纷摸出钱包,为自己添置一架飞机。麦克斯、汤米和我原先有三架‘詹尼’,去年用其中之一换了那架福特三引擎运输机。我们发现观众看完特技飞行表演以后,都会有上天兜两圈的愿望。每次都有四五十人排队参加詹尼的五分钟航程,因此我们算了算账,如果每次搭乘十个人,飞行距离稍长一些,即便每个人依旧掏五美元,我们能挣到的钱也会多上许多。”
“能说说你们的特技表演吗?”邦妮已是急不可耐,“大家来就是为了看特技飞行呀。”
“呃,一开始,我们低空飞掠镇子,两架詹尼,麦克斯和我在机翼上行走。然后是梅薇丝的疯狂表演,我驾驶飞机,她单臂悬空。这个节目能把人吓晕过去。汤米·凡尔登是队里的丑角,啥时候都靠得住。他有时候换上女人衣裳,排队乘坐詹尼教练机。趁飞行员下地的时候,汤米溜进机舱,假装由他控制起飞,当然还有失控的戏码。保证能让观众大呼小叫。最后的压轴戏由我表演,从一架飞机的机翼尽头,通过绳梯或者徒步行走,到达另外一架飞机的机翼尽头。”
“表演这些能挣大钱吗?”
罗斯·温斯洛嗤之以鼻:“该死的,当然不。我们表演是因为热爱飞行。有些人说,巡回表演中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困顿而死,这话一点没错。我们原想今年金盆洗手,可大家都说全国正在走向经济衰退,我们上哪儿都找不到工作。因此,我们打算再飞个一两年,等空中航线稳定下来,说不定能把我们收编成商业飞行员。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有可能挣钱。”
“能聊聊梅薇丝·温恩吗?”
“她是一流的。眼见为实,你等着看她在空中的表演吧。梅薇丝去年夏天加入团队,我们的生意顿时上了好几层楼。没有比目睹美女挂在飞机上更能让群众欢呼和咬指甲的了。我请她留长发,好让大家从远处就认得出这是一位女士,另外,她表演时穿灯笼裤,露出半截长腿。”
“听着会是一场了不起的表演。”邦妮说,“明天我一早就来。”
准备离开的时候,温斯洛问她:“镇上有什么夜生活吗?有没有够劲的酒吧?”
“禁酒令难道不管用了?”她装出惊惧的模样反问道。
“别逗了——我相信你肯定知道上哪儿消磨时间。”
“有个便餐馆,可以让你用咖啡杯喝一两注威士忌。满足你的要求了吗?”
“聊胜于无吧。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邦妮只犹豫了一秒钟:“哎——当然愿意了。”
“那好。我来办公室接你?”
“开你的飞机?”
温斯洛嘿嘿一笑:“亚特说我们在镇上时可以开他的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驾车送邦妮回报馆,心中大感不忿,罗斯·温斯洛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约到了邦妮,我为啥就从来没想过去试试看呢?
《北山镇蜜蜂报》每周一、三、五下午出刊,周五那份即是周末版。彼时与现在不同,大部分人星期六至少还要工作半天,但周五刊无疑仍是读者最多的一期,所以我才选择在这一天登载售车广告。周五晚上便有几位感兴趣的人打来电话,其中之一是镇上银行家的儿子,周六清早就上门和我交割了车辆。
旧车出手,我感觉这下可以安享周末了。哈斯凯尔夫人的孩子尚未呱呱坠地,亦无迹象表明会在周一前降临世间,因此我决定周六早早闭门,带着爱玻护士去看飞行马戏团的演出。
“你是说我可以体验你的新车了?”她的语气让我觉得这是比看巡回表演更加振奋人心的大喜悦。
“我现在只有这辆车。”我答道,“今早我把旧车卖掉了。”
“要是有钱的话,我真想买下那辆车。山姆医生,你把你的车子都照顾得很好。”
坐在斯图兹车里前往飞行学校的这一路上,爱玻不停伸手按住风中飞舞的乱发,激动得无以名状。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紧邻飞行学校的场地上停满了马车和汽车。飞机前后兜圈,奉上开场致意,噪声让马匹精神紧张,但人们却爆发出阵阵欢呼。
“镇子上的人都到齐了。”爱玻说。
蓝思警长和新婚妻子薇拉也来了,我们见面自然是分外欢喜。婚后生活让警长几乎变了个人,不过我很高兴地发现,其内里仍是原先那位老家伙:“医生!薇拉正在说呢,找天晚上请你过来吃晚饭。我们度蜜月回来都半年了,却只在春天的教堂集会上见过你一面。”
薇拉也在旁边趁热打铁:“就下个星期吧,山姆,你看哪天晚上合适?”
我清楚薇拉还在操持邮局,工作日结束后再劳烦她准备餐食不符合我的为人:“星期六应该不错。从明天开始算的下个星期?”
“好极了。”她应允下来,“我能搭你的车子兜风吗?”
“那还用说?”
爱玻扯扯我的袖口:“山姆,快看!”
两架詹尼飞机本已降落,此刻其一重又升空,机翼上的人形清晰可见,那人披着金色长发,穿白色衬衫和半截灯笼裤。梅薇丝的表演开始了。我把爱玻托付给警长和薇拉,自己绕过人群的边缘,想找个更好的观看地点。一边走,我一边不时和人群中熟悉的面孔点头打招呼,等走到机库区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并肩而立的邦妮·普拉蒂和罗斯·温斯洛。温斯洛穿的是飞行短皮夹克,轻轻搂着邦妮的腰。“邦妮,你好。”我说。
“山姆,你好。”邦妮动了动,挣出温斯洛的怀抱。
“开场真精彩。”我恭维温斯洛道,“还以为你在天上带梅薇丝飞呢。”
“今天由麦克斯带她。梅薇丝表演完她的绝技之后,轮到我开铁皮鹅载乘客上天。”
齐兰走进机库,面色不善:“罗斯,能单独谈谈吗?”
两人进了后面的办公室,我对邦妮说:“这么说,昨天晚上领他在镇子上转了转?他喜欢吗?”
“山姆,我想我是爱上他了。他那么帅气,那么勇敢。感觉就像是位战争英雄。本地的小伙子谁也比不上他。”
“邦妮,他过完周末就要离开,千万别有非分之想。”
“他说他想安顿下来,北山镇似乎就是个好地方,还说他已经飞够了。”
不知多少个镇子上有多少个姑娘在多少个周末听过这几句相同的台词。但我只是简单地答道:“邦妮,希望你能梦想成真。”
齐兰和温斯洛回来了,我听见飞行学校的主人在嘟囔:“签你:们的时候,谁晓得会撞上这么一群人。”温斯洛没有回嘴,只在看见邦妮时露出那熟悉的灿烂笑容。
按照我当时的知识,这架飞机无论怎么衡量,都称得上是庞然巨物了。波纹金属板蒙皮的机身,上单翼左右各挂一个引擎,第三个引擎位于机头处。机舱里有两列柳条椅背的坐椅,中间由一条过道隔开。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感觉很像草坪休闲椅。“不是特别舒服。”我对温斯洛评论道。
“柳条重量轻,不过商业航线和你意见相同。舒适非常重要。我们能用特别便宜的价钱买到这架飞机,就是因为商业航线在逐步淘汰铁皮鹅,用道格拉斯的新飞机替代。铁皮鹅噪声太大,飞得高了机舱里冷得要死。”
“新飞机何时能上天?”
“几年之内恐怕还不行,但等它们成了气候,大概就要把福特公司挤出航空业了。福特公司拥有底特律机场,但亨利·福特老先生不许机场在周日开门营业。”他满脸爱怜地拍拍这架金属巨物,“不过,现在的主力还是这家伙,大部分时候你想去哪儿它都能带你去。有兴趣上去转转吗?”
我的确有兴趣,但抛下爱玻独自享乐会让我有负罪感。“我得带上我的护士。”我解释道,“我们等会儿再来。”
“您二位呢?”温斯洛问邦妮和齐兰。
“当然要去。”亚特·齐兰答道,“咱们走。五美元能让大家欣赏到什么,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离开飞机时,见到温斯洛爬了几级楼梯,钻进驾驶员座舱,随手关上舱门,继而拉开窗户,叫住一位地勤人员,吩咐他挪开轮子底下的阻挡物,然后逐次发动三个引擎。接着,他滑上机窗,驾驶飞机缓缓驶向覆着草皮的跑道。最后,他开大油门,飞机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没走多远轮子便离开了地面。
我抬头瞥了一眼,詹尼教练机仍在空中盘旋。梅薇丝已经回到了机翼上,正在爬向前座舱。第二架詹尼停在地面上,团队里的另外一名成员,汤米·凡尔登不知去了哪里。
我慢慢逛了回去,爱玻和蓝思警长夫妇还在原处。“你是不是上过飞机了?”爱玻问我,“我好像看见了你。”
“只是进机舱看看而已。温斯洛带着亚特·齐兰和《北山蜜蜂报》的邦妮·普拉蒂上天转转。等降落以后,他会搭载付钱的乘客。”
“我想坐飞机。”爱玻说。
“就知道你想。”
观众对着空中指指点点,我抬头望去,见到麦克斯·伦克尔驾驶的詹尼教练机飞到了与福特三引擎大飞机极近的位置,两架飞机的机翼顶端几乎贴在了一起,梅薇丝对人群挥挥手,再次走上詹尼教练机的上层机翼。
“那姑娘又要搞什么名堂了?”蓝思警长疑惑道。
“我猜她大概想走到另外一架飞机的机翼上去。”我记起了温斯洛描述过的特技。
梅薇丝如同过马路一般轻而易举地到了另外一边。人群欢声雷动,迎接两架飞机掠过头顶,它们的飞行高度极低,我甚至在三引擎飞机的机窗中见到了邦妮的面容,她抻着脖子想看清头顶机翼上的表演。“乘客显然会错过演出。”薇拉评论道。
接着,梅薇丝快步赶了回去,跳到詹尼教练机的机翼上,两架飞机继而缓缓分开。我望着梅薇丝钻进一个敞开的驾驶舱,詹尼教练机又转了一圈,最后降落在场地远端。三引擎飞机随后落地,渐渐减速,在众人附近停稳。
我们原以为乘客舱会立刻开门,但却良久没有动静。透过驾驶舱的窗户,我看不见温斯洛的踪影,但乘客舱中传来了响动。又过了几秒钟,乘客舱的门终于被推开,邦妮探出头来。“山姆医生!”她大叫道。
我大踏步走过起降时被压平了的草皮,胸中已经预感到出了岔子:“邦妮,怎么了?”
“罗斯还在驾驶舱里,舱门锁着。我大声叫了他好几声,他没有回应。我想他大概出什么事了。”
我钻进机舱,沿着柳条坐椅间的过道走向驾驶舱。
只见亚特·齐兰站在驾驶舱门口大喊大叫道:“温斯洛!怎么了?开门啊!”
“能不能找把梯子,爬到驾驶舱的窗口?”邦妮问。
我试了试舱门:“如果是心脏病突发的话,每一秒钟都很重要。这把锁不怎么结实。”我看了看齐兰,寻求他的同意,“撞开行吗?”
“快!”
我用肩膀猛撞舱门,门向驾驶舱内动了一动。再撞一下,舱门开了。
罗斯·温斯洛立刻出现在眼前,他从驾驶员的座位上跌了下去,趴在旁边没有人的副驾驶员座位上。我看见血迹,过道里传来邦妮高分贝的声音:“什么?——这是怎么了?”
我深深吸气,吩咐齐兰:“把她领开,带下飞机。立刻!”紧接着,我上前两步,俯身凑过驾驶员的座位,去检查温斯洛的躯体。毫无疑问,他已然魂归天国。
“医生,出什么事了?”
我转过身,见到梅薇丝·温恩走进驾驶舱,她仍旧穿着特技表演的服装。“罗斯·温斯洛死了。”我说。
“什么?”
“他被人刺死了。帮个忙,把蓝思警长叫来。他在人群边缘,是个矮壮的男人。”
蓝思警长摇着头,瞪着我道:“医生,你的话简直没有半点可能性。温斯洛被刺死时独自一人在上锁的驾驶舱里开飞机,你现在却要告诉我,这不是自杀?”
“不是自杀。”我重复道,“请看刀刃刺入的方位——左侧肋骨之间,靠后背的位置。一个人没法刺中这个位置自杀。这是近乎于不可能的自刺角度,同时也没有必要刺这个地方。另外,他是什么时候自杀的呢?记得吗?他驾驶飞机降落,然后在人群附近停稳。难道你想让我们相信,这时候他忽然起了自杀的心,紧接着从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刺中自己背部身亡?”
警长挠挠下巴,思考着这幕场景:“唉,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齐兰和邦妮·普拉蒂让他打开机舱门,合力将其刺死。”
“齐兰和邦妮两人都不怎么认识对方。他们为何要合谋杀死温斯洛?还有,你忘了吗?机舱门是从温斯洛那一侧锁着的。门还是我用肩膀撞开的呢。”
“是啊。”他阴沉地说。
“先和他们两人谈谈再说。”我下了决定,“无论驾驶舱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该有所察觉。”
齐兰和邦妮等在机库里。我们分头行动,蓝思警长对付齐兰,我则找邦妮问话。“我没听见驾驶舱里传来任何声音。”邦妮信誓旦旦地说,“坐在飞机里,山姆,你连自己脑子里在说啥都听不清楚!那绝对是你能想象的最吵闹的机器。亚特·齐兰告诉我,商业航线上发棉花球给乘客,叫大家堵住耳朵。”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飞机降落得非常平稳。”
“的确很平稳。直到飞机停妥,但罗斯怎么都不出驾驶舱为止,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邦妮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她失声啜泣起来。
“邦妮。”我柔声说,“有件事情我不得不问清楚。你和温斯洛之间有多认真?你们昨天才认识啊。”
邦妮抬起泪痕斑斑的面庞:“山姆,我从未遇到过他这种人。我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想必那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了。”
“他呢?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他说他有。我们——我们在一起过夜的。”
“我懂了。”
“他说他想放弃巡回飞行表演,在北山镇这样的小地方安顿下来,结婚生子。”
“邦妮,同样的话他也许和许多姑娘说过。”
“山姆,我不这样认为,我相信他。”邦妮擦着眼睛说。
“你今天早晨来这儿看表演,发现他欺骗了你的感情,也许会让你动杀心。”
“你是这么想的吗?”
“邦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她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好吧,无论是不是凶嫌,我终归是在报社做事的。我想我还是去把这件事写成稿件,供周一刊发吧。”
我将邦妮留在机库,出门寻找警长。见到警长后,他告诉我齐兰的口供与邦妮的一致。飞机的噪声让他们无法听见驾驶舱里的任何不寻常声响。“现在怎么办?”蓝思警长问,双眼不安地望着仍在场地边缘等待的镇民们。有人向他们宣布发生了事故,剩余的表演不得不取消,但大部分人拒绝离开,连目睹觐圣纪念医院的救护车来接尸体也不能令其改变心意。
我认为此刻最重要的是在梅薇丝·温恩和两名同伴离开前截住他们。我把想法告诉蓝思警长,他遂和我一起去找他们。梅薇丝和另外两人都在齐兰的办公室里,与镇民保持距离。我把梅薇丝拉到一旁,问道:“你同罗斯·温斯洛的关系如何?”
她目光灼灼地瞪着我:“我想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你又不是警察。”
“他不是,但我是。”蓝思警长告诉他,“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我该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我继续说道,“温斯洛和一个当地姑娘过了夜,你说不定妒火中烧,对他起了杀意。”
“怎么可能?另外,你忘了,他被杀时,我还在天上呢。”
“在他的飞机的机翼上。”我提醒他,“他也许滑开了驾驶舱的窗户,跟你打招呼什么的,结果被你掷出的匕首杀死,但在临死前又滑上了窗户。”我注意到警长听见这番说话猛做鬼脸,连他都看得透这个推测的不可能之处。
“站在机翼上看不到驾驶舱内部。”梅薇丝告诉我们,“不相信的话,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另外,我在他的机翼上只待了几秒钟,地面上看得一清二楚。谁也没有看见我掷出任何东西。掷飞刀?亏你想得出!我那时候保持平衡还来不及呢。”
“我们会去试试看的。”我向她保证,但我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我转而问蓝思警长:“那把刀的来源弄清楚了吗?”
他点点头:“齐兰说是机库里的工具刀,谁都可能拿走。”
“你注意到任何人身上有刀吗?”我问梅薇丝·温恩。
“没有。”
“你在他的机翼上时,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
“算了。”我叹息道,“警长稍晚些时候或许还要问你。”
“另外两人呢?”离开齐兰的办公室,蓝思问我,“伦克尔和凡尔登?”
“伦克尔在驾驶梅薇丝所在的飞机。凡尔登在地面上某处。说不定是伦克尔从他的驾驶舱里丢的飞刀。”
“医生,别胡扯了——你很清楚这不可能。首先,那把刀前后不平衡,没法当飞刀用,特别是在天上,风很大。其次,伤处位于体侧靠近背部的地方,倾角向上。透过詹尼教练机的舷窗,再怎么扔,刀子也扎不到那个位置。”
“当然不可能。”我爽快地承认,“和梅薇丝说话时,我就意识到了,伦克尔也因此洗清了嫌疑。不过,还是找他谈谈吧。”
麦克斯·伦克尔三十五六岁,金发和面颊上的伤痕令我想起德国空战英雄,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大学里决斗落下的疤痕。伦克尔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又顺便让我们知道了一些别的细节。
“你透过三引擎飞机的驾驶舱见到了温斯洛吗?”我问。
“是的,我看见了,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那时候他活得好好的——也理当如此,否则还怎么驾驶飞机?”
“我想站到机翼上,就像梅薇丝那样。”我忽然换了个话题。
他瞪大了双眼:“在天上走来走去?”
“当然不是!就在地面上。能帮忙找副梯子,让我上去走一圈吗?”
“没问题。”
伦克尔先爬了上去,然后帮我站上机翼,这里距地面大约十英尺。
尽管能看见驾驶舱,但梅薇丝说得没错——窗户的角度让我无法看见驾驶员的座位。
“这就是我想确认的。”我说,“咱们下去吧。”
“在三引擎飞机的机翼上行走,比在詹尼教练机的机翼上更加危险。”帮我沿着梯子往下爬的时候,伦克尔解释道,“小飞机的两层机翼之间有绳缆,表演者可以抱住,也可以用腿钩住。你从底下看不见,但对我们来说帮助极大。”
到了地面,我们走向飞机头部。“这是什么?”我指着驾驶舱右侧窗户底下的金属小门。
“放行李和邮袋的储物舱。我们拿来存放工具。”
“能通过这里爬进驾驶舱吗?”
“不行。你自己去看看好了。”
我回到机舱中,沿着柳条坐椅之间的倾斜过道向前走,踏上几级台阶,穿过被我撞开的舱门,来到了驾驶舱中。
我先检查窗户,发现每扇窗户都附有插销,而每个插销此刻都牢牢地插着。
“我们按照我们的需求改造了驾驶舱。”伦克尔在我背后解释道,“门的位置与商业航线的飞机略有不同,插销是我们加装的,免得在乡下机场停泊过夜的时候,顽皮孩子翻过驾驶舱的窗户,溜进飞机内。”
“这样看来,门和窗户都是在内部上锁的。”我边想边说,“即便窗户开着,也不可能扔进来一把刀子,杀死温斯洛。”我在狭窄的驾驶舱里转了个身,问伦克尔,“你觉得呢?他是怎么被杀的,你应该有些想法吧?”
他靠在门口的墙壁上:“那当然。亚特·齐兰和那姑娘捅死了他。罗斯踉踉跄跄地走回驾驶舱,锁上门,不让他们进来,然后死在了里头。我听说过有这种事情,受了致命刀伤的人还能走动。医生,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说,“但很难想象两人同时撒谎。另外,门口也没有血迹,血迹仅仅位于座位附近,他似乎是坐在那里的时候被捅了一刀。”
“那么,还能有什么解释呢?自杀?”
“我也不清楚。”我承认道,“自杀也不可能。”
“先说清楚,我绝对没有理由杀他。罗斯是表演中的明星,他和梅薇丝两人是主角。离了他们,汤米和我啥也不是。”
“我还是找汤米聊聊吧。”我作出决定,“他在地面上——也许看见了什么咱们都遗漏掉的细节。”
汤米·凡尔登个子不高,黑发剪得很短,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仍紧紧围着一件白色长风衣,像是要抵御寒气。“我对此一无所知。”他抱怨道,“当然不是我杀的。”
“事情发生时,你在什么地方?”蓝思警长问。
“我不知道事情啥时候发生的。”他巧妙地逃避问题,“你们认为他在空中还是在地上遇害?”
“飞机降落的时候他肯定还活着。”我说。
“呃,也是。那时候我在机库后面,拦住小孩子,不让他们靠近我的飞机。”
“有人看见你吗?”
“好像没有。”他承认道,“但是,也没人见到我杀死罗斯。”
“难道真是你杀的?”我问。
“我说过了,不是我。你的耳朵没问题吧?”
“你是队伍里的丑角吗?哪有你这么态度恶劣的丑角。”
“老板死了,我的态度再好也没有用。”
我和蓝思警长一起走出办公室。“我不喜欢这小子。”我告诉警长。
“医生,我也是,但这不代表他杀了人。我们仍旧不知道温斯洛是怎么被杀的呢。”他思考了几秒钟,“我有个想法,驾驶员的座位上会不会有什么机关?他坐下去就被捅了一刀。”
“他忘记了吗,他正常起飞,做了几个怠险的特技动作,甚至还和詹尼教练机贴了贴机翼,最后安全降落。若是背上插了柄刀子,他怎么可能做完这些事情?”
“也对。”警长吊着脸同意道,“但这位凡尔登呢?他怎么样?他如果真是小丑,为何不出去逗孩子开心,而是要守在机库里。不让孩子靠近他的飞机呢?”
“问得好。”我点点头,“假如他隐瞒了自己在谋杀发生时的真实位置——”我停下来,忽然想起先前一段对话中的内容:
“咱们去找齐兰。”
飞行学校的主人在机库里,他坐在邦妮对面,握住姑娘的双手。看见我们进来,他们立刻分开:“山姆,你好。邦妮和我只是在聊天。”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亚特,在温斯洛遇害前,你找他单独谈话,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你在说‘签你们的时候,谁晓得会撞上这么一群人’,这话什么意思?”
齐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今天早上,我接到俄亥俄一位朋友的电话。他说温斯洛和他的手下在他那里的一个镇子上喝得烂醉,把那地方毁得乱七八糟,温斯洛和他老婆为此在看守所里蹲了一夜。”
“他老婆?”
“是啊,他和梅薇丝结婚了。”
邦妮·普拉蒂的面孔涨得通红,别开脸去。
“你知道这件事吗?”我问邦妮。
“亚特刚告诉我。我以前不知道。”
“这就是动机了。”我说,“最古老的动机。”
“医生,动机我们也许已经有了。”蓝思警长说,“但依然不知道杀人犯是谁。你已经排除了温斯洛在上锁的驾驶舱内遇刺的全部可能性。”
“警长,只除了一种可能性。”我望向机库大门,恰好看见汤米·凡尔登快步穿过场地,走向他的飞机。“跟我来。”我叫道。
我奔了出去,想叫出凡尔登,但他也许觉察到了我的怀疑,拔腿就跑。“截住他。”我对警长喊道。
凡尔登的长风衣在身后飘舞,似乎减缓了他的奔跑速度。最后,我终于追近到了能够抓住风衣下摆的地方,用力一拽,他随即倒地。警长和我立刻按住了他。
“这么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杀人犯了?”蓝思警长伸手去拿手铐。
“不,警长,你还没弄明白。”我说,“有件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梅薇丝的飞机在表演后降落在场地远端,但人群却都守在这面。”我拉起汤米的长风衣,出现在眼前的正是白色女式衬衣和半截灯笼裤。金色长假发塞在外衣口袋里,“梅薇丝并不在那架飞机上。汤米代替她在机翼上行走,梅薇丝则在铁皮鹅的驾驶舱里,杀害她的丈夫。”
警长逮捕梅薇丝,录下她的口供之后,我把事件原委详细讲述了一遍。我站在空荡荡的机库中央,觉得自己像在讲课:“其实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了险些让我忽略掉的地步。我撞开驾驶舱的门以后,派邦妮和亚特去找警长,自己俯下身检查尸体,这时候,梅薇丝忽然出现在我身后的门口。我亲眼看见她站上过另外一架飞机的机翼,因此根本没想到要问她为何出现在那里,也没有问她怎么如此之快就从场地远端到了这儿。我想当然地接受了她的现身,都没有怀疑过她为何比蓝思警长来得都快。”
“她是怎么上飞机的?”邦妮问,“我没在机舱外看见她。”
“当然不可能看见,因为她从头到尾都在飞机上,躲在驾驶舱里。温斯洛发现她的时候,并没有大声呼救,因为温斯洛没想到梅薇丝要杀他。梅薇丝大概请凡尔登替她出过场。温斯洛也说过,凡尔登有时候会在表演中打扮成女人。远处的观众见到的只是金色长发和梅薇丝经常穿的那套行头。”
“她为何要躲在驾驶舱里?”
“质问她的丈夫,因为温斯洛和邦妮过了夜。梅薇丝,我说得对吗?”
她换了个姿势坐着。“他总这样。”梅薇丝无可无不可地答道,“我告诉过他,再被我知道就杀了他。”
“因此,你躲在驾驶舱里,和他对质。起飞后,你们或许吵了架,但发动机的噪声盖过了你们的声音。你走到他的座位背后,一刀捅进他的体侧。然后,你在副驾驶座上接管控制,降落飞机。我撞坏门插销,推门进来的时候,你只是简简单单地贴在门背后我看不见的地方。等我弯下腰,你一下子就站在了门口,装出刚刚登机的样子。”
“真是该死。”蓝思警长嘟囔道。
“要是齐兰和邦妮留在飞机上,这套计划就无法奏效了,但你反正也是在即兴发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但伦克尔和凡尔登肯定知道是她杀了温斯洛。”警长说。
“他们非常怀疑梅薇丝,但马戏团已经失去了一根台柱,要是告发梅薇丝,他们就会失业。”
凡尔登摇摇头:“顶替她出场时,我并不清楚她打算干什么。我完全是因为好玩才这么做的,我不知道她要杀温斯洛。”
说完这些话时,人群已经散去,只有爱玻和薇拉尚未离开。她们两人站在铁皮鹅旁,等待我们结束谈话。我觉得很对不起爱玻,因为我没能兑现诺言,让她上天兜一圈。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山姆·霍桑医生结语道,“这是最后一个来北山镇的飞行马戏团。巡回表演的时代也行将结束,它来去匆匆;而对罗斯·温斯洛这位出色的表演者来说,这个时代就结束于那一天。当年秋天,家里人来北山镇看望我,他们想知道我这个当医生的儿子过得如何。那是狩猎季节,猎鹿中发生的一起不可能杀人事件险些毁了他们的美好假期。不过嘛,这个故事就留到下次再说吧。”